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的夜半,我不知道怎么醒来了。是窗外的月色惊扰了我么?我睁开眼的时候,月光在屋内舞成一片薄薄的轻纱。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时一股异样的味道冲进了鼻孔,我嗅了嗅,是哪里着火了?我探起身来,找到了异味的来源——在我的床边,一堆灰烬聚在一起,无声无息地静默着,边上残留着一块幸存者——是一张扑克牌的一角;周围的地上,还乱七八糟地散扔着一些小石子。我无力地瘫倒在了床上。
想起它们在烈火中被焚烧时旋转、扭曲、挣扎的样子,我的心如烧灼一样痛苦,对不起,小玩伴们,是古草害了你们,那纵火的人一定是父亲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在点燃火柴的那一刻,咬牙切齿的样子!是我伤透了他的心。他一定是怒不可竭地冲进我的房间,趁着我睡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气呼呼地从我的衣服兜里,搜出引诱我滑入泥潭的“罪魁祸首”,一把抓住恶狠狠地又跺又扔,然后擦燃火柴,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思绪,立时纷乱如麻。
十一、二岁的我是个贪玩的疯丫头。每天表面上在学校里上课,人在教室心在外,耳朵里时刻捕捉着下课的铃声,只要铃声响起,我就会和同学们像潮水一样涌向室外,争分夺秒地玩游戏。直等到上课了,才依依不舍地跑回教室,心,又在期盼着下课后又一轮游戏的开始了。放了学,老师向来不布置作业的,我们就接着玩,抓子,踢毽子,跳皮筋,打扑克、捉迷藏,上树摸树猴……整天挖空心思地变着法子玩。为了抓子,我们不辞辛苦、不怕费劲地把小砖头块和小石块,精心打造,细细打磨,一直磨得光滑圆溜的才算好。手都磨出了茧子,也在所不惜。无论玩什么,我都是高手,没人能比得上的,所以我的周围总是前呼后拥地聚着一大帮的崇拜者,我想他们崇拜我的不仅仅是总在班级里排名第一的学习成绩吧?
父亲关心的却只是学习,是分数,他对于我无休止地沉迷于玩耍之中,很是恼火,几近深恶痛绝了,一遍又一遍地劝我要好好学习,每天只要看到我,就忍不住唠叨上一顿,这让我很不理解:别人的父母可不像他这么看重学习,总是给足了玩的自由,还总以“要是老坟地里没有那棵蒿子,学死也不中”,为自己不学习功课不好的孩子找借口开脱,哪像他,从不管我们老坟地里有没有“那棵蒿子”,只要看不到我拿着课本在他面前晃悠,就张开大嗓门满村跑着叫嚷我。“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是常挂在他嘴边的训词,他说的“人上人”,并非一定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只要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就好,我常常不以为然,不是我不听话,也不是我不知道享福好,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年少爱玩的心,总把他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月光如水,注满一室,我的头脑如在这清水中洗过一样,瞬间清醒非常,我一下子知道了以前他说这么多,都是为了我好啊,父亲曾是学校里最有前途的高材生,他想靠刻苦学习出人头地,却因为爷爷的“右派”问题,不得不万分无奈地窝在了家里,所以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为的是我将来不像他一样“腿扎地山沟”,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滚太阳”的辛苦日子。
父亲是吃苦耐劳的,每天早早起来忙活,到晚上也没见他闲着,尤其是玉米棒掰回到麦场里后,喝过汤他就带着我们全家去剥玉米籽,在明亮的月光下,他边剥边不失时机地给我灌输学习的话题。我们总是剥着剥着,就个个呵欠不止,眼睛生涩,可是父亲还在兴致勃勃地干着说着,我们也不好说回去,他看我们实在顶不住了,说“我说让你们好好学吧,人家公家人哪受这份罪啊?快回家睡吧。”他自己却不走,其实那时月亮已经偏到东边去了,冷冷的清辉倾洒着,夜凉如水,冷气四合,我们抱着膀子离去,他头都不扭,依然专注于他面前的一个个闪着黄金光彩的棒子,那个坐在玉米粒上苍凉而勤奋的背影啊,多年以来,一直如山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又怎么会忘记,刚分地时,由于家里没钱,买不起牛马等牲口帮助耕地,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和母亲扛着三齿刨(一种三个铁齿的农用工具),在大清早怀揣着一天的干粮——开水和干馍头,踏着露水就下地了,两个人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用细细的六个铁齿,一下一下地刨着地,巴掌大的一片地,牛马过一趟就犁开了,可是父母亲却要几十下才能掘开,还要一点点地砸碎板结着的又粘又硬的大土块。一头牛一天能耕2亩多地,而父母一天累死累活只能刨出七八分地。汗水如小溪一样,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淌出来汇聚后,顺着光光的脚趾,滑落在泥土里,满手透明的大血泡被挤破后,血水染红了三齿刨把儿。待到日落西山时,他们环顾脚下被挖掘出来的疏松的土地,欣慰地笑了,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挪回家去,双手肿胀疼痛,已无力端起一碗汤、握不住一双筷子……
这就是我的父母亲,兀兀穷年都是这么过,一年到头埋头苦干,却总是缺吃少喝的。面对周而复始穷困而劳苦的岁月,父亲身体力行后,还怎么忍心再让他疼爱的儿女去走他的后路呢?于是父亲在这样的夜晚,一定是为我的不争气和执迷不悟而痛苦万分,所以他才下了狠心地把他的满腔怒火,发泄到我的玩物上,他之所以不把这些余烬拆出去,并清扫干净,就是为了让醒来的我,知道他的愤怒,他的用心吧?
心,在抽搐般地疼痛。我对着那堆纸灰静静地流泪,叹气,悔恨。夜半醒来的我,再无睡意。
这个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窗外的月光知道,月光无言。后来父亲也不提,我也没说,但自那以后,我再没让父亲为我的学习伤过愁,一盏如豆的灯苗彻夜明亮,我在奋笔疾书,父亲在呵呵笑着为我往灯里加满油,这一大一小一坐一站的剪影,永远映现在我心灵的窗格子上。
我把父亲那夜的怒火移植到了我的心里,每当我失意低沉时,一股熊熊的烈火就霍霍燃烧起来,浑身就热气腾腾的充满动力。虽然至今我都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平平常常如父亲一样真实的俗人,但为人子女,我总算满足了父亲那个梦寐以求的朴素得让人心酸的的愿望:做了他心向往之的“公家人”,仅此而已。长眠于地下的父亲,您若有知,想到这点时,泉下的您,该是含笑的吧?
-全文完-
▷ 进入古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