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结婚已经五年了。
在我结婚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你出现了。
在你之前,我的生命里只有他。他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的初恋,如果是恋的话。
我的小家很幸福,因为他非常疼我。我身体不大好,每次回家,桌上总有一杯刚刚38度的水,我不喜欢喝太烫的水,也不喜欢喝凉水,我喜欢那温温热热的感觉,暖润润地,舒坦到脚趾头,每每想喝水的时候,太烫或者太凉,我便不喝了,过会儿也就忘了曾经想要喝水,我不喜欢等水变凉的过程,这五年,我没倒过一次水。每次上班,小小的坤包里总有几瓣削好的苹果或者梨子。我不喜欢除苹果梨子之外的其它什么水果,所以我家的冰箱里,只有苹果和梨子,而这五年来,我没卖过一次。
你出现的时候,正是我流云轻袖,纤指拈花,小女人如水的日子。
那天,是1992年的冬夜,风萧萧的寒,冰雪颠覆了那个城市,如当年的唐山。而我,归来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在火车上,我遗失了所有,除了我自己。
站在狼一样的风里,四野苍凉到如亘古的原始,混沌未开,天地一色的白,雪粒如网,而我,则是粘在网上的飞蛾,可走的路只有一条:眼睁睁地等着,等着死亡一点一点地走来!
一直都是如蜜地日子,之前,有父亲母亲哥哥们呵着护着,之后,有老公捧着惯着。
我只喝38度的水?我只吃苹果和梨子?不,什么都行,只要是人能吃的,哪怕猪能吃的,都可以的啊!
如锥的风,恐惧,绝望,还有火车上那长长两天的饥饿!
我倒在雪地里,雪好柔,亲切地缠绵,似乎还暖。
我想睡了,想睡的梦很甜。
似乎真地睡得很甜,屋子好暖和,被子柔软,还淡淡地香。或者,是天堂吧?管他呢,反正,这感觉,我喜欢。
我却不知道,这和煦的梦却颠覆了我的所有:你来了!
睁开眼的时候,一张漂亮极了的脸正俯在面前。笑如花,灿烂明媚,说一个男人笑如花,是有点不像话,但,我再想不出来什么才能够形容你的笑。
一个漂亮的响指,然后,一盘一盘地珍馐流水一样来了,我不知道那些菜有多香,那食具!!那是食具吗?透亮如水的,莹和如玉的,鲜亮如胭脂的,柔婉如蝉衣的,锐逼如剑的,厚若磐石的……以我不算清贫的半生,居然就没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美的食具!按理,看见这些菜的时候,我第一个动作应该是毫不淑女的扑上去才是,可没有,我傻子一样地望着,只是望着。
你轻轻地,挑开我额前的发丝,凝望。
我呆呆地瞪着你,像个呆瓜。
“开饭!”你突然甩开手,拧身走开了,两个冷冷地字留给身后的仆佣。
我承认,那顿饭,该是最美的豪宴了,但,我的确没吃出任何特别的味道。
你没有再出现。每天,只有医生,只有仆佣。
我的健康慢慢地恢复,迷离中的那花一样的笑脸,散淡如梦。
第五天的时候,烧褪了,人彻底清醒了。
我被送到了我家门口的十字路口。他疯了一样的扑过来,你好不好?你到那里去了?你怎么了?他,我的丈夫,他扑过来,抱住我的双腿,他跪在我的脚边,他泪如雨下。
细细想来,是那天夜里在雪地里晕倒,被什么人给救了吧?我是想这样跟他说的,但却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是因为说不清楚,我不知道是谁救了我,我不知道那几天我住在哪里,我也曾试图知道,但医生仆佣一个个全跟哑吧似的,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可是,凡我一瞬间产生的念头,他们却总能在第一时间满足我,而且跟我所想要的分毫不差。算起来,有五天了,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五天了,最愚蠢的是我居然连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包括刚才被送到这儿的时候,车窗是完全隔离的,车里,像一个黑夜的孤岛。是什么样的车,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道。而他是个很逻辑的人,我累透了,我不想费劲地再搜索枯肠再解释。这原本就是一个梦,不是吗?至于在哪里捡了一条命,当是上天的恩赐吧。
他加倍地呵护,更柔情地照顾。
我成了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我安心地幸福着。
但,每每有冰有雪的日子,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想生命里消失了的那五天。
心不在焉地走在上班的路上。百无聊赖地旋转手里的遮阳伞。我是知道的,伞之于我并无遮阳的作用,只是一个玩伴罢了。可是这伞,这伞今天,此刻,却成了祸首。
“嗯哪!”一声闷哼。
天,我的伞!我的伞后面,一个人捂着脸,艳艳的血在他的指缝间纠缠。
我傻了。我吓坏了。
在医院,你被送进急救室——虽然,我不知道你就是从此长在我命里的那个人,可我,担心,那种担心揪心锥骨。
你的脸被密密地纱布缠绕。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能每一天每一夜守在你身边,照顾你。你醒着的时候,我读书给你听,讲故事给你听,甚至,学着说笑话给你。你睡了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虔诚地祈祷,祈望你快快好起来!原本,我是从不相信祈祷的。
你在医院里整整15天。
你的生命里,你失踪了整整15天。
这15天,只有我守在你的身边。
这15天,我拒绝了他的所有帮助。
我伤了人,我想为自己赎罪,我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我什么也不会,包括倒一杯温热的水。我从来没有为人做过,我从来没有被人依赖被人需要。我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自私,任性,刁钻。我一无是处,似乎,除了撒娇,我什么也不会——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曾经理所当然的自己。
你拆纱布的那一刻,我的世界颠覆了。
你睫毛颤颤,眼睛还没有睁开。
可,面前这一脸如花灿烂的笑?
可,曾经那一脸灿烂如花的笑?
我知道是你了,你来了。
你用如此惊天动地的方式,来了。
你的来,没有征兆,你的来,我无法抗拒。
你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挑起我的下巴,你定定地,凝望。
我傻傻地瞪着,像个白痴。我不知道命运将如何待我:居然是你!你的眼睛?你能看得见吗?一千一万个问号翻涌着彼此挤压,却谁也出不来。我只是瞪着你,像个白痴。
“瘦了!”你的声音很近,近到我的耳边有你颤颤地气息。
我昏天黑地的幸运——你的眼睛保住了!
指尖细细地划过我的额,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颊,还有,我的唇。你什么也没说,轻轻地一声叹息,你拥我入怀。放开我的时候,你在我的额际印下一个吻。
接下来的日子,丰润得无奈。
你离开了,什么也没说。
我什么也没说,回在从前的轨迹里。
甚至,我们连彼此的联系方式也没有问。
他更精心地呵护更细致地体贴。我依然幸福着,却开始失眠。
失眠的日子越来越频繁。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轻轻悄悄地游弋在网海里,如一尾不知疲倦的鱼。
网络里,多了一个舞在深夜的“白狐”。
论坛里,qq里,到处,有白狐的影踪。白狐所到处,一片沸腾,质疑者,追随者,常常为了白狐厮拼得一滩糊涂,白狐无所谓,白狐十指率性地敲打,一个又一个故事,在狐的指尖诞生,在网海里广为流传。白狐只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寂寞的手指,敲打着冰凉的键盘,屏幕上显现着的,是白狐冷夜里的孤单。那些跳荡的文字,杜绝了语言的赘与倦,游走在边缘。时间在白狐眼中开成落差,冷夜冻结了白狐曾沸腾的血液,那些冷夜里的忧伤无家可归,到处流浪。白狐心甘情愿地享受着这孤独,白狐不愿走在尘世的热闹里,白狐不愿走在网海的热闹里。白狐只是在舞,舞在每一个深夜的孤独里。
网上关于白狐的猜测越来越多。甚至有网友专门为白狐开了论坛,开了专栏。白狐无所谓,白狐谁也不理。
直到那天,白狐看到了这样一条留言:留在深夜的网上,是不想一个人面对无眠?深夜的孤独,也是一种美,今晚,如此地伤悲,却是为了谁?
妖娆在网上的白狐,如千年前受伤在莽莽森林小径上被书生救起的白狐,泪在眼底,却不敢流。
那条留言,署名是“千年孤独”。
白狐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千年孤独!
以后,白狐会在同一个网站看到千年孤独的留言:
“二十年前,有三个吉他男孩在一片红桦林畔。”—— 6月17日
“十四年前,男孩走进了女孩学校隔壁的另一所学校。”——7月17日
“七年前,男孩看着女孩与他恋爱与他牵手走过。”——8月17日
“六年前,男孩看着女孩挽起长发做了新娘。”——9月17日
“三年前,男孩目送女孩进了产房做了母亲。”——10月17日
“一年前的冬夜,男孩救了一个女人。”——11月17日
“七个月前,男孩受了伤。”12月17日
“深夜的孤独,期待那开在彼岸的幸福!深夜的白狐,舞着千年的孤独。深夜的千年孤独,只为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最后的这一条留言,没有时间,白狐判断不准到底是什么时候。读完的时候,窗外雪魔正舞。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读完这条留言的第二天凌晨,白狐的手机狰狞地响起——现实世界里的白狐,简单得纯粹,手机基本只是个装饰。
“喂——请你,一定,一定要到苏子街17号来一趟,拜托!请,一定来!”对方的声音里有泪,白狐能够感知——现实世界里,是没有白狐的。所以,我去了。
苏子街17号,是个私宅区。尊贵且美丽。
优雅的管家导引,我进了看起来不怎么样起眼的17号。
如海,如梦,如在水晶宫。我不知道除了美丽这个词,我该拿什么来阐述站在这幢房子里的感受。
落座在一个房间——居然出奇地熟悉。是了,是我生命里失踪的那五天,是寄存了那五天的那间房子,什么也没变,一丁点也没有变,包括当初那蓝白相间的窗帘。只是,只是宽大的床上,有一个人在那里!我尴尬地起身,却发现送我进来的管家不知何时已悄然而去。
“云儿——”微弱的声息却瞬如惊雷。
我扑过去,是谁?是谁?是谁能够叫得出我遗失了整整十年的乳名?
是你!居然是你!灿如春花的笑脸,是你!只是,你怎么能够,叫得出我心底最痛的那个名字?
“白狐——”你居然,居然你就是“千年孤独”?
太多的意外,我被吓住了。本能地,双手捂住脸,轻噬掌心,尖尖地齿痕,锐锐地疼。
“你不许这样——”一双温热的手,覆住我的掌心,一双清亮的眼睛,望住我。
一瞬的惊惶失措,我摔开手,冲出去。
客厅里,一个流泪的女人在那里。泪掩不住她的华贵与雍容。
“别走,留下来!她几近祈求。我知道你,云儿,我知道你,白狐!”我呆了,我的遗失了十年的乳名,我的舞在虚拟里的网名,在这里,居然频频出现。
“留下来,帮帮我,云儿,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子,留下来,听听你自己的故事也好呀!”我在她的声音里,安宁着坐下。
“二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三个十五六岁的吉他男孩在一片红桦林畔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在他们快要得逞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儿出现了,瘦瘦弱弱的小女子一声断喝,冲开三个男孩的防线,带走了那个受惊的女孩子。那三个男孩子,都是富可敌国的家世,他们疯狂冲出学校着背着吉他到处流浪,他们受不得大孩子的激将与挑衅,向他们指定的那个小女孩子下手了。那一年,正是一切走了样的时期,一个大孩子因为抢了同伴一只打火机而被判入狱。若照此,那个小女孩子不被救走,那三个无知的男孩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另外一个勇敢地女孩子的出现,他们得救了呀!三个男孩子中有个叫华的,发生了那事以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然后,换了个人一样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勤快,他孝顺,他善良,他努力,他刻苦,他成了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十四年前,华考上了首都最一流的大学,当年那个勇敢的小女孩长大了,也考上了另一个城市的一所普通学校。华放弃了他令人羡慕的名校,在女孩学校隔壁的另一所学校开始了他四年的求学生涯。一小半的时间,他在学习,一小半的时间,他在打理父亲的生意,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他就坐在学校对面的楼上,看书。华住的那间屋子,窗很大,很亮。那层楼,很安静。因为整幢楼是空的,华自己赚的钱,自己卖断了那一层楼,华只为那一份安静。因为每每放学最热闹的时候,女孩会从学校出来。华觉得那一刻世界是他的,他从不想让一丁点的杂音搅扰了他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是七年前的秋天吧,华看见有一个男孩并排走在女孩的身边,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华在屋子里傻傻地坐了整整三天。然后,华依然在学习,工作之余,坐在那里,看着女孩与那个男孩他牵手走过。六年前,华亲眼看着女孩挽起长发做了那个男孩的新娘。三年前,华跑前跑后暗地里关照医院关照医生然后目送女孩进了产房做了母亲。一年前的冬夜,华在火车站救了一个女人。七个月前,华失踪了十五天,华受了伤,华没有通知任何人,华受伤受得很幸福似的。然后,华上网,华遇到一个叫白狐的女人,华翻遍网络,找寻白狐留下的每一丁点痕迹。华常常整夜整夜地坐在电脑前,等待白狐。然后,细细地看白狐的每一行文字,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华就那样整夜整夜地坐着,直到白狐离开,直到那灰了的头像的确没有可能再亮的时候,华才离开。华知道自己的病,华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根除,华知道自己没法子给她生生世世的幸福,华就一路看着,华只能一路看着她幸福。”女人牵了我的手,泪眼婆娑:“云儿,你该是知道的,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你,知道我的华,他是怎样地在乎你。云儿,留下来,陪陪我的华,救救我的华,云儿,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这样善良地把你举过头顶?云儿——”
我像一头受伤的狼,盲目徒劳地奔波在旷野里,找不到晾晒伤口的地方。
转身,冲到那间屋子里。冲到床前,那一脸如春花灿烂的笑,是你!是你!
你安静地躺在那里,只是望着我,什么也不说。
我细细凝望,指尖颤颤,划过你的额,你的眉,你的眼,你的鼻,你的颊,还有,你的唇。然后,什么也没说,幽幽一声叹息,在你的唇际印下一个吻。你的唇冰凉。你的手冰凉。你的眼,却依然在凝望。我悄无声息地脱掉鞋子,脱掉袜子,静静地躺在了你的身旁。天花板上,星星明明灭灭地亮。
我睡着了,梦很甜,很酣畅。
我醒来的时候,满屋的华贵换了素装,我与你酣眠的衾床成了灵堂。
醒在我手边的,是一本长长长长的日记,还有印着我名字的苏子街17号的房契。
冷涩的夜风让身躯如同生锈的机器,坚硬生冷迟钝。深深的夜,总给人带来无尽的遐想,或浪漫或凄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点一只蜡烛,平躺在地板上,把三十年的疲劳交给这深深的夜。留在唇齿间咖啡的苦里,有海的声音,有浪花轻吻……睁开疲惫的双眼,那只孤单的蜡烛一纵一纵的跳着属于自己的舞蹈,半杯咖啡里,回荡着那浓浓的苦。
本该是幸福的小女人吧?本该继续享受他的柔情他的呵护吧?但却,再也不能,我像一只千年前受伤在莽莽森林小径上被书生救起后却报恩无望的白狐,绝望地孤独,我做不了云儿回不到从前,我做不了白狐舞不了冷夜。
想醉一场,却没有人来陪。人海,网海,谁在舞?
我有些恨你,你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我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过你!可是,我却从此,做不了云儿回不到从前,做不了白狐舞不了冷夜……
我是一介书生独醉江湖,
十年寒窗,十年苦读,
金榜题名时,功名利禄光宗耀祖。
洞房花烛后,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你是我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花花世界,花花世界,
恩恩怨怨都化做虚无。
谁在唱,是你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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