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吹手劲草先生

发表于-2006年08月10日 下午3:32评论-0条

有一支玉屏笛子,是父亲修建湘黔铁路时从玉屏带来的,虽说档次不高,在当时的良家坝可算是很了不起的乐器了,经我反复吹练,不久也吹得纯熟,这支玉屏笛子也就成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一九七三年初,高中毕业的我很想考大学,但当时国家规定城市知青要上山下乡,农村知识青年要回乡劳动两年才有报考资格,我只好回到生我养我的父母身边,回到从小朝夕相处的小山村——付家生产队。在这样的小村子里,像我一样的高中生还有三个,他们都是没有任何背景而回村子里的。大家往来只是在白天的劳动中,晚上各自回家互不串门互不交谈互不来往。那时整个村子都是竹篱瓦舍,文化生活极差,没有电没有广播没有电影没有文化活动,乡土文化只是在劳动之余互相说说笑笑或对两首土家族山歌而也,晚上很少有集体活动比如生产队开会什么的,而我只能呆在家里挑灯看书,闲得无聊时就独自在家把玉屏笛拿出来吹上几曲,而我最爱吹的是那首《扬鞭催马运粮忙》,还有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都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至于吹得好与不好,没有人评说,就连刘家兴、黄洪全、李金荣这三位同寨高中生,也没有当面评说过,因为他们没任何乐器也没有听到他们在什么地方吹过,他们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看来我是这个小山村唯一懂点乐器之人了。

有天晚上,我正在吹笛子,突然从沟那边的付家寨上传来了热情奔放的唢呐声,声音盖过笛音,直逼云霄,把整个山村都震撼了。在农村谁家有红白喜事是要请吹手去热闹一番的,村子里不知是谁家又办喜事了。沟那边传来的唢呐声有不可抗拒的召唤力,把玩童们吸引看热闹去了。大人们听到唢呐声音精神为之一振,一天的劳累与疲劳顿时抛到九霄云外,这种靠空气传播的无形音响,似乎比那些物质性的东西更让人热情高涨和着迷。我放下手中的笛子,也跟着跑到付家寨上去看谁家在做事务。按常理,寨子里谁家做事务虽然不像城里人发个请帖也是提前通知的。我到了付家寨上才知道付登贵在请他的师傅黄修龙吃饭。黄修龙是黄家堡人,会木工也会吹唢呐,吹唢呐常和他弟黄修勤搭配,后来何朝清和付登贵跟他学唢呐。付登贵出师了,请师傅吃餐饭是理所当然的。饭后师徒二人高兴,拿出唢呐吹了几曲,带来了小村子一片欢腾。玩童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不敢进付登贵家,却躲在付家寨上那棵三抱粗的歪脖子柏树下竖起耳朵聆听,还不时传出孩子们的打逗声。我想这样一来,村子里又多了一位懂乐器的人。我扫兴地回到了家,继续摆弄那支玉屏笛,但心里也萌生了学吹唢呐的念头。

就是这年的端午节前后,生产队的秧早栽结束了,家里的书我不知翻了多少遍,浩然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我都看了两遍,晚饭后闲得无聊,或是写诗或是作文或是吹笛,笛声好像一股清莹的春水在山涧流淌,我沉浸在那吹奏的梦幻般之中。一天晚上,我正吹着悠扬的笛调,这时沟那边的唢呐声好像洪水般地扑过来,而且来势凶猛,穿云裂石,震撼着大地,震撼着夜空,山涧的春水立刻变得混浊了,溪坎被洪水冲没了,好利害的唢呐呀,我无法再吹奏笛调,把玉屏笛放回原处,打着手电筒朝付登贵家走去。付登贵家不足半里路,在月色朦胧中我过了一道沟,上了两道坎,转了三道湾,路经歪脖子树就到了付登贵家。他家屋里的灯光从窗口折射出来,撒在房前的一棵杏树上。杏树已经挂满了果,青里带黄,成熟在即。我推开付登贵家的大门,然后又把大门关上,从堂屋侧门进了他家的伙房。付登贵坐在灶堂边一根长矮凳子上,手里拿着唢呐摆弄着,他老婆张羽英坐在灶房的一根板凳上,对着煤油灯用细麻绳纳鞋底。他夫妇俩见我进屋,主动站起来让位给我。张羽英为我倒来一杯茶水后坐到了饭桌那边去了,我只好坐在她那位置上。

付登贵粗犷壮实,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没读过几学书,算个半文盲,务农为主,也会木工篾活,聪明能干,还担任生产队队长。他和何朝清跟黄修龙学吹唢呐已有两年了,因有天赋,把唢呐吹得炉火纯青。他几个经常搭配,像职业吹手一样,为人家吹新婚燕尔,吹新居落成,吹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他们吹出来的曲调一点也不现代和繁杂,有着古朴的风格。不消说曲调代表的是人类欢乐的笑声,并有迎亲、祝福、夫妻对拜、送亲、圆房等不同段落。要说取材的话,曲调来自民间。世间有了这样的音乐作伴,烦恼也就走向那九霄,幸福和欢乐随机就会来到。所以良家坝几大寨子和文新一带经常有人请他们的。他们已是有求必应有求必到,哪怕家中有重大事情,他们讲究是个“诚信”二字。至于人家要支付多少报酬,他们是从不计较的,只图帮个忙,图他人幸福,图杯酒喝。这样一来,请他们作吹手的人家也就连绵不断,名气也就逐渐大了。特别是到了秋后,一天赶着一天,东家请来西家请,一时跑不过来就到龙泉坪请一两个吹手来帮忙。春耕大忙季节是很少有人请吹手的,因为这时节耕田犁土,种包谷栽秧子,没有闲功夫去办事务,如果说哪家这时办事请吹手,也是迫不得已。

付登贵笑着对我说:“希客,希客”。

我也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怎么是希客,你每天领导我们劳动争工分,只是没有单独在一起吹牛摆龙门阵,今晚是你的唢呐喊我来的,有请必到,我是不来不行呀”。

他笑得更傻了,并道:“怪了,唢呐只是咿呀咿呀的,我又吹不出你的名字,怎么会用唢呐把你吹过来”?他停了停继续道:“是不是你有什么事找我们,比如叫张羽英给你找个媳妇什么的”。

“什么媳妇不媳妇的,只要姻缘到了,媳妇自然上门”。我看他手里拿着唢呐摆弄,接着说道:“我刚才在家里吹笛子,你的唢呐一响,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我放下笛子,跑过来跟你学唢呐来了”。

坐在饭桌边纳鞋底的付登贵的老婆张羽英,一边纳鞋底一边对我说:“你修奎的媳妇可能相好了,不着急,如果没有谈,岩透有个姑娘还真标致,你们认识到的,姓杨,何朝洲的小姨妹,还喊你二爷叫干爹呢,就是没文化,如果你愿意,我为你们穿针引线,包能成功,干妹子变为妻子的还有的是”。

在农村找媳妇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作主,没有那种缠缠绵绵悱恻的浪漫爱情,在现实生活中还沿袭古老的习惯,由父母作主请媒人出面介绍对象结婚的比比皆是,夫妻生活得也挺好,他们的感情不比自诩高雅之文人学士差。恋爱结婚,大概就是那么回事。我在读书时,父母就请媒为我找了几个,后来吹了,责任不在女方,不在父母,而在我。高中毕业后,父母见村子里和我一样的几个知青都有了对象,大多结了婚,有的还有了孩子,而我还是快乐的单身汉,早成家早抱孙子,是父母为此经常牵肠挂肚事,到处张罗着为我找媳妇,我想父母肯定求过付登贵夫妇,而且想把他们的干女儿换成媳妇,我很感激付登贵夫妇对我个人问题的热心。但我并不想谈媳妇,所以我对他们说:“谢你两口子了,我不是来请你们谈媳妇的,我也不想谈媳妇,今晚我是来学唢呐的,请付登贵收下我这个徒弟”。

付登贵把唢呐放到灶面上,还是笑着对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一个高中生跟我学吹唢呐,不怕人家笑话?有人说吹唢呐是下九流里面的一个行业,你是有文化的人,什么是下九流?常言道:地薄长苦蒿,村穷出匠人,比如黄家堡,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想法了去找活路,因此就出了一些手艺人,什么木匠、石匠、铁匠、篾匠、剃头匠、砖瓦匠、补锅匠、阉猪匠。人们学手艺最初是为了糊口,真是有翅的飞,有腿的跑,各显各的能耐”。

我说:“最初手艺人之间没有你高我低之分,孔夫子还是吹手的老祖宗呢,后来形成了传统,代代相传,再后来人们根据各种手艺和人们的生活关系如何,以及手艺能在世间留下什么,才把手艺分成三六九等”。

付登贵接过我的话又说:“看来你还是知道手艺有三六九等。木、石、铁、瓦四匠给人们留下了房子和工具属上等,编、篾、纸匠属中等,剃、阉、掌、锔是下等。而吹唢呐的连‘匠’都沾不上边,只叫吹手。但人们又离不开吹手,婚丧嫁娶都是要请吹手的,为什么人们把吹手的地位摆在剃头匠之下,大概是人们把吹手和流浪的、唱戏的联系在一起,看成了‘下九流’”。

“我刚才说了,孔夫子是吹唢呐的老祖宗,几千年了,儒家还敬重他,百姓还把他立上了香火。实际上吹唢呐和奏乐器都是一种民族文化,消灭唢呐就是消灭民族文化,吹手是民间艺人,是继承和发扬民间艺术,现在大学里还专门设置这方面的课程呢”。我把吹唢呐说得如此好,意义说得如此的重大,就是希望他吸收我吹唢呐。

“好,你要吹就吹”。付登贵终于答应了,便叫他老婆把另一支唢呐从屋里拿出来。然后对我说:“师傅就不拜了,跟着我吹就行了”。

我站起来拱手道:“在此拜过师傅了”。

付登贵谦恭道:“免了免了”。

我接过他老婆递过来的唢呐,他从灶面上取下唢呐。我看这两支唢呐的大小长短和颜色都一样,是很般配的一对。他简单地吹了一曲后说:“吹唢呐很容易,首先要学会换气。其实换气也很简单,你看就是这样”。我看他示范。只见他鼓着腮帮子,“丝丝”的口风从口唇正中逼出来,同时双鼻孔使劲的吸气,这时紧缩腹部,胸部也提了起来。示范结束后他告诉我说,这叫“憋气”。其实,他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我只能看他的动作,也跟着学了几次。然后上好哨子,把唢呐的哨口杵好,口试,还行,我憋气逼气,收腹、提胸、缩鼻吸气,闭唇呼气,换气就这么简单。我调了调唢呐的声调,吹了一首《东方红》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付登贵见状,“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然后他对我说:“你修奎会吹唢呐呀,你叫我教你啥”?

我说:“师傅,你错了,你不是教我吹唢呐的换气功了吗,唢呐和笛子都是民间乐器,都有七个孔,吹出来都是音乐,音乐我懂点,但用唢呐吹现代歌曲是找不着饭吃的,唢呐调古朴浑厚,纯正优美,你就教我几首唢呐调吧,以便将来我俩搭配”。

经我请求,他毫不保守地教了一首简单的唢呐调,我并记在学生的算术本上。

付登贵见我记的是阿拉伯数字,又笑了。我知道他笑的意思。我对他说这是音乐符号,由七个阿拉伯数字组成,这七个阿拉伯数字是1、2、3、4、5、6、7,分别发出来的音是“多、来、米、发、梭、那、西”。只要把这七个音符有机结合,演奏出来就是一曲动听的音乐,唱出来就是一首优美的歌。

他听迷了,他说:“多读几学书真好”。

夜深了,我要回家休息,我跟付登贵说,今晚就练这首,从明晚起,只要我没有其他事,我就来你家练,一直把你头脑里的唢呐调挖空为止。我离开了凳子,把唢呐放在饭桌上,付登贵和他的老婆送我出大门口,我回头告别了两声,打着手电筒在习习的晚风中回到了家。

打这以后,我在付登贵家练了十来晚上的唢呐,记下了十来首唢呐曲调,回家就吹笛子练。笛子吹唢呐调没有唢呐豪放,有空还得到他家去练,固然也练出来了。后来同寨知青刘家兴也在他家学唢呐,时间没有我长,没有练出来,可能是“下九流”里面的行业,没有兴趣,只是练好玩而也。

我很想有支唢呐,但当时市场上没有唢呐销售,就是去买,父母也是反对的。我家在祖辈算是书香门第,沿袭下来虽然在我父辈已是家徒四壁,可没有一个吹唢呐的。共和国成立后,家境状况比过去好了几倍,但仍然没有一个人从事三六九流的职业。

那年秋天,庄稼收结束了,粮食入了仓,大地进入了休闲季节,又到了婚嫁最佳时候,请吹手的人家自然很多。当时石坝子生产队刘家娶亲,求付登贵去他家吹打。那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办事务的人家特别多,吹手一时调不过来,付登贵只好请我和他搭配成一对,我毅然同意了。因我是初次出征,还有些胆怯心理。付登贵叫我放下架子,鼓励我不要害怕,和平常练唢呐一样。我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门吹唢呐,肯定有些胆怯,吹过一两回就好了。

刘家是到岸山娶媳妇。那天天高气爽,浮云流逝,在蓝湛湛的天穹下田野青山显得更加成熟更加美丽。接亲的队伍抬着花轿,前有两锣开道,中有吹手鸣号,后有夫子们抬着礼物,还有媒人、押礼先生,浩浩荡荡地前往岸山接亲。一路上,我不怕别人说我一个高中生去当吹手为人接亲而丢脸。我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着,像付登贵那样鼓起腮帮子吹着唢呐,咱俩吹得那么合拍那么协调那么浑圆那么起劲,走过一段路后,我还抽出大号吹几声,大号在山峦回荡,山野的枫树不知是秋风吹红的还是大号吹红的,有人戏笑着说是我俩用唢呐和大号吹红的,满山的枫叶比春天的花朵更加艳丽。红色的枫叶抑起高昂的头来展现出酒后诗人般的风度,路边的草木在秋风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欢迎的态势,不断哗啦啦地向我们这支接亲的队伍鼓掌和招手。

到了岸山,我们被女方家安排在寨子上另一家休息,大概到了午夜,押礼先生才叫我们进入女方家,这时正是摆“礼”。摆“礼”就是把男方抬来的礼盒摆在堂屋里“丁”字形的桌面上(用三张桌拼成,并在上面盖上被单),并点亮龙凤花烛。我和付登贵吹起了唢呐。唢呐一响,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堂屋里挤了一层又一层。按摆“礼”的程序,吹的调子也跟着变化,但都以轻松调为主。那天我是初次上阵,起调都听付登贵的。在摆“礼”的过程中还得吹几声大号,这大号全由付登贵掌握,他见的场面多,什么时候该吹什么时候不该吹,吹的时间是长是短,分寸掌握得很好。这时我是不敢摸大号的。大号一吹,跟着就是鞭炮齐鸣,这意味着进入了下一个程序。

第二日凌晨发轿了,新娘用哭嫁声告别了祖宗告别了爹娘,由接亲中的女眷撑着花伞递给新娘并扶到轿里。这时我们两位吹手又吹起了唢呐。轿子出了女家房门,两面大锣也打了起来。大夫子抬着大轿,其他夫子抬着从女方家点出来的嫁妆,一路吹吹打打,又浩浩荡荡回到了男家。轿子抵达刘家时,付登贵吹了三声大号,轿子在坝子里旋转三圈“回车马”后抬进了屋。农村办事务来祝贺的人很多,坝子里堂屋里灶屋里都有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新娘被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牵出了花轿并领进了洞房,小孩子们也一起拥到洞房里嬉闹。那位牵客人是主人特意安排的,她必定是家庭和睦生儿较多而且在当地有一定威望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负责牵新娘,其男人负责点烛,分工是清清楚楚的,这意味着新郎新娘和睦相处,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白头谐老,百世其昌。

我和付登贵被男家安排在堂屋右侧门处的一张四方桌旁,桌上面有茶壶、茶碗、瓜子、水果之类的东西。我俩相对而坐,面朝堂屋正中,不时吹奏着唢呐,品尝着桌上的东西。过后接待送亲客,四方桌上重新换上了瓜子之类的东西。我俩吃不了,递给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小孩。随着送亲客桌上的东西更换,四方桌上的东西也跟着更换,酒菜、饭菜,各是各的,不得混淆。我不会喝酒,只能以茶代酒。付登贵吃得可香了,上什么菜就吃什么菜,酒也不离口。对于他来说,酒是半斤八两不过量,他跟我说喝得好才吹得好。反正我不会喝酒也反感喝酒,但我还是羡慕他有喝酒的福气。

送亲客一醉二饱后要走了,我俩吹起了送亲调,付登贵还吹了三声大号,然后是鸣炮欢送送亲队伍出家门。

送亲客走后,新郎和新娘才正式拜堂。这时也是下午一点钟。新娘被牵客人领到堂屋正中四方桌前与新郎并立,随着撑婚人的口令:“一拜天地”新郎新娘面对香火叩三个响头,面对大门叩三个响头。“二拜祖宗”,新郎新娘又面对香火叩三个响头。“三拜高堂”,其父母分别来到堂前接受新郎新娘的跪拜。接着是拜直亲,姻亲,叔亲,堂亲。撑婚人(又叫喊客人)每叫喊一次,直、姻、叔、堂亲都来堂前受礼。接受跪拜的人当然得送上一份厚礼,旁边有礼房先生为你登记着呢。拜堂的每一个议程都得吹奏一段唢呐调,调子都是轻松愉快的,与拜堂的热闹气氛十分协调。

拜堂结束,吹手桌上的菜又换了,和正席上的菜一样,九大碗。我二人吃不了,吃不了也得上,这是规矩,端上来了你得吃,吃不了你可以请你熟悉的人来帮忙吃。于是付登贵就请三四个人来陪吃。饭后,我和付登贵又吹起告别调,刘家用鞭炮送我们出村口。

当年十月,我被抽到公社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很少回家,也很少到付登贵家练吹唢呐。但玉屏笛子我是随身带的。我被派到岸山驻队,还和冯德超互相探讨过笛子,但时间不长,只有三个月。他后来参加了工作,是个活跃分子,常和我说起在岸山互相吹笛子度良宵的趣事,再后来他当上了松桃县委副书记,心里不平衡,在铜仁治病无效与世长辞了,很可惜。因他是位很出色的人才,英年早逝,我还写了一首七律《悼德超》悼念他。在农村搞社教,隔三个月要换一个地方,后来把我调整到中山大队大石板生产队,因这个生产队账目不清,群众意见大,是个老大难生产队。我当时还是良家坝的大队会计,公社叫我去这个生产队搞清楚,我去了,彻底弄清了这个生产队的账目,群众很满意。十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李文志(文新水电站职工)家吃晚饭,中山大队支部书记余天才告诉我,说家里有事,父亲叫我明天务必回家去一趟。我说谢余支书了。

次日早上,我向大石板生产队的队长交待一些事情后,就匆匆回到了家。回家没别的,母亲告诉我请不到吹手,要我和付登贵再搭配一次,去井堡池为幺舅贺房子。母亲的安排,我不得不听。

隔了一天,父母邀约一些亲朋到我家集中,大家按母亲的吩咐,来人抬的抬彩,挑的挑蔸,父亲一声号令就出发了。当然我和付登贵的任务也不轻,负责吹唢呐。到了井堡池,亲戚些看我是吹手,都觉得惊奇,一个高中生去当吹手真是不可思议。我不怕人们议论,也不怕人们嘲笑。我吹唢呐有了前一回的经验,这次是为贺幺舅的新居落成而吹,吹得十分投入。付登贵还反复夸奖道:“出师了,出师了,以后可以单独接吹打任务了”。

打那以后,可能是由于工作关系,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搭配当过吹手了。一九七五年我上了大学,毕业后从医,就与吹手无缘了。有次我回家寻找那支玉屏笛子,找了半天在猗角旮旯里找到了,已经积上了厚厚的灰尘,用清水洗净后一看,笛管破了,再也不能吹奏。任何再好的东西,没有人去摸弄它就失去了意义。对此我好一阵伤心。但小山村的吹手还存在,还是付登贵与何朝清结对,可他俩没有培养新手,没有创造新的唢呐调,往往是旧调重吹,就是如此,请他们的人家还连续不断。

后来我大哥娶儿媳妇,我们全家从城里赶去了,见付登贵和何朝清在为我哥吹热闹,我也坐在那四方桌边,桌上摆满了酒菜,他俩请我喝酒,倒了二两在花瓷碗中,我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就把那二两喝尽了,付登贵说我好酒量,事隔三日真是刮目相看。酒后我提议咱们师徒共同来一曲,他说行但不知我还记得哪首调子。我说你教我的那些调子大部分都忘了,二十多年没有摸过唢呐了,只记得一首,我起音你跟随,错的地方请何朝清纠正。

我接过何朝清手中的唢呐,试了一下唢呐哨,调好了音,起音,付登贵随后跟调,一口气把这首唢呐调吹结束。在场的人见我俩配合得默契,“啧、啧、啧”地赞不绝口。但我多年没有吹过唢呐了,还是觉得有些生涩。那些小后生晓得我会吹唢呐,个个惊叹不也。付登贵喝一口酒后对众后生说:“你们二爷(指我)是个有大文化的人,过去在农村对什么都感兴趣,凡是手艺他都爱学,而且一学就成,比如木匠、篾匠、砖瓦匠都会,还为家里挣了不少钱。他吹笛子也挺棒,在良家坝没人比上他的。他跟我学吹唢呐没多久就会了,还和我搭配当过吹手呢,跟我去岸山接媳妇,到井堡池他幺舅家贺房子,按他过去说法,我们都是民间艺人,民间艺人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听说国家还设有专门的学校来培养,有时国家还搞什么唢呐比赛,证明国家是重视我们这些民间艺人的。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有年公社搞庆典活动,公社书记把全公社二十多对吹手集中在公社,吹个三天三夜,那场面才壮观呢”。他停了停,吃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后又说:“你们二爷还会写文章,他的文章上过大报小报。后来他当了同志,当了官,几十年来一直很谦虚,还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泥巴脑壳,你们得向他看齐呀”。

我打断付登贵的话对他说:“你是我的师傅,不要尽说些好话。说实在的你说的那些我都懂点,就是不精不专业。现在吹唢呐也应该创新,我听过泉口人吹唢呐,那才壮观呢,他们那个响器班子有七八个人,唢呐、号、大锣、小锣、鼓,钵等一大套响器,吹打起来十分动听豪放,就和电影电视上结婚吹打的一样,听他们讲是从北方学来的。可我们地方上吹唢呐代代一贯制,吹手就两个人搭配,调子就十来首,没有变化和创新。现在城里人在组织军乐队了,正在向农村推广,如果说在地方上也组织个响器班子,专业点,市场还是广阔的,要不然我们地方上的吹手就可能被其他取代”。

付登贵和何朝清听后连连称道:“对头对头,如果说有个人来领头组织,这个响器班子肯定是受群众欢迎的”。

我说:“就是你俩个牵头,”。

“不行了,老了,年龄不挠人呀”。付登贵显得有些无奈的说。

“那就培养几个年轻人呗”。

付登贵和何朝清点点头。

我又说:“师傅,朝清,我想借今日机会,分别敬你们二位一杯酒”。

付登贵点头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你就斟吧”。

我首先给付登贵斟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我举起杯对付登贵道:“你是我当吹手的师傅,曾经你我师徒一场,我先敬师傅一杯酒”。我和他碰杯,手一抬,这杯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我又给何朝清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举起杯对他道:“咱俩是兄弟,感谢你与师傅长期搭配,给地方上带来了欢乐和幸福,请接受兄弟这杯酒”。他只是微笑了一下,站起来和我碰杯,双手一抬,头一仰,把这杯酒喝净。

最后,我又给每人斟了一杯酒,并说道:“来,这杯酒,为我们都成为地方上的吹手而干杯”。大家共同举杯,把第三杯酒喝了。

三杯酒下肚后,我和付登贵又操起了唢呐,双双鼓起腮帮子又吹了起来,还是那么热情豪放,高音音色秀丽,低音浓郁柔美,气势充沛,犹如火车在原野的铁轨上驰骋,永往直前。

(2001年8月初稿于德江县城)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8-10 16:29:4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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