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谷
江南达人 童山雷
为搜集绘画创作素材,我来到古源县永安乡。这儿是前些年我插队落户的地点;我自然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因此,我也不需要办理什么手续,只是带着我的画具和一点日常生活必需品,径直来到一个老关系户家里住下。
老胡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
来这儿的当天,我就开始画画了。一连两天我都在画人物速写。因为还需要一幅有地方特色的山景,第三天早饭后,我提着画箱,来到了野外。
仲春的巴山生气勃勃地扑向我眼前。夜来洒了点雨,千山万壑一片青翠。广漠的天穹呈现着一种梦幻般的碧蓝色。除了在辽远的天际,天上没有一朵云彩;而在这片明净的蓝天下,却到处都布插着春之大军的绿色旌旗。
我沿着蜿蜒的黑石山路朝山里走去。路旁的小麦已经抽蕙了。油菜花大都谢落,而累累的荚实则满盈枝梢。一阵微风拂过,从那丰腴肥厚的麦田菜畦的深处,涌起了一片使人愉悦的沙沙低响。傍崖,几株早发的杜鹃,带着未晞的雨珠儿,在朝日的映射下,播放着夺人眼目的红宝石般的光彩。
这儿曾经是四川东北部最穷困的地区之一。1978年以前,这儿地死山枯,民生凋敝。大多数的山民们,或许仅仅只是出自古源人所特有的那种极强悍的“乡土自尊心”,才没有流落往异地他乡。不过,虽则如此,也都还是有不少人,或是零零落落,或是三五作伴,甚至是成群结队地跑到了新疆、内蒙等边远地方。——老胡就有一对年方二八的孪生女儿加入了那支行列。其中,大些的那个姑娘给老胡来过信,说她已经在甘肃酒泉以西的一个叫做毘婆堡的村子里嫁了人,而小些的那个姑娘,却一出门就同姐姐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
因为亲眼见过此地那种漫目荒凉的景象,所以,我对眼前这片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春色格外深有感触。我望着明艳的青空深沉而又舒朗地呼出了口长气,一面也默默地点头嗟叹了一下,然后随手拨开一枝挂住我腿的刺藤,又上了路。
我来到一道空旷幽深的山谷里。这儿便是在当地方圆百十里内外都颇负盛名的“断魂谷”。这山谷之所以有着这么一个使人心悸的名字,是因为据传说,不知是在哪个时代,曾经有过一对十分恩爱的恋人,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双双在此纵崖殉情。……久远的传说毕竟难以考证了。不过,十年前,这儿又有过一个姑娘因为被权势者骗奸后无脸见人而跳崖身死,这却是人人知道的事实。由于这山谷总是同令人伤心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在当地,它不仅在人们的印象中被赋予了象征悲恸的意义,而且久而久之,它自身似乎也都叫岁月给蒙上了一层神秘可怖的色彩。在一般情况下,人们都总是对它望而却步,即使是在必得从这儿经过时,也很少有人敢于或者愿意独自走进谷来,哪怕是在大白天。
我的生活经历和自小所受的教育早已使我成了一个最彻底的无神论者。眼前这道阒无人迹的空谷,除了它的传说能够使我惋叹动容外,它本身是一点也引不起我的骇怕之感。相反,我向来就对它十分喜爱,因为它有着一种独具特色的、既清幽又雄峻的荒朴美感。
这断魂谷的景致真的堪称是奇伟壮观!从那条绿苔拥簇的黑色油光石小路走进谷来,四下都是突兀挺立的高崖绝壁。谷底有一道时缓时急的涧水。水流清澈寒冽,泛摇着点点暗蓝色的波光,整个山涧还微微地散发着一丝好闻的、甚至让人觉得是很滋养的淡淡药气。正前方的景色最为特出:一座其大无比的稍稍有点儿凸出因而显得类似电视屏幕的光滑石崖巍然耸立在那儿,且略微俯向地面,崖上满带着锈蚀的矿斑,且是布满了千奇百怪的浅浅凸粒。与之相对的是百十米以外另一面稍矮而微呈凹形的石壁,这石壁则象是一面巨大的反光镜,正对着那边的凸壁。不过这凹壁表面也并不光滑,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筛状小孔。尤为使人费解的是,在这两道形意暗合的高壁之间,似乎永远都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淡灰色雾气。
出于职业性习惯,我也不管眼前的景物同我先前想要选择的山景是否吻合,便下意识地支好并打开了我的画箱。早年我也曾在路过这儿的时候画过一两幅速写,但因当时的条件所限,我还并没有精细地表现过这儿的一切。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临时决定,就以那面凸壁为主体,连同这凹壁延伸的一角与那道回折的溪涧,画上一幅四开纸大小的油画写生。
我刚勾好轮廓,开始认真地分析着景物的色彩关系,却忽然发现天气有了变化。整个天色蓝得有点灰暗了。高空聚集了许多云彩。尤其是两朵很大的、呈钝角三角形状的积云,在逆光下,披覆着一层刺人眼目的银光,交叉着指向我画面的中心部位。在我假定的那个取景框以内,挤满了流动着的蓝灰色云影。多云的晴天是不大好处理光影关系的,我必须小心在意地画。我想。
我细心地观察着眼前这片光影迷离的景物,一面也果断地将调好的油彩摆上画纸。突然,我惊呆了,——我看见,在那面因微俯而遍布阴影的凸壁表面,由模糊到清晰地出现了一个活动着的古装女子图象!
我使劲地用手背揉了几下眼睛,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然而,我的眼睛并没有欺骗我,那儿的的确确是有着一个活动的图象,——不,准确地说是有着一个完整的场面,因为除了人以外,天地景物,一应俱全!而且最为神妙的是,紧接着从那儿还传来了十分清楚的声音。总而言之,这简直无异于就是在观看一场极为奇特壮观的特号宽银幕电影……
我的惊惧非同小可!但我却无暇再多想什么,也绝对没有一点画画的兴趣了,只是全神贯注地朝着那儿伸长了脖子。
那个女子穿的是一套猩红色的衣裙,衣裙的式样,以及她的发型和其他饰物,都大致同从前我所知道的先秦时代的女子装束相仿,唯还显得更古怪一些。她在一片青葱葳蕤的春草中缓缓地踱着步,同时略微低着头,似乎有什么心事的样子。遗憾的是她差不多完全是背着身子的,因此一时我无法看清她的脸相。
她忽然轻叹了一声,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话。她的口音同现代古源人的口音颇为相近。
这样过了一会。两个侍女模样的人——服色一青一蓝——突然也出现了。两人都天真快活地嘻笑着,手里提着鼓形的竹篮,篮子里装的似乎是野生白木耳一类的东西。另外,两人的衣裾下摆,都象是沾了许多水似的,沉甸甸地下垂着。
“姑娘,你又在想念巴戟公子啦!”一走到女主人身旁,蓝衣侍女便冒冒失失地戏谑说。
红衣姑娘转过身来。原来这是一个英气勃勃的美貌女子,骨骼清奇,体魄挺健,端丽玲珑的眉眼间,微微含有一点原始的野性。她半嗔地朝着蓝衣女挥了一下手,笑骂道:
“蓝花,傻丫头,你懂个什么?”
青衣侍女笑吟吟地用手护住了一见主人挥手便嘻嘻哈哈地躲向自己这儿来的蓝衣丫头。“姑娘,”她用相当清脆而且甜美的嗓子说,“你知道我这蓝花妹子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就莫与她见气啦!”
红衣姑娘含笑恨了那蓝花一眼,又看了看两个丫环手里的篮子和她们那湿润的衣裾,然后略过了片刻才信口问;
“青梅,你们到林里去了这么久,还好玩儿?”
“我们还又到那个山洞去玩了哩!”蓝花争着说,说罢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哎呀,那可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接着,两个丫环同时朝她呈上手里的篮子。“姑娘,你看:我们采了这么多!……姑娘,等回家,我们就给你熬上。你说可好?”
“谁稀罕吃它,怪腻人的,”红衣姑娘微微斜撇了一下嘴角说。说着她看着那个被叫做青梅的丫头,吩咐道;
“都各自还在草地里寻寻香菌玩罢。待会儿就回去。”
蓝花早已蹦蹦跳跳地跑向一片色泽尤为葱茏的草地里去了。青梅却只走上了几步,便又微笑着回到红衣姑娘身旁。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起什么来。一时主仆二人脸上都飞起了红晕,同时红衣姑娘还用手半掩住了自己那满含喜气的脸蛋。
坡下一个什么地方传来了一片喧闹声。青梅伸着脖子四下看了看,然后指定一个方向,提高了声音,说:
“那正是巴戟公子带人在追赶野物儿!……呵,小姐,你看:公子骑着五花马,手里拿着雕弓翎箭,多么威武!”
红衣姑娘急切而又含有几分羞涩地顺着青梅指示的方向望去……
正在这时,图象闪动起来,并且渐渐加剧,——突然,整个画面都完全改变了。
荒原漫漫。阴霾满天。辽远的地平线上方,直立着一大片气象峥嵘的灰黄色云楼。大队的战车和步兵,以及少量的骑兵,连同从天际刮来的狂飚,一齐卷地而来。刹时间飞沙走石……
风声、马蹄声、呐喊声、金属的撞击声和车轱轳的咿呀声中夹杂着无数的哭声——有男子在哭,但更多的是女人和孩子在哭。……接着,鸡犬猪羊也一齐惨叫了起来。火光闪现出来了;回风助火,一时光焰熊熊。
四下都燃起了狼烟。同时,锣声、鼓声和兽角号声骤然发作。紧接着,近处也集结了大批身披铠甲、手执长戈的武士。这些戎装男儿,个个雄强骠悍,有的飞身登上战车,有的徒步跟在车后,大家暴雷也似地齐声发喊,于是驱车迈步,一涌向前……
各色各样的旌旗顿时搅混在一起。尘沙飞扬,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朦胧了。只听得人们在粗暴地相互吼骂着,同时伴随着一片混乱的兵器撞击声。战马在“咴咴”地鸣叫。战鼓在不断地发着一阵阵有节奏的急响。人和马在伤亡时所发出的凄惨叫声,也此起彼伏。血光之中,只见青铜戈矛的刃口映射着惨淡的白日,闪跳着点点寒星,——人仰马翻,如同风扫蒲塘;羽箭乱发,象是一阵阵穿林急雨……
近处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长大、脸相威猛的青年汉子,身披兽皮铠甲,手执青铜长戈,站在一辆装饰得与众不同的战车上,狂暴地吼叫说:“将士们,我巴人与楚寇不共戴天!舍命杀敌呀!”说罢,他驱车猛进,连连挥戈,只见敌军将士在他戈下纷纷丧生……
邻车一个虬须将军紧跟着他,也高声呼叫道:“都跟上太子,杀敌呀!我等要叫楚寇看看,我神佑巴国,乃是何等勇武之邦!”
一阵久久的血战……最后,终因远方来军占优势,这太子一方败撤……
这悲壮的古沙场场景展现了大约十分钟便倏然消逝了。石壁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那个场面。不过,两个丫环都不在场,同红衣姑娘站在一起的,是一个英武魁伟、年纪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的戎装男子。两人站立得很近,可是似乎又都带着点羞涩之态,特别是那红衣姑娘,还微微地低垂着头。只听得那男子正在对红衣姑娘说:
“……我方才听青山说,他看见他妹妹和蓝花在林子里玩,他妹妹告知他,姑娘在这儿,我便顾不得狩猎,独自寻了上来。——杜若姑娘,我俩好几日不见了,你可好?”
“托公子福,好。”这时,这名叫杜若的红衣姑娘的脸蛋,几乎红得已赶上了她的衣裙。她一边低低地回答着,一边略微屈了屈膝给对方行了个礼,并也回问了个好。接着她又问:
“公子,你说你在狩猎?”
“嗯。”
“你成日家那么忙,……今儿个还有这份闲心?”
那公子微笑起来。他带着一点感慨的口气说:
“哪是为了打几个野物儿,不过是想借此练练骑射和驾车的本领。——国运不济,时值生死存亡之秋,不尚武,还是不行哪!”
“你前次告知我的那些事,不知有无进展?”杜若象是经过了片刻的迟疑,然后才象这样问。
公子忽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侃侃地说道:
“自上次太子率兵同敌国交战大败后,父王似乎有了一点儿接受我的请奏之意。眼下,他时常召见我,我上的奏章,他偶尔也亲自过过目了。唉,的确,不象人家那么办,不行啊!你看北方的强秦,他们的国力增进起来,该有多快!秦国的国策,就正乃是我想请求父王仿效的:他们原本不过也就是个偏远落后之邦罢咧!然而如今他们却成了群雄之首。如今,还不光是他们在大兴变法,就是中原各国,也都纷纷有所变更哪。这实在乃是当今天下之大势。——而我国之国情,则很是令人担忧。唉,
国人总是习惯于循守前代之法,动辄言:‘吾国立国数百年之久,祖宗法度,辈辈相习,几曾闻说过那等天外不经之言!’他们虽是也提倡施行教化,但他们所倡导的,却正是中原各国有识之士日渐不屑置理之论!我以为,凡事因势利导,以合理之策顺不可挡之势,方乃是万古常新之长法。法之新,策之变,正如岁月日新,世事多变也!……”
杜若含笑打断了他的话。“巴戟公子,你成套的对我讲起书来啦!你说得过于高深了,我如何听得明白?——这不是抛金玉于洪荒么?”她带着一点打趣的口吻说。
这巴戟公子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起来。
“呵,”他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搓着他那已经有了一点儿淡淡髭须的腮巴笑道。“说得高兴,便什么也不顾啦!况且,这些话又是成日家都盘塞在我心头的,因此不觉之中就说起了它来。”
杜若深情地凝视着他那英武俊俏、然而多少又还带有那么一点儿孩童气的面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然后低沉而缓慢地说:
“公子。我只跟着我父亲,略识几个字。你悟出来的那些高深玄妙的道理,我是不知晓。不过,我凭着我的心,也凭着我熟知的你的心,还是懂得,你想的,都必定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嗯,你就毫不旁顾,去办这件大事吧!我始终心向于你。唉,只是,我担心你呵,你说的那班人,他们的势力,是那么的强大……”
巴戟微微昂着头,两道锋利而又深邃的目光,与其说是在眺望那浩渺的云天,不如说是在反视自家的内心。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比对方更为低沉、同时却又显得十分执著刚硬的口音说:
“男儿在世,能为江山社稷抛头洒血,足矣,余者不论!”
“公子,你能将我们的国势和你的打算,都用简明之言对我谈谈吗?”杜若抚弄着她的裙带,轻轻地问。
“唔?……哦,”巴戟怔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他象是经过了一会儿考虑,然后开言说道:
“国势不妙呵!——外有东楚、西蜀与北秦诸强敌,内有连年不绝之盗寇,此乃总势。就国库收入而言,因至今因循守旧,农、畜、渔、盐、矿、冶、织、陶及茶桑百业,多不兴旺,甚而至于尽有衰微之势。而王室、兵戎之耗费则愈见繁多。职官之制腐败:豪族巨姓或连伙结党,或各家门户森严,尽皆以‘我’为规矩绳墨,非亲不取,非阿谀奉承之徒不用;——况官无明文律令:顺我心者,虽十恶之人,亦可平步青云;忤我意者,虽有军功于国,亦可片言而置之死地。功无公正之赏,罪无服众之罚。奴有功而尽皆归之主人,主人有罪,则自然委之于奴隶。……在此情形之下,虽国人禀性勇武豪强,又如何能够举国一心,内安社稷,外拒强敌?——不仅如此,有限之国力反在内乱之中日渐消耗,此岂不哀哉、痛哉!”说到这儿,巴戟又显得激动起来;他叉臂俯首,来回走动着,连连太息。猛然,他停住脚步,一手按住佩剑的柄,一手按住剑鞘的末端,双目炯炯地望着杜若,又接着说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上书父王,请他仿效强秦,采取如下措施:一、奖励耕织,提倡垦荒,明令所垦之地归垦者所有,以富民强国;二、略施小惠于奴,少则亦对刁民之戮稍减,以缓国内之乱,便于全力抵御外敌;三、明赏罚律令,论功行赏,于国无功者,虽豪裔贵胄,亦不能受禄得爵,反之,虽至贱之民,亦可按勋获位。——此最为紧要:若此,则人人踊跃,各献所长也!——此三项为首要至急者。其余诸如强兵练武、裁削冗员冗耗、重农抑商以及建立郡县等等,俱可稍缓陆续施行之。……唉,”说完这席话,他感慨地轻声叹了口气,然后总结似地补充了几句:
“果能如此,何愁国不富,民不殷,社稷不安!又更何有屡屡迁都之耻!”
他说这番话时,杜若一直专注而倾慕地望着他。她脸上有时也出现一点困惑的神情;有时,则又显出一种思索的模样。末了她轻轻地点起头来。
“公子,”她兴奋地抬头仰视着他,“你有这么好的治国之策,何愁国君不渐次倚重于你?……哦,我想,国君对太子的倚重,兴许从此将会略减一二了吧!”
她稍停了片刻才说出后一句话。而且,在提到“太子”二字的时候,她的脸色似乎还显得阴暗了些。
巴戟也隐微地皱了皱眉头。一时他就象是不愿意再说起这个话题似的。不过,他看了看杜若那对始终都脉脉含情地凝睇着他的美丽眼睛,终于还是苦笑着开口说:
“姑娘,那是你心肠太纯净了。他乃是正宫太子,我不过为一诸姬之子,怎能够与之相提并论?唉,说来,去嫡庶之腐见,本亦应为上书之款项;不过,我顾及‘谋私’之嫌,终是罢了……”
“公子,我以为,只要理正,似乎大可不必有此类顾忌。……唔,是哪卷书中不也说了么:中国贤士,也有为大义而不避小嫌的。”
“理虽如此,然此项与其余相比,毕竟不算是当务之急。我不能仅为此事,公然忤逆父王之意,以贻误变法大计。——因父王乃是十分看重嫡庶名份的。”
“唉,公子:不是我出自私心;我实在是为你不平!此话原不当由我来说,——太子的德才,远在你之下,然而今后反倒应由他主邦国之事!他的凶残乖戾,骄奢淫逸,人人皆知,可……”
巴戟打断这话,连连摇手。
“姑娘,不要再说了!他总是我的兄长。父王百年之后,我只应一意辅佐他治理邦国。何况,他也决非庸碌之辈。他的勇猛刚强,明断果敢,不也都是举世皆知的么?不然,何以那么多的人,都对他钦敬佩服,就是老相国,……”
不等他说完,杜若也连忙摇手制止着他。
“我觉得,人们佩服他,与其说是出自敬佩,不如说是出自畏怯。”说着她沉吟了一会,然后又诚恳且是显得犹豫不定和带着点请教意味地说:“公子,你提起我的父亲。我也正想与你谈他。唉,我早就感觉不解:他自从拜相以来,象是变得多啦,有时与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从前,他不单自家一心一意地想要作个读书君子,而且也总是象那样教导我;而眼下呢,……唉,他就象越来越不辨清浊、越来越巴结太子啦!我真不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
巴戟默默地苦笑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呆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开口:
“人世多变,这原本不足为奇。况且,也许以他的饱学,自有他的一番见解?”
她咀嚼着这话,先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后来却十分感动地呆望着他,微微地摇头叹息了起来。
“公子,我还有一事相告,”她忽然忘情地说。
“唔?”他略感惊讶地看着她。
她欲言又忍。他催她。
“什么?——说呀!”
“……昨夜父亲玩笑般地问我,”她低头说。“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了……太子。”
巴戟那两道浓黑的长眉猛然聚结成了一个倒三角形。他焦躁地叫道:
“可……可太子是早已娶了亲的呀!”
“不,……他的意思,是……是就让我去……作小。”
一听这话,巴戟勃然大怒地拔出剑来。他就象是一头受伤的雄狮,毛发耸立地咆哮着,环瞪着双眼,牙齿也咬得格格地作响。他一面神经质地把手中的长剑不住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一面阴沉地断续吼叫说:
“什么话?……这是他两人中……何人的意思?!别的事还可讲孝悌,此事如何能行?哼,何人胆敢强夺我心之所爱,我……我眼里认识人,手里的宝剑,却不识人!”
杜若悄悄抬头偷眼看他。她脸上的神情,有点象是震惊,但更多的,却毋容置疑地是欣慰和幸福。——似乎经过了片刻的畏缩,她突然勇敢地扑向了他。
他狠狠地将长剑掷插于地,然后狂热地将她揽向了怀里。一时两人都颤栗着紧贴在一起。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含泪抬起头来,梦呓般地对他说:
“放心……我生死都是你的。”
他不说话,只是更加疯狂地紧搂住她。接下去,两人都不动了,恰似一组互为依傍的双人雕像。
在他俩相会的整个过程中,两个丫环的影子曾在远处晃动过两三次;每次,蓝花都象是想走近前来,但青梅却总是拦住了她……
天光暗淡下来了。图象消失了一会。后来,在一盏造型奇特的大型油灯的光照下,杜若和一个身穿五彩长袍的长须老者待在一起。那老者端坐在一把铺垫着黑熊皮的笨重木椅上,神气昂然,目光深沉干练。杜若垂手站立在他身旁三五步远的地方。两人周围影影绰绰地有些家具一类的物件。
两人好一阵都未说话。——忽然,老者带着一丝恼意说:
“你且说,你为何不应允我所要你考虑之事?”
杜若埋下了头,但却没有开口。老者又问了一句。
杜若很快地抬起眼皮来看了这老头儿一眼,然后既有几分害羞,又有几分不满地撅嘴说道:
“父亲,你分明知晓的。”
老头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面也频频地摇着头。不过,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却要显得和缓些了。
“孩儿,我知道你对巴戟公子有意。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好生劝导劝导你,与你比较一下得失。你知道,为父自来便把你这晚养的独生女儿视作掌上的珍宝。自从你母亲病逝以后,你便更是为父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亲人。你说,我如何不是事事为向于你?——应允我吧;跟了太子,日后你便是王妃,还愁终身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么?”
“可是,”见女儿不开口,他接着说。“假若你跟了巴戟公子,那么,日后你最好的,不过便也只是作一名夫人。唉,由此你可权衡一下,看究竟是跟了哪个的好。——孩儿,你就应允了我吧!”
“不。”
“什么?……唔,且将理由说来。”
“不!”
“……是不愿为偏妃?唉,孩儿,这你就失计较了。想看,太子的正配无出,气血又是那般的衰弱,只要你跟了他,为他……”
“父亲!”
“唉,孩儿,你我父女私下议事,你就不必有所顾忌啦。难道为父考虑的不都在理么?只要你能为王家传嗣,只等那人……只等她一死,你还愁那后位,不就是你的?”
“哼,就是为后,我也不愿!”
“这我倒不明白了!——你一心向往巴戟公子,说到底,不也为的是图个飞黄腾达么?”
“父亲,你!——哼,我也老着脸说吧:他就是个狗屠,我也一意要跟了他!”
“放……肆!”
“父亲!……”
“嗯?”
“我有话,不知能否对你言说?”
“哦?——尽管道来!”
“我觉得,这几年来,你变得太厉害啦!从前,你清高,正直,轻易不肯趋附俗流;然而眼下呢,……唉,我都真不该是作何说。”
老头儿本来满有兴趣地侧身向着他女儿,一经听她说出这话,他先是一愣,接着却抖动着他那宽大厚实的身子,响亮地大笑了起来。止住这笑之后,他干瘪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拈着胡子,同时轻微地摇晃着头,带着一点自我玩味的口吻笑道:
“噢,孩儿哪,孩儿,你生就还小。——为父早年的确如你所言。可是,失意让人反思,挫折教人聪明,一个人长年厮混在公侯队里,又焉能不也变得练达起来?呵呵,孩儿,你也不想想:倘若为父还象早年那般固执,又如何能够高登这相位?”
杜若失望、惊讶且又心痛地望着老头儿。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就象是一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一件自己心爱的东西给摔碎了。于是只见她沉重地低下了一会头,然后突然扬起刷白的脸来,眼里闪动着一点儿泪花,口中激忿地叫道:
“父亲,你一定要这样,难道说我还有什么办法?不过,你现在倒是抛下你从前的为人了,但是你从前所给我的那些教导,却早已在我心头生下了根!我,是决不会象你这样,为了富贵荣华,便改变自己的初衷的!……唔,一个栽种松柏的人,或许会猝遭意外,但他所种下的松柏,却会万古长青。你为了你的高官厚禄得以长保,尽管去巴结太子吧,尽管把你心爱的独养女儿当做贡品去献给他吧;可你的女儿,我,却能够明辨清浊。——哼,我宁可身赴滚汤,也决不作那等失节丧德之人!”
一席话使得老头儿浑身发颤,两眼直冒金星。他紧握双拳,嘴唇也在胡须丛中哆嗦着,好几次,都象是要暴发出雷霆大怒来了。不过最终他还是按捺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盯上了他女儿好一阵,然后象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你自称能辨清浊,……为父都是为了你,你却如何不辨好歹?——我已如许年纪,家中又别无一人;我任有什么,最终还不尽皆都归之于你?”
杜若不由变软了些。她双手紧抱在胸前,热切而又满怀希望地说道:
“父亲,倘若你真是一心为了你的女儿,那你就答应我,让我跟了巴戟公子吧!呵,你知道么:他,是一位多好的人!”
老头儿不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一心为了黎民众生,一心为了变法图强,……”杜若还在热情地说着,但她父亲十分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听见女儿提起巴戟公子变法之事,老头儿好象格外不高兴似的。
“你休要再提他!”他喝道。“……他那些异想天开、无祖无宗的邪说,只会引起满朝公卿的反对;他不顾自家身份,公然为奴才贱民说话,只会危及江山社稷、搅乱世间的等级卑尊!”他就象是还有许多要说的话,但却都勉强硬咽回肚里去了。最后他只是咬着牙,哼哼地象这么说了一句:
“他不悬崖勒马,难保不自食其果的!”
他没心思再跟女儿论理,一口喝退了她。杜若离开这儿后,他先是起身踱了一阵步,然后又停下来,一手搔着鬓角,一手倒背在微驼的腰背间,口里自语着说:
“这女子,倔犟得好象她那死去的娘!嗯,我不能逼急了她;如若不然,她是真做得出来的。……是了:要她回心转意,便得让她自家想通;要她自家想通,最好的,当然就先得让她无望……”
他那红润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冷笑。紧接着,这冷冷的笑意,连同他的整个姿态,都象是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他显然陷入了某种深思……良久,他一甩衣袖,叫道:
“来人,备车!”
仍然是在灯烛的照耀下。不过,整个场景较之先前显得更加光艳豪华。
一派古色古香、同时却又热烈粗犷的器乐之声猛起。接着,由编钟所发出的那种音域宽广的噌吰镗鎝之声,也极有气派地回响了起来。钟鼓器乐声中,只见一队队披头散发、坦胸露怀、浑身发放着珠光宝气的青年女子,跳起了疯魔般的舞蹈。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些人在拉长了嗓音高唱着,——或者宁可说是在吆喝着,似乎亦是在为舞女们伴奏……
巴戟和太子都侍立在一位王者装扮的老人跟前。这老人身材臃肿,相貌横蛮霸悍,一双鹰眼炯炯如燃,满带着一副刚愎自用的神气。他斜倚在一张华丽的短榻上,一边端着一只高脚铜尊饮酒,一边志得意满地瞅着那些乐伎和舞女们点头抿笑。在他身边,坐着两位贵妇。其中一个年老色衰,坐在那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并且不时还满带着嫉妒的神情,瞟上一眼坐在她对面的那个显得年轻些的女人,尤其是恶狠狠地瞪着阶陛下那班正处在狂欢之中的歌儿舞女们……
那个年轻些的女人也在四十上下,虽说已不算是艳丽了,但却显得异常端庄华贵、风采不凡。她沉静地坐在那儿,神态冷漠,只是偶尔才带着一丝慈爱的柔情,将眼光转向巴戟公子这个方向。
另外,在这几个人周围,还站立着好些个武士模样的男子和侍女模样的姑娘。
巴戟心不在焉地望着眼前这个狂歌乱舞的场面。他好几次都象是想开口对那老王说什么,可是,他见他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在饮酒作乐,也就都隐忍下了。后来,趁他父亲含笑转向他和太子这方的时候,他连忙抢上前一步,满脸陪笑地朝着他躬身行了个大礼,同时便开口道:
“父王,孩儿前次所言一事……”
不等他说完,国王就颇感扫兴似地挥了一下手。
“唔!”老头儿皱着肥大的鼻子不清不楚地发了声长音,然后很不耐烦地说:“这不是商谈国事的时候。孤王让你和太子来,是想叫你等同乐!”
说罢他便转向太子,脸上恢复了笑意:
“孩儿,你看这场新编的舞乐如何?”
太子那时常都带有霸悍之气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派恭顺的微笑。他欠身回答说:
“父王亲自主持编排的舞乐,岂有不妙之理?——妙极,妙极!”
老国王以一种只有虎豹的吼叫声才能与之相比的高音,发出了一阵霹雳般的大笑,以至使得邻近的灯烛火苗,都来回地摆动了起来。他昂着他那粗壮得有如猪颈般的脖子,将尊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顺手便将那酒尊反抛向身后。——一个容长脸蛋上有着一对很深的酒窝的侍女,象是早有准备似的,十分灵巧地扬了一下手,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这酒尊。
“你说呢?”国王抹了抹嘴,又问巴戟。
“太子之言很是,”巴戟恭顺地低下头说。
太子意味深长地笑了。
“吾弟,你无论对待何事,都有自家独到的见解,为何……嗯?”
“唔!”老王很有兴趣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专注地盯住小儿子。
巴戟略微怔了一下。不过,他并未去同太子多说什么,只是十分机敏地微转着眼珠面朝他父亲,说:
“孩儿岂有不知这舞乐至为高超神妙之理?方才之所以不敢擅自颂扬,不过一来是因自家才疏学浅,二来,也因兄长有言在先,为弟自当附合罢了。”
老王又骤然发出了一阵同刚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笑。末了,他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乘兴对巴戟说:
“奏章一事,亦可试试。你办去吧,——先从京城附近办起,还须稳妥一点。”
巴戟脸上顿时现出一种大喜过望的神色。他慌忙朝着他父亲跪下,激动且又虔诚地答了句:“孩儿领命!”然后便抖擞着精神站起身来。他并未离开这儿,却比先前显得更加心不在焉了,而且暗暗地显示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模样。
国王乘兴说这句话时,两个女人的神情各各都显得有点儿微妙。而太子脸上,则明显地表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他欲言又忍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前一步,俯首对他父亲说:
“父王,孩儿以为,如此重大之事,恐怕不宜就此决定吧!”
那老王早已又沉醉在那越发疯狂的舞乐之中去了。听了太子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不过,也许是身为王者,已不能收回成命,因而他颇为自信地淡淡一笑,说:
“孤王岂未深思熟虑此事?——勿得多言!”
太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不过,过了片刻,他偷眼看了看又已转过身去的老王,还是将巴戟拉向一旁,用一种微带警告意味的口吻说:
“吾弟,父王将如此紧要的邦国大事托之于你,你可不能辜负这重托啊。”
巴戟严肃而又诚恳地拱手回答说:
“小弟愿效法禹王治水之精神:三过家门而不入!”
太子隐含着一丝嘲讽之意微笑了。接着,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巴戟,笑问:
“可你觉得,你的那些主张,都恰当么?”
“我以为,那都是十分恰当的。”巴戟不甘示弱地回视着对方,同时也不失礼貌地回答道。“不仅恰当,且实乃当务之急。小弟细细考察吾国国情,由来已久,加之纵观中原各国古今之史,方得出如此结论:当今之势,变则生,守则死。——中土文明之国尚且如此,何况,数代之前,吾国还乃是化外蛮邦!”
“未免危言耸听了吧?”太子冷笑道。“施行教化,采用中国种种典制,吾国何尝不是久已渐为?如你所言,我以为,谈谈富国强兵之类尚可,若说到竟要施惠于奴与废除豪门特权等等,你可须当心:休要反倒危及江山社稷!”
“吾国仿效中原,固然为时不短。然而我以为,所仿效者,实多为皮毛,甚或径直便为彼处所弃之物。至于谈到富国强兵,——不驱开国人头顶闷沉之气,不松解彼等手脚之缚,则又从何谈起?”
“哈,你要为贱奴松绑?——他们可要反来捆绑我等!”
“这不过乃是作一比喻。小弟自然知道分寸。”
“你侵害豪门世家利益,必导致群起而攻之!”
“如若是与人结私怨,小弟理当避免。然为国计民生而取怨于碌碌小人,吾何惧之?——想来,为了江山社稷,兄长必定也是不会计较个人得失的吧!”
太子哑然语塞。待了一会,他恼怒地哼了声鼻子:
“哼,是与不是,日后自有分晓!”
他不再说什么了,甩了一下衣袖,便回到先前站立那儿。巴戟沉思地站立不动。
一个容颜俊丽、体态妖娆的宫装女子端着一盘鲜果,从一旁轻盈地走了过来。在离国王大约十来步远的地方,她跪下了,并且将果盘高举过头,然后膝行至国王短榻跟前。她娇滴滴地叫了两声:“请大王用果”,但那老王满是油光的胖脸上正带着一种痴迷的微笑,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也正定定地朝着舞女们那方,完全就没有注意到她。
从她来到身边起,太子脸上那残存的恼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换上了一种同他那威猛脸相不大谐调的温柔神情,叉手微笑着,先是很老练地上下打量着她;接下去,因见她跪在那儿不动,而他父亲(包括母亲)又并未注意这边,于是他放大胆子,伸了手去,轻轻地拧了一下她的腮巴,然后顺势沿着她那葱白也似的脖子,放肆地朝她袒露的脊背摸去……见她战战兢兢的,既不敢躲避,又不敢吱声,他乐得嘻开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情景巴戟都看在了眼里。他鄙夷地冷眼看着他哥哥,既而还象是进入了某种更为不快的联想之中……恰在这时,有人启奏国王:老相国前来晋见。
直到那崖壁上的图象再次剧烈地闪跳起来,我才注意到,天色早已变得十分阴暗了。大块大块的乌云由东南方向朝我头顶上压来。一阵阵凉嗖嗖的山风,也不断地由山谷的入口处向着我的脊梁和后脑勺猛吹。整个空气,虽说在飞快地流动着,但却给人一种沉闷压抑之感。
从此刻起,在大约半个小时之内,石壁上的图象都显得断断续续,并且变换得也很快,而整个声音则完全变得含混不清起来。我非常专心地观察着那些变幻不定的画面,好容易才将它们理出了这样一些头绪——
巴戟公子带领着好些侍从,忙忙碌碌地奔走在大群大群的人中间。他时而慷慨激昂地对人们宣讲着什么,时而又象是很愤激地在同什么人争辩……那些人显然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无论是其衣着相貌和精神状态,看上去都颇不相同。尤其是在对待巴戟等人的态度上,他们所显示出来的,更是各式各样:有带着疑虑的翘首企望,有同时混杂着惊奇、喜悦和感佩的那种复杂表情,有不满甚或憎恶的嘟嘟囔囔以至大喊大叫,有的则干脆分别带着狂喜或暴怒的神色在那儿磨拳擦掌,就象是要豁出来大干上一场……
有些时候,巴戟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低矮而做工精巧的书案跟前奋笔疾书,或者在那儿翻阅着什么文卷,并不时也站起身来踱上一会儿步。每逢后面这样的时刻,他脸上都有着一种含义颇丰的神色,那既象是对自己理想的一往情深,又象是表明他内心的骚动不安,甚至于也象是流露出几分矛盾和犹疑,尤其是当一次那位端庄华贵的中年妇人来与他谈过什么话之后……
有时候,他也还是在与杜若相会,或是在山野间,或是在庭园内。两人相会前后,除了青梅、蓝花两个丫头外,还有一个脸相与青梅相似的青年男子也时常出现在巴戟身边。每次相会,这对恋人除了缠绵于儿女私情,也明显地仍是在谈着一些另外的事。此时杜若的心绪似乎变好了起来,多半都处在一种明朗而单纯的快乐之中。但是有一次她还是有些忧郁地对巴戟说过了一番什么话,一时只见两人都垂下了头,而且巴戟脸上也又出现了那种显示内心矛盾和犹疑的神情……不过,偶然出现杜若和她父亲在一起的场面时,却不见那老头儿用斥责般的态度对她说话了,有时他甚至还象是在用一种恳求般的神情同她说,——当然,至于到底说的都是什么,却也不得而知……
此外,也还出现过一些太子与众公卿聚会的场面。每次这样的聚会,都必定有杜若的父亲和另一个妖形怪状的黑衣老者在场,而且每次还总是这两个老头儿谈话谈得最多。会谈中,与会之人的神色全都异常激烈,——但同样的是,他们所谈的话,也都基本上听不清楚……
一刹那间,我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凝固起来。山风突然平息下来了。从高空那密布着的灰绿色积云的底部,很温柔地穿透出了几缕淡淡的粉黄色亮光。这是山雨来临之前暂时的宁静。
石壁上的图象和声音也都突然恢复到了先前那种正常状态。因此,我无暇更多地去注意天气什么的会对我有啥影响,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便又怀着重新高涨的兴趣——老实说这兴趣因刚才那一段异常的情况而略有减退——朝着那面神奇的石壁看去。
……杜若和青梅在一个山水秀丽、绿影荡摇的河湾里嬉戏着。两人一边玩水,一边欢快地笑谈。那声音竟象是从她们身旁的树丛内发出的鸟鸣一样地清丽婉啭。
“姑娘,”青梅说道,“看这样子,我们还真有幸饮你和公子的喜酒啦!”
杜若脸上顿时浮起了美滋滋的笑意。不过,她却当即便笑骂了起来:“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得象蓝花那傻丫头一样,说话疯疯癫癫、高一句低一句的!”一边骂,她一边顺手浇起水来,朝着青梅脸上洒去。
青梅格格地笑着,用衣袖拂去了满面的水珠。然后,她撒娇似地对主人偏着头,撅起了两片柔润的红唇,说:
“姑娘,你才是学得拿起小姐架子来啦,也不分辨人家说的是好话还是歹话,就处罚人家!……唉,”说着她便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当丫环的,也真晦气!人家蓝花,给你带了信儿,你倒支开她去做别的事,还在背后骂人家;我呢,忠心耿耿地陪你出来,陪你与情人相会,也还反倒要受这份气!”
说完,她撑不住,于是捂着嘴大笑起来。
“好哇,死丫头,越说越不象话啦!”杜若飞红了双颊,讪讪地笑着喝道。她一面使劲地用双手浇起水来,劈头盖脑地朝着青梅泼去。可是青梅一点也不怕她,因此两人干脆打开了水仗。
林中传来了一声马嘶。两人一齐朝那方抬起了头来。
巴戟骑着他那匹四蹄稳健的五花马,从一株盘枝错节、绿荫若盖的古老油桐树后面出现了,并很快地朝着她俩这儿驰来。
“瞧,你的……嗯,他来啦!”青梅挤着一只眼睛,顽皮地扮着鬼脸对杜若笑道。等到巴戟下马后,她知情识趣地抿嘴默笑着,一把接过缰绳,便牵着马远远地走向一片丛林去了。
巴戟满面带着闷闷不乐的神气。见了杜若,他也都只是勉强地报上了一个笑脸。
从眼前出现他的身影起,杜若的眼光便没有离开过他。此时,她惊疑而略带羞涩地问: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他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低下了头。
她的脸色也顿时阴暗了下来。她有点儿胆怯似地咬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又轻声问:
“是大事不好办理?”
他默然不语,而且象是根本就没听见她的话。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袍袖,又怯生生地问了他一句。
巴戟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长长地叹上了一口气。见杜若惊惶不定地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他,他象是不忍心再让她猜哑谜了,于是干咳了一声,然后避开她的眼睛,说:
“是的。这事办起来,比我事先料想的还要难得多……”
听他这么说,她倒松了口气。
“公子,莫要烦恼,”她轻叹了一声,说。“想来这事也是会遭到许多人反对的。因你变法,侵害到了他们的私利呀!……唔,就象我父亲和我家的那些亲戚吧,不也都如此么?一提起此事,他们便坐卧不宁。而且尤为可笑的是:他们心知我俩要好,便时常在我面前诉苦抱怨,倒好象是要让我求你为他们开开恩似的!不过,”说着她冷冷一笑,口气变得坚决起来。“反正我是认了死理:要我为了亲友或自家的私利,来妨碍你的变法大计,我是宁死不愿!”
“唉,姑娘,”巴戟把目光转向她,感叹地说道。“何人能够象你这样,处处都为我的大事着想啊!”他口中象这样说着,眼睛里似乎同时也在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就不能不顾及你和你的亲友们呵……”
杜若象是不好意思接受巴戟对她的赞美。她岔开了他的话。“不过好在这点:你这是在奉君命办事,那些人,即使对你不满,却也把你莫可奈何。”说罢,她脸上浮起了一点单纯可爱的自得微笑,分明是为自己的情人手握大权而感觉自豪。
巴戟却用一种隐含悲愁的爱怜眼光瞅着她,接着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杜若本能地感觉到这声长叹来得有些蹊跷,因此,她收起脸上的笑意,圆睁了眼,急问:
“啊,——公子想必有事瞒我?”
巴戟微颤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终于一咬牙,才凄然地苦笑道:
“这事我原本也是会对你说的。方才,我就正是在考虑当如何对你说,才不致叫你过于震惊。……目下你听了也不必惊恐。反正,我是宁死也不会依从他们。”
她预感不祥地死盯着他,同时嘴也无声地动了动。
“昨夜母亲告诉我,有人在怂恿父王给我提亲了。提起的是嫡母舅家的二小姐。……可恼的是,那些人分明知道你我相好,却故意提起那姑娘,还胡乱编排些危言耸听的话语出来,说是你我的生庚属相不对,你会‘冲克’我啥的。我当即便去面见父王,竭尽全力向他反驳了那些荒诞不经之言,并将我对你的心意禀知了他。父王显然已经听信了那些鬼话;听了我的哀告,他先是老大一阵都沉吟不语,临后也要我三思利害。到此为止,事情也就是这样了。反正走着看吧,倘若父王全然不念及一点我的心情,定要在此事上威逼于我,我想,我总还可以死与之抗争!”
巴戟越说越变得悲愤感慨了。他猛地一挥手,折断了一根伸向他近旁的拇指般粗细的小树枝,然后又恨恨地将它折断成了一些短节,使劲地扔在了地上。
从他提到此事起,杜若的脸色便骤然变得刷白了。她怔怔地听完他的话,末后一手扶树,一手微按着心窝,同时惨愁地愣笑着眯缝了双眼。尽管如此,她那恋恋不舍的目光却一直都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甚至,她脸上震怖的表情越明显,这目光也就显得越是执著和痴迷。
巴戟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望着她。两人就这样如痴如醉地呆望上了好一会儿。突然,犹如彼此都受到一种巨大磁力的吸引,两人在同一时刻,快得如同闪电般地扑在了一起……
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同样贪婪地吻抱着对方。接着,先是她,后是他,都流起眼泪来了——她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则滴落在她的脸蛋上……
过了好一阵,杜若忍住泪,勉强挤出了一点儿笑意,叹息说:
“公子,我们也真是命中多难!这段时间,我父亲不再对我提起那件事,我对他提到你,他也显得和颜悦色的。我还只当是他见国君重用你,便回心转意了。没想到,平地却又起了这等风波!”
巴戟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象是想要说上个什么。不过,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痛惜地瞅着她,频频地摇起了头。
我也很惊异地感觉到有些水珠洒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当然不至于神智投入到认为这是巴戟和杜若两人的泪水滴到我这儿来了。——“哦,雨!”这个意识在半秒钟之内便出现在了我的脑海。
山雨骤至。我周围的石板上顿时布满了花花麻麻的大湿点儿;很快地,这些点子便分不出个数,全都连成亮晶晶的一片了。接着只见稀薄的泥浆急促地在四下跳跃了起来。然后一道半透明的、闪烁不定的巨大珠帘便挂在了我和那道高大的石壁之间,而石壁上的幻象也悄然隐退了……
整个断魂谷都笼罩上了黑沉沉的雨云。云雾在山石间出没。天色昏暗得好象到了傍晚一样。猛然间,一道强烈的闪电照亮了惨白的山野,并且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今年的第一声春雷,也在烟雨迷茫的高空中翻滚和咆哮了起来。群峰众壑,立即跟着发出了一长串沉闷的回声,就象是在为雷电干扰了它们的宁静而不满地咕哝着一样。而雷电更以崩天裂地般的气势愈加猛扑过来,而且那重新刮起的山风,还助长着它们的威势。于是一时这整个天地都卷入浩如烟海的风雨狂澜之中了……
我还来不及躲避,——事实上这周围也没有可以躲避这么大的雨的地方,——浑身上下便已被山雨淋了个透湿。那幅还没有铺完大体色块的写生稿,自然也完全被雨水冲毁。怆惶之中,我收起画箱,急急忙忙地逃向离我大约有三四十米远近的一株伞形油桐树下。这样,虽说雨水仍旧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不住地朝我身上淋洒,但同刚才的情况相比,我的处境毕竟好上了许多。此刻我唯一担心的是背后的高崖上会掉下一块大石来砸着我。不过还是很幸运,我终于就在这棵油桐树下安然无恙地躲出头了……
山间的雨,来得快,收得也快。大约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树盖外面早又已是一派雨停云散、霁霭依稀、山光浅翠、霓虹粲然的景象。于是我消消停停地从树下走了出来。我本希望能够看着那道神奇的石壁再次呈象,以便得知已经知道的那个故事的结局,但我在那儿一等再等,却都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天色已不早,我也就只好怀着憾恨的心情,提着画箱,涉着因天雨而陡涨至路面的溪水,五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儿,朝着先前的来路方向走去。
刚走出谷口不一会,我就听见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童音在高声地呼唤着我。我听出那是老胡的小儿子捡宝儿的声音。于是我赶紧朝着那个声音方向走了过去。
这捡宝儿是个七八岁的紧扎小子,却生着副在山里人中略嫌秀气的脸蛋儿。他一见我,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山雷表叔,我找了你好久!你还戴得有手表呢,早就过了吃晌的时间啦,你都没注意到吗?嘿嘿,你跟我差不多,也都淋得象只落水鸡公喽!——噫,咋的,你还敢一个人跑到那谷里去啊?”
“这么说来,他是早就出来在寻我啦,”我惭愧地暗忖着,讪笑了一下,一面伸手拍拍他那水湿的小脑袋。我知道,这捡宝儿是老胡两口子的心肝宝贝儿。
两人沿着被山雨冲得光滑莹洁的石板小路回到屋里。老胡和胡嫂都早已吃过午饭而且都又上坡去了,给我和捡宝儿留下的饭菜还温在火塘坑上。一进屋,捡宝儿便拿了套他爹的衣裤来让我换上,自家也换了套干衣裤。待到吃罢那老盐菜和莴麻菜汤就着的洋芋焖饭,那捡宝儿收拾已毕,又颇自觉地放牛去了,我也就守在火塘坑跟前,一面张罗着把我和他的湿衣裤都烘上,一面也陷入了沉思。我当然既是在为那道石壁的神妙现象本身感觉怪异,同时也是在细细地玩味着我在其间看到和听到的那一切……不知不觉,厚重的暮色便已笼罩向了这座孤伶伶的板壁小屋。
老胡和他女人忽然一前一后地走进屋来。这夫妻俩都是蛮壮的大块头,尤其是前者,骨骼粗大,皮色苍厚,整个人活象是一株高高大大的青杠树。一看见我,夫妇俩连忙关切地笑问起今儿的事来。我含笑回答着,一面也信口问:
“抢水去了?”
老胡还未答言,他那看上去比他显老得多的女人,便乐呵呵地先开口道:
“你看这老童还记得,我们这乡坝头,啥时节,该做啥活路!”
“是嘛,总是和我们一道磨过好几年的人嘛!”老胡点头赞叹。接着他又笑道:“是抢水去了。先把秧田和冬水田抢足,再存他一堰在那里,好灌抢水田。——还好,去前年冬闲天,一家子在那边半坡上,背啊挖的整了两季,还淘了个滚牛塘儿在那儿哩!”
说着他在我身旁坐下,陪我叨唠起来。
虽然时令已交春分,但是这山区地方,早晚天气还是很冷,尤其是在今天这种雨过转晴的日子里。不过好在有火,所以我还是如同处在平坝地区的仲春之夜一样,感觉得温暖而又舒适。
老胡映着火光的脸犹如一尊风格古朴粗犷的铜像。我正以职业性的眼光暗暗审视着他,他忽然取开嘴上的烟锅,问:
“画得还中意不?”
“都给大雨淋坏完啦,”我说。
“爹,山雷表叔一个人跑到断魂谷去了!”早已回来且又坐在大灶跟前帮忙烧火的捡宝儿搭言道。
我自然决不愿把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的怪事说出来,以使这些原本迷信的人更加畏惧那道神秘的山谷。于是我也就只是淡淡一笑,便算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唉,那道背时的山谷,硬是叫人琢磨不透!”老胡并不追问我,而是十分纳闷地自语起来。他脸上现出了一种大惑不解的、甚至近乎人们所形容的“谈虎色变”那样的神情。
我感觉到他必定能够就此话题谈出点什么,因而问他:
“怎么,你是不是也单独去过那儿,……还遇上过点什么怪事?”
他吧嗒了好一会烟锅,就象是在考虑有些事情是否能说、而一旦说了是否就会得罪神明似的。不过他终于还是“咳”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开口说:
“是的。那还是两三年以前的事了。你晓得,本来我们这塌的人都有点忌违那地方,都说那地头闹鬼,轻易不敢上那儿去。那天我又咋想起了,要一个人去呢?还不就为找我屋里的那头牛和那几只羊儿。其实当时也还没进谷,就看见它们都在一处,并没跑散。那天也象今儿晌午前那么个天气,要雨不雨的。我正想把牛羊些赶回来,——怪哉:我一下子听见,那边谷里,分明有一大群牛羊在叫!而且接着又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头象是燃起山火来了,红朗朗的一片,天都映了半块。嘿,你可以想看,我当时吓成了个啥x样子!不过呢,我又想起,说是有哪国的人看起了我们这附近的草场,要来投资办个大畜牧站。所以我又想:该莫不是他们已赶着牛啊羊的来了,正从那山谷里面路过吧?——但那火又是咋回事哩?我一时兴起,也就麻了胆儿,朝那塌走去。刚拢谷口,唉,个舅子,怕人家的!——只觉得里头阴风惨惨,还不光只是牛羊在叫,硬还象有好多的男男女女在呼天号地的哭!又听见象有兵队一边在乒乒乓乓地打斗,一边还在高喊着‘杀’一样!……当时我简直是连臁儿杆都吓软了,半步都走不得。但,怪呀:突然间,里面的哭声、叫声和打杀声,一时都风平浪静的了!火光呢,也一下子烟消云散,再也看不到一点儿。接着就还叽哩咕噜的传来了两个人的谈话声,好象还是一男一女……”
说到这儿,老胡嘎然停顿下来;我看见,他那拿着烟锅的大手,正在很有节奏地轻微颤动。
“爹连忙就跑开,把我们的牛羊吆回来了!”这时,捡宝儿在一旁圆鼓鼓地瞪着一双眼睛,大声地为他爹的故事交待出了个结局。显然,这个故事,早就为这家人所熟知。
“二天你再莫消摆这龙门阵啦,摆起来都怕人家的!”胡嫂也从灶前丢过一句话来。
我除了对他们的话表示应有的惊叹,也不能说什么更多的;而且,老实说,因为刚听到的这些情景都是自己所知道的,我心头还隐约地感到了一点遗憾。为了不让这一家子再纠缠在不必要的惊疑和骇怕之中,于是我改个话题,同他们拉起了家常。我问他们这些年感觉生活过得咋样。
这话题使得老胡夫妇都松缓过气,然后还喜形于色。捡宝儿,虽是没有直接经历过前些年那样的日子,但他显然也知道他头上曾有过的那个哥哥(那也叫捡宝儿)的遭遇。七六年夏天,那大捡宝儿由于家里老是吃麦麸和用苞谷芯磨成的粉子而拉不出屎来胀气死了,这也是这家庭永久的痛。所以此时的捡宝儿,大约正是对比了一下自家所吃喝的东西,也就嘻笑着咧开了他那正缺着一颗牙齿的黄嘴……
“不咋胡子的了!嘿,同前些年辰你在这儿时比,倒是一天一地了噢。”老胡笑道,一面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叶。“当然同你们城里比,这山旮旯肯定还是不行。但吃的这点还是不缺了,而且精米白面的,也都成了家常便饭。唔,这就好得很了嘛,我们这些下蛮力的农夫汉,还图个啥哩?想起他娘的前些年辰,长年累月的都靠些眼下连猪都不肯吞的玩意儿来混天天、磨顿顿,山上的野菜野草根,不是掏来吃尽了就是掏来烧尽了,大家都整得个要死不活的,偏偏三天两头的还要来搞他娘的啥‘运动’!……”他忽然被新燃上的烟呛住;趁此时,胡嫂插言说:
“不是说的话,现在的政策嘛,也硬是好!虽是也有些税呀费的卡拿人,但根子上,是咱早些时候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啊!——啥都下了户,任由各自去发展了,还再不遭被逼着去做那些和我们毬不相干的屁事!咳,想想那些时候,一个做老实活路的人,咋硬要同马卫东、李红兵、刘二混、朱癞子这些懒舅子扯在一起呦!”
“是啊,我都硬不明白,”老胡缓过气来,点头赞同着他婆娘的话,一面看着我这儿。“我硬不明白:为啥明明这么简单易行的一项好政策,前些年辰,就不晓得采取?回想老辈人说的老弦话,历来治理国家,也都不是那么个治理法嘛!哼,也硬是怪事:不发展生产,反倒打击老百姓的生产积极性;不想法按平已经出现的矛盾,反倒要想方设法不断制造些新的矛盾出来,还越整越厉害!”
我早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许多所谓搞理论工作的人,总是把一些原本并不高深的问题转弯抹角的搞得十分复杂,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其水准的高深,甚至于对某个简明扼要的结论,就象是正因它太简明了,而羞于一口便将它说出来!……而眼下,老胡,这个有自己的判断而没有什么声望顾忌的山里人——而且正是巴人的后裔——他的一席话,更是从侧面加强了我原有的感觉。我也看出老胡眼中的意思,是也想听听我的见解;问题是我觉得他本人的这种见解都已经是够精当的了,而一个人对人家已经得出的正确结论还要硬去“补充”上两句的行为,则是我向来所不齿的。因此,这时我除了深表赞同地冲着老胡点头称是,也就并未多谈一句话。
不觉胡嫂已将一碗蒜苔炒腊肉和一钵莴麻菜蛋花汤端上了桌。老胡招呼我入座,然后进里屋去了一趟,提来了一个装着半瓶高梁白酒的玻璃瓶子。
“来,又象前晚歇那样,晕上两口!”他咂着厚厚的嘴唇笑道。
捡宝儿也同我们一道上了桌,但胡嫂还在灶头上忙着。我熟知这儿的风俗习惯,也就不用客套,径直与老胡碰杯喝起酒来。不过我还是默看着胡嫂忙碌的背影慨叹地想道:“唉,要说山里的男子辛苦,那山里的女子才更是辛苦了!吃苦的事,她们是哪样都不拉下,而且有些还从来就都是由她们包下的;但遇到点小小享受一下的场合,她们呢,却总又都是落在最后面!”
老胡怕也是正念及他的家人们吧,他忽然开口道:
“我那大女,大秀儿,今儿个又打了封信来。她说,那边的农牧业生产,也都搞得个闹闹热热的。唉,我都多想去看她一下呀,还有那从没见过的女婿和外孙……等啥时凑足钱了,我再说也得去了了这个愿!”
“爹,”捡宝儿立刻咂巴着油口叫道;“我也想去看大姐和外外!别个说,象我这种小娃儿,坐车只卖半张票!”
胡嫂又端了碗腊油焖青菜头过来。她搭口道:
“说呦,那么个听起都吓死人的远地头,就算是半张票,怕也都贵得很呵。——我看你这么个吹牛皮的鬼老头儿,到哪去找那么多的钱!”
“莫焦,我算过了,”那被称作鬼老头儿的壮汉挺乐观地笑道。说着他摊开粗硬的手,很机械地屈动着一个个老竹节似的指头,开始列举一项项他准备筹集路费的措施:“今年我们喂的是两只架子猪;我们只当还是喂的一只那样想,把那只全卖掉,这是一宗。二的一宗:把那小堰儿的水管好点,在里面喂它个三二百条草鱼,自家也忍个嘴,莫吃,拖到临头了再都打来卖,让它们尽量长大些。三:闲时节,我多钻几趟山,看能不能挖到点天麻,至低也捡它些银耳。——唔,再有,我们又咋不可以向人家学学,也来培植些家银耳呢?——第四的宗:虽说我的手艺不咋地,但做有的东西也还不咋胡子的,总还可以编些篾货藤货的去换点现钱。另外,象羊儿啦,鸡鸭呀,兔儿啦,虽然卖不起多大个价,也总凑些是些。……嗯,够了,够了!”说到最后,他快活地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够了!这么难得弄到的几个现米米儿,总不能屁事不管,尽拿去喂火车!”他女人又回到灶前,并远远在朝他掷来讥笑。“我问你:三朋四友、远亲近邻的情礼,还送不送?大忙时节互相帮忙,你在人家那儿都受了好招待,又好不好意思不备点吃喝,光端几碗老米饭去打发人家?三秀儿年底就要办酒成亲当新媳妇了,虽说是抱出去了的,到底是自家亲骨肉,可不可能那么忍心,就不给她办置几样?外搭,还莫说日常家的那些个花销,和捡宝儿看到看到就要拿去交给村小先生的念书钱!——哦,你还说只有你才想大秀儿么?我是她妈,怕不比你还想得厉害?……”说着,她的话已变了个调门,并且还只见她垂下头,连连地用袖角揩起眼睛来。
老胡沉默不语了。不过,稍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挺达观地笑了笑,劝慰着他女人:
“放心,我们迟早都肯定要了那个愿。而且我们还要一家三口都走做一路!……唔,或者,要是实在走不起的话,就干脆把钱寄给大秀儿当路费,只喊她把小外孙抱回来让我们看一看……”
在这一家三口围绕着这个话题交谈的时候,我一直心情很不平静地坐在那儿。我感慨地想到,尽管眼下已有了老百姓欢迎的政策,但在这边远荒凉的老山区,大家休说是真正富起来,就连攒点钱来派作人生最最基本的用场,也都是何等的艰难啊!我想,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是临走时尽可能多留下点钱给主人家,再有就是祈盼老胡刚才所作的那些个计划,一旦实施起来,样样都顺利……
胡嫂还炒了份盐菜,然后把沥米饭焖在了锅里,才带着点拘谨的模样,斜着身子坐到桌前来了。也许毕竟都怀着“咱肯定能见到大秀和她的小娃”这美好的希望吧,这一家子又都回复到了先前的那种状态,于是大家在有说有笑的气氛中吃罢了这晚饭。
山里人依然保留着早睡的古风。饭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大家都歇息了。依照前两晚的方式,我和老胡同睡在一张床上,而那母子俩,则一块到另一间屋子去睡。
不过,虽说上了床,灭了灯,但是老胡和我一样,好久都没点睡意。他倚在床头上接二连三地抽着旱烟,还接着先前的那个话题,继续深入地谈了谈以后他的一些“发家致富”的具体打算,这样又对我嗑叨上了好一阵。至于我,固然也很认真地在听着和搭讪着他的话,但同时我却老是在回味着白天见到的那件奇异之事。在此静夜,在这带霉味的暗黑老屋中,今天我所看见和听见的那些东西,异常明晰地萦绕在我眼前和耳内,就算是想要驱赶开它们,也都万万不行……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又想到断魂谷去,只想又在那儿遇上点什么。我对老胡说:
“今天我一整天都在外面,再莫等我找我的了,到时候我自己晓得回来。”
“晌午总不能就饿起肚子?”老胡关切地说。
“那……坑里还有红苕吗?要有的话,我揣两个充饥,也行。”
“有是有,不过,”老胡笑起来,“我们虽然说不起别的狠话,也总不至于要让老弟你就揣生红苕去充饥!——喂,”他转向刚把十来只鸡鸭放出窝去又转身回来办早饭的胡嫂:“你把灰面撮一碗,给山雷老弟烙上几个葱花饼。他说,他晌午不回来。”
胡嫂应声办理这事去了。我正为自己凭空又为她添麻烦感觉过意不去,老胡又在一旁关照我最好再不要去那“背时山谷”。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好含糊其辞地应着他。
胡嫂手快,不一会工夫,就把一叠香喷喷的饼烙了出来。一方面为的赶时间,另一方面见那饼也多,省着点足够我吃两顿了,所以我不再等着吃早饭,只是喝足了水,便一边啃着饼,一边径直便奔往断魂谷方向。
上山以后,入谷之前,在一个小小的岗峦上,我下意识地回头,正看见老胡那黑不溜湫的板壁房子,可怜巴巴地座落在江海喧嚣般的山岭间,象一叶孤舟,任凭着风浪颠簸。这意象给人的感受是多样的,我点头嗟叹了一声,于是转身朝谷口走去。
我来到昨天待的那个位置上,时间还不到八点半。这儿无疑是观看那奇景的最佳地势;因此我揣好剩下的饼,也将那已经可以说纯粹只是作为掩饰用的画箱放在一旁,然后便象个真正的电影观众一样,端端正正地面对着那道屏幕似的高大凸壁坐了下来。
石壁上寂寂然形影皆无。天色阴沉,却不再象是要下雨的样子。一只山鹰悠然自得地盘旋在灰色的云层间。由于昨天下了大雨,那条小溪的水变得十分浑浊了,并且凭空还增添了许多细小的支流;而四下的高山陡壁,连同山中的草树,则比雨前显得更加深黑苍翠。
半个钟头过去了,石壁上毫无响动。我耐心地静待着。
又象这样过了一个钟头左右,我开始不耐烦起来,便从口袋里掏出速写本,随心所欲地在上面勾画一些山崖树木,借以消磨一下时间。
天气在向晴天转变。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灰色的散云慢慢地结成了一些白色的云朵。云缝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明蓝色块。一缕缕日光,象是光滑莹洁的淡红色彩绸,轻盈地垂向大地,由此四周的山顶上都有了些强弱不等且是缓缓地在移动着的光斑。不过,因明暗的对比作用,山谷里好象倒愈发显得幽暗起来。
我已整整在这儿干坐上了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我越来越对自己所期望的东西表示怀疑了;然而我还是以和尚打坐参禅般的耐力,继续守候在那儿。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守株待兔”,也千值万值……
正当我不但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看到昨天的那种奇景,甚至整个地便开始怀疑昨天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一种幻觉的时候,我万分惊喜地发现,石壁表面隐隐约约地晃动起来了!这种晃动刚开始是微弱的,仅仅类似于大晴天所常见的那种远处景物的波动,但它还是渐渐地明显和强烈,——终于,那奇迹般的幻象,又飘然出现了……
因为时当正午,从山谷顶部那道天河般的青天中倾泻而下的阳光,冲淡了山谷内所有的暗影,所以这时石壁上的幻象很不清晰。不仅如此,不知怎的,它们还呈现得没有一点规律。有时,好几个显然互不相干的画面并列着排在石壁上;有时,它们甚至还干脆重叠了起来,叫人全然不知所以。而有些时候,它们却又反复重现上好几次,这些反复重现的画面,有的是昨天曾经出现过的,有的虽未出现过,却又让人感觉得与昨天那些没有必然的关涉。偶尔,当太阳被云朵遮住,天地都一齐阴暗下来的时候,画面却又突然一下子变得异常清楚了,尽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仍是很难使人从中理出故事本身所发展的脉络来。
凭着职业所训练出的眼光,更凭着此刻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我毕竟从这光怪陆离的纷繁画面中看出了一些东西。我看出了人们在从事各种各样生产活动——耕种、放牧、渔猎、冶炼和纺织等等——的场面,看出了他们群集在一起、大约是在举行祭祀或祈祷一类活动的场面,也有其彼此吵骂乃至于刀兵相向的场面,还有男男女女们在桑间濮上十分粗俗而且露骨地追逐嬉戏的场面……
不知不觉地,我头顶上的太阳已经移向山巅背后去了。山谷里渐渐阴暗下来。正当我已感觉疲惫和饥饿,便将那早上啃剩的饼又拿出来啃着的时候,猛然间,一个清清楚楚的、而且使我一看即明白其含义的场面,一下子出现在了石壁上。我的整个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于是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啃着那饼,一边也就兴致勃勃地朝着那儿瞪圆了眼睛。
……一大群公卿模样的人围坐在灯烛下。那两个已为我所熟悉的老头儿:杜若的父亲与那个妖形怪状的黑衣人,又都在这群人内,而且还又都坐在显赫的位置上。人群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嗡嚷声之后,只听得那黑衣老者拉长了一种声波震颤、音质类乎破钹之声的嗓音,念念有词地说:
“无祖无宗者,必绝己之后嗣;背古圣贤之道者,必受皇天后土之谴责;乱等级卑尊、纵小人以反君子者,必遭巨雷震劈!——此人三罪皆具,受天之罚,必无疑矣。本师以武落钟离山大神仆役之份,代大神圣意,咒此人尸分骨散、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好些人便一齐赞叹起来:
“神师之言,公允得当,正大光明,一如大神圣口所言!……以神师之法力,置此人于阴司地狱内万劫不得复生之处,必矣,必矣!……此等王室之逆贼,混搅江山社稷之妖孽,不如此,何得消平吾辈心头怒恨!——神师伟哉、圣哉!……天意难违,神力难挡,有了神师如许巨咒,量此人之‘变革’,必如冰之近火,雪之就日矣!哈哈……”
太子亦在其内,却并不发一言,只是矜持地含着自得微笑,一一地扫视着众人。正在这时,一个宫装侍者快步走来,跪拜道:
“太子原来在此。大王传令:太子即刻进宫!”
太子领命匆匆去了。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老相国手抚长须,眯缝着双眼说道:
“时值多事之秋,我等皆须尽力辅佐太子,加强戒心,才是。……再说那人,”沉吟了一下,他接下去,“我等亦不得等闲视之。——何也?因彼尚未失去国君倚重,手中尚有权柄。因之,汝等万万不可造次,早早地便流露出骄矜之色,尤其万不可将我等密谋,稍泄半分与他,以授其把柄,奏达国君,反遭其害。总而言之,我等在此人面前,定须一如既往,以懈其戒心。另外,也还需议出个更为稳妥的办法,才好。”
一个没有一点胡须的矮胖老头儿忿忿地哼道:“哼,我甘愿将小女与他,让他有个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的机会,孰料……也罢!他不愿与我等为伍,仍要一意孤行,那就试一试吧。委实:亲家,仇家,此皆乃是大神圣意注定之事!”
最初出现过的那个虬须将军激越地高叫:“国舅,如此屈辱,何能忍耐得了?他并非是王室嫡胄,却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连你老家中的小姐,都瞧不上眼。——这等狂妄自大、不识进退之人,还是与他以死相拼了吧!不然,你老见了他,面皮何以置放?”
有几个人都附和着他。但是,秃脸国舅尚未表示什么,黑衣老者便傲慢地冷笑说:
“此乃至公之事,我等理应名正言顺、浩气凛然地讨伐他,安能与儿女之私缠搅于一处,白白贻笑于他?”
那将军敬畏地改口:
“如此说来,依神师所言,我等也举起伐叛的旗号,堂然正大地向他搦战吧!”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了起来。没有人作出什么服众的建议。老相国面带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不发一言,既象是在留心众人的话,又象是独自沉溺于某种冥想之中。忽然,他凑向那黑衣神师,嘀嘀咕咕地对他说上了一番话,只见对方阴笑着频频地点起头来。
“老相国有何高见?……相国大人,将你的高见谈出来,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吧!”众人叽哩喳啦地说。
相国默笑不语。神师挥了一下手,然后叽哩咕噜、不清不楚地闭目念上了一番咒语。于是众人的脑袋又都凑向他。他微微睁眼对大家低声说上了一阵什么,于是只听得大家都哄然叫妙,接着便齐声地大笑了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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