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阅读过一副画:在竹丝韵雨的江南水乡,波光粼粼的水巷中一只只红栏小船缓缓而过,一排排古老而传神的楼台房舍迷漫在薄纱般的雾霭中,更给人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真让人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我没有记住这副画的作者,却记住了它的名字叫《乡愁》。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起那副画,想起那一排排那或高或低、错落有致的鱼鳞瓦楼舍,我的心中心中就会升起一缕乡愁。无论什么时候在江南旅行,沿着新安江或富春江一路走,见得最多的便是鱼鳞瓦和烟雨,雨水一路缠着,走过徽洲大山,走过苏南古镇,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扬州平山堂、落在姑苏寒山寺、落在皖南西递村那鳞鳞千瓣的鱼鳞瓦上,像敲着钢琴黑白的键,马思聪思乡的旋律像窗外湿漉漉的烟雨一样在心头弥漫。
我喜欢江南山水,喜欢在江南山水间旅行,在一片青山秀水间看到一处处鱼鳞瓦覆盖的黑瓦白墙的古村落,无边的乡愁就在心中涌动,我要寻找的就是这种感觉,它与我心里的一种疼痛相对应,乡愁就是这种生命深处的隐痛,它总在细雨如麻的黄昏折磨着一些无法回归家园的人,不管这家园是地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在西递村那座鱼鳞瓦覆盖的老房子里,应天齐的版画艺术再现了古村落的封闭和凋残,他把生命深处的痛一刀一刀刻在木板上,画面背后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就是一种思乡的病,这种病传染给了所有参观的人。这就像我在姑苏寒山寺听到的钟声,你想想看,在那一片高低错落的老房子里,钟声突然响起来了,群鸦惊飞而起,枫叶片片凋零,张继的吟咏就传了过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月落、乌啼、夜半、晚钟,还有那一片寒山寺,这里烘托的是一个宏大的乡愁场景,让我们对古老的故乡久久眺望,望断天涯望穿秋水。
乡愁是中国文化中最动人的章节,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根。把灵魂皈依在故乡的怀里,一代代文化人就这样在思乡的背景下病着,这是一种无法根治的传染病,他们的诗文书画就是他们的病中吟,张继、温庭筠是这样,李商隐、郑板桥是这样,白先勇、余光中更是这样。我很喜欢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乡愁,是余光中文学创作反复咏叹的重要主题。从原金陵大学、厦门大学,再到台湾大学,动荡的岁月将余光中的大学生活分割成凌乱的片段,许多大陆的同学、朋友都已失散。这样的经历,在他看来“是一件非常伤痛的事情”。那份离散之愁,于诗人一生都是刻骨铭心的创痛。他说:“我生命的前二十年就这么一刀两断,这让我一直不能释怀。” 对故土浓浓的思绪,填满了余光中的诗行。他庆幸自己汲取了更多传统文化的营养。“如果我是十一、二岁就离开大陆,记忆不够,文化的渊源也不够,也就无从怀乡。二十年在内地的生活,给我提供了很多写作的情感资源。”在余光中看来,乡愁并非是纯地理的,也可以是整个民族的。所以,他写屈原,写王昭君,倾诉文化的乡愁。
在余光中的文字中,我们终于触摸到了乡愁的灵魂,那是任何爱美的心灵都可以真切感知的。倾听乡愁,你的心灵有多大容量,你就会得到多少情感的滋润;倾听乡愁,你会感到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又悄悄回到了自己身边;倾听乡愁,你会感到自己的情感正在慢慢升华,你会感到自己心中少了一些浮躁,多了一丝安详。在乡愁的的主题中没有夏天的狂热,只有秋日的成熟。乡愁,会让所有的热烈最终都会化作生活的智慧,所有的感情最终都会沉淀成心香一瓣,所有的愁肠百结最终都会成为云淡风轻的往事,并抚慰着我们逐渐老去的情怀!尽管我的家乡如今不多见鱼鳞瓦了,但是在中国,任何一处鱼鳞瓦覆盖的老房子都是我们的家园,你都能找到家的感觉——房梁上的粽叶与艾草、雕花桌案上的青花瓷坛与线装书,甚至河滩上头插栀子花的二丫和断角牛。
鱼鳞瓦是江南的家居常有的,它们鱼鳞一样排列,像弯弯的眉又像弯弯的月,覆盖着茅盾笔下的乌镇,又覆盖着沈从文纸上的凤凰;它是周作人的苦雨斋、丰子恺的缘缘堂;它是戏院、它是宗祠。那些与鱼鳞瓦有关的建筑细节——花窗、飞檐雕梁和隔扇,早已脱离了一股建筑上的点缀,有一种文化精神上的指向,指向古典,指向唯美,指向东方。
我在写作此文时,雨又下起来了,但这是红尘万尘的商业世界,没有鱼鳞瓦供它敲打,就是在乡村,农民们盖房子也不再用鱼鳞瓦了,而用水泥钢筋浇铸。鱼磷瓦有一天会不会消失呢?这个我说不上,但鱼鳞瓦上的乡愁已一点一滴渗入我们的文化、渗入我们的生命里成为中国文化人精神生活中最诗意动人的部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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