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师名叫冯炳富,是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的老师。
初识冯老师,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还没上学。春节期间,生产大队在学校门前搭台唱戏,下午和晚上演出。演了些什么戏目我全不记得,戏的内容也不懂得。但有出戏里的那个地主黄世仁让我害怕得发抖。他方脸大耳,戴一副墨黑眼镜,穿着黑色的绸褂,拄着一根油黑发亮的文明棍,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一出场,我就吓得赶紧低下头,唯恐他手里的拐杖落在我头上。后来得知这演员就是冯老师,这出戏叫《白毛女》。时隔三十余年,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上学后,在校园里见到冯老师,心里总有一丝害怕。尽管他只穿着普通的衣服,蓝色中山装,布鞋,干净又利索。他浓眉大眼,很魁梧的身材。回想起来,当年而立之年的冯老师真是英气逼人。
小学二年级,冯老师给我们代课。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我很紧张,他演的黄世仁给我留下了惧怕的影子。但几天课上下来,我竟很喜欢他了。
冯老师的粉笔字写得非常漂亮,这极大地影响了我的书写。每天第一节语文课,都要考昨天学习的生字。往往是由一名同学站在讲台上念生字,其他同学在自带的小黑板上写,,冯老师在教室里来回走动,巡视检查。写得正确又美观的,就会被他把小黑板拿到讲台前,向全班展示并表扬;出错很多的,冯老师也会把他的小黑板向全班“展览”并批评。我当时是受表扬率最高的一个,受批评最多的是一个姓杨的男同学。这位男同学长得特别漂亮,白白的皮肤,圆圆的脸蛋,双眼皮大眼睛,整个一贾宝玉,这是我后来读了《红楼梦》之后联想到的。冯老师屡屡挖苦他“兴死丈母姨,气死先生”。有一次考试,这位同学数学考得很差,冯老师就用鞋刷子在他脸上刷了几下,一边还气恨恨地说:“你真是个兴死丈母姨,气死先生!”那位同学哭了,我们都很同情他,很厌恶冯老师的做法。
冯老师对作业的书写要求很严格,字不仅要写正确清楚,文面还要干净整洁。初学写毛笔字,我们常常会弄脏了手脸书本,往往会受到他的批评。作业本交上之前,要先捋平卷起的角;有时让小组长收齐再捋平,一叠叠放整齐,用砖头压住。等第二天发到我们手中时,一本本平平整整。他还要求我们随时把卷起的书角抚平,晚上压在炕席下面。这些整洁爱美的细节对我们的熏陶是显而易见,终生受益的。
有一件小事我记忆犹新。在小麦灌浆后,我们上下学路上会随手拔下麦穗,吸吮奶甜味的浆汁;在麦粒变硬时,折下麦穗,用火烧烤后剥粒吃。我们这样的破坏行为被同村一位爱打小报告的女同学“告密”。冯老师非常生气,中午最后一节课对我们七个人进行语言及太阳下罚站教育,放学后又押着我们几个排成一队“游行”回家。当经过村子的涝池时,他让我们站住,双眼圆睁,呵斥一样地问我们:“以后还拔不拔麦穗了?”涝池边洗衣服的人都抬起头,眼光齐刷刷射向我们。我们低下头,小声说:“不敢了。”他嫌声音小,又说:“大声点!”我们只好加大音量回答一遍,他才让我们回家,自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家在学校东边半里处,我村在学校西南二里路处。
升到三年级,冯老师就不教我们了。可县城里来的女老师对我们很冷淡,很少对我们笑,也很少教我们,作文常常让我在黑板上抄一篇范文,同学们照抄在本子上。虽不常体罚学生,但我们并不喜欢她。相比之下,还是喜欢冯老师,喜欢说起他写的字多好,他讲的数学题多明白,他随手画的画多形象,等等。
随着年岁渐长,我对冯老师的了解也更多了,虽然他再也没教过我。在学校相当多的民办教师里,他只是初中毕业。但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拉得一把好二胡,演得一台好戏。全是无师自通,心有灵犀。学校写宣传标语,组织文艺活动,非他莫属。而且,方圆十里,人人都称他是个能人。也常听人叹惋他:唉,真是命啊!
原来他家是富农,父母已故去,他和哥哥两家人住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那时批庄基要看阶级成分。他的嫂子是哑巴,他自己娶的媳妇木讷老实。据说他给妻子梳头,还会烙饼子,绣花等,这令我们很好奇。他有二女一子,大女儿在我下一级。
我读初中时,冯老师不再教书,而是担任学校的会计工作。我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个暑假,在母校门口见过他一面。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转正了。那时他四十五吧,精神饱满,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再后来,我听到了有关冯老师的不幸消息。他的妻子得不治之症去世,他续娶了张村一个女人;大女儿已出嫁,儿子拜我村一个漆匠学手艺,小女儿上初中。我很为他难过,及听说他的后妻竟与他的前妻一样木讷,我颇伤感。人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呢?
大约是六七年前吧,我在老家的土路上竟碰见了冯老师。他身穿一件青灰色的确良上衣,衣摆脚卷起;肥胖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下垂,消退了英气,显出老人的慈祥。他说自己早几年就退休了,在家里哄孙子,他是去给孙子提牛奶去。还指着裤子上的斑渍说:“看,成天不得个干净!”我问他身体可好,他说血压高,耳朵背。
去年秋天,我在街上见到冯老师,请他去我的办公室坐坐。他只说有时间再来。他要去镇教育组办事,还要看望两位老同事,末了,还要去看看孙子——儿子在商业街开了一间装修材料店,孙子也在镇上上小学,家里只剩自己和老伴,很清闲。那天,他穿着褐色夹克,黑裤子,圆口布鞋,干净整齐,脸上满是亲切。
又是一年秋风将起时,不知道冯老师可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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