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桥被洪水冲毁了！……”

“下了大暴雨，山洪暴发……我们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握着电话，我再没有说话。我该怎样让爸爸接受这一事实呢。

“嘟嘟嘟……”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电话了。

我缓缓地放下电话。窗外，天空有着蒙蒙的月，谁会想到千里之外的故乡正是暴雨倾盆、洪水肆虐。

2

爸爸是家乡少有的走出来的汉子。地主强占他们家的地，打的他人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满地乱滚的那一夜，他提着菜刀，狂风暴雨中，杀了地主家的狗、地主、地主婆和地主的儿子，然后提着地主的头投奔了巩德芳。巩德芳是共[chan*]党任命的陕南游击队总司令。风雨中，爷爷、奶奶也不知是饿死、病死还是想念儿子想死的、担惊受怕吓死的，反正他们死时受通缉的爸爸未能及时知道、知道后也不敢回去。战火里，不少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爸爸却活了下来。陕西解放了，爸爸向上级首长请了假，回家准备拜祭父母，却不料下了大雨，河水猛涨，等了两天，仍是过不了河，部队还有转战任务，他只能在河岸边对着村子后坡的那两个土包烧了些纸钱，含悲回队复命。再后来爸爸从军队到了地方，逐步干到省级领导岗位，其间忙于工作，一直无暇回老家。三年前退休后，他回了自参加革命后的第二次家。

对家乡人来说，他是家乡出的最大的人物，虽然说他这个太原则的人当领导时并没给家乡办什么事情，但家乡人以他为荣耀。乡里人对他的回归表示的热情，让爸爸感动。过村口的河，爸爸坚持不要我和司机小张扶，他和与他从小在河里打水仗的老张头携手过河，走到河中时他们还互相击水溅对方一脸水花，然后哈哈大笑。爷爷、奶奶的坟明显是经过村人修整了的，四周是松柏，立起了墓碑，而这些恰是爸爸回来准备做的。拜祭过爷爷、奶奶，爸爸显得很激动。

“我死后就将我葬在你爷爷、奶奶身边吧！生前不能尽人子之孝，死后就让我陪伴我的父母吧。”我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我知道，这绝对不是爸爸一时冲动的决定。

家里早就无房可住了，过县城我已在宾馆登记好房间，但爸爸却要住在村里，要在村里好好的转一转，和他的老伙计们好好唠叨唠叨。“我打算为村里修座桥”，是爸爸在村里转游和乡亲们唠叨后的决定，“其他不说，就孩子们，河里涨水，要么上不了学，要么放学回不了家，这桥也要修！”

“可修这么一座桥，最少得十多万元，哪里找这么多钱啊？”学建筑设计的我估算了一下。

“我这么多年不是积攒了一二十万元钱么，把它全拿出来，一定就够了。”

“不行，这不行”，我不是心痛钱，“你的身体不好……”“不用担心，我什么国家都管的。你也有工作有工资的……”

我还能说什么。我知道，即使爸爸退下来了，但只要他一个电话，完全可以不必动他这么多年积攒的那些钱的。但我更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在我的成长中，除过供我吃穿、教训我之外，他并没有对我额外照顾过一次。

“你的假期也快满了，你现在就回去，把钱递过来。”

“递钱没问题，可你说过回来看一下和我一起回去的！”

“你就让我多呆些日子吧，把桥修好我就回去。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再回来。”

对村主任再三嘱托，留下两仟元钱，我回到了省城。将那近二十万元钱打到了村里的账户上，由于爸爸特意叮嘱，所以村人都不知道这钱是爸爸多年的积累。村里开始修桥，爸爸也积极地参加桥的设计和建设。和他通话，能够听出他的喜悦。给主任打电话，主任说老人家身体挺好的，饭量比刚回来的也大了不少。我慢慢地放下心来。

这一日却接到村主任的电话，说是老人家身体不适，想家了。叫了司机小张，我们连夜赶路。天明时分，终于赶回老家。那桥已经修了一大半，相信工期抓紧些，不出半个月就能修好。无心细看这桥，我挽裤趟水过河，直奔村主任书祥家。爸爸正躺在床上打着点滴。

“爸，你怎么了？”我扑到床前。“哦，你来了。没事，可能离家时间长了，是水土不服，所以不舒服。这不，你书祥哥不是请医生给我打针了么。没事儿……”

水土不服，不可能吧，前天通话不是还说好好的么。村主任书祥冲我点点头，转身走出去，我也跟着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唉，一言难尽！是我们村人对不住魁叔他老人家……”从书祥嗫嚅的叙述中，我基本上清楚了爸爸病倒的原因。原来村子这边大桥头引线要占王五家三亩耕地，修桥前征求意见，王五家倒也开明，说他们家的地全在这里，这一占就全没了，只要村里能给他重新调整土地，他举双手赞成这好事。村人也同意调整土地。于是那边动工修桥，这边做调整土地的准备。问题就出在这调整土地上，一到具体操作，什么问题都出来了。张家多了，李家少了，王家出嫁了姑娘地没交，赵家娶了媳妇没有地。土地调整不下去了，村子这边动工修引线工程，王五老婆地上滚着不让进地。爸爸去做工作，没想王五老婆急了，大骂什么“你还不是用国家的钱，给你自己修桥，将来死了好进村埋在你大你妈身边”，虽说王五给了他老婆一个大嘴巴子，但爸爸还是给气倒了。

“我找他去！”我生气了。

“你给我回来！”身后传来爸爸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我站住了脚。“这也不能怪她，老家穷，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当年不是也是为地闹的革命么！”

“我——”我狠狠地踩了一脚这老家的土地，“爸，我们回去吧。”

我们走的当天，村里的乡亲们都来送行。王五也来了，我抽空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你老婆，我爸为村里修桥用的是他工作以来积攒的钱！”

爸爸一上车就紧闭双眼。车子转过一个弯，我回头看了看那正修了一半的桥，它像一只伸向村子的孤独的手。

3

“红儿，还没睡？陪爸到园子走走吧。”爸爸不知时候从房间走出来，打断我的回思。

“哦——爸，你渴了，我给你倒水去。”我忙起身。

“你这孩子，怎么了？我不渴，有些睡不着，你陪爸出去走走吧。”

扶爸爸在园中散步，我仍有些恍惚，我不知道该不该向爸爸说他那修了一半儿的桥被洪水冲毁了。

“天有些热了，人烦乱，老家快要进入雨季了，桥如果不及时合拢，可能会……”

“爸，你就别操心那桥了！他们伤你的心还不够啊！”一提那家乡的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爸爸的病，多一半也是由这桥引发的。

“怎能不操心！家乡人待我不薄啊，家乡生养了我，你爷你奶也是家乡人安葬的啊。爸没给家乡办过什么事情，这是唯一的一件……咦，你怎么了？”

我早已是泪流满面，“爸，那桥，那桥……”我哽咽着。

“那桥怎么了，来，别急，坐这儿慢慢说。”爸爸拉我来到园中亭椅前，坐了下来。

“那桥，那桥被洪水冲毁了！”

拉着我的手颤抖了一下，时间好像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停滞不前，我紧紧地握住那苍老无力的手。

良久，爸爸举头望月。午夜，城市的浮尘似已熟睡，此时的月亮，是那么的皎洁，那么的清莹。

“娘啊，儿子永远回不去了么……”两行老泪滚落爸爸的脸庞，在跌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无数个月芽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