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在风中的记忆
一
天上的风在自由地运行,那些淡淡的白云,也在无形无色的风儿的推动下逐渐地淡去远去。当然,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是会照常东起西落的;更大一点的呢,宇宙运作的自组织大系统,肯定是不会因为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某些所谓大英雄救世主神仙皇帝的强权意志,而改变了固有的运行轨道。
我的童年及少年时代,那些个惨烈的哭叫,那些个完全丧失了人性的呼喊和诅咒,那些个备受屈辱的弓形的躯体在疯狂人流中的晃动,以及那些个人心饱尝压制的日子,不是离我远去了,这样的记忆,就像毒蛇缠身一样,越来越紧地将我束缚在了那些冤魂的阴冷恐怖的号叫的包围圈中了。
二
很小的时候,我就感到奇怪,那些大人们的互相交谈,都是极其小心极其小声极其诡秘的,几乎没有见到有哪个大人敢于高声大气地讲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除非是在批斗坏分子的大会上。我现在猜想,那个时候的大人们之所以将那些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当成自己最为舒心的节日,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批斗会批斗的是别人,也许批斗的对象就是自己的仇家。
批斗会上,群众的发言是积极的,就连平时不大说话的或者本来就不善于说话的人,在这样的场合,也会变成口若悬河的雄辩家。在我们这条小小的街道上,就有一位老年妇女能够一口气讲一二个小时的话。别看她没有什么文化,可发起言来就不简单了,就连那些工作组的从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们,都佩服得不得了。
记得有一次批斗地主分子张老头,这位善于演说的老年妇女的演说,可以说是语惊四座,那些工作组的大学生们听得来眼睛都不敢打转。
她的长相嘛,跟一般的家庭妇女没有任何区别,胖胖的身体黝黑的脸,平时看着是非常和善的,也喜欢做一些打抱不平的事,因此在这里的人缘还不错,在众人的心目中也就有了一定的份量。
那位被批斗的张老头,精瘦干枯的一张马脸,尖尖的带钩的下巴,那一对不停地闪烁出莫明其妙的黄色的微弱光芒的小小三角眼,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个坏分子,平常总见他弓着个腰,背着个手,低着个头,晃晃悠悠地从街上走过,我们看着,觉得他确实很像那些电影片子和连环画里面的坏分子,于是,经常有不少的幼儿,会向着这个地主分子张老头高声叫骂,或向他扔一些泥块之类的。每当这些时候,老地主总是涨红着脸,口中轻声地念叨着什么,加快蹒跚的步子,前倾着身形离去,身后留下的是一大片小孩欢快的笑骂声。
我记得有一个在当时流传很广的小英雄刘文学的故事,说的是小英雄刘文学,发现有一位老地主要破坏人民公社的财产,于是与地主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结果,刘文学牺牲了,成了烈士,也就成了我们当时学习的榜样。我们这些红小兵,手持红缨枪,经常的游戏是捉地主。还有一个有趣的游戏,是用弹弓的线将雕刻好了的刘少奇的身体绑在中间,小孩子们在一张一弛的弹弓的晃动中,看着中间的刘少奇在上下的翻动着,那心里呀,可真是解恨,这个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你也有今天啦!哈哈,外加上对刘少奇夫人的笑骂,当时就是一场大快人心的游戏比武擂台赛。当然,凭着我们当时的想象,那个刘少奇嘛,肯定是长得跟我们街上的老地主张老头是一个样,一看就是一个坏分子。
那个时候,我们贵州有一位被革命群众打倒了的叫△△△的领导,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有些弯曲吧,被打倒以后,就被编成童谣四处流传,童谣是这样的:“△△△,弯月亮,自称贵州小太阳。革命群众不容你,把你扫进垃圾箱。”儿童们一边念着词儿,一边踢脚蹬腿,并且手中好像还真有一把扫帚,要将这个不被革命群众容忍的反动派扫进垃圾箱。在我们的印象中,这个被革命群众打倒在地的△△△,也肯定跟我们街上的老地主张老头是一样的坏了。
三
我们还是接着回忆那次批斗地主分子张老头的情境,那是一个夏季的夜晚,气温很高,斗争的地点是一大间前后敞开的木屋。那个张老头,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尖尖帽,胸前按照当时的惯例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子,上面用黑墨写着地主份子某某的名字,名字还被红墨划上一个明显的×,他弯曲着身子,一任革命群众的发落。
会场的气氛很活跃,尽管很热,那些摇着纸扇的群众,也正在神秘地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有不少的人的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那样子,好比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的愉悦舒畅。而那个地主张老头,却是一脸的苦相,全身已被汗水浸湿透了。
先是由工作组的组长宣布大会进行事项,然后由居委会主任发言,接着是几位群众代表上来发言,序幕拉开后,我们这条小街上的雄辩家,那个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胖胖的黑黑的慈眉善眼的老大妈,开始了她的发言。
只见她干咳了几声,将喉咙里面的口痰清理干净,再端起一个大大的陶瓷茶缸,慢慢地细细地喝了几口尚冒着热气的茶水,凝神一会,那双平常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也开始泛出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英气,这个架势稳住以后,便开始了她的发言。
“啊,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们,我们呀,今天晚上,在这个地方呀,开的这个批斗,地主份子,张某某的,大会,就是,要提醒,我们大家,要,时刻牢记,我们伟大领袖毛主[xi]的,教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这个,过去的高岗、饶恕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他们的阴谋,并没有得逞,但是呀,这些,啊,反动派的,孝子贤孙们,总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想要复辟的野心,始终不死。哪、哪、哪,这个,地主张某某,对我们工作组的,不老实的,态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为了,我们,红色江山的,永不变色,我们,一定要,将,隐藏在阴暗处的,阶级敌人,揭发出来,例如,狗地主,张某某,过去的,反动罪行,他,完全,交待,清楚了吗?这个呀,可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呀,我们,可不要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呀!嘿,你,这个,狗地主,只有,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和,教育,才有,出路,如果,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将你过去的,反动,罪行,向,革命群众,交待清楚,我们,革命群众,是,不会,答应的。”
这位老大妈的抑扬顿挫的有板有眼的讲话,特别是她故意的将很多的话语拖长,或故意停顿的腔调,将整个会场弄得个清思雅静的,那个老地主头上的尖尖帽的晃动也越来越厉害了,于是就有两位身强力壮的大汉上前对着他的头,狠狠地往下按着。接着就有人,带动大家呼起了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革命口号。
一阵火热的口号过后,这位老大妈又开始了她的发言,先是从国际国内的形势扯到我们这条小街的阶级斗争形势,又从某某坏分子的反动行为联系到苏联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还从我们街道的阶级斗争形势谈到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xi]在历次政治路线斗争中的英明,最后就布置我们街道的全体革命群众阶级斗争的具体任务。她的讲话,整整花费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同时,那个老地主,被满怀阶级仇恨的群众上前推搡得长声惨叫。
四
那个时候,我们对伟大领袖毛主[xi]的宝相,简直比奉若神明还要奉若神明,到书店去卖主[xi]相来供奉在过去供奉自家先人板板的地方,只能谈请,或者要跟书店营业员说:“请张毛主[xi]宝相。”据说有一位不识趣的家伙,走进书店是这样说的:“把那张毛主[xi]相卖给我一张,要好多钱啦,贵不贵哟?”算他运气差透了,当场就被几位青年男子一顿拳脚揍得个满身开花。
有两个妇女在一起谈家常话,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洗衣服的事情,其中一个妇女感叹道:“你晓得不,洗衣服的时候,领子和袖子最难洗了,我觉得洗衣服的时候要重点将领子和袖子洗干净,因为衣服的上面,领子和袖子是最脏的。”可能是听话的那个妇女听成了“衣服的领袖是最脏的”,就一口咬定那个说话的妇女是在借机攻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xi],转身就将这一言论报告给了红卫战斗团的头目,这位说话的妇女就被打成反革命备受凌辱。
还有一个故事,也说明了主[xi]宝相的不可亵渎。一次,正在开批斗会,由于被批斗的人不老实,居然敢跟批斗他的干部顶嘴,将一位在场的干部气得不得了,他用一只手指着被批斗的人,口里骂道:“你他奶奶的,敢跟我们顶嘴!”接着就将那只收回来的手掌,重重地往下啪的一下了击打在了一张发黑的桌子上,可能是因为他刚才被气昏了头吧,这一巴掌直接地重重地击打在了面前桌子上面的一张报纸上,恰恰那地方是毛主[xi]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的宝相。
这一下,他就被扭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之后,据大人们说,这家伙在那里吃了不少的苦头。
当时的红卫兵们在这条小街,可称得上是很有份量的一支队伍,据说他们出去串联,坐车吃饭住宿是不会花钱的,每次大型的武斗及斗争大会,他们都是主角,因为我当时很小,对于红卫兵们的行动的具体场面,只有一些很零星的片断的记忆。譬如有位红卫兵的头目,就直接批斗过县革委的主任,还重重地打过他两耳光呢,你看他当时是多么的威武呀!
到我开始记事并开始有点思想的时候,就是红小兵的戏了。我们学习反潮流的小黄帅,我们深入地揭批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的反革命路线,我们深入地狠狠地揭批全世界修正主义的反动本质,我们对于反动派的这样阴谋那样阳谋是批判过来又批判过去,我们心向祖国放眼世界,我们要为解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而奋斗终身,我们还要深入地仔细地学习当时的白卷英雄张铁生,做一个红彤彤的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还要深入地狠狠地揭批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当时指的是与张铁生相反的一类学子的路线)。
我们只是一只小小的木偶,我们不敢乱说乱动;我们只是一面天上飘荡的风筝,我们的一切都是操纵在冥冥之中的那个神灵的手中;我们只是随着大人们的宣传,便相信那些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劳动人民,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是需要我们无产阶级去解救的;我们只是不断地听那些老贫农来到学校作的忆苦思甜报告,就知道了我们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也就更加珍惜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当然,也就更加痛恨刘少奇、邓小平们的修正主义路线想要搞复辟的反动思想。
当时,我们想到的是,要是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的反动阴谋真正得逞的话,我们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是我们坚决不答应的。那些政治课本上的对未来的这样那样的美好设想的美好的蓝图,总是让我们浮想联翩于不远的将来的美好生活,还有全世界的劳苦大众的共同解放。
五
当时我们这条处于大山包围之中的小街,除了公社大楼是青砖建筑的以外,就是那些歪歪斜斜的破旧的木房的零乱的排列与组合了。每家与每家的相隔也只是一层薄薄的木板,所以相邻的人家各自的一举一动产生的极其轻微的响声,都会传进彼此的耳朵,诸如两口子夜晚的在床上的响动,特别是那些妇女们在这样的时刻发出来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妈呀妈呀的惨叫,就让那些尚未亲自接触过女人肌肤的家伙们彻夜难眠了,有些家伙没办法就只有自摸了,自摸的过程中自然是幻想着有一个具体的女人与自己在做着与隔壁男人同样的事情,最后是一股子的浓稠的液体从下面流出来的极度兴奋,之后,就是全身的瘫软中的长久的幻想了。
彼此之间,大家的咳嗽、放屁的声音,都可以清晰地听见,至于煮饭时的响声,就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另外一家人,是在弄些啥子好吃的东西了。因此,各家各户如果有重要的人来谈说重要的事件,他们的交谈就要十分地小声更要十分地小心了,搞不好,这样的谈话会被有仇怨的隔壁人家听见作为反革命的言论的证据,这样的事件,在当时我们那条小小的街道就发生过多起,有的甚至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成了监狱里面的囚犯。
那些老年妇女们的交谈,就更有意思了,听话者会将自己的耳朵与正在说话者的嘴巴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个说话的人一般都会用手掌将说话的嘴巴罩得死死的,生怕这样的也许是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谈被别人听见,但有时就有那些尖嘴妇人在旁边盯视,想要从中打探出什么于她自己不利的信息来。奇怪的是,这样的耳语看似保险,在当时恰恰是最不保险的,那些有仇的尖嘴妇人会认为是在议论她的不是,由猜疑而生嗔恨,再由心中的嗔恨而生打击报复的心理,于是各种无中生有的谣言及迫害就产生了。
那些满大街张贴的大字报,大多是由于这样的猜疑而生发出来的一些想象性的互相攻击的故事,要么是说某人的历史有问题,是漏网的国民党员;要么是说某人过去是土匪,是伪军官;要么是说某男人与某女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将一些细节写出来呢。这些大字报都不会将作者的尊姓大名签在题目下面或大作的末尾。
看大字报的时候,是一些人的悲愤欲绝,与一些人的欢欣鼓舞的互相对应;还那些与此类事件无关的看客们,悠哉游哉地想要从那些大字报的文字里面揣测出更多的有趣信息。我当时,觉得那些会洋洋洒洒写出大块的大字报文章的人,真是太了不起了,有的人,可以说是深通了鲁迅先生杂文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笔墨功夫,让我羡慕得不得了。
六
大家都很穷,一年四季差吃的人家很多,就有不少的人经常出走到乡下去捡拾生产队收割中遗留在田土中的玉米、稻子、红苕、洋芋,以此来解决一家大小吃饱肚子的问题。另外,就是大家相约在一起,去到七八里以外的山坡砍柴作煮饭的燃料。
街上居民户口的人们,在生活上,除了粮站供应的短斤少两的陈化粮,还有大家日夜盼望着的食品站每月定量供应的猪肉;那些属于农业户口的呢,由于人民公社的集体劳动的懒软散,许多人家一年下来不但粮食吃不到头,反而成了超支户(凭劳动工分不够抵除所得粮食份量)。
那个时候,虽然我还很小,也随同大人们去砍过柴、捡拾过人民公社社员收割中遗留在田土中的粮食。
我在乡下的日子,看到那些生产队里社员的集体劳动的场面,现在想起来真感到太好玩了。那些男人们在春光明媚的水田里的插秧时候的山歌,其中不乏关于男女性交方面的渴望,譬如这些男子看见了远远地走过来的年轻女子,随口唱出来的那些歌调里面,是带有一种调戏挑逗的用意的,有的女子听出了其中的用意,走近就是一阵的臭骂,被骂的正在田间劳作的男人们,也只是嘻嘻哈哈的应对几下就过去了,有些面皮厚的妇女也会来个以牙还牙似的报复,定会将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子弄得个下不了台。
有时候,那些利用耕牛犁田的男子们,在空旷的山野间,如果对耕牛的表现不满意了,其处理的方式,肯定是一顿的细竹棍的猛烈抽打,同时还要将耕牛的娘操个痛快。想起来,那些一年到头辛勤劳作的耕牛真是不合算,自己勤勤恳恳的为主人服务,只要稍微不注意,自己的娘也会被这些男子操得不成个样子。每每听到那些青山绿水间这样的男子的尖厉的要操耕牛老娘的怒不可遏的声音,就是一阵好笑。人啦,你的想象力真是强,会将不同生物的生殖器官与人的生殖器官联系在一起,譬如人们之间的相骂,都是用那些诸如猪哇狗哇驴哇的东西尽力地泼向对方老娘的私处,好像这样的想象跟比方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不但男子们相骂用如此的语言,就连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子们的相骂,也习惯于这样的想象跟比喻。
那些妇女们在土地里的集体劳动,她们会不时将正在使用的锄头立起在自己的面前,用双手拄着,就开始了互相的带有色情的对骂,这种对骂,说的是一些其他动物与对方私处的故事。旁边的男子们呢,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占便宜的机会,有的就凑拢来,嘻嘻嘻嘻地向她们说出了自己的私处的与之相合的要求,这一下子,妇女们就全体出动了,大家将这极少的不知机的男子按倒在地,将其裤子脱得个精光。男子下面的隐秘全被暴露在众人的面前,妇女们又将那些个平时不大听话的东西胡乱地捉弄个够了,并且发问道:“你龟儿晓得厉害了没有哇?还敢不敢再用你的臭嘴巴占便宜呀?”那男子只得告饶个不休:“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如果还这样,我是众人的儿!”有时候,个别性格豪爽的妇女会将她那一对白中带黑的圆圆实实的活甩甩的ru*房露出来,将ru*头硬生生地塞进那男子的口中,这玩艺在平时,可是男子们求之不得的好玩物,可到了这个时候,那男子是痛苦得不得了,告饶的口气更加地诚恳了。这些闹剧过后,已是快到收工的时候了,这集体的劳动就是这个样子,结果是水稻田里的杂草长得比正品还要茂盛,包谷到收割的季节只见到上面稀稀拉拉的几颗籽粒。当然,粮食是不够大家吃到年终的了。
那个时候的生产队的社员,除了参加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外,就是这样的枯燥生活中的调笑场面的调剂了,其余的就是天刚擦黑,两口子就上床努力进行着双方都很快活的事情,怪不得那个年代是中国人口增长的最高峰。
七
人们的娱乐,除了在露天看几场看过了无数次的电影故事片,或观看偶尔来此演出的县文化馆组队的文艺表演外,就是观看时不时的某两家的打架或吵架了。
这样的打架或吵架,自然会引来众多的围观者。先是双方的对骂,围观者见光是打雷不见下雨,有的人就不耐烦了,就会说道:“说的是风吹过,打的是铁实货。哪个不敢动手的是众人的儿。”
于是就有某一方的某个人开始动手了,动手不大一会,就会在小孩妇女们的哭声中停止真正的战斗。有时会闹到派出所,问过来问过去,最终也无法评判谁是有理的谁是无理的,只得不了了之。事后,双方也还是照常来往。好象这样的打架或吵架,是为了解除平时郁积在心中的烦闷的一种好办法,而且双方的交锋也恰恰是棋逢对手,有时的对骂还真能让双方都产生出无限的情趣来呢,当然是培养人们的关于其他动物与人类的可能的那种事件发生时的丰富联想。
八
有一次,是个夏季热闹的赶场天,张家坝的张贵与李家沟的李富两人,因为喝酒时的语言冲突,而导致的一场大街上的恶斗,让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张贵是个干瘦的老头,而李富却是个精壮的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当时是个下午,赶场的人都走得没剩下几个了,看客绝大猛部分是街上的男女老幼。如果凭二人的直接交手,张贵肯定不是李富的对手。二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开始只是摇晃着身子迷蒙着双眼前言不搭后语地对骂。这两个醉汉,就这样从上街晃荡到了下街,又从下街晃荡到了上街。围观的人群也是从上街跟到下街,又从下街跟到上街。大家觉得这样玩下去没有什么看头,人群中有个人就发话了:“你个狗日的李富,平时不是说得很凶吗,怎么连个软蛋张贵都怕哟!”
李富被这话一激,就伸出了一对坚硬的大拳头,对准张贵正要来个致命的一击。可那个张贵并没有一点退缩的样子,摆好了架势,口中念念有词道:“你娃娃过来,看老子的猴拳不整死你个龟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啥。”
张贵一边说着,一边耍了几招猴拳的套路,看样子这老头是有深藏不露的武功的。在场的就有人听他说过他是会武功的,李富也肯定听他讲说过如此的话。于是,李富的大拳头就只是在离张贵两三尺远的地方胡乱地晃动着,始终不敢对准张贵来一下真实的攻击;口称会打猴拳的张贵,也只是在老远的地方哇哇哇地耍着他的猴拳招数。
这个时候,有个叫刘喜的中年汉子嬉笑着说:“你个狗日的李富,简直是个猪,张贵懂个鸡巴的个猴拳啦,我见到他连一个十五岁的娃儿都没有打得赢,那次被那个小娃儿几下就打倒在地了。他狗日的是在吓你的,你个鸡巴的李富呀,看不出还是一个胆小鬼呢!”
刘喜这话刚说出口,被激怒的李富,却将他的大拳头对准刘喜就是几下,只见倒在地上的刘喜满脸挂彩,鼻血长流。看客们也轰地一下爆发出了少有的爽朗的笑声。那刘喜被莫名其妙的几下整得仰面倒地大约两三分钟,头脑清醒过来后,爬起来的第一句话是:“日妈,老子又没有说你啥子坏话,你凭啥子要打老子呀?”那李富正没个出气的地方,伸出拳头又要向他打过来,立即被人群中的一个好心人拦住了,刘喜只得悻悻而去。
张贵见机也开溜了。过后,我从那些大人们的口中知道,这个张老头是不会什么猴拳的,他只是头脑精明嘴巴油滑过一般人。那天的这场二人对决的滑稽相持阶段,然后斗争矛头的转移过程,我现在想起来觉得真好玩,再对照现在电影电视上的那些花拳绣腿们的绝世武功的表演,大概就跟当年的这个张老头差不多吧。
九
关于那些从大城市来的知青们,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穿着打扮的新潮,口音的南腔北调,以及他们步伐的潇洒大方。特别是那些长相漂亮的女知青,只要在街上出现,她们清爽的短发,和得体的衣着,以及爽朗清脆的笑声,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这个边远的地区,当时是很难得看到一场像样的文艺演出的,在知青们来到这里之后,情况就好得多了,在他们当中有不少的文艺天才,什么手风琴、笛子、二胡这些乐器,经他们灵巧的手指的拨弄,发出来的声音硬是好听得很;还有一个知青连小提琴都会拉,拉的那些调调听着倒是好听,就是听不懂。我记得有一位长着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女知青,那个歌声才是漂亮,每次的登台演唱简直会让我想入非非好久好久,当时就没有搞清楚,人的嗓子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自然就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地歌唱。
那些男女知青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我总是看得见在他们的腋下夹着的什么诗集小说集之类的稀奇的玩艺,便想象着一个人如果能够在腋下夹着这样的东西并且能够搞懂他们,肯定是有知识的人了,这样的人在我们那条小小的街上,是会有许多女孩子羡慕喜欢的。
还有,就是那些知青们的“魔鬼”、“豺狼”、“娜娜”、“丽丽”的名字,真是没有搞得懂他们的名字为什么取得这样的凶残,还“拉拉你你”的呢!嗬嗬,还有一个知青的外号叫这里的大人小孩害怕得不得了,叫什么呢?叫“麻风”,一看,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活脱脱一个麻风病人的模样,人们只要看见他,便会很快地躲得远远的。因为在我们这儿,对于麻风这种病,大人们讲说起来是非常可怕的,患这种病的人,全身会糜烂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而且具有极强的传染性, 过去那些麻风病患者死后是不会像正常人一样埋葬的,听说是要将装有他们尸体的棺材放置在通风的山洞里面,要不然是会继续传染给其他人的,一听说这样子厉害,我们就更加地害怕这个叫“麻风” 的知青了。
有一次,这个名叫麻风的知青到了我家,给我的父母解释说他不是麻风,只是因为小的时候,脸上被火烧过,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不长胡子、不长眉毛,善良的父母也知道一点麻风方面的知识,如果是真正的麻风,那全身肯定是有溃烂的地方的,但这个小伙子除了没有胡子、没有眉毛外,整个地是一个清清爽爽的标致的人儿呢,他的谈吐也很文雅,态度也很诚恳,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人。那天,他在我们家吃了一顿饭。他走后,我对父母的做法表示了十分的不满,大吵大闹着要父母将他用过的碗筷用开水消毒,并声称要是我被传染上了麻风病,这一切后果都是他们造成的。父母也没有办法,只得照着我的话将他用过的碗筷用开水消了毒。
后来,又有一个知青到了我家,谈着谈着就谈起了那个名叫“麻风”的知青的事,这个知青所讲的跟那个叫“麻风”的人所讲的是完全一样的,我就相信了他不是麻风,也就将心中的忧惧放下了。再后来,我看到他与其他知青在一起,也没有哪一个因嫌弃而躲避他,还显得十分地亲热,而且还一起吃饭呢。
以后,他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我也喜欢跟他接近了,他给我讲述的那些发生在大城市里的事件让我大开眼界,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非常精彩的,他也借给我一些书籍,记得是几本鲁迅杂文集,我得到这几本书后,成天就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虽然不很懂得里面的意思,心里还是觉得读起来是特别有趣味的。
那些女性知青的别样的美丽、别样美妙的歌声,让我记忆犹新。特别是那位名叫“麻风”的小伙子,虽然以后再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可他对我的诱导是相当大的,看人不能只凭别人的几句说辞,重要的是要看这个人真实的状态;当然,要了解一个人的真实状态,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十
说起当时我在学校里面的读书,比起那些繁华的大都市,在教学方面,可能较少受到当时政治风气的影响,绝大部份教师是重视学生的成绩的,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教师的教学与学生的学习配合得还是相当好的,我们这邻近的小学几届,以后大部分都考上了不同的学校,有几年的高考成绩还超过了县城的一中。
但在批判邓小平的前后一段时期,我们的学校也跟全国一样开始火热地批判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领导们开始组织学生出去进行勤工俭学的活动,大部分同学由老师组织,去给生产队积肥、插秧、修大寨田,那些日子,我们一天的生活也就解决了,记得生产队煮的饭菜的可口,让我至今还很想再来一次呢。
一部分同学就参与了学校的砖瓦厂的劳动,这样一来,正式教学的时间就很少了。不过,“四人邦”很快就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也随之结束了,我们的学校已进入了比较正规的教育教学阶段了,这时,我已经成了一名初中生。
我们经历了读书无用论批判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后来又进入到了唯知识是举的社会与学校的相互影响,就真的认为读书是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这样的说法,是正确的。
记得当年徐迟先生的报告文学作品《哥德巴赫猜想》,对我们的影响是巨大的,陈景润的精神成了成千上万学生的榜样,在课堂上,我们的各科老师都会将陈景润的故事给我们反复的讲述着,这些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知识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科学能够救国。有陈景润的榜样,大家求知的欲望就越加地强烈了。当时有一句流传很广的口号“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生、教师与家长共同的认识,就是:只要考上一个学校,就意味着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就成了吃公家饭的人了。
刚刚恢复高考的那年,对于那些金榜题名的幸运儿来说,就好比古代中了状元一样地令当地人刮目相看,我记得那些考中的,绝大多数是家庭成分不大好的子弟,这时就有人说了:“怪不得,他家祖上行,后人也行啦,原来有这个种哟!”说这话的人,心中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说不清的感伤。那些过去谈媳妇,遭到别人嫌弃的金榜题名者,这个时候会成为各家的抢手货,那些姿色比较出众的女孩子,也开始向这些人投出了友好企求的目光。
见到这些高考幸运儿有这样多的好处,我也知道发愤图强了,努力要在将来考上一个学校,成为一个令那些平时看不起我的人羡慕的焦点。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对自己的未来是没有任何把握的,觉得这些不过就如说书人讲的故事,是遥不可及的。
那些时候,我们这个地方的书店的营业员,以及邮局负责订阅报刊的工作人员,可吃香得很呢。只要一听到有新书,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拥向那间简陋不堪的作为书店的木房,去争抢一本自己早就想要得到的书籍;有手段的还会事先给营业员打个招呼,叫给他留下来。邮局的报刊,一到时间就有大量的人去订阅,由于订阅的人很多,所以有些紧俏的报刊就需要开个后门才能如愿。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男女青年的时尚,就是男青年喜欢手持一本什么斯基的诗集或什么西方的小说集,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有学问,自然就会赢得姑娘们的喜欢,如果有哪个小子能够在报刊上发表一首几行的短诗,也会被爱好文学的美丽的女青年们奉若神明,还会无条件地投进他们的怀抱。那些吃公家饭的姑娘们,譬如供销社的女营业员,她们就常常手握一本文学杂志或一本诗集、小说集,在工作之余津津有味地看着,也在表示着她们是有知识有学问的有为女性。
现在的青年人的时尚,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可能是由于时代的变迁科学的进步造成的吧,如果还有哪个喜欢钻研文学写作的,就有很多人认为是一种不识时务的行为,当然,那些美丽的女孩子是不会相中这样的迂腐的读书人的,因为他们不会在社会上混事,也就肯定不会升官发财,有哪个瞎了眼的才会嫁给这些背时的穷酸相。
当然,现在的绝大多数美丽的女孩子,需要的是那些能够令其潇洒走一回的灯红酒绿的场所,想想我们穷酸的读书人能供养得起吗!她们需要的是穿着名牌的时装,走着行云流水般美妙t型舞台的步子,是不会看中那些没有派头的书生的诚实与憨厚的。至于那些影视明星或那些红歌星,就成了现在的年轻人的偶像来崇拜了,就像当年的青年人崇拜陈景润一样的痴迷,对于那些长相英俊潇洒的男性明星,许多的少女对着就会激动得声嘶力竭地大喊,同时大声地哭泣呀!
悲壮崇高的英雄时代,大概是已经过去了哟!我们的传媒整天干的是些什么事呀,作为传媒,对于公众思想及道德价值的引导是起着巨大的作用的呀,你们这些只认金钱不管后果的家伙,其实是跟文化大革命的推波助澜者们一样的可怕又可恶的呀!
我的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是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是四十而不惑的人了;虽说是不惑,但心中的迷惑比少小时又增添了几分的沉重。
是不是应验了这样一句话:世界变化真快,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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