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晴得叫人眼睛发亮;屋顶上的积雪昨天化完了,觉得春天的气息正在额头耳边流动。前几天也许是天气太冷了,脊背痛疼;这会儿一暖和,没有痛疼的感觉了。心情一百个的好!我不曾有过事事如意的事情,却常有事事如意的心情,尤其是领着田田出去玩的时候。
秧歌花社锣鼓,一街的喜气洋洋。一个女孩守着几块宣传版,图表照片,一色地清亮。女孩普通话悦耳,热情,诚恳,宣讲着她的职业:便民,利民。
她先是坐在靠椅上,我到她面前,她麻利地站了起来,把靠椅推向我,率先自报姓名,接着慢声慢语地问:“你……你是杨老师吧?”我说:“咋不是的呀!”我这种回答有点不知自谦,且又是舞阳腔,使我自己就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她说:“杨老师你是肯定不会认识我的。多年前,我们几个班级几百人听过你讲课。”我确实不认识她。只好随口答言:“有点面熟吧。”
“杨老师,今天见到您,很荣幸!”说着就要扶我坐下。我慌慌地,说:“过奖了过奖了,不可说是‘荣幸’啊!一个垭口山上的,垭口小城像个大村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我系何人?何敢劳人这般敬重。
一份敬重是一份教诲啊,刻在心上了!
田田在我身后,女孩抚了抚田田的头顶。我和田田一同向女孩告别,然后向街市走去。
眼前一片大葱,葱条白白肥肥,齐刷刷,铺满了半条街,葱主人像是外地人,失神而疲倦地检视着过往行人,喉咙嘶哑:“大葱便宜!六毛六毛!”恨不得向人磕头求售。这位葱主人,仿佛大年三十那天还迎风当雪守在这儿,不知他回没有回到老家同家人过年,今日仍守在这儿,卖着他年前没有卖完的大葱。葱堆旁边有他的草苫子印花被子,还有三块砖支起的铝锅。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递出一张钱,买他两捆吧,算是点点儿心意。
货出地道,这葱是无可挑剔的,价钱也不忍再问,无意间伸手抠抠葱捆顶端那撮干葱叶,噢,我倒吸一口气——里边夹了一小团泥土。田田也看见了,伸了伸舌头,并不声张。这团泥土,并不全是泥,是掺和了碎叶的沫沫儿,虚虚的,不占多大分量,超不过半斤,按其葱价,这团泥值两角钱,是阔人的半支香烟钱。
我们掂起葱快步离开。后面陆续围上来顾主,掏钱,递葱,生意兴隆起来。
谷贱伤农,葱贱也伤农。六角一斤是二十年前的价格。我们都在轻轻松松地过年哩,葱主人远离家人苦守异乡街头,偌大一片葱,望之生愁,也真凄凉,买吧买吧,葱是冤家!
我和田田离开葱摊,走到了远处,才开始说话。田田张着迷惑的大眼睛望着我。我说:“这一大片葱.不会是一家生产的,肯定是左邻右舍七姓八家集起来让这位葱主人运来出售的。这团泥是哪家的人塞的,葱主人不会知道,他如果知道,他是会恼火的。因为他知道生意难做,一出问题,便走投无路。你想想,刚才咱如果当众掏出那团泥,他这几千斤葱就该烂掉街头了,说不定还要罚他几百几十的。”我这番叙述,名不正言不顺,情理曲微;但田田还是听明白了,她重重地点头,田田一点头就像个成年人。
我心中在想:往葱里塞泥团算是卑微,但这不是小人行为,是小民行为。田田是不会懂得“小人”和“小民”的含义的,但她对此事始终没有发出疑问和责问,是她也将那团泥在她心中化解了;这和我真可谓志同道合。我心欣慰、熨贴。
几年前田田还是一个偎在小褥里的小娃娃呢,问她“哪儿亮哩”?她指指电灯;问她“哪儿响哩”?她指指电视机。一忽儿几年,可跟我有了共同语言,尤其在人情曲微处爷孙俩还能默契不露声色,这真是喜在望外的事!我要努力锻炼身体,认真学习,一程一程地跟田田往前走,那才是春光明媚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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