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是我小学同学,大我五岁。
莲花今天还在世的话,该四十了。
四十的莲花会是什么模样?我无法想象。在我的记忆深处,莲花永远是那位清纯可人的美丽少女:修长的身子略现凸出;绞丝辫儿细长过臀;一对乌黑眼珠滴灵灵的;瓜子脸蛋白净透红,嗔笑时露出两只浅浅的小酒窝。
莲花是在我读四年级时成为我的同学的。那时,莲花已读过一个小学,只是家里人不让她升初中到远处读书,才插到我们班。这事在当时不足为怪。那时侯,不兴学知识,学生在校的绝大部分时间是随老师开荒种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升初中,只是意味着劳动强度的加大。莲花是独女,父母疼她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莲花长得俏,又与姑表兄定了亲的,父母哪能让她走出眼皮?
莲花与姑表兄定亲的事,我已在莲花来我班前就听说过。但我一直将信将疑。我料想,那是一些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的,有意中伤莲花。因为,莲花才十四岁,在我的眼里顶多也只是个少不懂事的小姐姐,哪会这么小就定亲呢?直到后来,这事从莲花的口中说出来,我才真地信了。
那年春节前,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和莲花被选进宣传队扮演样板戏《沙家浜》中的胡司令和阿庆嫂。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老师经常把我和莲花留下来排练到大半夜。好在我家和莲花家只隔座山丘,莲花人大胆也大,每每先把我送回家,再一个人回去。开始哪会儿,我不让她送,她却坚持要送,并说同路还可以多练习一会儿台词。后来有一次,我突然问起她定亲的事。寂静的夜里,我感觉到莲花有些尴尬,但仅仅只是一瞬间。莲花告诉我,那是她十三岁时,她的姑妈带着刚换上军装的儿子来到她家,以十二万分的骄傲和自豪,连夸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好。莲花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直到她的姑妈走后,她的母亲才告诉她,她的姑妈是来提亲的,家里已答应这门亲事。莲花当即和母亲闹了一场,并憋了两天没吃饭。但后来她想通了:表兄要当好几年的兵,以后的事谁能料得着?如此,莲花以后就再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里。
转眼过了两年,我和莲花小学毕业。我升了初中,莲花却回家了。本来,按她父母的意思还让莲花读个四年级或五年级。这次,莲花却坚决不依。她父母只得拿回家种田来威胁她,莲花说种田就种田。这样,莲花就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她加入了三八突击队,插秧割谷挑泥整地样样都干。天不亮听到生产队长的哨声就起床,太阳落山老半天才回家。不几日,她累得猴样瘦,那白嫩的皮肤也晒个通红。叔嫂爷姨们看了直叹息。后来,队长认准莲花不是种田的命,就转弯抹角地找到大队支书,求支书让莲花到大队小学教书,支书居然也就答应了。
莲花又回到了学校。这次,她不再是一名鹤立鸡群的学生,而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人们替她高兴,莲花心里也乐开了花。
我的经历没有莲花那么复杂。就在我进入初中的第二学期,祖国大地开始回春,报考大中专成了全社会的潮流。我那时还不懂这对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将会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人们都往这条道上挤,我就认准读书不是一件坏事。所以,我和其他同学一样住进了离家二十多里远的学校里,读完初中又读高中,一任知识的泉流汩汩滋润我的心田。此间,自然也就难得听到关于莲花的消息了。
然而,就在我高中即将毕业的那年春节,一条极坏的消息把我震呆了:莲花死了!
那年腊月二十八,学校总算放我们回家过年。我顶着刺骨的北风,走在通向我村子的那条山路上。猛抬头,我看到山丘的坟地上添了两座新坟。坟头上插着一串串塑料纸扎成的花朵。我心里一阵紧张:“村里又有谁死了?”
一进村,我便急忙打听那两座新坟的事。村里人告诉我:“那坟是莲花和她的男友国仪的。”
莲花死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如此鲜活的生命怎么会变成那座孤寂的坟墓呢?直到后来,我才真切地知道:莲花确实死了,并且是和她倾心相爱的男友国仪一起喝农药毒死的!
国仪比莲花大十一岁,文革前的初中生,在村里当属一名秀才。只是他父母死得早,一个人住在大队部。小时,靠社员们东一把米西一粮地供着他。初中毕业后,大队让他干赤脚医生,打打针发发药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莲花十九岁那年,也就是莲花在大队小学教书的第二年,全区组织了一场戏剧表演。莲花和国仪被选中出演黄梅戏《天仙配》中的七仙女和董永。天上人间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了莲花和国仪!几十个日日夜夜下来,莲花和国仪已爱得死去活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莲花的父母听说莲花和国仪好上的消息后十分气恼。他们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莲花与足可当叔叔的国仪私订终身的现实。于是,在家在学校骂过打过莲花,要莲花和国仪脱离关系。莲花的姑妈也数次上莲花的家来纠缠,找莲花的父母要人。莲花说什么也不从,最后索性搬到国仪的住处。她发誓死也要和国仪死在一起!
可怜的莲花,她那时是无论如何也不懂得近亲不能结婚这一条的。但是,她那在外面当了五年兵的表兄是否懂这一条呢?那可不得而知了。反正,她的表兄从部队回来后领着一帮子人抄了国仪的住处并狠打了国仪是事实。
莲花和国仪在村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他们一起来到黄石,在码头、车站转荡了几天后,又回到了村里。他们象无根的浮萍苦苦相依、苦苦相恋,苦苦面对着来自全村的异样眼光。就在莲花的表兄带人第二次抄完国仪的住处的那天晚上,莲花留下一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请父母亲把我俩合葬一处”的条子,便开启了一瓶农药,和国仪一起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侧躺在国仪的床上,共同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二天,莲花和国仪殉情的消息便传遍了全村。莲花的父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允了莲花的愿,将莲花和国仪合葬在村后的山坡上。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每次从城里回乡,仍然要经过那座山坡,仍然要抬头凝望那两堆早已野草丛生、鲜花满地的坟土。我为他俩的爱情悲剧扼腕,更为莲花这支楚楚动人的花朵过早夭折而痛惜!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8-10 16:41:5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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