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的，即使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也只让弟弟端茶递水而把我赶回了学校，让我背负着不孝的罪名。

我也不爱老头子，即使在满脑子的锣鼓声中，我也没有掉一滴的眼泪。我掉了很多的眼泪，是因为那纸钱没烧透，烟熏得我直淌泪；我昏倒是因为我有一天多没吃东西，饿晕了。

我不爱老头子，在他走后的第十天，我就想不起他的容貌来；在他走后的第三十四天，奶奶没事就去陪他了，娘儿俩从来就仇家似的，现在终于可以言合，有个伴儿说说话了。

我记得老头子不高，比我还矮上一块头，又不帅气，我就想不透老妈子那么贤惠漂亮的一个人，当初怎么会看上他？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一下雨，外面多大屋里就多大，穷酸才一个的窝。

老妈子总对我念叨说老头子有多能干多体贴人，修咱家、奶奶家和外公家的十多间房子的石板全是他一手一锤给打出来的。犁田插秧打麦挑担子这些粗活重活从来不让老妈子动手，编箩筐做家具修补器具样样精通。我还说呢，老妈子现在怎么什么都不会做呢，原来老头子是始作俑者。我说他真能干，还会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去做？

老妈子还念叨说老头子心地有多善良。隔了房没成家的姥爷、远房的表叔什么的一门子的穷亲戚，一来咱家总是满载而归，老头子宁愿自己没有也不会少了别人那份儿。做的小本生意，看见孤寡老头老太没爹妈的小孩子，老头子是本钱都不会收。别的商人赚回大把的票子，老头子见了也不眼红，顶多叹口气说：我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我说他倒是装了好人，可坑苦了咱姐弟，那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投错了胎才跟来受苦。

我不认为老头子算得上是什么好男人，要不然他会一直隐忍爷爷奶奶到今天？我可不是个孝女，所以奶奶走了，我就没掉过一滴眼泪，我还面带微笑，我知道，旁观的人莫名其妙，在肚子里骂我没心没肝没肺呢。我要有心有肝，那不遗传上，活得过三十？

老头子说话就没几次是算过数的，我就死赖在床上，我不去读那什么鬼书，看着邻居家那两兄弟俩三天两头的被罚跪在院子里背书，我宁愿上山放羊割草去。老头子又哄又骗地说：只要你读书，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咱小孩子心里多乐啊，要什么就有什么，那多好的一件事情啊？为了几包酸梅粉，两块棒棒糖，我笑着向地狱的门口走去。我现在就想，那时候咋就没想过要天上的月亮呢？

老头子不要我嫁人而要我继续读书，是因为弟弟的成绩没我好，我是年年拿奖状回去给老头子脸上增那份光彩。老头子不让我辍学而贷款也要让我去读什么鬼大学，不是因为他爱我如掌上明珠，是因为咱是咱村儿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骄子，不让咱继续读下去，他怎么面对那么多的乡邻？瞧瞧他那得意的嘴脸和烂醉如泥的样子！炫耀了咱为祖先争了光，也不要咱学学独立的生活，有钱没地儿花了似的，非要亲自送到学校。到了就到了呗，有家了鬼似的安排好一切就回去，嘿，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杯，这不是成心让别人说咱没小心吗？

读这鬼大学，跟谁叫喝呢？一两年来遇到的烦心事比咱过去十九年遇到的都多，脾气发得没了，菱角磨得圆滑了，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什么玩意儿？把咱那纯真的童心都侮辱了。瞧瞧咱那帮中小学的老同学们，打工的打工，结婚的结婚，现而今，人家的儿子都有咱胳肢窝高了，见了咱，都见了鬼一样的叫阿姨。

老妈子说他们就想让咱将来不回去玩泥巴，就想着让咱哪天能飞出山头变凤凰。咱也知道白天打窝丢种施肥、晚上跪在地上一手一手拔那泥巴盖土这事儿不好玩，可咱又不是凤凰，咱宁愿做麻雀头头也不当那凤凰的尾巴，干吗非得麻雀变凤凰呢？

就没几个人说我像个姑娘家，咱也说一是一，挑水担粪打柴炒菜做饭捉鱼抓虾咱也一样干，有男生不服，咱单挑。老妈子说我就和老头子一个脾气。像他？咱多漂亮！瞧瞧老头子一身的皮包骨头，就俩大眼睛瞪得铜铃儿似的。那些个婆婆大婶媳妇儿小姑子，叔叔伯伯爷爷奶奶的，一堆一堆的人去看望他，一出门槛就一个一个地抹眼泪，妈的哭丧啊！想这些很有良心的家伙以前是怎么待咱家的，以怨报德，老头子还总是以德抱怨，吃错药了才脑子昏了，要不他会在我回去给他修好坟墓离开的第二天就发疯？画个圈，让弟弟站在里面，说：二娃子，你站在里头，啊，就是你，你要死，我要活九十九岁！

老妈子说是我送走了那两个要死的人，老头子一急，怕再见不到咱就家重了病‘奶奶听说我要回学校，她就索性早死了，也好让我给她端灵位。我说这还真是早死早好，看得心烦。老头子快见到阎王老爷的那刻，肚子上像盖了个盆子一样，硬是到升天都没哼一声，他是不像奶奶那样要死要活地呻吟了近一个月，可这有什么好希奇的，他是个大男人，一个大男人，会哼一声？

老头子走了几天了？我是想不起来了，开始算算老妈子对我念叨的天数，也差不多了，她呢，一念叨就肝肠寸断一样，可我没眼泪陪她一起掉，我是谁呀？老妈子数落我，我当没听见，咱别的本事没有，就有这左耳进右耳出的小聪明。老头子是吃了ｎ多的苦头，眼看着要苦尽甘来享受阿弥陀佛了，自己要走，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要他在干了一天活以后就又烟又酒的。劝多了，他就叫嚣：干脆把我的命拿去算了！我知道，酒是他的血液烟是他的呼吸。医生老儿一声令下，抽了他的血液止了他的呼吸，所以他没命了。

老头子又不爱我，他给于我的只是一具躯壳，还享受尽了入世的万般痛楚，我是恨他的！他走与否和我有何相关？

我刚把行李箱放下，就有ｍｍ叫我：老大，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说：连，我想我们还是断了联系，我怕被伤害。

我是没听出说这话的是哪位，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我是肯定听见有人叫我“连”了的。记得老头子的手术同意书上，签的是我的大名。我这才想起我的名来，是老头子翻了好几天的字典才给我取了这么个俗里土气的诨名。

连妹子。

很久以前，老头子只是这样嬉笑着叫我。

泪双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