我是烟雨人 ▷

断魂谷(下)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13日 下午5:06评论-1条

钟鼓之乐回荡。巴王临朝。整个场面,于庄严肃穆之中,多少带着一点儿新奇古怪甚至是滑稽可笑的意味。

文武百官朝拜毕,各归各位。

须臾,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从队列中出来,急趋至阶陛跟前跪下,叩首启奏说:

“大王,臣久欲启奏此事,一忍再忍,目今却不得不冒死启奏了。不若此,则不显臣忠君爱国之心也!——变法一事,臣窃以为,再也不可施行下去了。若再继续,必弄得京师鼎沸,人心不安,天下大乱!——目下,已经是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的了!”

巴王沉闷地哼了声鼻子。然后他朝着侍立在他身边的巴戟转过身来,颇为不快地盯着他。

巴戟从容不迫不迫地转向他,躬身说道:

“父王,孩儿早已禀报过:变法一事,因触及不少公卿之私利,不必说,自是会引起些须怨言。然而,为江山社稷之长治久安着想,则非如此不可!”说着他冷眼睃视着阶陛下那人。“——我以为,真正忠君爱国之人,是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便来说黄道黑,搬弄是非的!哼,民众之感戴新法,这一点,难道又非是有目者所共睹?……父王:万万不可听信此等耸人听闻之危言;实情乃是,自新法颁布试行后,黎民百姓,都万分感戴王家的恩德!”

巴王犹豫不定地瞅瞅那个官员,又瞅瞅他这儿子。

好些文武官员都暗暗地交换着眼色。一时,只见那黑衣神师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朝国王施过礼后,他转向巴戟这个方向。

“公子,我有一事请教,”他恶狠狠地紧盯着巴戟的眼睛,一面显得十分傲慢地朝他拱了拱手。“你口口声声言说,你的那些所谓变法之举,都乃是为了江山社稷。况且,听你所言,似乎朝中只有你,方乃是忠君爱国之士,其余公卿大夫,尽皆碌碌谋私之辈。本师倒要问问:吾王所任职官,难道说尽都错任了不成?再者:真为公者,必能深得公众之心。而你,何以在朝中弄得个众叛亲离?——你可一一问问朝堂之人,能有几个,是赞同你的?”

听了这话,巴戟冷然一笑,说:

“神师之言,貌似有理有据,实则谬矣。何为谬?一、所谓‘公’者,有大小真伪之分。集数人之同一私利,而强充曰‘公’,此乃伪公,至多亦只可算做小小之公。而为天下苍生与江山社稷之长远利益着想,甚至不惜为此取罪于些少之人,此方为至大至真之公。——谬之其二:朝中公卿多为诚心拥戴父王者,此固不必多言。然众人一时不解新政之长处,也是有的。何能将众人一时之疑虑,牵扯至父王用人之明一说上去了?……恕小子直言:神师一席话,不仅实属混淆了是非,且象是有意发难,挑起众人对朝政之不满!”

“哼,”神师也冷笑了一声,同时更加凶狠地逼视着巴戟。“众人对你的不满,何须本师挑动,那本已达到极点了!你这所谓‘大公’‘小公’之言,才真真乃是颠倒是非、荒谬至极!我且问你:一国之中,何为至尊至贵,何为至轻至贱?又有何者,却居于此二者之间?”

巴戟一时未能答话,神师便觉占了上风,因而颇为自得地干笑了两声,然后又说:

“听着,待本师道来:一国之中,至尊至贵者乃是君王,至轻至贱者乃是奴才刁民;在此二者之间者,是为公卿、大夫、将士及民间百姓。此乃是大神所定、万古不变、天公地道的尘世秩序!立国者,首先必为王室,其次乃为公卿大夫及带甲将士,再次方为百姓众生。天道岂非如此?——终不成还先便为奴才刁民着想,反倒置公卿将士,甚至置王家之利益而不顾吧?”

“我顺应天下之势,仿效中原变法图强,正是在为王室利益着想,怎能说是置王家利益于不顾?”

“你侵害文武百官共同之利,便拂却了众人拥戴王室之心,这怎能说是未危及王室利益?”

巴戟慎重地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

“此事还须得列位公卿都从大处着眼,为邦国之根本利益着想,才行。我决非不顾及列位。然列位也须权衡一下呵:国存,列位之身家性命方存;国亡,则不单列位自身性命难保,而且妻孥财产,无一不尽丧失!目下吾国正置生死存亡之秋,内外之患,层出不穷。显而易见,欲御外敌,必先使国人上下一心,至少亦须平息国内之乱。而要想如此,不公正待人,不除去旧政弊端,一味只靠屠戮暴乱饥民,可否?——由此我问列位:宁可于内外之乱中国亡家破,还是宁可通情达理,稍敛己之气焰,略施小惠于奴,以求得国人同心,共御外敌?”

这时相国亦走出列来。他上上下下地把巴戟看了看,忽然微笑着说道:

“公子,你是否过于相信你那‘新法’的功效喽?虽说你屡屡夸大其辞,然则那毕竟非是无所不能的灵丹妙药呀!”

巴戟转过身,脸上也浮起了嘲讽的笑意:

“相国大人,这固然非是灵丹妙药,然则总比失效‘古方’要好!”

说着,他扫视朝中所有官员,然后转向国王,双眼出神地凝视着虚空某处,悲愤地大声说道:

“吾国国势,难道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么?——非变法不可!而且,速变,猛变,方得久安;缓变,微变,亦可稍稍于事有补;不变,则危在旦夕矣!不明此理,岂不哀哉,痛哉!”

相国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他说:

“巴戟公子,要说危言耸听的话,这才真正乃是危言耸听!”

“不,此乃千真万确之事!”巴戟猛转向他,眼中光亮,灼灼逼人。

老头儿毫不示弱地也进逼向前一步,用一种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讹诈和恫吓的口吻说:

“公子,我倒要问,你说此等话,煽动人心,究竟用意何在?——你千方百计笼络刁民,其用意又何在?哼,众人皆言,你图谋不轨!”

“你!……”巴戟又惊又怒地圆瞪了双眼,一时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头儿不理他了,径自转向国王,说:

“吾王!据臣所知,这公子久蓄异志,欲排斥太子,以便在大王百年之后,自立为邦国之主。其‘变法图强’,不过为一幌子,其真意所在,实是欲借此树立一己威望,收买大批刁民险奴之心,使之为其效力。臣既久察其意,为大王及太子着想,早已私下使人留意其行踪。目下,国中之势,危矣,殆矣,大批刁民险奴,只知天下有巴戟公子,而不知有吾王,至于太子,则更不识其为何人矣!”

巴戟气得浑身颤抖地怒瞪着对方。——他狂暴地跨上前去,深恶痛绝地从牙缝里挤了话来:

“无——耻!”

听了相国的话,巴王一言不发,只是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瞪上一会巴戟,又瞟瞟众大臣。

巴戟还是很快便从暴怒状态中解脱出来。他鄙夷地朝着相国冷冷一笑,然后哼着鼻子问他:

“你要栽诬我,总也得有个证据?”

老头儿的嘴巴在大胡子丛中动了动,还未发出声来,一旁的神师便抢先一步,呵呵地笑道:

“你慌则甚?——既要告你,证据自不必说,会是有的!”

说完,他将宽大的黑色袍袖往空中一甩。

十来个文武官员立即走出列来,一齐跪在阶陛下面。大家都神情惨然真切地说道:

“大王,此事臣等也早已闻说!……大王,此事千真万确!”

巴王脸上的神情飞快地变换着,越来越象是要发作的模样。不过,他毕竟没有发作出来,而且还始终都没有吭声。

巴戟已完全冷静下来。他转向国王,微微一笑,然后提示般地说:

“父王,此等人,正是因私利而对新法心怀不满者。”

相国似乎又想到了点什么。他近前一步,神态从容地启奏说:

“大王,臣等尽皆一片赤心为国,决非诬陷好人之辈。现确已查明,公子在刁民险奴之前,每每诽谤大王朝政,尤其将太子攻击得惨烈。继之便是吹嘘自家,亦动辄便以‘新法’许愿,以讨好彼等,使其死心塌地跟随之。至于其余证据,还有待进一步详查。”

巴戟欲说什么,但是他父亲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此时巴王脸上满是一派狐疑的神色。他将阴郁的目光停留在巴戟脸上;那目光就象是在说:“他们固然有可能是在泄私愤,但我却不得不提防你了!”

他旋即挥手令众人归位。然后他开言道:

“此事暂且置于一旁。目下须议定这件大事——自苴侯避难来国,吾国与蜀寇再动干戈,太子率军抗敌,又是数旬之久了。吾国长年四面用武,国力消耗甚是巨大。昨夜太子有告急文书来,言说蜀寇势大,吾国之师,竟至难以撑持。为此,孤王欲请教于列位爱卿,当若何应对此事。——是撤军坚守,还是速发援军,抑或是求助于人?”

官员们议论纷纷。末了,相国出班奏道:

“吾王,臣等以为理当如此:一面尽倾国之师援助太子,一面则速速遣使北上入秦,恳其出师助我。秦国势大,彼一旦出师,蜀寇必望风丧胆……”

不等他说完,巴戟快步上前,连连叫道:

“不可,不可!秦虎狼之邦,况久有兼并天下之意,我若恳其发兵入境,岂不正中其下怀;于我,则无异于引狼入室矣!——此实为误国之计,万万不可行!”

“那么,依公子高见,则当若何解除此危,才是?”相国讥讽地笑问道。

巴戟并不张理对方态度。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长叹了一声,方才说道:

“如今四面树敌,况国力消耗至此,一时更又有何良策!算来只当速命太子回师,然后国人齐心协力,据山守城,以逸待劳,同御蜀寇。至于说吾国国力有限,需搬救兵,——倘若不是与东楚结下深怨,此时与其求秦,倒还不如求楚,与之陈说蜀寇东侵之利害。唉,不过事既至此,说也无益了。还是只好依仗本国之力吧!”

一听这话,巴王勃然大怒。他大声喝道:

“此是何等之言!你怎敢提起向楚寇求救?楚乃吾国世仇,吾恨不得食其国君之肉而寝其皮,何能反贻笑于他?”

众官员见状,皆暗自喜形于色。恰在这时,门卫通报说,太子还朝了。

太子气急败坏地奔上殿来。他头缨脱落,衣甲飘零,左臂上还带了一处伤。来到陛前,他一头伏拜在地,惶恐而悲愤地叫道:

“乞父王治孩儿丧师辱国之罪!”

巴王阴沉下脸来瞅了他好一会,方问:

“如何便一败涂地?”

“并非是孩儿不用心,”太子垂泪道,“委实是蜀寇势大,孩儿所将之兵太少。——孩儿悔不该于出师之前夸下那般海口。乞父王治罪!……往日军情,都见诸告急文书之内了。自那文书发出后,又与蜀寇血战了一日一夜;然此次我方之败更甚:不光败局已成,孩儿自家亦负此伤。幸喜孩儿于败撤之际,还忍痛回身一箭,将刺伤孩儿那员敌将射下车去……”

见国王没有发火,他略显自在了点。

“目下蜀寇正长驱直入。——父王,还得从速拿一万全之策!”

巴王哼了一声,同时冷眼瞟瞟巴戟,说:

“众公卿皆有意向秦国求援。而有人,竟想求助于楚寇!”

太子抬头四下看了看。众人都使眼色暗示他。他有所领悟,因而忿然叫道:

“是何人这等无耻,竟敢向仇敌屈膝?哼,我每每在外,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而这等人,净在家中安享清闲,做些有害无益之事,倒也罢了,怎敢还使出这等鬼点子?”

巴戟皱了皱眉头。不过,他瞥了一眼太子手臂上的伤,还是没有计较什么。他只是俯身转向父亲,面带沉痛神色,启奏说:

“父王,如今强寇入境,太子又已负伤,就让孩儿我率军迎敌去吧!”

巴王尚未开口,相国在一旁双眼转了转,于是出班奏道:

“吾王,此倒不失为一应急之策:一来可让太子歇息一下,二来,也可借此看看,公子对吾王的江山社稷,究竟还有无尽忠之诚心。”

巴王沉吟良久,点头应允:

“也罢,依卿所奏。一则火速遣使入秦求救,二来,”说着他转向巴戟:“——即刻点起京师附近人马,出迎蜀寇!”

巴戟俯身领命。然后他昂然挺立身子,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朝廷。

巴戟走后,相国走近国王,对他耳语了一阵,于是国王连连点起头来……末了,他叫道:

“周将军,李御史!”

那虬须将军和一个五短身材、举止灵便的官员应声而出。巴王向两人吩咐了几句什么,两人拱手听令……

接下去,石壁上一连展示了三个历时都不太长的场面:一个是太子在众多姬妾的拥簇下宴乐,一个是杜若哭泣着在对她的丫环青梅诉说着什么,另外还有一个则是巴戟公子身披铠甲、手执铜剑带领着众将士在疆场上与蜀人血战。当后者溘然消逝后,突然间,那儿竟转换出一个巴戟被囚禁在一间破烂的板壁牢屋内的场景来了。

……从小窗外那昏暗的天光来看,时间大约应是黄昏。巴戟独自在室内踱着步,并且时而也带着一种黯然神伤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上几句什么。不过,他既没有戴脚镣,也没有戴手铐。

“唉,”只听得他叹息道,“变法大计付之东流,率师抗敌亦受挫折,自家却又遭人谋害,身陷囹圄,——真是好不凄然也!”

过了一会,一个狱卒模样的汉子,提着一壶茶水,开门来到屋里。此人脸色看上去颇为和善,而且对待巴戟的态度,亦象是相当友好甚至于敬重的。

“公子,请用茶。”他一面将壶里的茶水斟向一只粗掏碗,一面含笑说。

巴戟带着一丝苦笑接过那人双手奉上的茶碗,同时微叹说:

“大牛,难为你一片好心,每每看顾我。”

这个被唤做大牛的狱卒做了个“不敢当”的手势。

“唉,公子,这算啥!”他说。“且慢说当初你一意为我们下人说话,我原本就对你满怀敬佩,就是看在我亡友青山的份上,我也该代他侍候你。你为国为民,反遭这等样的诬陷,这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不光是我象这样想,众兄弟都有这等想法,只是大家在牢头儿面前,不敢表露出来。”

巴戟感动地看着这个憨直的汉子,一面下意识地搓摩着手里的茶碗。呷了口茶后,他问:

“你是青山的朋友?”

大牛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呃,还是儿时的旧友啦!只是后来各干各的差事,再也难得在一处玩。唉,”说着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只可惜,他就这么战死了!”

巴戟沉默地垂下头。借着大牛正点燃的一支松明子(那本来便斜插在墙缝里的)所发出的亮光,可以看见他那消瘦的脸庞,正被一种深切的悲悼神气所笼罩。

“青山从小便是好样儿的!”大牛接着嗟叹道。“有一回,我们几个小伙计佬儿进山打柴,他还独自上前,用柴刀砍杀过一头豹子哩!”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个什么声音。于是大牛连忙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带领着青梅,回到屋里。

青梅手提着一个沉重的大竹篮,身着一套显得十分老气的装扮,并且头上还低低地缠裹着一条老太婆用的包头帕。一见到她,巴戟便惊讶而又急切地问:

“青梅姑娘,你怎么来了?你家小姐有什么事么?”

青梅含泪偷眼打量着巴戟,一时没有说一句话。过了片刻,她忽然神经质地接连摇头,一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手指着放在地上的篮子,说:

“不,不是的!小姐,……还是很好的。只是她挂念公子,才想法叫我来这儿探望一下,给公子带了些吃食来。”

巴戟疑虑地看着她,不放心地问:

“这一向,她都没遇上过什么事?”

“唉,事情当然是有。太子几次派人来……”青梅刚这样说,象是意识到什么,又一下子住了口。见她这样,大牛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了这儿,并且掩上了房门。于是青梅接着说下去:“太子几次派人来重提那件事,可是,小姐都断然回绝了他。如今小姐的态度比从前还要果决;她说,何人胆敢威逼她,她便要与那人同归于尽!……”

“目下她究竟怎样?”

“唉,自从昨日得知公子入狱之事起,小姐的眼泪一直没有干过!她深恨自家是个女孩儿,无权无势又无力,不能够帮助公子解脱苦难。——可有件事特别古怪:从昨晚起,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恨起老相国来了,再不和他说话,见了他,就跟见了仇人似的!”

青梅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巴戟深深地埋着头,并且浑身上下都象是在轻微地抽动着,就象是在暗暗地啜泣一般。她说完话,他都还象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后来他把脸转向她,一手叉腰,一手支撑在墙壁上,深沉而又缓慢地说:

“你转告小姐:她待我这片江海似的深情,我巴戟或许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倘若武落钟离山真有那个鬼神之世的话,待到了那儿,再让我竭力回报她吧!或者,即便是没有那个去处,无论如何,我的整个精魄,也都将永生永世地缠绕着她!你也转告她,不要为我过于悲痛,要多多爱惜自家。还告诉她:我是知道怎样度日的。——别的且不论,单只是我一想到她,哪怕是身陷这黑牢,也觉得满心宽慰!”

青梅泪光盈盈地听着这番话,并显得很是机械地一下下点着头。当巴戟说完话,两人都沉默下来,象是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的时候,大牛轻轻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公子,姑娘,”他象是带着深深的歉意,红着脸说。“再过一会,恰好就是由牢头儿来接班啦……”

青梅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将篮子里的吃食取出来,藏在了墙角的一个地方,然后就向巴戟告辞了。巴戟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临出房门时,大牛迟疑了一下,突然提议说:

“姑娘,以后你要再来,只管来吧!每旬的‘二’‘五’两日,通夜都由我当班。这两日内,若是小姐能出来,也都是可行的。”

听了他这话,青梅兴奋地回头望着巴戟。巴戟眼中也掠过了一丝惊喜的神情。不过,他低头想了想,一面很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还是象这样说:

“不可让她时常摸黑在外走。这样吧:下月十五那天,你可陪同她来一次……”

青梅走后,大牛也锁上房门,到外面去了。巴戟独自坐向墙角一架用圆木捆扎成的大床边上,陷入了深思……一个油头滑脑、长着两只惹人注目的招风耳的汉子开门张望了他一下,他都没有发觉。

过了好一阵,他忽然失声叹道:

“这些下人,倒是都有多么淳朴的心地!他们待我,尽皆是一片血心诚意,然而从前我待他们,又可算得是一片真心么?”

外面传来一派喧哗。巴戟留意地听了听,于是好奇地探向了窗口。

……许多人惊惶不安地在外边奔跑着。一边跑,一边还喳喳地说着什么,就象是在相互传说着一个令人害怕的消息。后来,人声渐渐集中了起来,且是慢慢地低落下来了……

在一个宽敞的十字街口,一道身着长袍的黑色人影,登上了人群中一个较高之处;接着,那道颇具特色的声波震颤有如破钹的嗓音,也高声响了起来。在茫茫的夜空中,这怪异的声音锵然回荡,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尔等俱已闻说了:秦寇背信弃义,于近日灭蜀之后,又乘势向我进军;目下,秦将司马错正率大军向我京都进逼,其势锐不可挡。呜呼,吾国自廪君先祖乘土船、立石城,开国以来,从未历此罗天大难。大难将临,江山社稷,黎民众生,尽皆承受血光之灾。吾国自来即以勇悍刚烈著称于世。念廪君先祖,独生武落钟离神山赤穴,掷剑独中,冠夺五姓之魁,为兴邦国,抛却情爱,射杀盐水女神,是何等神武英伟,何等大义凛然!因之,当此生死存亡之际,望尔等勿愧廪君先祖,切切不可慌乱,各宜磨剑拭戈,筹备粮糗,以便与秦寇殊死一搏。在此,吾亦以武落钟离大神忠仆之份,代尔等之意,求大神念我等自来朴忠,而将已向我等袭来之巨灾,反向秦寇压去,令十万神丁,将秦将司马错、秦寇之首惠文王,一并捉拿,刖足斩手,剖腹剜心,打入地狱底层那万劫不得复生之处!……”说着,这声音便变成了不清不楚、叽哩咕噜的一长串咒语。

巴戟猛地回过身来。

“啊,果不出我所料!——哀哉,痛哉,灭国之祸,已在眼前矣!”他惨痛失神地连连叫着,接着又冷冷地哼了声鼻子:“哼,事前不明察形势,防患在先,至此却于怆惶落魄之际,干此小儿勾当!”

他重新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他不再象先前那样忧郁和黯然神伤,却恰如一只囚于笼中的巴山猛虎:虽已没有兴风狂啸的天地,但自身的雄姿壮采,却丝毫不减自由之时。

“吁,”他长叹道,“恨自家身陷囹圄,当此家国危亡之际,却不得奋身赴疆场,挥戈斩贼寇,献上自家一腔热血!”

正在这时,牢门咿呀一响,太子走进屋来。此时太子服饰鲜明,神情爽朗,与巴戟那憔悴、褴褛和骚动不安的模样,恰恰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

巴戟抬头,满脸流露出狐疑的神色,同时口中也尖利地问道:

“噫?——你如何来了!”

“嘿嘿,来看望看望吾弟呀。”太子笑道。

“我乃是你等阶下之囚,有甚可看望的!”

“不。……我们兄弟虽说异母,可毕竟同父嘛。我还是很看重手足之情的。”

“唔!……你从未来过,今日在此景况之下方来,想必不会无事?”

“嗯……当然。”太子先还有点支支吾吾的,但紧接着,他也就变得果断了起来。他把牙一咬,说:“吾弟,想来你也听见外面的风声了。你委实是有远见的:秦乃是虎狼之国,一旦入室,人则悔之晚矣。目下,秦大军向我扑来,而且已是兵临城下。你也知道,秦师猛锐,况彼之兵器精良,战法娴熟,委实是势不可挡。若说我邦军士也在准备作一血战,那不过是表明我巴人志不可屈罢了。看来,吾军之败,吾国之倾,已是确定无疑之事……”

“若此,你又要我怎的?”巴戟急切地插言问。

“唔,方才为兄说啦,我还是看重手足之情的。只要你痛改前非,我们终归还是好兄弟嘛!……”

“哼,我‘痛改前非’!从前你们不采纳我的忠言,如今把事情弄糟到了这般地步,却不说自家错了,反倒要我‘痛改前非’!”

“唉,好啦,好啦,目下已是何等场合,还要来竞个你输我赢。就算是从前都尽皆我们错了吧!……唔,你休要象这样看我;我来,乃是奉父王之命,准备告知你一件事情的。实对你说了吧:父王已决意撤离京城了。父王之意,乃是:只要你痛改……只要你不再蔑视王室,我们便还是带你一同出走。——出走之事,已迫在即刻。”说着,太子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语调也显得温存起来。“如何,吾弟?只要你答应,我们这便一起走;而且,还可……还可去将你的杜若姑娘也叫上……”

一听“杜若”二字,巴戟顿时怒形于色。同时他也象是由此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他皱了皱眉,忿然责问:

“你是打她的主意不成,才想拉我一道,去骗她走?……”

“……哎,哎,吾弟,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太子连声叫起屈来。“你怎将为兄的一番好心,直看做了驴肝马肺!我,我自从得知她钟情于你,早已是满心想要成全你们。……唔,走吧,去带上她一道走;到了新的地方,你们便可成亲,而且,你若再要变法,为兄也都将竭力赞助于你!”

巴戟突然发出了一阵令人寒彻骨髓的惨笑。笑罢,他逼视着对方,说:

“你把我还当做三岁小儿来愚弄么?——‘新的地方’!你们还有什么新的地方可去?你以为还能象从前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迁都么?国运已至穷途末路,此乃再明白不过之事。而在此情况下,却还谈什么‘变法’,岂非叫人哭笑不得?至于说到‘成亲’什么的,哼,老实说,自打觉察到你们待我的‘美意’之日起,我便再也不作指望啦!——国亡家破,美梦幻灭,有死而已!”

“……唉,吾弟休要悲戚。走吧,望你也念兄弟之情,听为兄的,万事都还有个起头之日……”

“哼,够了!你听我说:倘若你待我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兄弟情份,你立即便放我出去,请父王授我虎符,让我重整衣甲,带领军士,与秦寇决一死战!你们要走便走,我却誓与京师共存亡,决不愿再苟且偷生。我今生对你和父王别无所求,只望你们能在我死之后,好好看待我的生母。——若此,可行么?”

巴戟说着,挑衅似地走向牢门,做了个准备开门的手势。

“噢,不……不!吾弟休得意气用事。还须从长计议,慢慢商量嘛。”太子慌忙抢上前去,用身子挡住牢门,说道。

“哼,兵临城下,还容得‘从长计议,慢慢商量’!——分明是没有半点诚意!”

“不,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太子一边重复着这话,一边不住地眨着双眼。突然,他一咬牙,迅速地拉开了牢门,侧着身子闪了出去,然后同样迅速地将门反扣上了。只听得他叫了声“当班!”接着便有人过来,当啷一声锁上了牢门。

“可笑:引诱不成,便用这种连黄口小儿都骗不过的话来搪塞!”巴戟高声笑道。于是他带着无所畏惧的神气,回到床边坐下了。

不一会,那个油头滑脑的“招风耳”悄悄地闪进屋来。巴戟默想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

“啊嘿,公子大人!”那汉子打了个响声,然后以一种挖苦的口气招呼道。

巴戟抬起头来。他见那人手里捧着太子方才所佩戴的那把带鞘长剑,顿时警觉了起来。他迎着那人站起身,不过却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敌对神情。

“何事?”他冷冷地问。

“你哥哥走啦,”招风耳汉子趾高气扬、大大咧咧地说。“他咧,给我留下了这柄剑,还给我铺排下了一件活儿。公子老大人,你是个明白人,不必说,恐怕该是想到了,他给我派下的,会是件啥样的事。——呃,你说看:你是愿意象他说的那样,自家来领受你父王赐给你的这一死呢,还是定要让小的,来带上条命债?”

说着,他便偏着脑袋对巴戟挤眉弄眼地笑着,一面双手把那柄剑翻来复去地掂了又掂。

巴戟浑身微微一颤。接着,他发了一声很难确认其含义的深长叹息。

“给我。”他避开对方的眼睛,说。

那招风耳将剑递给了他,然后退后两步站定了。巴戟接过剑,把它慢慢地从剑鞘里抽了出来。他低头上下看着泛动着凛凛青光的剑刃,忽然感慨万端地说:

“剑啊,你是何人所铸?看你这冷冷青锋之上,布满了无数厮杀的迹印,不知你饮过了多少人血?如今,难道说你又想要来饮我的血了么?唉,这便是所谓的‘兄弟之情’!”

“公子大人,你休发感慨,”招风耳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笑嘻嘻地说道。“恕小人冒昧直言:你们王室内,原本便不兴讲个啥‘情不情’的。自然,干我这差事的人,也决不会讲这个讨嫌的字儿。快动手吧,早迟都是这么回事儿。秦兵就要来了,我还想逃命。我要赶快到你哥那去还剑,还要把你这脑壳提去,看他会不会赏点啥给我。好了,割颈子吧,捅肚子吧,只是当心点儿,莫把血往我这方溅。”

“彼既不仁,我待彼之走狗,更有何义可言,——休走,待我这就赏你一剑!”巴戟猛然大喝道。与此同时,他一跃上前,一剑朝着正惊慌转身的招风耳刺去,从后心将他刺了个对穿对过,并且连剑尖都刺进了板墙有一两寸深。

他拔出剑,看着那还在挣命的家伙,发出了一阵冷酷的大笑。等到那人不再动弹了,他自语说:

“既已做下了,又不连累什么人,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他一脚将尸首从门边踢开,提着剑,打开牢门,便一头窜了出去。

巴戟径直来到城楼下。城外秦兵的呐喊声已响成一片。楼头上的守将却正是周将军。巴戟借着火光看清了他,大叫着说了句:“周将军,待我与你一同守城!”然而周将军见了他,二话不说,便命令十来个亲兵扑下城来……

巴戟被迫与众兵接战。周将军在楼头大骂:

“逆贼,我等自知为国战死,何消你来强充好人!”

格斗中,巴戟伤了数名军士。他不忍再战,悲愤地叫喊:“秦寇压境,即刻便要攻城,我等却在此自相残杀!”说罢用剑拨开纷纷向他戳来的戈矛,夺路而走。

众兵亦未追赶巴戟。巴戟刚走,城楼上便有人高喊:

“秦军攻城了!”

旋即只见周将军勇猛地率部与秦兵苦战……秦军火箭亦飞蝗般向城楼发来。城楼渐渐着火。周将军身先士卒,奋身灭火,不幸身中乱箭……

守军惊呼,但依旧与秦兵殊死搏斗……

巴戟赶回宫中,宫中已阒无一人。到处是一片狼籍景象。他心酸地在一间屋子里来回看了看,然后举头向天,闭目低声叫道:“母亲!”

接着,他回过神来,转身另朝一处奔去。在一所挂着“相府”匾额的大宅院前,因见门前家丁人多势众,因此他不敢近前,只好犹豫不决地围绕着宅院四下巡看。这宅院围墙颇高,后门也紧闭着。当他再度转到前门来时,一个家将发现了他。

“拿反贼!”那人喝道。

一伙手执器械的家丁顿时一涌而上。巴戟挺剑欲进,迟疑片刻,终于转身而逃。那伙人追赶了他一会儿,也就作罢了。

……杜若闺房内。青梅和蓝花不知所措地待在一旁。杜若执拗地背对其父,双眼含泪,一言不发。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叫道:

“家什尽已打点完毕,对你好说歹说,到底是走也不走?”说着他转向屋外:“你们只管快快与我装车!装完了,便架她上去!”

此时相府门前的大街上,家丁们正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将几辆马车备好,然后开始朝车上搬运东西。

许多装饰豪华的马车急驰过这儿。这正是王室出逃的队伍。从一个车厢内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好象是国舅。他朝着相府家丁们大喊:

“喂,为何还未动身?——快快请相爷上路!”

……巴戟生母突然哭叫着从一辆车上跳了下来。她打了几个趔趄,然后凄然欲绝地对着夜空呼叫:“孩儿,你在哪儿呵?”……这凄苦的呼唤声在迷茫的夜空中幽然回荡……几个宫庭侍卫赶过来,生拉活扯地将她架走了……

这车队扬着烟尘朝城东急驰而去,不知其所终……

此时屋内老头儿又对杜若大叫:

“秦军即刻便要入城,你死守在这儿,除了白白遭受凌辱,更有何益?”

闻此言,杜若吟味着,似感震惊。恰在这时,一个家丁进来,对老头儿耳语了几句。老头儿一惊,却旋即又动了动眉头,反倒在嘴角上显出了一抹笑意。他走到杜若跟前,说:

“孩儿,我心知你还在挂念着什么人。我已叫人去打听了那人的下落。——他,也都已经被押带出城去了!”

杜若猛然回头,默默地审视着她父亲的眼睛。

“你想,”老头儿泰然自若地接着说,“他好歹总是王室公子,大王如何会白白将他留给秦军?……唔,又说你吧。无论你想要如何,你总得先逃性命,其余方可说起。如若不然,唔,——你说是么?”

说着,他连推带拉的,就要女儿出门上车。杜若犹豫不决,亦不再反对。青梅在一旁见了,走上前来,说:

“外边如此混乱,小姐这身装扮,想必也有诸多不便。——不若也让小姐穿件我们民女的衣裳?”

老头儿点头称许。他转身外出,两个丫环便连忙打开包袱,急急地为杜若换了装束。于是众人登车启程。

老头儿独乘一辆车在前,杜若与两个丫环合乘一辆车在中,辎重车辆在后。众家丁前呼后拥地环绕在车辆周围。

杜若在车上,忐忑不安地仔细思量着。她忽然拍过青梅,对她耳语道:

“我越想,越不敢相信老头儿的话。我想先去狱中看看,再决定何去何从。你带引我去,好么?”

青梅诚挚地回答:

“姑娘真要想去,青梅理当尽责。”

杜若又想了想,然后拍过蓝花:

“我们要去找公子,你愿跟我们走么?”

蓝花冒冒失失地正要答话,青梅一边伸手捂住她的嘴,一边朝着马车夫那个方向丢了个眼色。于是蓝花吐吐舌头,也压低了声音:

“姑娘,你待我这么好,我又没有家,肯定生死都是要跟你的!”

杜若动情地搂住了两个丫环的肩头。

“喂,那我们怎样溜走?”蓝花轻问。

杜若沉闷地低下了头。青梅考虑了一下,忽然捂嘴笑着,俯向她耳边,同时也扳过蓝花的脑袋,嘀咕了几句什么。只见那主仆二人也都一时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于是青梅招呼停车。那马车夫回过头问:

“有何事?”

“我们想要下车一会,……我们要去登东!”青梅和蓝花一唱一和地说道。

“为何都要去?”那车夫不耐烦地说。

青梅朝着低头不语的杜若呶了一下嘴。那人便不再说什么,只好停下车来,眼看着两个丫环拎着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侍候着小姐走下车去了。

“唉,女孩儿家出门!”他摇头咕哝说。

杜若下得车来,最后朝着她父亲乘坐的那辆车望了片刻——那车只顾朝前开着——然后带领着两个丫环,走向了一片暗黑杂乱的民宅区。有两三个家丁探头探脑的似想跟过来,吃了青梅一阵喝骂,也就只得灰溜溜地回转过去了……

“不要脸的东西,这也好意思跟来?”青梅气冲冲地叫道。

……

三人赶到先前囚禁巴戟的那间牢房。只见牢门大开,一具死尸十分可怕地蜷缩在那儿。因而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全都说不出话来。

“小姐,”青梅忽然开口说,“莫不然,公子已经乘乱越狱走了?”

杜若轻轻地摇头,象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她正伤感地打量着这间破败的小屋,蓝花在一旁催促道:“公子反正都不在这儿了,我们还守着它怎的?”

此时外边的喊叫声一发高涨了起来。杜若对青梅说:

“先逃出城去,再慢慢打探公子的下落。”

青梅点头称是。于是,三人离开这牢房,随着乱哄哄的逃难百姓,隐没在夜色中的街巷之内……

巴戟提着剑,在城内漫无目的地游荡。街市上,鸡犬猪羊,惊飞乱窜,各种器物遍撒一地,难民之呼号声,悲天怆地,不绝于耳……巴戟为之动容。

——人群突然越发惊乱起来。有人惊恐万状地高喊:

“秦军入城了!”

城西方向冒起了一派火光。凄惨的叫声响成一片。火光中,只见一队队秦兵,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横冲直闯,逢人便杀……间或亦见一些巴国的散兵游勇,以及不少民众,在与敌军殊死搏斗。

巴戟大叫着挥剑扑向敌军,发狂似地与之交手拼杀……

此时杜若等三人正急急地奔走在离乱的人群之中。在一个十字路口,实际上她们已离巴戟很近,但彼此却都没有看见。恰在这个时候,一队秦军忽然从斜里杀出,且有五六个秦兵因发现了这三个青年女子,还径直朝着她们扑过来了。

三人慌忙转身钻进一条小巷。蓝花说:“我伯父就住这儿,这一带我都熟。——跟我来!”于是三人左拐右转,来到蓝花伯父大门前。那几个秦兵紧追不舍。

屋门虚掩着。三人撞入屋内。在外面火光的映射下,可以看见,蓝花的伯父直挺挺地僵卧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咽气了……

蓝花见状,又惊又恸,但她也来不及对此有所表示,只顾将杜若和青梅引向后门,并将两人推出门去。尔后,她见门边上排立着几大捆叉叉桠桠的干柴,急中生智,奋力将其一捆拉倒下来,朝着门口一挡。不想一些柴枝挂住了她的衣裙,把她绊倒下来,恰好夹在了门框之间……

秦兵早已窜拢跟前。几条大汉挤眉弄眼,猥亵地笑着,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一边也搬开柴捆,擒住了蓝花。其中一个人用戈逼住她,不许她乱跑,另外几个人则连忙出外观看了一下。——外边小巷复杂,杜若和青梅两人,早就不知逃向哪儿去了。

众兵卒涎着脸围向蓝花。蓝花又羞又怕,跳起身来,一双眼四下乱睃。秦兵们乐得哈哈大笑。——蓝花猛然看到身后有个石臼,于是一咬牙,便朝着那石臼扑将过去……

秦兵们急忙扯住她的衣裙。然而,只听得“嘶啦”一声,衣裙破裂,半裸的蓝花,脱兔般地射向那石臼,顿时鲜血四溅……

……

杜若和青梅重新夹杂在人流内,朝着城东方向奔去。前面已远远地出现了那城楼的暗影。

“姑娘,”青梅开口问,“出了城,我俩该又去哪儿呢?”

杜若呆呆地看了看挎在青梅肩上的小包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她轻轻地说了句:

“旧处吧。”

快拢城门口时,只见一辆本国的战车,载着一个弯弓搭箭的戎装男子和三五个带甲士卒,飞也似地也朝着城外驰去。杜若并未留意车上载的都是什么人,只管低头赶路。青梅却借着远处的火光,仔细地在观察着那个戎装男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车上有人叫道:“那好象是相国家的小姐!”话音未落,那个戎装男子,既不答话,也不叫停车,却顺手便朝着杜若这儿射来一箭……

青梅急奔向前,用肩膀撞开杜若。然而她的右胸上方早已中箭。她踉跄了一下,却并没有跌倒。她怒目瞪着远去的战车,咬着牙,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杜若,又要上路。

杜若回过神,哭了起来,一面惊问:

“那是何人,他为何如此?”

“那是……太子。”青梅惨然一笑,说。

杜若“啊”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她痛惜地扶住青梅,就要为她拔箭包扎伤口。

青梅咬牙摇摇头。“不必了,姑娘。我听人说,没有创口药,暂且不拔箭……还好一些。不然,血流不止,我支撑不住,反倒……反倒要死了。”

“你带着箭,如何行走?”杜若焦急地问。

青梅强笑着,一面强硬地说:“怕什么,……中箭的又不是腿,如何便不能走路?”

杜若束手无策,只好由她。于是主仆二人,在旁边一些人惊疑的打量下,搀扶在一块,走出城去。

天际已露一线曙色。巴戟和本国的几名散兵游卒,结伴来到东门边上。巴戟抬头四下看了看,问众人:

“据你等所知,我邦兵士,失散在四处的,还有多少?”

兵卒之一回答道:“夜来秦军先由西门,次由北门入城后,我两处守军,大都与敌寇以死相拼了。不过,因巷战,众人首尾不得相顾,被冲散的,大约也不少。恐怕两处失散之人合算,还当不下千数,——少则亦应有五七百。”

巴戟双手拄剑于地,沉吟了一会,说:

“我有心收拾残军,再与秦寇死战,你等愿意辅佐我么?”

众卒奋然道:“愿随公子报国!……誓与秦寇同归于尽!……誓杀贼寇!我巴人岂能屈膝偷生?……我等早知公子才是好人,甘效犬马!”

“壮哉!”巴戟赞道。“既如此,我等暂且出城,待稍稍恢复元气,即便打出召集残部之旗号,……”

正说着,一小队秦兵——莫约十来人——在一个十夫长模样的下级军官的率领下,从难民队伍背后窜了出来,并发喊着朝这儿扑过来了。

“先斩尽他们!”巴戟怒吼着,率先向秦军迎去。众兵卒也齐声发喊,紧跟着他。

一场狠斗……而且为时不久。结果,秦兵全部倒地,或死,或挣命;巴人除巴戟仅带几处轻伤外,其余兵卒亦多数死去,另外两名重伤者,亦倒地挣扎。

巴戟怜惜地看着这两人。其中一人,猛然痉挛了一阵,当即也死去了,剩下那人,战战兢兢地抓紧巴戟的手,祈求说:

“公子,……成全小的,补我……一剑!”

见这人万无生理,巴戟硬起心来,背过脸去,果然朝着这人心窝猛刺了一剑……于是这人含笑而死。

巴戟挥泪站了起来。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把剑举得齐颈高……不过,他看了看烟火纷飞的街道,终于放下手来,一咬牙,走出城去……

天已大亮。漫目萧条。四下浓烟滚滚。巴戟手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满身血污,长发披散,双眼满布红丝,步履艰难地走在一条遍铺着枯枝败叶的青石小路上。

他沿着一条山涧溯源上行。在一个积水成潭的乱石坑前,他坐下喘息了一会,也伏在地上,吸饮了几口潭水。然后,他顺手浇起水来擦了两把脸,便又起身朝前走去了。

他来到一片撒满金黄色小花的草地上。由周围的山势看,这儿正是当初他与杜若约会定情的地方。

两只山鹰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盘旋着。巴戟举目眺望了它们一会,突然不忍似地垂下头来,接着还深深地发出了一道无声的长叹。

他身心交瘁地仰卧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阖,既象是在屏息敛气地歇着,又象是有意在使自己神游于形骸之外……

附近似乎传来了一点什么声响。他侧耳听了听,未继续听见什么,于是又躺了下来,而且一时还象是真睡过去了。

……在离巴戟不过只有三四十步远的一处荒草没胸的地方,杜若和青梅正待在那儿。青梅平躺在地,身上的箭已拔出来了,胸膛上方,还已经用裙带包扎住了伤口。杜若跪坐着,守护在她身边。

“……唉,蓝花好可怜,她多半已是没命了!”杜若流泪叹息说。“你们都是为了我呵……看你负这等重伤,连点药物也没有,我真是……唉!”

青梅面色惨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她把手搭在杜若手背上,含笑说:

“姑娘,你莫悲伤。我不痛,真个不痛。……若说到保护你,那原本便是我们的责任啊。况且,你待我们,又是那样的好……嗯,真的,我时常都在对蓝花说:今生我们总算是有福份,跟的乃是小姐这样的……”

说着,她的脸突然抽动了几下,同时呼吸也显得急促了起来。杜若慌忙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于是她很快也就昏迷过去了。

接下去,青梅时睡时醒。每当她处于短短的昏睡状态时,她就总是紧紧地捏住杜若的手,同时口中也总是喃喃地念着“小姐,快,快走”这一类的话……猛然,她变得非常清醒了,圆圆地睁大了清亮的眼睛,而且双脸也飞起了两片火焰般的赤霞。杜若慌忙俯身向她。

她深情地凝视着杜若,嘴里反复念了几声“姑娘”,然而却也没有说别的什么话。突然间,她脸色大变,嘴角流出血来,头歪向一边,眼神也一下子凝固了……

杜若嚎啕大哭,一头扑向青梅的尸身……

这哭声将巴戟惊醒。他弹起身,提着剑,朝着哭声方向摸索而至。忽然,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由惊异转为惊喜。他忘情地大叫:

“杜若姑娘,——是你!”

杜若中电似地浑身一震。她猛地回过头,先是茫然地、不敢相信似地呆望着巴戟,待到后者再次叫她,并朝她大张开了双臂,于是她飞快地站起身,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巴戟怀里。

两人顿时涕泪交流。好一会,两人都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只是疯狂地吻抱和搓摩着对方。激情稍稍平静后,巴戟一边伸手为杜若揩泪,一边也低声问她:

“你怎么也在这儿?”

杜若似悲似喜地露出了一丝超然的微笑。她娇憨而略带凄凉意味地轻轻将眼睛一闭:

“也想来这儿看看,再说啊。”

巴戟重新搂紧了她。呆了会,他出神地问:

“你独自一人,是怎样逃出来的?”

她怔了一下,旋即又流起泪来。她默默地摇了他一下,然后背过脸,指了指草丛中青梅的尸体。

巴戟显然是这才注意到杜若身外的一切。他大吃一惊,于是放开杜若,走到那尸身跟前。

“怎么一回事?”他把手伸向青梅的口鼻前,同时转过身,有点慌张地问。

杜若掩泣着,也来到青梅跟前蹲下。

“唉,一言难尽!”她悲叹道。“反正,她,还有蓝花,都是为了我才死的。……我要对你说的话很长,待从容了,再慢慢告知与你吧。”

“唉,这是多好的兄妹俩,竟然双双都是为了我俩而死!”巴戟愣愣地叹息说,一面也无限怜悯、甚至是无限尊敬地注目端详了青梅一会。

“来,我们先安葬了她!”他提议。

杜若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巴戟站起身,拾起方才丢在一旁的剑,就用它,开始在草地上刨一个大坑。他刨坑时,杜若一直恋恋不舍地搂着青梅的尸身哭泣,并频频地亲吻着它。末了,两人一齐动手,十分庄重地将青梅掩埋了起来。杜若还把那枝带着血迹的箭,连同自家的一张丝罗帕,做成了一面小小的魂幡,插在了坟头上。

祭奠完毕,两人双双坐在了草地上。巴戟呆呆地苦笑着,上下打量着杜若那身平民女子装束。杜若亦擦去了脸上的泪珠,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依偎向他怀里。

“公子,你是怎样逃离虎口的?”她抬起脸庞来,柔声地问。

巴戟闭目抚摸着她的肩膀。

“同样一言难尽。反正是乘机越狱逃出来的。后来,恐怕真是有鬼使神差吧,我也并未多想,却径直便来到了这里……”

“啊,公子,看来这便正是上苍的意思!”杜若抬眼,换上了一种混杂着感动的虔敬口吻。“它怜惜我们,还要让我们在一起。——我原本还以为,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巴戟不说话,更痛惜地紧搂住她。

“公子,”她突然想到什么,涨红了脸,一面咬牙切齿地说。“我好恨那老头儿!我心里再也不认他是我父亲了!唉,你知道么:编造证据诬告你的,就正是他!”

巴戟欲言又忍;半晌,他苦笑说:

“我早已料到了!”

“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料到,他已无耻和狠毒到了这般地步!”杜若羞忿地把头埋向巴戟怀里,说。这样过了一会,她仰起脸来,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饮泣道:

“普天之下,我也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他不说话,带着一种远怀般的神情。

“公子,”她又象是想到了点什么,“有一次,你不是说他们有意给你提亲么?——这事,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一面信口回答说:

“当时刚好苴侯避难来国。国事一忙,后来我又率军出征,他们还不就自然也放下了此事……”

“公子,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她觉察到他的神色,又问。

他慨然长叹了一声,一时没有说啥。她撼着问他,他方叹道:

“是啊!自入狱以后,我都忍不住时常思前想后……”

“眼下你正想什么呢?”

“咳,这如何说得清?唯其想的太多,反倒难得从中理出个头绪来。……方才我正想到庶母。当然,恐怕她毕竟是已随同王室逃出去了,此时想也无益。——唔,这段时间来,我真正想得最多的,还是这点:在我们这么个顽冥闭塞、只重征战屠戮而从不注重以法文律令治国的小邦国中‘变法’,且朝中还只是有少数人愿跟我一起干,这,到底有成功的希望么?欲行一种新法,即使欲行新法者手握权柄,是否亦仍须乘有某种‘势’?而邦国内又有这‘势’么?我自来便不敢深信天命之说。然目下回想起来,一个愚顽腐败、病入膏肓的朝廷,委实乃是注定了要覆亡的!而朝中上上下下的那班人,也注定该是落得个如此下场……唉,有时我甚至想到,如此腐朽之国,一旦覆灭了,兴许也未必就定是坏事。我更想到:一旦吾国之土归入强秦版图,兴许,就未必非是件好事。象那样,我所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是照样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得以实行么?——我早已听说过,所有为秦所吞并之处,尽皆实行了秦国本土上同样的制度;而秦的制度,不正是我从来所乐意仿效的么?……唉,不过,话虽如此,何人又不痛爱自家的父母之邦!何人又忍心眼看着家国的倾覆!何人又愿看到,本国的一派锦绣山河,一朝尽皆落入异族之手!尤其是,秦人如此残暴,——昨夜目睹彼之暴行,我真个险些是肝胆俱裂!”

说这席话时,巴戟脸上依次出现着犹疑、困惑、激忿与彷徨等种种神情,最后,一种至为惨痛的神色整个地笼罩了他的面庞,而且这脸庞上的每一条筋肉,都在轻微地跳动。

杜若万般痛惜地望着他。她撼摇着他的身子,颤抖着嗓音开口说:

“公子,既然你的心愿原本便难以实现,既然这腐败的朝廷除了倾覆原本便没有别的出路,况且目下一切都乃是既成之事,再也无法挽回了,那么,你就看开些吧!”

巴戟长啸了一声。接着,他凄然一笑,说:

“自然喽,不信天命,总得承认既成之事实。我岂敢妄想还挽回这国破家亡之势!”

“……那么,公子,目下你又作何打算?”杜若犹豫了片刻,然后显得有几分胆怯地问。

巴戟俯身向她。他的目光变得十分温柔了,充满了爱怜的情意。

“我原本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打算只在今日之内,不管能否纠集残军,都要去同秦寇拼命。然而,自从见到了你,我这生的愿望,却又如此强烈!”他看定她的眼睛,说。说着他慢慢地埋下头,深长地亲吻了她一下。

“你又是怎样在想?”他抬起头来,柔声地问。

她缓缓地睁开方才紧闭上的眼睛。同时脸上的一对酒靥也似笑非笑地闪跳了两下。接着,她深沉地舒了口长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公子。我那生的愿望,何尝又不是强烈已极!唉,这段时间来,我常常都在暗想:倘若上苍怜见,能够让我跟你过上一天,那哪怕它就是罚我死上一千回,我也都心甘情愿,而且还高高兴兴的。而我又是多想跟你长远地过下去啊!——自然,我依从你,只要你决意以死殉国,我便立即相从你于九泉之下。不过,……不过,公子,我这决非是想阻挠你的死志。你想过么:你孤身只剑,或就算是还纠结上了几名残卒,要去与十万带甲强敌负气死拼,于已亡之国,又有何益?……唔,你能否听我的,不要去以卵击石了,就让你我二人,好生在一起多过上几天吧。我们也不再去别处,就隐姓埋名厮守在这山中度日,然后待到有朝一日,若是上苍要召我们去了,我们再一无所憾、心满意足地一同辞世。你说可好?这样,既了了我俩的愿,也并未辱折你的气节。——中国不是有个‘不食周粟’的古典么?你我二人,也便权且充作伯夷、叔齐吧!”

巴戟默默地轻点着头。沉吟了一阵,他扬扬眉,换上了一种生气勃勃的口吻,说:

“好,也罢!我们这便去作准备。我自信,凭我的武艺,凭我手中这柄长剑,再不济,我也能寻上点野物儿,决不至于让你采薇度日!……不过,我们上哪儿去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呢?”

“从前我与丫环们一块来山中玩,知道离此不远的山谷中,有一个宽敞的石洞。那儿又背静,又干燥,并且周围的景色也很宜人!”杜若兴奋地叫了起来,说罢便站起了身。

巴戟脸上也挂起了一丝微笑。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拉上杜若的手,便准备离开这儿。但杜若的双眼忽然又暗淡下来。她回眸凝视了一会青梅的坟墓,猛然返身扑向那墓前,一下子俯身在地。

“青梅,我可怜的好妹子!……我时常都会来看望你的!”她哭道。

巴戟默默地俯首站立于墓前。此时,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惭愧的神情,就象是在为自己差点儿对一个友人不辞而别而感到内疚……后来,两人终于携手离开了这儿。离去的时候,杜若依然五步一回头地含泪凝望着那坟墓,巴戟也频频地回首叹息……

两人沿着山头上一条崎岖不平的乱石小路行走。日过中天。天上飘浮着许许多多的马尾云。云丝蔽日,云影掠地,天地时明时晦……空中始终吹拂着很大的风。这风把漫天的云丝吹得不停地翻腾舒卷,把遍地的衰草败叶吹得一阵阵飞舞滚动,也把巴戟和杜若的衣衫裙裾,吹得翩翩欲举、飘飘飏飏……

两人来到一个地方。这儿的景色清幽雄峻,奇伟壮观,颇有几分象如今的断魂谷。不过,这四下的山巅似乎显得更为尖峭一些,同时岭壑之间,还有着更多的参天大树……

在山头一个相对显得平坦之处,两人歇息下来。杜若倚在巴戟怀里,欣喜地伸手指点着斜前方一个什么去处,说:

“公子,看,就在那儿了!”

巴戟憧憬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但就在这时候,在正前方相距他俩不过三五十步远的一片乱石后面,接二连三地冒起了一个个戴着头盔的脑袋。

这是一队搜山的秦兵,共有百十来人,个个操戈拿矛,挂弓带箭,有的手中还擎着燃烧着的葵杆火把。一看见巴戟和杜若,他们便齐声发喊,于是顿时朝着他俩冲了过来。

巴戟和杜若愣愣地对望了起来……一刹那间,两人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种共同的神色,那既象是表露出他们各自心中无限的悲苦绝望,又象是彼此在作诀别。紧接着,巴戟猛地朝秦兵转过身,狂暴地大吼着,满头的散发都几乎直立了起来,那模样恰似一头濒于绝境的雄狮。——他用身体护住了杜若,同时摆开了一个功架:左手护心握拳,右手用剑梢定定地指向一个冲在最前面的秦兵。

双方接刃格斗。巴戟英勇异常,他龙腾虎跃,左冲右突,腿踢剑刺,片刻之间便已斩掉了七八个敌人。然而,秦军人多势众,并且同样勇猛善战,所以,不多一会,巴戟本人也带上了好几处伤。

巴戟渐渐地掩护不住杜若了。几个敌兵从他身边越过,向她进逼过去。杜若被迫步步后退着……很快,她退到了悬崖边上。这时她脸上毫无惧色,有的只是无边的惨痛与憾恨,以及象是要生吞活吃了眼前这几个死敌的那种可怖的怨怒。她双手交叠着捧在胸前,用一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惨愁目光,恋恋不舍地凝视了正在那儿继续苦战的巴戟片刻,猛然,她直着嗓子高叫了一声:“公子,我先去一步了!”然后一纵身,便跃下了悬崖……

在听见杜若这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的那一瞬间,巴戟全身猛烈地一震。他手中的剑挥动得慢了一点,立刻就有三四枝戈矛的锋刃,插入了他的身体。他仰面朝天地翻倒在了地上,但那柄剑,却依然牢牢地紧握在他手中。突然,他出人意外地一弹而起,——这力量是那样的迅猛,竟至于连一柄还插在他肋骨间的浑铁戈,都被他这样从敌人手中拉脱了过来。他狂吼了一声,同时闪电一样快地将手中的剑,朝着敌军中那个百夫长模样的军官掷去,那人措手不及,胸膛早已中剑,而巴戟本人,则带着那柄浑铁戈,也翻身投下悬崖去了。

秦兵们摇头吐舌,呆了好一会才瑟缩地来到悬崖边上,一个个探头探脑地朝崖下张望。一个年轻小伙子忽然叫了起来:

“在那里!那丫头不动了,这汉子还在朝着她跟前爬哩。……唔,戈早已摔掉啦,或许正是那柄在哪儿担了一下,他才没死!”

几个秦兵不约而同地取下了弓箭,开始朝着崖下发射。等到他们都住手后,一个擎着火把的汉子笑道:

“待我火化了这两口儿吧;看来,他们倒是蛮相好的。——那就叫他们一同化灰!”

说罢,他将手中那枝冒着油烟的火把投下了崖去。另外也有几个人仿效着他。

“唔,”一个猴脸尖腮的汉子忽然眨眼说,“先前,我好象听见,那女的叫这男的,还是叫的‘公子’?看这男的浑身的装扮,虽说褴褛肮脏,却倒还象是个贵人。倘若他真是个什么有爵之人,未能生擒去请赏,实在可惜!”

“嗨,这也说不得啦!”另一个胖汉说道。说着他色迷迷地笑了起来:“不过那丫头好俊!不知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想必,也就是趁乱跟着主人私奔出来的吧?”

于是众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候,崖下已渐渐升腾起了一股股浓烟。秦兵们看着那浓烟继续说笑了几句什么,然后草草地掩埋掉那个死去的百夫长,又将他们那些战死的伙伴一一都掀下了崖去,接着便嚷嚷闹闹地离开了这儿……

空谷内,风声凄厉,火光熊熊……

直到那石壁上最后一道红光都彻底地消逝了,并且再也不出现别的什么图象,我才茫然若失地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胸襟早已被我的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此刻,天色已近黄昏了;我头顶上那坦荡无云的高渺长天,神秘地呈现着一种于紫蓝中带着一点儿翠绿味的透明色泽。整个山谷内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暮霭。凉风习习,山鸟啾啾。我忽然接连打上了好几个寒噤。于是,我怀着无比依恋的心情,流连不舍地再次向那道这两天来给我带来了那么多悲喜之情的神妙凸壁凝望上了好一会,然后才怔怔地叹了口气,叹罢提起我的画箱,也顺手捡起了旁边的速写本,便取道离开了这儿。

走出这断魂谷谷口后,我加快了脚步,径直朝着老胡家那个方向走去。这时我的头脑异常活跃,心中的感受也十分复杂。我很难说清自己想到的都是些什么了。是为那对情深似海的恋人的厄运惋叹?——是为意外了解到一个神秘莫测古国的覆亡史而感觉震惊和庆幸?——是由古今一理的“变法”之举浮想连翩?——抑或是为这无法解释的“石壁呈象”一事感到既悚然又困惑?好象都是的,但也好象还不仅止于此……我咀嚼着“断魂谷”这个名副其实的名称,同时也想到此地传说中的“恋人抗婚纵崖殉情”那种说法,不觉慨然自语:“咳,难道说那只是人间的一种讹传?或者,在那之后,这儿确实又不止一次地发生过类似传说中的那种民间故事?——但不管怎样吧,就算是在人间巴戟们那个悲壮的故事已经失传了,然而上苍——所谓‘天道’——却是不允许它就象这样彻底地泯灭掉的。即使是人不愿意以史为鉴,它,也都要以它的意志,使我们这样!”

我就这样一边东想西想着,一边急急地赶路。太阳早已沉落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四下的山林和田野,在来自高空的霞光的反照下,全都披覆着一层绚丽而又浑厚深沉的金辉。大气中弥漫着一种春日黄昏所特有的令人莫名感动的芳冽气息。三三两两的农夫农妇,都在自家的田间辛勤地耕作。这景象油然地使我又回想起了当初我在这儿时那种“出工”的情景……

“唉,那种大伙儿都赖在坡上拄着锄把盼收工的事,真的早已是成为历史的笑谈了!”我叹道。接着我又自言自语:“万幸的是,历史终于有了这种理性的复归。一个至为简单的道理最终还是被历经狂热复归冷静的人们所意识和承认,这恐怕不单是人之幸,亦是天之幸吧?”

路旁的麦穗在晚风的抚拂下轻轻地起伏,颇象是频频地点着头,在赞同着我的话。

旧稿。

乙酉年冬至日——小寒前夕,

改录于江南蜕心堂寒窗之下。

地址:中国重庆南坪长江村

邮编:400060

电邮: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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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圆月弯弓点评:

语言功力深厚,结构谨严。
一篇难得 的佳作。
但我无加精华之权限……

文章评论共[1]个
江南达者-评论

感谢喜爱。精不在名,贵实。在下仍将努力……at:2006年08月14日 下午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