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进入平坦的华北平原后,河面徒地变宽,再加上众所周知的原因,河床逐年抬高,形成了地上悬河,多雨年份,极易泛滥成灾。村中的多数老年人并不是人人都走到过黄河岸,看到过咆哮东去的黄色巨龙,更不可能到海边看到过黄龙入海的壮观景色,但提起黄河决口来,都一样的心有余悸:那一年,黄河水就走到了北边离村不到一里的地方才停下,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了。随水漂来的猪呀羊呀的死尸一个个腹胀如鼓,多了去了。混不愣腾的半边天啊!
黄河水退去后,其从遥远的上游挟带来的粘重的泥沙就留下来,在地表搭上了一层淤泥,耕翻后就会形成一层黄黄的胶泥,因水滞留时间长短而积淀的厚度不等,大大改善了原来以砂质为主的土壤,提高了保水保肥能力,对农作物的生长却是大大有利,而且又是酿酒窖池不可多得的窖泥的优质原料。这也算是灾害过后仅有的一点点的安慰吧。
从距村几十公里远的地方蜿蜒东行的黄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还用不了国家成立专门机构对黄河水资源统一管理调度,照样全年不断流,当时的治理重点还是汛期分流泄洪、防止决口及引发泛滥灾害。于是一条人工小河道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村西不到一里的地方,还从村背后分了一个岔,与另一条支流在东边远远地相通。新开挖的河道取出了大量的泥土,就分堆在两岸,被粗略地整成中间高的垄形,远远望去,犹如城墙一般。为保证岸上的土不再坠落进河道和防止春天带来的扬尘,当时的村集体就决定在河道两岸栽植适于砂质土壤、生长较快、枝条又生有针刺的洋槐树,并与邻村的槐林相接,连成两道绿色的长廊,一直与黄河连成一体。于是,广阔的华北平原上就飘起了纵横交错的绿色绸带,引导着不羁的黄河驯服地东流入海,再也不许它任性胡来。
新挖出的泥土蕴含着大量的水分,刚刚栽植的树苗不用浇水,春天来时就抽出了满树卵圆的叶,从上到下都是绿的,柔软的身子齐刷刷地在风中的两岸摇曳,虽说才一人高的样子,也尉为壮观,赶得上奥运会开幕式上的集体舞。春夏之交,翠绿的叶片之间就会长出先黄绿后乳白的槐花,每逢到了这个季节,村子里从早到晚都飘着甜甜的香,两岸好几里远的地方都会浸润在这种槐花特有的芳香气息里,引得远方近处的养蜂人循香而来,经过嗡嗡成群的蜜蜂的辛劳,黄橙橙,能让养蜂人自豪地竖起大拇指,对年老体弱者极有滋补功效的槐花蜜就摆上了商店的货架。夏秋季节,每逢傍晚时分,各种叫上名和叫不上名来的小鸟黑压压一群一群地叽喳叫着前来投宿,黎明时分再四散分飞出去觅食。疯长了一个夏季的槐林在秋风里会落下干枯的黄叶,被忙完农活的乡亲及时扫聚成堆,晒干贮存起来,冬天的风雪来时正好又作了家畜越冬的饲料。只用了四年的时间,槐树苗就已经棵棵亭亭如盖,枝叶交错,能够密实地挡住夏天毒辣的日头,就连小雨也透不下来,壮大成名符其实的槐林了。可惜乡亲们并没有为当时那么壮观的景色留下艺术的倩影,现在的后生们缺少了直观的视觉效果,只能在夏季纳凉或冬天围炉的夜话中听到零星的描述,与自己出远门时有幸瞥到的防护林相比较着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了。
前年去世的二大爷就是当年的护林员之一。刚刚栽下槐树苗时,二大爷已经是那个样子了,秃顶,微胖,跛脚,拄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棍,看什么或和人说话时习惯斜着身子悬起细短的那一条腿来,总是露出黄色的牙齿微微地笑。由于二大爷身体的残疾,一直没有成家,村集体照顾他,要他任了这个护林员,也挣工分的。槐树苗一天天地抽条、发叶、长高,而二大爷一点也没有受到感染,相反,脑袋瓜上却愈见其秃了,头发象破了的草帽圈一样怎么也盖不住红扑扑的头顶。
盛夏季节,两岸槐林在充沛的阳光雨露滋润下,发疯似地长,泛着青光的树叶明亮地在人们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希望在颤动。知了在枝杈间不知疲倦地嘶鸣,一点也不受在河水里象光滑的泥鳅一样嬉戏的孩子们兴奋的叫声的影响,反而更卖力地鸣唱着它们短暂的生命之歌。由于贪图河水的清凉和偶而能够捉到小鱼的诱惑,我和其他童年的伙伴一样,常常是到了日头慵懒地快要下山的时候,才在护林的二大爷的呵斥声中想起了岸边的衣服和还空空的猪草筐,赶紧恋恋不舍地上岸。河道近旁的野草早已被优先刨割过多次,跑到远处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这时候,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槐林:有那青绿的树叶衬在筐底,也可以瞒过大人们的眼睛,免了一顿责骂的吧。
偏偏二大爷早就盯住了我们这一群贪玩的伙伴,双手拄着那条光滑的棍子,掂着一只脚一拐一拐地追我们从东跑到西,一点空当也不留给我们。眼见村庄上空飘起了袅袅的炊烟,庄稼地里也荡拂起轻纱般的薄雾,更有心急的爹娘一声声的盼儿归的呼唤,我和小伙伴们情急之中也想出了对付二大爷的办法:大家伙儿分散行动,他总是分身无术。于是,槐林里就出现了小伙伴们得逞而又惊慌地折枝撸叶和二大爷一拐一拐往来的奔跑,地上留下伙伴们凌乱的脚印和二大爷用木棍深深戳下的坑,林间弥漫着二大爷气急败坏的咒骂:兔崽子!还不住手!看我明天就告诉你爹,你知道这河是干什么的?知道这槐林是干什么的?小心我抓到你啊!看我不擗了你!
那时的我们远不会想到那么多,黄河的决口也没有在我们心中烙下什么伤疤,当然不会在意二大爷的愤怒和嘶吼。虽然没有被当场抓住,总是有了短处,我和小伙伴们看到二大爷就怯怯的,仿佛遇到了凶神恶煞一般,二大爷也当面没有给过我们好脸色,只是也没有到我们几个家里告过状,免了我们许多次的皮肉之苦。等到我们小伙伴都长大成人,不经意说起当年的事情时,二大爷就戳着我的鼻子数落:你现在读书多了,知道黄河开口子的事了吧?知道那槐林不能毁了吧?那时候就你引那一个头!我却只有讪讪地笑,只能这样为自己辩解:二大爷,我们那时候不是小嘛!不过,您老人家跑得可真够快的。二大爷却不依不饶:快你个头!就是因为撵你们,差点让树根绊倒摔死我!
槐林就在小伙伴们和二大爷斗智斗勇的拉锯战中顽强地成长,八、九年的光景,多数的槐树已经有碗口粗细,再过三两年,就可以成材作梁作檩了,却不想遇到了罕见的虫灾,虽说从栽下槐树苗,蚜虫、红蜘蛛之类的病虫害每年也都发生,但和更迅速地生长着的槐树相比,它们真的算不了什么,但这次不同,差点就毁掉了槐林。
那年春天里的槐林里棵棵树都开出了一嘟噜一串串的乳白的槐花,压得枝条都弯成了弓,蜜蜂嗡嗡地闹了半个月,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迹象。可到了夏末,树叶上挂满了学名叫做吊袋蛾的食叶林业害虫,蛾子在人们不太注意的时候产下了无数的卵,它们的幼虫就以树叶为食,边长大边吐出丝来粘合着树叶为自己织一个缍形的睡袋,吊在叶片或叶柄上,偷偷地吃树叶,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回坚韧的袋里,等危险过后又重新出来危害,它们吊在高高的树上,不容易暴露又很不容易对付,乡亲们愤愤地称它们为“吊死鬼”。乡亲们发现的时候,树叶已经让它们糟蹋得千疮百孔,原本凉风习习的林下已经斑驳地透过太阳,地上落满了黑乎乎颗粒状丑陋的害虫粪便了。
二大爷跑着拉来了村长,然后召集乡亲们想办法治虫。近地面的虫子,乡亲们可以咬着牙恨恨地用手把它们捏死,但更多的高处就只能另想办法了。有人拉来了果园里用的高压喷雾器,整个槐林地喷,但由于“吊死鬼”有袋子保护,效果并不理想。一时间,两岸槐林充斥着乡亲的急声嚷嚷和恶毒的咒骂,但依然于事无补。后来,县里派来了技术员,教给乡亲们一个办法,就是在树身近根部深深地打上一个孔,里面注入农药,再用泥巴封孔,不几天农药就会随树液上升到各枝各叶,只要那虫子再动口,就会中毒而死。
这真是一个好办法,乡亲们的脸上重又露出了笑容。二大爷拄着个拐棍东跑西颠地分送农药。做嫂子的妇女逗他:“二兄弟,小心点啊,注意你这条好腿。”他这时就会狡滑地回一句:“没事,嫂子,我还藏着一条备战腿哩!”逗人的嫂子惹了个大红脸,呸呸地啐他。他也不再多说话,乐呵呵地跑一边做事去了,光脑袋上的汗珠流下来,濡湿了头发,一缬一缬的。
随着全球气候转暖和持续干旱,小河道的分流泄洪功能日益萎缩,逐渐废弃了。正好槐树也大都成材,村里就决定伐掉槐树,复垦种庄稼。于是,见证了两岸生生不息的希望和乡亲们的劳碌的槐林经过了短短十多年的茂盛后倒下了。槐树放倒后,人们才发现,不论树干是粗还是细,每一棵槐树都是那样直,树干都是那么长。成材的都被乡亲们作梁作檩地建造新房或为儿女们打造嫁妆,树干细些的槐树,乡亲们也舍不得把它们锯成段,都整棵整棵地运回了家。
电视进入农村时,买了电视的家庭都用细长的槐树做了天线杆,一棵棵槐树好象又重新活了起来,槐林从河道两岸搬到了村里,只是少了四季的变换,一年到头顶起的,换做了铝制电视天线,直到今天还有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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