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荷香

吃罢晚饭，洗完澡。我拿着蒲扇，掇着乘凉的小竹椅，来到我们的夜乐园——村口荷塘边的小铁桥上。

真没意思。想想人家城里人吃完晚饭，不是逛马路就是看电影，简直天天象过年，多惬意，多快活！而我们这些乡下的农民，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除了田间地头，就只有闷在家里。特别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没有书读，没有电影看，也没有城里华光灿烂的路灯照耀下的马路可逛，生活里除了单调就是寂寞，没有一点儿生气！

但自从生产队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村里骤然变得热闹起来。现在好了，田地都分别承包到了每家每户，农民们有忙有闲，忙的时候就累他个半死，闲的时候也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村民们再也不用象过去那样，不管有事没事每天都得出工，就是没事也得由生产队长变出点事来把所有人都困在一起。夏天来了，每到晚上，劳动了一天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在晚风的清凉中悠然自得；年轻人和放了暑假的孩子们更是自在，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到一起，有吹口琴的，有拉二胡的，有吹笛子的，有唱歌的，还有唱京剧或是楚剧的…尽情地释放着积郁已久的青春激情。悠扬的歌声，动听的胡琴声，快乐的谈笑声，浸淫在夏夜的星空里。

村口的路边是一爿池塘，紧挨着池塘的是一块块刚栽上秧苗的水田。池塘四周稀稀疏疏地长着一簇簇的水草，小虫们在草丛中叽叽地叫着，间或也还有没过完春天的青蛙呱呱地鼓着，忽高忽低，此起彼伏。满塘的荷叶在夜幕下随风摇曳；盛开的荷花象仙女一样把它们醉人的清香一阵阵地撒过来；一两根还没有绽开的莲篷挺立在水中，朦胧的夜色里象手持梭标守护着荷花仙女的卫士。一条小水渠穿过水塘绕着村子流向田间村外，紧贴着塘口的水渠上有一座小小的铁桥；铁桥边有棵老柳树，正好在下午为小铁桥搭起一座凉棚，当其它地方还被太阳晒得烫脚的时候，这里已经凉下来了。这就是我们几个女孩每天晚上聚会的乐园！

乡村的夏夜，即便是没有月亮，也不象冬天里那样漆黑一团。低矮的天空繁星闪烁，我们能清楚地看见牛郎跟织女隔着银河互相守望，月光下的村庄就象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蓉萍、冬梅、小青和我，四个女孩每天晚上都要搬着竹床和板凳到这里来。我们在这里乘凉，边唱歌、边谈笑、边疯打，无拘无束地，把白天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玉，快来呀—”每当我来晚一点儿，小青就用她那脆声脆气的嗓门吆喝。这不，我已经快到她跟前了，还听见她“伸冤”似的叫唤。

我索性蹑手蹑脚地过来。“呸”！到她们身边了，还没人发觉，我故意大喝一声，把她们吓得快跳起来。

“哎哟”，小青一声尖叫。

“鬼，吓我一跳！”冬梅马上镇静下来。

“好啊，你这个坏蛋！”蓉萍反应过来就开始要动手了。

三个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都抡起了手掌。

“哈哈哈，你们这几个胆小鬼真没用！”看着她们被吓得慌张失措的样子，我开心地躲开她们的巴掌，“好了，好了！我给你们做个嘴该好吧！”说话的同时就在蓉萍的脸上亲了一下。

“鬼，谁要你做嘴！”蓉萍的拳头已经擂上来了，冬梅把我箍着，小青就势在我腿上的“酸经”处点了一下。我的腿顿时一阵酸麻，滚在冬梅怀里。

“哈哈哈，叫你呸，叫你笑—”她们三个终于胜利了，爆发出一阵胜利者开怀的大笑。

我坐下来，小青掏出一把南瓜籽给我，“哎，作家┄”

一听到“作家”，我马上一个激灵，这是小青前不久才送给我的外号。因为我喜欢看书，幻想着成为一名作家，不久前写了篇短篇小说样的文章乍着胆子寄出去，竟然真的在县里报纸上登了出来，小青她们知道了，就送了我“作家”这个响亮的名字。但无论是鼓励鞭策还是嘲弄讽刺，我都非常反感。

我立即回敬她，“哟，我的歌唱家”，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就数小青最活泼，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能说会道，又会唱，又会跳，“你要是去演电影，一定是个大明星，你比张瑜还好看些呢！”

“去去去，”小青在我腿上捶了一拳，“我问你正经话，你说今年的‘双抢’快不快？”

“今年当然快啦！”说起“双抢”，我来了劲，“三天割完，五天插完，还没有象往年那样起五更睡半夜呢！”

“就是，你们看往年，真是气死人了！起五更睡半夜的，还总是做不出事情来！结果还是要上街买肉买菜，下塘捉鱼请人帮忙。怎么样，钱用了百把块，结果还是搞到秋后！”说起往年，冬梅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怒气。

“看你那样子，气死了！怎么没有死呀？”蓉萍在冬梅脸上刮了一下，“我看真的气死了，你不知怎么后悔呢！把你美丽的青春埋葬了，睡在土里，见不到阳光，得不到温暖，看不到我们现在的新景象，不能跟我们一起玩，不闷死了！”

“哎，你们说照这样子搞下去，咱们村将来会是什么样儿呢？”小青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我想啊，要不到三年，肯定家家都换上了红瓦砖房！我爸说我们家打算下半年准备修一重四间屋的二层楼房呢。到那时候，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住新楼房，比他们城里人住得要宽得多呢！”

我听着她们的议论，特别是听了小青那明显充满理想的憧憬，心有所感，但没有吱声。我凝视着夜幕下朦胧的小荷塘，充满着无限的神往！

可不，这几年真是压抑得太久了！我们这班姑娘们自从跨出学校大门，回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参加生产队组织的生产劳动以来，成天被束缚在田地里，很少有机会出门，也很少有心思唱歌。现在田地包给各家各户，下不下田完全由自己作主，农民的心情变得从来没有如此畅快，我们这班姑娘们也才变得这样活泼，这样富有朝气，对生活如此充满希望和憧憬！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来——这眼前的景致不就是朱先生笔下的月下荷塘么！我不禁使劲猛吸一口这带着清香的新鲜空气，眼前象放电影一样浮现出不久就要看到的漂亮新楼、崭新的电视机、收音机、电风扇┄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

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喂，

努力奋斗实现四个现代化啰喂，

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比呀比蜜甜啰！

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插曲，歌声一下子引起了伙伴们的共鸣。象往日一样，小青清脆的女高音、容萍稚气未脱的童音、冬梅圆润温柔的女中音和我老是跑调的高音，凑成一曲奇特的四重唱，响彻在这乡间夏夜里。一阵清风吹来，把我们的歌带向遥远的星空。

“哎，你们喜欢当兵么？”

蓉萍突然问起大家来，她用羡慕的口气说，“我好想当兵呀，你看人家当兵的多威武——黄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穿在身上好漂亮啊！我几次做梦都当上兵了，全身换上了黄军装，喜得我在镜子前晃来晃去的！唉，只可惜我们这里从没有招过女兵！”

“那是怪你投错了胎哟！”冬梅搭了一句，继续吃她的瓜子。

“哟，当兵？你不怕打仗？看你见人家放鞭炮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你还能当兵打仗！”我刺了她一句，“你不就是想穿上军装玩个味儿吧！”其实我也曾不只多少次做过当兵的梦，可我的胆子比她还小呢！

“你这么喜欢当兵，你就去找个当兵的嫁出去嘛！”小青接过话茬，“找个当兵的，又好听，还能到部队上逛逛开阔眼界！冬梅，叫你的小万在部队里给她找一个象样的，她这个人就是爱漂亮…”还没说完，小青就唱了起来，“不要自行车，不要缝纫机，也不要金手表，只要一个漂亮的解放军永远站在我身旁。啊…”她故意把原来歌词里“漂亮的情哥”换成了“漂亮的解放军”，突然起身撞了一下身边的蓉萍，“你真爱我吗？”

“哈哈，哈哈…哟，小青，你这一做还真有点象那个呢！”我们笑成了一团。

“死鬼，真不害羞！你说我，你呢？”蓉萍推开小青，“你是要当工人的还是要什么样的？”

“工人？我还没那份福气！”小青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有多少愿跟我们农村的？就是我们农村里几多山盟海誓的，一进城不就吹了？我呀，也不求高——只要我了解的，有理想、有抱负，就是心灵要美的人！”

“现在可不是嘛！我们农村人好象不是人似的！农村人怎么了？无非晒得黑点！论文凭，我们也都读过高中！哼，有的人恨不得人还没走就嫌农村了，看不上农村人，自己还不是在农村里长大的。有什么了不起！”我想起高中时曾经暗地里给我塞过两封情书的同学，后来考上大学就再也不跟我联系了，心里愤愤不平的，不禁借题发泄起自己的不满来。幸好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要不，我可把人丢大了！

“哎，你们记得不？那次我们进城，一伙流子哥们说我们什么——这几个乡巴佬还够漂亮的呢，可惜长在农村里！”冬梅搭腔问道。

“怎么不记得？一个妖里妖气的家伙故意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只用眼角瞟我们一眼就很快移开了！你们看他那副酸样真气人——螺旋头，喇叭裤，流里流气的！还有几个也是牛仔裤、紧身衫，尽跟人家外国人屁股后头爬，真没骨气！我记得我们李老师说过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些人你们别看他穿得多漂亮，装出一副很有知识的样子，其实他们一肚子脏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记起来有次我们几个到县城里的经历，气愤难平。

“哎，有什么好气的哟！怪只怪我们姓‘农’姓坏了！沾了这个‘农’就好象低人一等，窝窝囊囊的。当然人家瞧不起了！”容萍叹口气。

“哟，亏你自己还是农民，自己竟说出这种话来！我跟你说，世界上农民最伟大！谁要是觉得当农民窝囊，谁就请滚出农民阶级的队伍！”看不出小青对瞧不起农民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反感！

“哟，好气派的农民大姐姐呀！”蓉萍怪声怪气地讥笑道，“农民伟大？你说怎么个伟大法？一年到头和臭粪、臭泥土打交道，辛辛苦苦一年做上头，有几家日子好过的？还不都是些超支户！今年把田分到各家各户后，虽然大大变了样，可一年四季总是那几样活，一点意思都没有！哼，我要是生在城里，也一样的根本不用眼角瞟一眼农村！”

“你！”三颗心都气得猛烈地跳动，要教训教训这个妖精！

“你瞧不起咱们农村？”小青开腔了，“告诉你，咱们中国可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大国，十亿人，农民占了一大半！农民怎么了？个个结实健壮、勤劳朴实，合在一起，势力可不小呢！谁要是瞧不起咱们，咱们干脆独立出来，建立一个纯净的农业国。自产自吃，看谁依靠谁！哼，瞧不起咱们农村人，我们还瞧不起他们呢！”

“不用眼角瞟一眼咱们农村？跟你说，我们还不愿意用眼角瞟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呢！”冬梅斜了一眼对面的蓉萍，“你想过没有？没有我们农民生产的粮食，你们吃什么？没有我们农民生产的棉花，你们穿什么？”

“听到没有？农村怎么样？看看我们这些农村人，你还瞧不瞧得起？”我暗暗使劲掐了一把蓉萍的胳膊，算是对她一个小小的报复。

“哎哟，哎哟！”蓉萍痛得直叫饶，“快放手，快放手！你掐得人好痛啊！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们就这样对着我开炮？！谁爱不爱农村，只有天晓得！”

蓉萍的话触动了我。我突然觉得容萍说的倒真是实话，真的。往日从我嘴里也不知说过多少瞧不起农村、嫌恶农村的话，可是，当听到别人那些瞧不起农村的话后，仍然禁不住从心底里反感。对农村，到底是恨是爱，有时真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哎，作家！”冬梅接上刚才的话问我，“你说说你想谈个什么样的姑爷？是不是有好多人跟你介绍了？你可得瞄准一点啦，选一个又英俊潇洒又有才华的白马王子和你白头到老呢！”

“我敢打赌，我们四个将来找的一定是你的最好看！”蓉萍抢过话头，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就好象一个英俊小伙已经站在大家面前似的。

“你呀，开口漂亮、闭口好看，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作家你说是不是？”小青的口气里明显听得出有不满。

“嘿哟，我哪有那样的福气！我早就发过誓的，我要终身不嫁。”我不愿意她们把矛头指向我，“要说原因嘛，我就是舍不得我们这个湾子，也舍不得你们！再说了，一个人生活多自在，想怎么就怎么的，多自由呀！”

“哟！独身主义可不好啊，”蓉萍还没等我说完，就接过我的话头，“一个人又单调、又孤独！你没听人说过这样的顺口溜—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灯望我、我望灯，孤独人儿好伤心！你不嫁人，你这不是假话？你不走，你嫂子不把你赶走才怪呢！”

一时间，我们大家都没有说话。

“哎，你们看！”冬梅突然打破沉寂，用扇子扑打一只从水田里飞来的飞蛾，“你们田里有没有蛾子呀？我发觉我们家田里今年好多蛾子！”

“哟，我们家田里也好多蛾子！还有那个叫什么卷叶虫，我爸几次叫我打药，我都懒得打。”冬梅的话提醒了我。

“晚稻是最怕虫子危害的，搞不好就要减产！”蓉萍说，“我家田里好象也有呢！”

“这可是个大问题呀！”小青走到田埂上，拨拉一下秧苗，“我发现新塘那边最多，你们看，这块田里也有，你们说怎么办呢？”

“哎，依我说！咱们凑几个钱明天去买四五斤煤油回来，再找些瓶子，象往年那样搞点灯杀蛾。你们愿不愿意？”冬梅用商量的口气问我们。

“可以呀，明天就搞吧！”我们三个欣然同意。

天边一颗流星划过。夜深了，我们中间不知谁打个哈欠，大家都起身回家休息。

说干就干。第二天，我们上街买了煤油回来，用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找了十来个药瓶做灯，然后到水田里，每隔一段距离就用泥巴围成一个小水凼，再在水凼里安放好灯盏。吃过晚饭，我们邀约到一起，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合火柴，唱着歌儿，向田里进发。

今晚上依旧月光朗朗，疏密有致的繁星点缀在清朗的天空。夜色下的田野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小虫叽叽，蛙鼓阵阵。一路上伴着流萤，我们来到要作业的田地。

顺着窄窄的田埂，我们到下午围好的水凼里去点灯。“哧”的一声，第一盏灯亮了。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我们朝着最后一盏灯走过去，我走在最前面。突然，我发现一条蛇横在路上，正扭动着身子，我被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蛇、蛇！”好象蛇已经缠绕到我的脚上，我浑身无力，但还是双脚乱弹乱跳，不自觉地往后跑，紧跟在我身后的蓉萍听我一喊，也吓得赶紧往后跑。我眼前的一切好象都变成了蛇，跌跌撞撞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后头的小青和冬梅不仅没随我们跑，反而站在老地方看着我们的狼狈相捧腹大笑。“你们这两个胆小鬼哟，真是怕死！”她俩划了根火柴走到我们看见蛇的地方，蛇早溜走了。“你们就在那里站着，我们去把那盏灯点着了就来！”

片刻，她俩转来了，我也镇静了许多。我们回到乘凉的小铁桥上，回身望着那在无边的暗夜里发着微弱光亮的灯盏，我突然觉得它们好象就是我们这几个乡村女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