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上中学的女儿,如痴如迷地摆弄起照相机来,后来竟学会拍照了;在拍照时还知道导演人家的姿态,还知道放音乐调理人家的表情。
“爸,我也给您照一张吧?”她多半给她的小伙伴们拍照;但也总不断这样求我,以为能给父亲拍一张,才算是真正学会了。
我整理了表情,又认真做一个深呼吸。
女儿很帅地说:“爸,自然点儿,笑……”
咦,洗印出来了,脸上没有笑。
女儿咬咬下嘴唇,说:“爸,再来一次。”
唉,这一次脸上还是没有笑。
女儿不灰心,说:“爸,这次你看着远山,看着山边的白云,笑,笑,嗯,好!”
这第三次拍照,女儿视为考卷,乐观又紧张,惶惶等待揭晓。——这次是我另请行家洗印的。我把洗印好的照片拿回来的时候,便将一腔沮丧掖得紧紧的,猝不防女儿兴高采烈地将照片夺了过去看,她那张开的嘴便惊愕得合不下去了:“啊?爸你明明一直在笑哇?怎么又不见笑?”
我像考生舞弊败露,又像弄翻了案头盆花,惶惶无措,忙解释说:“是的,我是一直在笑;可能你捺快门的那一刹,我撑不下去了,那笑,便断了……”
女儿无言……
我尴尬地又自找理由:“是爸老了。”
“老了就不会笑了!”女儿近于抢白我。
我委屈得要哭。然而,先哭的,是女儿。
女儿的童年是在我最忧苦的岁月里度过的于是转瞬便喜悦了,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过早地懂得克制自己安慰父母。过早地懂得克制自己安慰父母。
过了半天,为了寻找我的喜悦,她从照片堆里扒拉出一张我年轻时的生活照,是一九五七年春天的:我坐在桥畔草坪上,垂柳拂肩,脸上没有笑,但有比笑更为动人的恬适,恬适得让人知道那是个晴和天气,一天云锦,云下有小鸟流动。照片黄了,但还觉得那柳枝丝丝生凉。
女儿为父亲曾有过这段年华而喜极洒泪,便抄起相机,选取和照片上近似的背景,命我摆出和照片上同样的姿势;然后,把这张照片放到我目力所及的地方,说:“爸,你注视着照片,想着当年……”
女儿此番用心使我心栗,这份经营不是十五岁的人所能有。为我一笑,她如此良苦,我愧不能受,便慌慌张张,眼不由心,心不由眼,看着这陌生的遥远,惊恐而迷乱,迷乱得无所适从。
过去的真实,成为今日的虚假,我凝视着我那逝去的世界,笑,笑……眼前残绿淡黄,终于幻化成一团光影……
“注意,爸,笑……好!”
用虚假对待笑,那笑便捉弄你。
照片无情地告诉我:“你脸上有了笑,但这笑不比哭好看。”
女儿无言,将我这两张恍若隔世判若两人的照片推到我的脸前,分明问我:“你那笑哪儿去了?是被人夺了?是自己掖了?”
我不感到难以为情。因为此刻我心上泛起了一个悔。——我记得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没有看见过我的父母即女儿的爷奶脸上有过笑,总觉得他们的脸色不好看,隐隐生厌。
女儿今天此番苦心,应该细味啊——谁敬过我们一支烟一颗糖,我们念念不忘,总找机会设法回报。可是我们对父母的恩德就无此敏感。生儿育女方知父母恩,唉,这太迟钝了,太拖欠了。(天哪,如果不生儿育女呢?)感情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为何给儿女的感情似顺水倾流?为何回报父母恩德又如逆水行舟?父母心血注入我们身上,若在我们生儿育女之前就萌长成一棵孝的大树,替父母分担忧苦,那时父母还年轻,在他们精精神神的脸上再添上欢欢喜喜的笑,两代人的笑重叠在一起,这世界不就多了些光彩吗?为何非像季节一样,等到我们有了儿女、父母面容枯槁时,才晓得回报父母养育恩德呢?那时父母即令笑了,不是太晚了吗?让父母笑得太晚是人之一愚!我问女儿:“你和你哥哥每次有病都是我先发现,而我有了病呢?”……
我又问道:“那么妮子,你知道咱家的粮票粮本在什么地方放着?”,女儿低头脸红了。
我接着说:‘你们单单一个学习。可爸既工作又学习,为了工作好我拼命学习。爸何尝不想笑,只是笑不起来,也许在你捺快门那一刹,我又想到今日的日课了;再不然,就是正在盘算这个月余下的钱,是给你交学费,还是给你外婆寄回去?爸笑得机会太少了,比如说星期天爸想歇歇,派你们兄妹去买面,先跟你们商量,你们愿意,再把粮本面袋钱一一递给你们。若你们刚一出门,遇上同学邀你们去玩,你们还是把面袋粮本嬉笑着塞给我们。在你们面前,我和你妈总是吃败仗,于是,就笑不起来。
女儿嘴角边的流行歌曲渐少,以致沉寂,情绪不是趋于分散,是在集中。那一天我看见她在补缀一个被老鼠咬破的面袋;补好了,又纳鞋垫。
我问女儿:“你和你的老师谁是强者?”
女儿答得坦率:“老师要我们做作业,他是强者。可是我们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他又忍了,最终还是我们战胜他。”
“那么我们之间呢?”
女儿笑着说:“还用说?我和哥哥是强者,你和妈妈是弱者。比如今天早上你叫我和哥哥起床做饭,我们可以赖住不动,你和妈妈就不可以赖住不动。”
我已感觉到女儿闯入我这半生哀乐的长廊了,并伸手试举了我此刻肩上的担子。她的感情之舟,颠簸于波涛之上,终于气喘嘘嘘,艰难逆水上溯到我的膝边。我为女儿过早地知道呵护父亲反觉不忍,感情一下子复杂了,那本该有的喜悦又化为戚戚。我是想:如果我也在这十五岁的时候,也像女儿这样,我那父母,也不至于带着没有笑的脸容早早去世。
台湾丝路出版社《杨稼生散文》
通联:河南省舞钢市垭口温州路组织部宿舍楼一楼东户
电联:03757928060电邮:linjie3366@163·com邮编:462500
本文已被编辑[古渡闲人]于2006-8-9 8:23:20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罗雀堂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