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发英下面一直在淅淅沥沥地来血,而且越来越厉害。有时好象她还在喊小肚子痛。叫她到医疗站去,她又懒,光是嘿嘿地笑着说:“老娘哪得那么娇贵呦,平常好的时候,还不是屁事没得!”
她这样子叫人有点悬心。好象是听哪个说过,婆娘家下面平白无故的来血,不是啥好事,特别是在她这般年纪上。唉,虽是……她,还怕看她那张黑黄的老妖脸和那两个蔫茄子样的奶奶,其实这心头也不就有好恨她。排开那些事吧,她这人的好处也还是多……再说了,在一起过了恁久,前些年辰也不是就全没点相好的时候,所以咋能眼看她这样子却不关痛痒哩?古人说到好:“糟糠之妻不下堂”嘛!……
“喂,我说,你还是当个事,去找先生瞄看!”
“嘻,老娘哪得那门子娇贵呦。——你瞄看,这歇,这塌不就屁事没得?”她又象恁概说!而且仿佛是要证实她那塌的健全,一头说,她便一头还浩浩荡荡地压将过来了……
“你她妈硬是个老妖吗咋地?——越老越骚!”
唔,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嘿,放心,老娘不得会就死!……再说哩,小亲亲,我死了,你也才好去弄她个嫩婆娘啊。”她一边使着劲,一边涎皮搭脸地笑道。
死!她死!……她死了,怕是事情硬还要好一点罗?那呀,咱恐怕才叫松松快快地脱了身哩……
但是,一个人怕也不能恁个不讲天良。就算是自家命孬运不好,也不该象恁样想。还是要催她当事去瞄看!
“喂,你好歹都给我去!”
她死个舅子硬不去!
对当妈的这个病,翠翠竟有些淡心漠肠的,好象是不晓得有这回事一样。那回牟发英明明也对她说了,还叮嘱她,说是万一自家真的有个好歹,她是大的,一定得要好生担起家里的这个挑子。但她听了,也光是笑笑,还唯唯地答应上了她一歇,但却并不多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丁半点行动,硬不晓得她是咋个在想!
大牟也若无其事的,一天光是拿着他那竿笛子呜呜地吹。倒是二狗这家伙还有孝心,早不早的,就三天两头的哭着叫唤过多少回了,叫唤得个嘘天昂天的,还把珍儿、幺妹和小三小四些带扯着一起嘘天昂地的哭着叫唤……
这天气也怪得很,刚刚入冬,雪却积起老厚了!
这天黄昏,天色红得有些古怪,是一种淤血样的污红,好生叫人犯疑不安。北风呼喇喇地刮,干草枯树些全都磕头作揖样地伏向了地面。残败的芭蕉一棵棵炸硼着断。竹子也都啪啪地炸裂得响。四田都溃了,冻得半粘的水,象是从鼎罐里潽出的米汤,直往四下淌流。林子里有只鬼冬哥鸟呱呱呱地叫个不停。天上那轮昏朦朦的月亮,红得象太阳,暗得却又象是盏要熄的灯。——突然间,它却闪亮了起来,扯闪似地阵阵暴亮。月光铺天盖地地垮塌向地面;喝,地面那雪,简直就变成了血!
牟发英披着件蓑衣从外面走进屋来,一手夹了一束柴,那柴束小得很,好象是两把香。一家子都正围着火塘坑坐着;鼎罐里正煮着一刀老腊肉。——呔,好香!
二狗笑眯眯地拿根筷子去戳那腊肉皮,看它煮得咋样了。牟发英却乐呵呵地一爪夺过筷子,将它撧断,一边往罐底下塞,一边口里乱叫:“添香了,添香了!”
这人好趣!啥时节,她又恁概趣过?只是又是啥事,叫她恁概兴奋?
她忽然当着儿女些的面,“刷”地亮出了磨盘般大小的肚皮。她把那皮肉都胀得紫晶紫亮的肚皮拍得瓜样嘭嘭地响,口里竟得意忘形地宣布说:“这塌又有他妈个小的了,还又是个长鸡鸡的弟弟,叫张进……
张进?——好二熟二熟的名字!是哪世,好象老子们心头也默着过这个名字哩?唉,这x婆娘也是太山蛮毬粗得可以:你再欢喜,也该掩着抑着些嘛,何况咋还能当着娃娃崽崽些的面!
——翠翠捂着脸子跑开了,又跟那天一样。大牟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连声说着:“好了,这下好了!”珍儿们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吱声。二狗冲着大牟呸了一声,然后火冒三丈地高声叫骂着,一把便掀翻了罐儿……
他不解气,又朝着他娘的大肚皮一头撞去。牟发英顿时仰面巴叉地翻倒在地上,口里嚯嚯地喘着气,血便从她下面崩田似地涌漏了出来……她两眼一瞪,死了!
张轶群啥都顾不得了,只是一把抱住死得直挺挺的婆娘。他无声地哭着,抽抽搭搭地呼着鼻涕,心里又象是痛,却又象是还有点子……轻松。他惧怕自家这种无情无义的轻松感,便加倍把婆娘的身子搂抱得紧紧的。
但是牟发英的肉身却始终是温温软软的,且还一直在一起一落微微地动。张轶群心里感觉奇怪,便偷偷地抬起头来看她……她却正带着一股子酸涎之气,吮口咂舌的,正鼾声如雷!
妈的原来还是个梦。张轶群陡然惊觉,满心都晃悠悠地说不清是个啥样的滋味。不过他发觉自家周身都汗湿了;两手,不自觉地便已松放开了婆娘。
他回想起自那晚歇谈过话以后,牟发英便又都睡得很熟了,一时心头隐然似有些不快。他暗想:还是这种粗鲁人才好哇,一旦事情只是表面上稳住了,就都又可以睡得个丢心落肠的!
虽是已可以意识到这些,但张轶群还并没有真正清醒。他简直就辨不明,刚才自家梦中所经历的事,哪些是纯粹的虚幻,哪些,又还有点儿实在的影子。当然,他婆娘没死,这已是千真万确的了;而且看来永远真的都不可能还有那个名叫“张进”的娃娃……
……她下面是还在没个定准地来血。不管咋样了,天亮后是该硬催她快去瞄看!
……唉,她,那人哩,这老长的一段时间来,对他都是特别的冷淡了,有时简直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冷酷。其实这恰恰也就是他对她的态度。喝哟,这种不谋而合,意味着啥?该莫是……?
……大牟是弄了根笛子在吹,成天咿哩呜噜的,全不成个调门。人喃,却搞得象是块木头雕的一样,騃头騃脑的,叫人看了难受。二狗那家伙的脸色看起来倒好象还稍稍和缓那么一点了,但特别象是和大牟过不去。珍儿他们……
张轶群不觉一一地回想起了这家中的人和事。想来想去,竟没有一样是可以真正叫人感觉松心的。他侧转身,看了看山一样横亘在他面前的他婆娘的身影,只觉得满眼都是一片厚不可摧的黑暗。
他明白,前头的路,还得象平常那样,平平淡淡、艰艰难难地走下去了。可是,这些都咋才是个完啊?想想,也是叫人不甘心!
次后他终于渐渐还是进入了一个无望也无梦的境地。天亮后,他和牟发英同时醒来。他二话不说,便催她赶快到乡卫生院去检查一下,还一再正颜正色地对她提到了“癌”这个字。
牟发英怔了片刻,旋即却笑了:
“嘿,x老娘哪就有恁娇贵呦。上好的,屁事没得,有啥去头?”
又还另加上句:“x莫也象王赤脚们恁个,诊不了的病,就都说是‘癌’吧?”
平常她也都象恁概说过两回。但这回他坚决要她去,还说,不过就是误点时间花点钱了。她哩,听了他这话,有些感激地瞅了他一眼,便答应说,上午把该做的事做了,吃了晌,就去。
这天天气很好。虽说已经过了“小雪”,天还蓝得象是春秋天那般明艳。没有一朵云。淡雪青色的太阳温和地照耀着四下的山野,叫人觉得日子可爱可亲。满山的经霜的树叶,有赤有黄,斑斑点点,都在水一样清亮的阳光中轻悠悠地闪动……
张轶群去竹林内修整红苕窖去了。翠翠背了一背衣裳去山涧中洗。大牟和二狗一个去犁剩下的那几块板田,一个去把猪圈旁边的那小塘儿培整一下,为的是来年也喂上它百十条草鱼。小的些,不消说还是各自去进学……
大家都各干各的营生去后,牟发英立在屋檐下想了想,也找了些事来做。
她先把几捆还未干透的牛草拖出来晒在了院坝里,又把一些醃洋姜和干板栗端到了后檐顶上。然后她操起根长竹竿,挎上个篮子,开始在附近的林子里打起桐子来。她本已叫小三小四干过这事了,但那两个毛脚毛手的家伙,打得也太不成话:一百个桐子,少说就还有一二十个,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树桠枝上。
林子里的空气新鲜得有点儿呛人。四下的青杠、松柏、芭茅、野竹和这油桐树,交接纠缠,窃窃有声,象些有了灵性的山精树怪。牟发英感觉得到这天地万物的乖巧,但却对它从来都没有多的兴致。她只顾闷着头做手上的活路,而且心里头也并不清静。说实在话,前些日子她曾经感到过的那一丁点松快,眼下早已又没有了。要说她现在哪样还是吃得下睡得着,那也很简单:不过是她已经习惯了象恁概过日子……
粗浅的心性,信任和怀疑都来得同样的快,且来得同样的深。不知几时起,她对她那“嫩男人”和大女儿之间的那桩事儿的焦虑,早已是故态复萌。她感觉得,不管咋说,反正,只要是翠翠还呆在这家里,对于她,就象是一道已经裂了口、迟早都会崩塌的田棱坎子,人走在上面,总免不了是有点儿悬心!
她懂得,对这事说啥都是假,唯有还是让这大家伙快些有个人户,才是真格的。但恼火的是,自从那回明确地回绝孙家之后,就再也没个媒人上门说东道西了。大家都肯定仍是在关注着翠翠的婚事;只是喃,这已不象是在准备为她牵线搭桥,倒象是拉开了架势,要来看看她家的闹热。
咳,也幸好是独门独户的,又不再兴出集体工了哦。不是的话,家里已经搅成了恁概一锅浆子,怕还不把王嫂啊,陆婶啊,还有曾九婆婆李幺姑些,全都笑缺门牙!
被人家看笑话这点,说到底她倒是早已不大在乎。她想:哼,老娘我的笑话,你几爷子怕还没看安逸么?那又咋样喃,——齐天拄地,还得要自家过得自在滋润,称心象意,才是真家伙!
问题就是眼下过得并不自在滋润和称心象意啊……
唉,报应啊报应。硬毬不晓得,恁样的日子,咋才是个了结!也是怪自家当初行事太欠考虑了,生生的要去捡个火炭坨子来捂着。早知如此,倒是再找他个死了婆娘、也拖了群娃娃崽崽的老汉,大家打个平伙儿,怕不还要好得多哟!
但他,嫩男人,也还是好,还没说巴望老娘就死那话。老娘自家也不想死。活鲜鲜的多好嘛,为啥要想到死喃?前辈人都恁概说了:好死,不如恶活!
一边隐隐地想着这些,她一边奋力挥竿打着桐子。“哎,哎,”她不服输地连连叫着;“老娘不信:这x事,硬就没他娘个法子了!”
她相信凡事最终都总解决得了的。不是么:那些年辰,一个人拖着这娃娃崽崽的过得恁概燥辣,自家都觉得黑眼黑色的没个望头,后来,还不照样都闯出来了?
唔,不能是再等着媒人上门了。女方又咋样?不早就兴说男女平等了么?她心头恁概想着,便对自家说,硬怕该找几个和自家对路的人,求他们帮忙留个心。
她决意后晌下大壑时,顺路就去吊崖口方嫂那儿。
不觉来到这刘家坡最高的山崖上。在这塌,四方八面,旮里旮拉,尽都可以收进眼底。……翠儿在那下面沟里攒劲地搓着衣裳,埋头伸颈的,象只紧盯着水面的鸭子。二狗弓着背梁在那塘儿口上,娘那x,一张背硬比那塘泥还黑。大牟在那金闪闪的田头使性骂牛。这家伙,不开腔倒罢了,一开腔,那声音活象是在打干雷一样。眩眉眩眼的崖脚,那几个小的,怕都在上第二堂课了……喝,那浪一样泛白的竹林里头,他,就正猫儿样的蜷在洞里哩……
牟发英眯缝着眼扫瞄着她这片尽已被收入眼底的世界,一时忽然觉得自家过得是既实在又豪气。嘿,娘x,算来在这刘家坡占山为王,都已有十八九年了喃!
她突然又火了起来。她看见,崖边的那两棵桐子树,树梢子上,还挂满了桐果果儿!
“两个小砍脑壳死的,这就没个方子啦?”她恨恨地骂了句,然后小心地走过去,摆了个架势,调转挥竿的方向,把竿梢由外向里挥着,挑打着那些桐子。这一招倒真的有效:那些桐子都纷纷地朝着她这儿飞来,且多半都乖乖地停落在了她那船儿样的一对大脚边上。
因站在悬崖边上,她不敢再去想啥了。她专心专意地、而且还象是满有兴味地做着手里这活路。
“妈,过细点噢!”翠翠偶然抬头看见了她,在下面高声招呼说。她站稳脚跟答应了一句,于是娘儿俩远远地彼此报上了个笑脸。
女儿穿件红袄,蹲在青溜溜的石头上,映着绿荫荫的涧水,俊得活象是一枝石夹缝中的灵芝。牟发英禁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一时心下不由万般痛惜。唉,都该怨谁怪谁呦,怕也是命孬:——恁概个好女子,恁概大了,却还恁概守在娘屋里,又还叫当妈的恁概作难!
她瞥见翠翠新拿起了件衣裳,白白的,象是张轶群那件汗衫儿,不觉心头便又“硌磳”了一下。而且她好象还看见翠翠有点儿异样地瞄了瞄那衣衫,然后才猛地埋下头,唬唬地搓起了它来。——喝,个舅子,拿着他贴肉的衣衫,闻着那上头的气气儿,不晓得她心头会咋想?牟发英猛然觉得这事很不对劲。她暗想:不论咋的,今后这一类的家什,怕都得老娘自家来,再不该让她沾手了……
她一边在暗想着这点,一边又在挥竿打着桐子。两棵树上的桐子都快打完。她这是前倾着身,去打树尖的的那些。这时她脑瓜里一时忽又闪现出了一个啥念头;她还没来得及认准它,——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得脚下一滑,人一个趔趄;她惊恐惨骇地大叫了一声,扔掉竿子,两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于是眨眼间这崖上便再也不见她的身影了……
听见叫声,翠翠猛然抬起头来。起先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那是发生了啥样的事,只见一个蓝黑色的影子飞快地从高崖下落下,扫得崖间的小树枝啪啪乱响,枝上的残叶也一阵乱飞……临后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于是疯狂地尖叫了一声,人便一弹而起,跌跌撞撞地扑过涧沟,朝着那儿冲了过去。但早已听得那乱石地面发出了沉重的“嘭”的一声……
牟发英已变得血肉模糊,喉头里还在发着不清不楚的哼叫。翠翠吓傻了,撕心裂肺般地哭叫起来。她啥也不顾,扛起母亲便朝着家中飞跑。
当她把母亲扛回家,并把正在点火熏烤着那苕窖的张轶群叫过来时,牟发英已快落气了。
牟发英临死之前微微睁开眼,对张轶群说了恁概一句话:“你……莫要屈了翠儿。”但谁也闹不清,她说这话,到底是咋样一个意思。
人些都聚齐后,在昏惨的灯火下,大大小小的哭闹成一团。虽说死人对于刘家坡这户人家已不算是啥稀罕,但家中毕竟已有十来年的时间,没再经历过恁样的事。再说,这回死的又是谁哟,——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骤然断折,这影响,决不亚于一个国家元首的逝世对于他的那个国家!
二狗口口声声哭叫说“妈死得冤”,还一再说“决不能让妈就恁走”。不过终因眼见确是他妈自家失足摔崖死的,他也无法去找任何人扯皮。当然,至于说到牟发英为啥会走神摔崖,这不光是对他,对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永远是一个无解的谜了……
大牟和小的些光是痛哭,除了幺妹吵着“要妈”,几人都没出啥言语。只是大家心头都不光是悲恸,还太憋气,甚至太不服,所以渐渐的,彼此间便有些恶语相加了起来。后来二狗便干脆又和大牟大吵起来了。实际上这时两人都想不出有啥可吵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两人也就吵得越厉害,越蛮横。
“你是狗!——狗儿,狗孙,狗杂种!”大牟说。
“你他妈……我那妈生你这东西,就硬他妈没生对头!”二狗又象恁概说。
说的都是这一类的话。
张轶群在刚刚面对垂死的婆娘的那一霎时,没闹明白这是发生了啥样的事,因为这事也的确是来得太快和太突然了。紧接着他便联想到了自家昨夜的梦,于是不由得冷汗淋漓,万般惊恐。他暗忖:这,莫非还不叫天意么?
然而事情由不得他再去细想啥。目下有多少事,得由他顶着去打理!
此时见大大小小的闹成一团,他心头烦得厉害。他拍着桌子站起来:
“人都死了,狗x的些,还有你娘这份穷心思,毬扳鬼扯些啥?——都给我把嘴闭紧些!”
他从未在这屋里发过恁大的火。大家也都从未发现他有恁概威风过。一时大的小的些都静下来,大牟和二狗也都乖乖地停止了争吵。事情是明摆起的:在这等样的非常场合下,还是只有他,才是个正南齐北的大人呀!
于是张轶群拿出这些年来攒下的几百块钱,象模象样地给牟发英办了个丧事。因被自家的那个怪梦所慑,他还特意去把几十里外藏蛇洞那有名的佘端公请来,为辞世的婆娘做了个道场。本来,他这人一向都不大信那神啊鬼的。
一个冬天,连同过年在内,都在悲愁和混乱中过去了。大伙儿浑浑噩噩,窝窝囊囊,连嘴和心思都没再斗。这倒不是彼此间已经和解,而是大家都感到没心没绪。
表面的风平浪静中,众人的心离得更远了。这正象一个车轮没了轴心,霎时间,所有的辖、辐、辋、毂,一下子都散了架,变得零零碎碎,各自为政……
二狗早已在心底把自己看作是这个家的主人。这喃,简直是太明显了:这三五间板壁老屋遮盖下的一切,本来哪样不是他刘家的?当初大家之所以能够在这儿立脚,不过是沾了他母亲的光。目今既然那当妈的已死,那么大家伙还能住在这儿,这不是靠了他,倒是靠谁?
于是从元宵节过后重新上坡的第一天起,他便以家长自居起来。他大模大样地站在八仙桌旁原是牟发英爱站的那个位置,开始煞有介事地安排着农活和家务。且还有一点,也许他并没有特别去想,但的确又是恁概在做:他正二八经叼起了一个烟锅子,有事无事的都裹着叶子烟在那儿抽,这样看上去好象倒真的就象是个大人了。而原先,却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才间或抽上一支纸烟。
“你去修整大虾蟆田边上那几处崩缺,”他对大牟说。“你喃,先经管一下园子,该拔的老菜兜子拔了,地平出来;到晌午,就当个事办饭。”他又对翠翠说。“你,”他转向张轶群,大概是脸皮厚度还略欠打磨,顿了顿,终于也拖上“张叔”二字。“你早些个把秧田办起,犁深些,耙细些。耙了,看几时还把该沤的肥沤上。”说罢便深深地吸了口烟,一面嘴巴还故意“吧哒”了两下。末了便很稳沉地笑了笑:“我喃,四下里看看田里的水,……嗯,也把牛羊些吆到坡上去。”
“看田水”这活儿在从前生产队时代往往都是由庄稼老把势或队长亲自在做。大约同样是自觉权威尚且不够,他也就还是给自家搭配上了点寻常活计。
然后他叫珍儿放学回来就来接替他放牛羊。又对小三小四和幺妹们说:回来,一人就还是去扒上点渣渣草草……
说到底,这样的安排,你也总不能说它就有多不合理。而且就是不作这安排,大家也都会想到做这些事。问题仅仅只是哪些事该由哪个人去做罢了。
大牟把自家的差事和二狗的比较了一下,心头老大不服气。不过,他见张轶群都没说好歹,还见他姐姐暗暗递了个眼色给他,便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不计较啥了。咳,庄稼人,对财物所有权啥的,是该得看清!
见自家起手得胜,二狗心头着实欢喜。当他扛着把钯并吆着牛羊来到坡上,眼看众人都顺从地各自走上自家的岗位时,他忍不住扯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这时他真的是体会到了从前本生产队王队长的那份心情。那缺巴嘴老汉,莫看平时忍苦耐累,一指派人,就笑得跟捡了宝似的!
想到自家为啥一头就能够指派家人,他心头还是阴暗了些。但最后他想到人总是要死,便才憾憾的又感觉得释然了。他相信,对他母亲牟发英的死,就算是那些人也都真是喜欢她的,还不是都只有象他恁样认了。人的寿数,命嘛!
说实在话,对身边的这六七个人,他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再把他们看作是自家人了。他认定,这个家,迟早总是要垮杆的。但他这时还是不想过早就提出那样的话。姓刘的,平白背上个不厚道的名,那多亏!
他看见张轶群和翠翠各自都在那儿弯着腰做活路,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早就知道那两人之间并没有“那话儿”;但现在说实在的,他对那话儿也并不再象原先那么忌讳。他猜想最后那两人还是会搅到一块去。甚至,有时候他还巴不得他们这就搅上。要是是当真恁概的话,那他……就有理啦。
“以后任随你两个啷个搞,都干老子们屁事,只要给我滚得远远的!”他在肚里说。说着他沉吟沉吟:“唔,只不过在这儿老子们怕还是该提防点,——莫要搞脏了老子们的屋子!”
另外还有一点他自家不认帐,但却看得很清:真要是眼下就分家的话,也不一定就对他有利,因为有些农事的安排,他暂时还拿不大稳,再说,一个家中补补连连一类的事,还是得有女的去做,才行啊。
于是他猛然渴望办酒娶媳妇了。喝,要是有个女人!……
对大牟那小子,好办。平常和他一个钉子一个眼,还瞅空夹磨夹磨他,只等哪天时机成熟,就请他龟子出门,不就成了。可对那几个小的,特别是小三、小四和幺妹,又咋办才好?老子只认“天”不认“地”,这是肯定了的。只不过,他们都还恁小,再说喃,最近小三小四又还特别听老子的,假设老子反脸就不认人,那老子这人,是不是还是有点……那个?
二狗不禁又想得更深远了些,且想着想着,不觉还有些矛盾。最后他还是定下了心来。他觉得这不该含糊:既然你们都得靠了老子,那嘛,吃,老子们还是叫你们暂时有得吃;穿,老子们也还是叫你们暂时有得穿。只是,你们必须服服贴贴的跟着老子,多给老子学做些事,等长大点了,再说。
想着这些,牛羊也照看了,四田的水也经管了,二狗心里颇感觉满足。他对自家的能力不觉又有了新的估价。这塌的晌午吃得晏,村小放学又放得早,——他忽然看见,小三、小四和幺妹,已经站在那边黄荆林里扒柴了,珍儿,也正拿着本书,怯怯地向他走来。
不知怎的,对待珍儿,二狗的心情始终有几分奇怪。珍儿多少算是刘家的人,这是肯定的。再有,这丫头近来越长越水灵了,有时简直还象是有了点小姐派头,因此他看了她,不光觉得顺眼,且还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敬畏之心。
这时珍儿便格外象是有着一份异样的派头。她怯,……他也怯。于是他很有礼貌地将牛羊交给了她,还关照她,过一会,就快些回家吃饭。
“怪!”背转身后,二狗搓着下巴和腮帮子嘀咕。这时他心头有些犯疑,但也有些赞叹和憧憬。他幻想:假设有个这等样的女儿家,同他一起镇守在这刘家坡上,重新振振刘家的威风,啧啧,那多霸道!
大牟沉重地坐在石碾上呜呜地吹笛。刚铲完一天田棱坎下来,他不光是腰酸臂软的,脚肚子上,还留有两三处被蚂蟥钻出的孔。
被蚂蟥咬的当时,他都不大感觉那有多痛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他早已结成了麻麻木木的一整块,活象是个只会让人支着干跳的木脑壳人儿。
做活路倒没啥。庄稼汉,不就是做一世的活路么?但主要的是,象恁概做下去,也硬没个望头……从开春到眼下这三四月间里,长天磨日、由早到晚的,不是耕就是耙,不是挖就是背,不是担就是抬,到头,还不知咋才是个收场!
今年天暖得早,蚊虫都多得要反了。虼蚤也张狂得惊人。更可恶的是那些该挨刀的虾蟆块儿:人没劲,它倒叫得憨有劲!……且喜天黑得晏,收工回来,还可以有这一小会自在的工夫。
吹它一个“好小子”。再吹它一个“敢问路在何方”……管他人家听起来成不成个调调儿,自家听起来,还是满象的。正吹哩,忽见小三、小四和幺妹,背着两背牛草,挎着一篮猪草,哼哼呀呀地走了过来,幺妹手中还捏了几朵白生生的刺梨花。
成天扒柴、割牛草、扯猪草、赶鸡鸭、吆雀儿……这门那样种种事情,做得小三小四心头泼烦。回想妈在时,放学回来,当然也还是要做这些,但那总也还有个玩的时候,而且做着心里也畅快。可眼下哩,不知这到底是为个啥?——小哥俩早已发觉自家身价暴跌,还莫约猜到了这跌价的原因,绝望之余,心下久已忿忿不平。他们觉得大牟人还不坏,且认清在这家中,他的地位和他们也差不大多,因此有时倒要同他聊上几句。
“哥,吹‘孙悟空’哩?”小三先问。
大牟嘴角边绽出一丝笑来。他瞅着这弟妹三人点了点头,然后将一种算得上是很友好的眼光,停在了小三的脸上。他觉得,小三子这家伙,还满不错喃。
那三人都歇了下来。“嘿,再吹个啥来劲的!”小三又说。他在暮色中直挺着身板站着,还颇象一个不屈从命运的小男子汉。
大牟不知这“来劲的”又到底是啥。不过他想了想,就又还是断断续续地吹出了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吹罢,他不禁便愣着眼看着幺妹。他倒说不上是有多喜欢她,但她觉得,她恁小就没爹没妈的,硬比他都还要造孽。
小四蹙眉蹙眼地听罢大牟的曲子。这曲儿是他在收音机里听过的,他听出来了。但照他听来,哪支曲子都差毬不多,反正是叽哩嘎啦的,连个屁意思都没得。
“走,回。晏了,又说我们吃饭都不晓得落屋!”他说。
这话有点儿撩刺人的味道:吃饭分明还早。大家都稍有点惊奇地看着他,却忽见他恨恨地朝着院坝方向抡起了拳头。
“等到,你!——等到哪天老子们打得赢你了,你才晓得老子们的厉害。反正,你狗x的,总要比我先老!”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对小眼,闪出了狼样的凶光。
原来是二狗正在院边走过……
见小四恁样,大牟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味儿。他明白,这个家,迟早总会生出场大闹来,而那闹的结果,也总是八九不离十的。老实说,他自家也都早已想用拳头同那个自立为王的家伙见个高矮了,要不还是因……啥的话!
唉,还是只有再忍忍。他想象恁概劝劝大家。可他这人,两片厚唇拿来吃啊啃的倒还有劲,若是说话劝人,呔,硬他妈x的象是用胶粘住了一样!
幺妹闷嘴茶壶样的立在一旁。这丫头从小德性就有些乖张,眼下时常被二狗使唤提鞋倒水啥的,就更是死眉白眼的不大张口了。要是她自家不想开腔,你就打死她,也莫想从她口里问出一句话来。不过,说归说了,她心下肯定还是极明白的。起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就猛丁丁地对小三来上了恁概一句:“三哥哥,以后你要对我好,是不?”她这话当即叫小三大受感动。小三特地跳到山沟里去摸了几只虾蟹剥给她吃了,刚才,又很殷勤为她采上了恁么些好看的花儿。
小四又火气十足地抱怨起来,说是草孬,刺又多。小三也附和着他。大牟觉得说这些顶个毬用,且自家吹笛子的兴致也被搅没了,于是也懒得说啥,干脆带着大伙儿回家。
……又是那顿闷沉沉的饭。仿佛一窝子相见的永远都只是这狠嚼着的嘴巴。……吃,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吃。完了。散伙,各了各的。
当晚翠翠又依旧独自靠在床头时,大牟闷闷地走到了她跟前。他觉得,自家心头有些话,也是非得要找她说说不可了。
一家子已到了这一步,翠翠早已感觉万般为难。众人心头都揣了把小算盘,这是不消说就晓得的。但是要紧的是得稳住大伙儿同二狗的关系,免得一下子就把事情弄得个不可收拾。就为了这,她作为这个家庭的大姐,也就率先作出了个榜样:农活家务的安排,只要没有违背农家的常理,就都尽量多听二狗的;自家也还时常都给二狗缝缝补补衲衲的一下,直比当初妈待他还要周全。另外,为了使众人都能遂遂二狗的意,她也待大伙都特别好。她想要用自家的耐心,去补偿补偿大家在二狗那儿受到的委屈。
虽是自家忍辱负重,待众人也是苦口婆心,但翠翠心下还是明白,象恁概磨下去,终归不是个长法。有时,她就想:既是联结这个家的人,她们共同的妈,都已不存在了,且活着的这些原本说来就不是真正一家子的人,彼此间关系又象恁概,那是不是干脆就硬是任其自然,让大家都解脱,都有个去创造自家新生活的机会,还要更好一些?她越想越觉得这有道理。但一大堆问题接着却又来了:她和大牟,还有……他,各自都总算是还有地方可去,而小的些,又咋办才好?就算是二狗于理于法得分出点住房和家农具来,大家也就分开过日子,可彼此若照样还处得恁近,又可不可能处好关系?
她脑袋里正乱七八糟地搅和着这些事,忽见大牟哭丧着嘴脸来到了她面前。
想的是要好生同姐姐谈谈,临到真的走拢她跟前,大牟又变得人笨口憨的了。翠翠连问了他好几声有啥事,他才结结巴巴地张口说:
“这都……看到了的。一家子,象恁概,是……难啊。妈的,再忍,还是要……受他的熊气。大的还好说一点,小的,更造孽……”
这都是明摆着不消说的事。不过翠翠从弟弟眼中,看出了比他这话中所表达出的还要更深的痛苦。因此她理解且又怜爱地瞅着他,说:
“但不忍,又咋办呢?”
大牟激忿起来,话倒说得畅快些了:
“妈的,我想好了:真的和他龟儿闹崩了,我也懒得找人……断家啥的,干干脆脆,要嘛回婆婆家去,要嘛,就去给山那边舅舅家……当‘丘二’,也成!”
翠翠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去舅舅那儿帮工,老实说这倒还是她没有想到过的。她觉得这真的好象还不失为一条出路。不过她立刻就想到了舅母那对红红的眼睛和毛狗样拉长着的瘦脸。于是她叹了声气,苦笑着说:
“咳,哪塌又有多好噢。只是各有各的难法。人啊,不碰上点钱啊财啥的,倒还好说;一碰上,有几个,又容得别个?”
大牟默默地垂下了头。翠翠又说:
“还是只有忍忍。真的,再忍忍。”
大牟暗想:先前我还想象恁概劝小的几个,这时你也还是就用这个来劝我!他想把这话说出来,但看了看姐姐那对光盈盈的眼,他还是止住了。
“还是忍忍再说吧,”翠翠带上了点哭腔。“我也晓得,忍,也不见得就好。但总不能先自己就去惹他呀。……唉,以后到底咋样,那不是我们管得住的;反正我们尽量先往好的地势做去,结果咋样,还不只有到时候再说!”
姐弟两人都沉默下来。两人都觉得,前景对于他们来说,就恰如眼前这盏灯油将尽的灯。
“当真是啊,”翠翠感叹地想,“老路肯定是要走到头了,但新路喃,又不晓得该是咋个走法!”
大牟觉得自家能说的意思好象都已说出来了,便要离去。他这人,只要不是非得要同人家说啥,就向来都是宁可就自家一人呆着。
临跨出这屋门前,他站住迟疑了片时,象是又想到了点事,回转身闷闷地说:
“姐,那人那儿,你还是……啊?”
这淡淡的一句提示,勾起了翠翠心绪万千。她早已明白无疑地看出,自家面对的那道难题,不单照旧存在,而且随着她母亲的死,已是变得更加尖锐化了。
她看出,自打那次半夜同母亲谈过以后,在表面上,她倒是甩开那心事了。但实际上,那却只是因她怜惜她的母亲,迫于娘儿间的血缘关系,也惧怕有种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才只好象恁概,而并不就真的是不再恋他。
“这事已是生铁般的一块,”当时她便象恁概对自家说。她还用不知是从哪塌捡来的话劝过自家:古往今来的,好些相爱的人,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走不到一块儿去,这样的事,莫非还少了么?发觉上天也不就单是对她一人不公,有好些日子,虽说心头还是感觉不甘,但她毕竟算是能够想得很开了……
唉,问题是咋又能完全就不再恋他想他呢?目下她回想起,当初刚见到他时,她这春心方动的女儿家,其实也就是被他吸引住的了。他进入这个家之后,要说她恨他,怕也就是在恨他为啥就不是她的人!
妈竟也惨遭横死,这当然是天底下最最悲哀的事了。但你想得通也罢,想不通也罢,事实上是,死的已去,活的还在呀!妈和他明摆着不过就只是那么一回事儿,当时妈在,那重关系自然是不容人反抗。可如今妈已不在了,莫非那关系,也都还要硬罩住他一辈子?——妈临死说那话,怕莫就是已当面把我交给他了噢?
嗯,虽是还在避着他,但他的心,他的愿,他的怕,我都懂。他不消说也是在受着和我一样的煎熬。他和我照面,老是避开我的眼,可一旦我和他的眼光撞上了,那里面,活象硬有两把钩钩扯住了一样。那天他离我近点,我就分明觉出,他的皮肉,硬象是在隐隐地跳;又象是在使法一样,生生地在抓我……还有:昨天,递火钳给我时,他手碰了我一下。天,那火燎燎的烫噢,硬怕是胜过了火钳红的那一头!
书上说,只要人是真心,就啥都不为耻。我和他是真心的。那我们就该算是天公地道。妈和他是……荒唐的;他和我顶个“父女”的名儿,这越更荒唐!可恨的是人些就都只认这个名儿了……唉,要是可以跟他远走高飞,去到一个啥陌陌生生的地方的话!
但弟妹些又会咋看呢?——唔,想横了,也就啥都不管了。不过喃这倒是的:荒唐也罢,不荒唐也罢,反正他和妈,可确确实实的是做过了十来年的夫妻呀……
喝,好怪!咋一想到他和妈做夫妻的事,这心子,就象是遭猫抓了一爪似的,一身的皮子,还有头发汗毛,也都要象打摆子样的发噤?未必这就是……啥哩?——上天的意思?可不恁概去想,我和他,也就只是我和他呀!
老天爷,到底啥对啥不对,我都搞不清了。荒唐的,硬怕还就是我自家呦!
噫,妈临死那话,搞不好,还怕也是她懂了这些,才不准他……我哟?
但不知眼下他又是咋个在看待这个哩?……
心头乱哄哄地想着这些,翠翠早已汗湿中衣了。她疑惑,难过,还有些害怕,觉得自家是不是已在错道上越走越远。但想归想,另有一股子劲却来得更加凶野顽强。——岔不丁的,她脑壳里竟然就还闪过了恁概一个念头:是不是倒是象妈那样,干脆一下子就把事做尽做绝做到头,再没个退路,反倒算了?
每当脑壳中一晃而过这等念头,她霎时便会觉得好象一腔子血都要从七窍中涌了出来。大约正因这就是她妈牟发英的血吧,每当这时她都横蛮地一咬牙,硬想就象她妈那样,径直便潜到那间屋子里去。可事情偏又古怪:一旦她明确地考虑是否学她妈时,她那浑身都翻滚沸腾着的血液,却反而又似乎会渐渐地平静冷却下来,然后便慢慢地退开……
也许,这都因她毕竟还是念完了完小,还念过了一年初中?
“唉,女儿家,女儿家……”她反复象恁概对自家说,说不清是在自约还是在惋叹。
恁概说时,又还会有一个贼般的愿望,每每偷偷地潜入她的心房。那好象是希望最好就是……他,想横了,先潜来找她……
不知啥时,珍儿和幺妹都已来睡,且都已呼呼地睡得正香了。唉,要是就在这时,他,就已潜到了这门口,正轻轻地向她招手,要她上他那儿去,那该多好!……唉,恁概想是没羞。可没羞是没羞,真要那样,倒也干脆!
鬼晓得是咋回事,她竟真的轻脚轻手地溜下床,去到门边,把那已闩的门缓缓地拨开了。她窃贼样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心头却是兔儿般突突地乱蹦。后来她又光着脚跑过去赶快闩住了门。但还没回来哩,她一横心,却又重新拉开了那门闩。这回她不再闩门了。她躺回床上暗想:要真是天意就象恁概,他正要来,那就来吧;只要他敢来,我就敢跟他走!
她死死地盯住那门。莫约过了十来分钟……那门竟真的呀地慢慢开了;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却又异常灵便地一闪就潜进屋来。这时她的心仿佛已蹦到了嘴里,只差一点就没有叫喊着蹦将出来。可定睛一看,——娘的,却是家中那条已养了七八年的大黑狗!
偏生那狗又不识趣,嗅着鼻子,端端地便来到了她的床跟前。她心头正没好气,顺手便狠狠敲了那狗头一下。那狗嗷儿嗷儿地低叫了两声,便夹着尾巴逃出屋外去了。于是她也便低低地、同时也是深深地叹上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阵,她忽然觉得自家有些好笑了,便决意啥也不再去想它。为了彻底杜绝那些念头,她再次过去关门,准备睡觉。
她怅然地从门缝中呆望了“那间屋”一会儿,正待关门,借着朦胧隐微的月光,却一下子发现,另一边,那间向来都是那兄弟四人共住的屋子,房门本来也正开着一条缝,可待她朝向它时,它立即便又紧紧地关上了!
她明白了这事所包含着的全部意思,也断定自家决没看错。她的心又突突地乱蹦了起来。这一夜,直到天亮,她都再也无法睡着了。可还硬就不知这回在那门后的到底是二狗还是大牟哩……
若能有谁从空中俯看这屋子里的情景,事情也当真好笑:就在这同一朦胧月色的辉映下,在用直线来量最多不过十来步远的地方,张轶群,也正躺在他已独睡了半把年的那张老木床上,和翠翠经受着那同样的煎熬。
打从办完牟发英的丧事起,张轶群便生活在一种绝对无法平静的心境中了。那天,眼见牟发英已被厚厚实实的泥土埋盖好后,在感伤和残留的疑惧外,那种他曾在那个古怪的梦中预先体会过的轻松感觉,便切切实实地据有了他,且因自知这已不再是梦,那感觉还来得格外深切和强烈。这硬活象他妈一个正不知该作何挣开刺藤羁绊的人,却忽地遇着那刺藤自家松弹开了!
他是明事理的人。他明白这事对于他的重要性。尽管以他的天性,他从来没有期盼过、而且也不敢期盼这等样事的发生,但这时他却禁不住也都要象恁概想:莫非这回硬还是老天爷在果断地护卫着他?这样想时,他便硬着心肠,由衷地感激老天爷,觉得他老人家虽是前些年辰捉弄了他,让他不尴不尬地苦熬了恁么些年,但他老人家终究还是体察到了他的苦处,终究还是毅然决然地为他平了反,纠正了自家不公正的做法……
然而这单纯的暗自庆幸并没有保持多久。他发觉自家解脱倒当真是解脱了,可今后的事,却竟分明是更加难办。这一点是不消细想的——从前他痛苦,但还可以依照自家一向的习惯,用“命”这话儿来禁绝那一切非份的念头。而眼下哩,正因为自家已经自由了,有了自作主张的权利,或者说没了最根本的那个推诿的理由,事情却反更变得有多考人!
他对翠翠的那份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蠢然欲动,这是他已不能再对自家遮掩的了。他想要得到她,这比他每日家想要吃饭的愿望来得还要明白和情急。每当她在他跟前,说真个的,要不是他这人久已习惯于克制的话,对她,多少次他都硬不晓得要做出些啥事来!
唉,活人的时间长些,对世间的事,也是要多些顾虑呀。婆娘临死前说那么一句话,那到底是啥意思?就说这话猜不透也就懒去管它了,可真要去同她讲真格的的话,那……这满世界的人,都会——咋哩?唉,可怕可怕,真不敢想!
但不想她哩,又更难。啥更难,简直就已是办不到的事了。夜夜如是地独躺在这空床上,不知咋的,她那悠悠的魂儿,甚至于就是她那贴贴实实的肉身,都象是有据有实地出现在这里,正恩恩爱爱地陪伴着他!
此时此刻,恁样的感觉便格外活灵活现,有影有声,有香有味,跟真的差不大多……不是么:她就恁概半眯着笑眼,软绵绵地躺在自家怀里,正拿一种醉迷迷的眼神呆瞄着他,口鼻里呼出的暖和气息,温着他的脸,他的心,他的手……然后他和她同时都把持不住了,于是……
哎,恁样的事发生在亲生的两娘母身上,竟硬象是有些……别扭。这不就真应了“砍竹扳笋”那句怪话么?老话说为人要有德。咱老张这人,莫非硬就无德么?
……唉,死鬼婆娘当初也还是好。这么些年,就没丢下点想头么?想想那段日子,她刚去那歇,念起她,我这心子也硬是不好过呦,阵阵的,硬就哭得跟个细娃儿一样!
恁概想着,他畏缩起来,既畏世间的法理,又畏自家的心。他恶狠狠地用被盖蒙住脑壳,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大吼:“算了,妈的是该算了!怪都怪老子自家,当初走拐了那一步,就活该是赔进去一辈子!
想起当初的事,他硬觉自家冤得紧。他想,并没人威逼他,他怎就要去把一碗明摆着的苦水端来喝了,只图一时解渴,就不问那水喝不喝得。他又想,最倒霉的还是这点:自家硬象他妈一个看不开的受苦人,分明已熬到了翻身解放的前夕,却偏偏要一头跑去自家跳了河!
想到这点,他顿时又不服起来。他“唬”地一下掀开了被子,一对小眼,在黑暗中忽闪着磷一样的幽光。他心想:他凭啥又晓得这世道还会真的大变,从前,这个倒台,那个倒台,但对于他这种霉气坨坨来说,还不都是一回事么?
“反正不管咋说了,这总是社会造成的!”他气哼哼地自语。“为啥一切冤假错案都可以翻转,连老爹们的帽子都给揭了,而唯独我这‘子女’,却还该霉他娘的一辈子?前半辈子,我已经够霉、也忍得够多的了!”
说着他便开始为自家从另一方面找着理由。而这个方面的理由,不必细找,也都是极多极现成的:为啥一个比他大二十来岁、且一嫁二嫁三嫁四嫁过恁多男人且拖了恁大一窝子女并欠了一尻子债的女人,就有权霸住他的一辈子,不光活着霸,连死了都还要霸?为啥?为啥?!
这理由使他变得理直气壮了。他觉得当初就不存在他这辈子非娶牟发英不可的问题。——自家和她又不是结发夫妻,明的只是那么一种关系,她活着的时候咱已对得起她,那现在也是不该还因她而有啥顾虑了!
“哼,”他心头油然升起了一点傲气,口里便用一种含有轻蔑意味的语气低低地说:“娘x,荒唐年辰扯拢的那些,如今怕也是该了结得了!”
可这又并不是他去找别的女人,是去同……她呀。这个念头又浮上他心头。他突然觉得象是一座大山倒向他身上般的沉重。唉,他这把骨头儿,有啥样的力量,敢去同那座无形的大山硬抵?
但事情却又是明摆着的:屈服,那早年不敢奢想、目今已到了手边的幸福,肯定就真要白白地从眼前永远滑脱。——唉,难啊!
咳,常人哪想得出,对于一个不幸的人来说,这幸福二字,有多大的诱惑力!单只是想到它,张轶群便有些不能自持了。他不禁闭上双眼,怀着几分罪孽感觉,细细地试想着那偷尝禁果的滋味……这想象如同一大坛老酒从头到脚浇灌向他,他只觉得自家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筋在松,骨在垮,整个人都软塌得活象是一堵泡了水的土墙……
戒这酒,他不干……
他不由得权衡起一些得失来。他暗想,当年他蒙受着那样的羞辱跨进这个家,所得到的,几乎纯粹只是种种难堪的痛苦;眼下哩,假若他敢冒冒这个大险,果决地采取它个啥行动的话,那嘛,虽说也必会有痛苦的一面,但……娘的,这一辈子,也就算是没有白活了!
……当真:娘的,自家需要她的抚爱,就象霜打枯了的草需要春雨滋润一样,这是命里的要求,不是哪个贼舅子在旁边鼓鼓捣捣的说他娘些空话,就可以断绝它的!
恁概一想,他心横将起来。他暗暗盘算:是不是干脆趁这静夜,舍他娘的了,这就溜去找她?
这手脚,这身躯都好沉重,活象是有哪个死鬼在硬拖住一样。但同样也如象是鬼使神差似的,一边迟疑,一边又还是咬着牙撑起身来。周身上下都是一团热病样的火烫。这不是要水,不是……
他潜到门边,手抖抖战战的,轻轻地拨开了门闩。他想到走出这步的确是事关重大,便又站住凝了凝神。但他分明觉得此刻她正在盼等着他……
他忽然想到她那儿又并不光是她一个人。这想法立时使他泄气起来,或者不如说是叫他松了一口气,觉得算是也找到了个不必冒这份险的极好借口。不管咋样吧,反正眼下他是不打算再去她那儿了。不过他还是留着门没闩。
她想我,她就来吧。这塌就我一个人。她是她妈的女,怕也该是有一点她妈那胆儿的。娘的,老子们这一辈子左右都已是听命的了,这回,也就还是干脆把它交给命去吧!
于是他躺回床上,心里却留意着那门。后来他觉得恁概好象就不太象是在听命的架势了,也就不再刻意想着它。他嘀咕了一句:反正那门又没闩……
就在他在这朦胧月色中把自家再次交给了命运的时候,他象是听见“那屋”传来了一点啥异样的声响,甚至于简直就是门在响或是有人进出。但他终是以为这是自家想入非非了,因为一切都终是静了下来。他暗暗笑话着自家:——咋咧?说的是听命,就只能是恭恭敬敬的听哪,哪能象是馋猫恋荤样的老挂着那头……
但是那“命”硬就没有把她推给他……
家中已变得比从前任何时节都更加气闷。不过在这憋闷的气氛中,众人几乎都能够感觉出,在张轶群和翠翠之间,那种危险的东西,正在顽强地孕育发展。这事恼火便恼火在这塌:对它,你怕也罢,恨也罢,想防也罢,想阻止也罢,在并没有抓着它一点真凭实据之前,硬就还无法主动去干涉它,而只好眼睁睁任它象棵野苗苗样的,在那塌自生自长……
不过话说回来,桃子李子些熟透了,就是没人去碰,它也都会自家从树上掉下来,——就需得着那么一丝丝风。
这又是一个星月朦胧之夜。一家子吃罢晚饭,因天气闷热,便都坐在院坝里歇凉。
都没啥话可说,且想说的又不能说或不便说,大家都闷嘴壶儿似的星星散散搁放在那塌:有的在石磨上,有的在阶沿上,有的倒放在乱糟糟的麦秸秆中。天早已黑上脸了,檐老鼠儿和亮火虫子四下乱飞。周遭的水田里,怕不有千百个虾块儿在呱呱的叫!
大端午呀嘛好快活,好呀好快活,清油炸那面坨坨,一人吃它八九个,八呀嘛八九个……
对门不晓得是哪面坡上,有个憋腔倒拐的喉咙正在扯声卖气地象恁概高唱。这旋编旋演的小唱曲儿,在大壑这塌地方,差不多是人人都会的,所以听了它,这一家子哪个都不觉得它有啥稀奇。可话虽如此,其中有人还是让它的歌词内容给打动了,而且幺妹还蓦地把自家的感想说了出来。
“麦子都打了,油也榨了,今天人家都在过端阳节,炸面坨坨……”
别人还没反应,二狗早已在一旁冷冷地笑了起来:
“也想吃了,是不?哼,也不默默看,别个那些家,又是咋个的!”
幺妹畏怯地住了口。麦秸堆里的小三要帮亲妹子的忙,猛可从那塌昂起头来:
“咋个哩?我们家,也没恁穷!”
“穷倒是没恁穷噢,”二狗的腔调更带上挖苦味了一些,“可惜就是你我都少了亲娘亲老子!”
昏黑中,只见张轶群的身子动了动,同时也见翠翠和珍儿都好象转向了他那方。但三个人谁都没有开腔说话。
磨盘上的大牟低沉地叹了口气,象是根漏了点气的烟筒子。
“唉,”二狗也装模作样地长叹了声,然后又接着说:“想当初,这家还象个家的时候,不说咋的,逢年过节,也还象他娘个样子。可眼下哩?——嘿嘿!”
这话让全场都静默了。不过,其中有好几个人,分明是话都已在喉头间打着转转儿。
翠翠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开言说:
“二狗,你说,我们啷概又不象那么个样子了?一天三顿,还有哪个哄过你的嘴不成?——就说今天我一时没想起端午节炸面坨坨那话,明天,说炸就炸,给你补上,该行了嘛?”
“这种!……要兴闹起炸才炸,有啥意思?”那二狗很轻蔑地扭过脖子,哼了一声。
“我看你是故意在闹!”翠翠补上一句。
一时再次静默下来……只听得虾块些响闹成一片。
二狗终于爆发了。他从阶沿上跳下地来,一手按着胸膛,一手猛拍着蛮壮的大腿,嘶哑了声音大喊:
“故意闹又咋的?迟早都是恁概一回事儿!莫非,凑凑磨磨的恁概一窝子,还该一辈子都臭啊沃的烂在一堆不成?”
“你不过是嫌我们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翠翠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厉声说道。“你是想撵我们走,是不?——哼,老实说,你的这点老鼠心眼子,我早就看出来了!”
“话也不是恁概说,”二狗一时显得有点心虚,便支吾了句。不过既然今儿个已好不容易喧喧嚷嚷地开了头,他当然也不甘心就不倒完憋在心头的话。于是只听得他喉头子呃呃地响了两声,再说出的话,便显得畅畅快快的了:
“只是我觉得,象我们恁样,各姓各的姓,互不相干,处得又象恁概个样子,天长地久的,有个啥子意思?所以倒不如好说好散,大家各奔前程!”
翠翠冷笑了。她先象是还想要争辩几句,但迟疑了一下,却临时变了主意。
“那你的意思,是咋个‘散’法?”她说,一面还挑衅地加上一句:“是打算大家平分家产吗?”
二狗象是遭狗咬了一口似地抽缩了一下身子,然后蹦将起来:
“平分,想得安逸!——我问你:这屋,这满盘家业,原本是不是姓刘?”
“那你不是想要把我们撵走,又是啥呢?”翠翠照样也很强硬。她正要接着说话,大牟却早已怒火冲天地跳着叫了起来,直着声大吼:
“你龟子也莫太贪心!……哼,不是我们大家伙子勤扒苦挣,你龟子这狗家业,象恁个样子吗?x倒好象你们这刘家院,生就了恁样一样!——好了,老子今天也说个痛快:我,不想沾绊哪个,说走就走;给我东西,我也不要!”
多半是气极所至,他的话较之平时很显得顺畅。
“当真的,你吓不倒我们,”翠翠接口说。“我们都晓得长期象恁概不是个法,也没得哪个甘愿受你这气。哼,给你说:我们一直让你,不过是看着几个小的可怜,你莫要以为是在怕你!”
这话象是激起了“几个小的”的自尊心。珍儿首先激昂地表态:
“我也不愿赖着哪个,——我养得活自己!”
“哪个先借点钱给我,等我长大了,还他!”小三接口道。
“……我和三哥哥一路,”幺妹有点儿畏缩,但也还是很清楚地把这话说出来了。说完便转向小三:
“哥,我晓得做事!”
小四口里没说话,喉咙里却猫喷痰般地喝喝响着,一面也就象猫要攻击谁般地微动着爪子。
弟妹些的话,尤其是幺妹对小三说的那句话,使翠翠动了感情。她转向幺妹那方,透过夜色看定了她,说:
“妹儿,你放心:有大姐,不会叫你吃亏造孽的,——我定要把你们都带大!”
二狗意味深长地笑了。“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喽!”他说。
大牟在一旁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啥。
这时张轶群也开口说话了。显然是已做了准备,他说得慢吞吞的,语气也相当沉着。
“你的心思,我也早看出来了。”他面朝着二狗。“当然罗,这塌的东西,很多本来是你刘家的。你怕哪个来和你争,这也不为过。但你也要搞清这点:我们没哪个是想占你赖你,不过是因明摆着的情况,大家都说不得罢了。……现在,你既已挑明了话,我也就表明我的态度:分,我是赞同的。我不是没地方可去。只是,对这几个小的,”说着他的手在黑暗中左右指点了几下,“总该要管他们。所以就只是商量一下吧,看咋管,才好。”
二狗脸上掠过的那道喜气,也是没人看得清了。但他却仍用受屈般的口气说:
“咋管……反正,我都是刚能管我自家。”
“并不是说要你养活他们,”张轶群插话说,“只是,就算是由我们来负担他们的生活,他们也得住在这儿,才行嘛。——你看呢?”
“那,还不等于圈圈儿!”二狗急起来,连忙道。
“没说我们也还在这儿,——只说我们按时给他们寄钱,”
“嗯……哦,不,不!”
“那……?”
“最好还是……唔,最好还是你们把他们……全部都带走!”二狗把眼一闭,说。他原想说的是“把他们三个小的带走,珍儿可以留在这儿”,但猛可又想到恁概多半会遭误会,因此干脆把牙一咬,连珍儿也不要了。
张轶群不觉有些冒火。他冷笑一声,说:
“那你的意思,就是全不管他们了?”
“……唔,逢年过节帮补两个钱,还是……还是可以考虑;跟,那是肯定该跟着你走!”
“为啥?”张轶群忍住火气,一面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眼前的房屋。
“你是他们的爹呀。”二狗显得轻快地说,并分明是为自家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感觉得意。
张轶群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奚落。一时他几乎忍耐不住,想豁出去,说它句“我还是你爹喃!”之类的话。不过他毕竟还没磨出恁厚一张老脸来,而且更要命的又还是,——人家仿佛占住了理呀!
“当然罗,说来我们好歹算是做过一家子,”二狗乘兴显得大量地说。“所以我也不想伤了大家的和气。我说的‘好说好散’,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散’,这是肯定的。”象是害怕让人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补上恁概一句,一面还加重了语气往下说:“……嗯,说个老实话,我也晓得,要不是前些年辰莫名堂,我们这家,也是不会象恁概凑糊拢来。所以……我这,也算是在‘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嘛!”他觉得已很清楚地把意思表达出来了;特别为自家还说出了后面那句近年来颇为时髦的话,他不由双眼在黑暗中都放出了兴奋的光。
“唔,娘的,这话,还满该由我来说哩,”张轶群也玩味着那话,肚里不觉已是万般感慨。他平抑了一会儿,咽上了一口唾沫,话中反又带上了几分恳请的意味:
“既然你都晓得是恁个一回事,那,就希望你也体谅一下我,……办事情,大家都通融一下。”
二狗低头想了想。但他并没有让步什么的意思,却反倒说出了这么一席话:
“你自家弄出来的事,咋个该由我来‘通融’?世上也怕没这个理!……唔,当然喽,前些年辰的政策是不好。问题是说齐天,拄齐地,还是你自家要走这步的嘛。当时的‘子女’恁多,人家没见也走这步?走了,摊上了,就只有认了嘛,这还有个啥说头?——是我,根本就不说恁多。或者呢,要是我也是个‘子女’的话,找不到婆娘,我就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得象恁概!”
虽说是在扳嘴劲,但张轶群也都万万没想到,当着众人些的面,尤其是还当着翠翠的面,自家竟会听到如此这般的一番话。他觉得无论是在咋样的场合下,自家也都是不可能对人说出恁样的话来的。——这不是安心要往人家的痛疤上猛戳一下么?黑暗之中,也没人看清此时他脸上是啷概一种表情了,反正只见他唬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一头便朝着院坝外面大步走去了。
大家愕然愣住,连二狗在内。因为谁也没见过这向来都瞻前顾后的人,行事还有这般果决。
众人都紧张地互相观望……幺妹忽然很害怕地哭了起来。
翠翠先前一直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听着那两人的话。当二狗象那般轻快和刻薄地说出“你是他们的爹呀”那句话时,她羞忿和难受得差点儿眼水都已流出来了。而当二狗又说最后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心更如象是已梗塞在了嗓子眼里……她隐隐地明白:就是这几句话,才将会使她眼下的这个家彻底崩溃瓦解,而她自家的未来,也会因它而变得凶吉难卜……
但此时她顾不得再多去想啥了。他走了,她得跟上去,这便是充满了她脑袋瓜中的一切。于是她也显得前所未有地大胆,倏地站起身来,很鄙夷地瞟上了二狗一眼,便也昂然朝着院坝外大步走去。
她一离开这儿,大牟和二狗的叫骂声,便炸火炮似地响成了一片……
张轶群站在一块突兀的大石上,出神地眺望着在朦胧月色下显得分外苍凉浑厚的山野。夜风陡起。林涛在他身旁和脚下沸水也似地翻滚涌动。周围不时响起碎石和土坡垮塌的声音。远远的沟壑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老鸹凄厉的叫。无边的天空都在黑沉中泛出了一点淡淡的灰红色。一天的碎云块,在天风的搅拂下,恰似那开锅的豆花……
“娘的,当初一步走差了,就受这等样的迂憋气,而且一受就是恁多年!”他扭歪了嘴从口缝间挤出了这几句话,同时觉得太阳穴两边,象有两条虫子正在那儿蠕动起来。他把眼光转向巴阳镇那方,失神地在黑暗中辨识着他过去的家园。那家园留给他的只有惨痛的回忆。但是那些回忆都已散散碎碎了,犹如被狂风暴雨侵打过的一块坡地,又象是被利斧剁碎的一只羊儿,或者干脆就正象是眼下那漫天的豆花云。后来他恍恍悠悠地仍给一个最实在的念头唤了回来,于是转过身,很仔细地打量着身边这处对于山野间来说还算是较平坦的地方。
他正在心头谋划着啥,一个人影幽幽地出现在他跟前。这是翠翠。
不用去看,只凭感觉,他便知道这是她。且好象他心底就还知道她是要跟过来似的。不过话虽如此,她这真来了,他的心还是触电般地猛颤了一下,而且整个人都又象是方才追寻旧梦般的变得恍恍悠悠了起来。好在外表上他还是平静的,比平时在她面前都要显得从容镇定。
她也一样。一时,两人都没说啥,只是在夜色中呆呆地对望着。恁样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于是先开口道:
“我想,这塌还可以搭上一两间屋。……嗯,我就打算搬到这塌来。恁概,既不再沾绊哪个,又可以对小的些……尽到责任。”
翠翠偷眼瞄他,没有吭声。
“你,还有大牟,”他又说,“可以回老家去。该回去。……我留在这塌,就行了。”
“不……我愿跟着你。一辈子。”她几乎是连想都没想,就很自然地对他说出了恁样的话,而且竟同样也是自然而然地便靠向他,倒在了他的怀里。
一切咋会恁概简单!所有那些曾经叫他们那般苦恼畏难的东西,一时居然通通都不知上哪塌去了。他也顺手便揽紧了她。
尽管两人的内心都犹如那仍在呼啸着的林涛,两人的身子,也象是那些已逐渐结成了板块的云朵,但叫人惊奇的是,那种向来便令他们骚乱和骇怕的东西,此时却并没有出现。咳,个舅子,倒也怪了!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温温软软的,仿佛是一抱棉花般的暖和绵实。
但他分明感到了她体内的血正在汹涌地起伏奔流。这才象是她妈牟发英那狂热的血喃!他吟味着,一时心头不觉也冒起了一种古怪的困惑。他想不出那是为啥,也无意去细想。
两人屏息对视。双方的眼神,沟通了长久以来两人心中并没有真正得以沟通的那一切。这硬怕是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你真的……我么?”他喃喃地问,连自家也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她却以火热的、带野性的吻,作为对他的回答。
“你……当真想好了?”他闭上眼,又问,既感觉得无比甜蜜,又不大敢相信眼下这一切竟会是真的。
“想好了!”她也热烈而痴迷地说。“我要长久地跟你过,就在这塌。我要和你一起建起个新家,还要和你一起抚大珍儿们。”她继续沉醉而情切地说,一直也都紧紧地闭着双眼。“好人:你就宽心吧,——我这不是一时才象恁概想的。我……我要跟你去镇上扯证儿!”
一经她口中说出了末后这句话,一个巨大的问题猛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扎眼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便是:镇长会答应给他们盖章么?——嗨呀,平日家在这山中,就晓得啥大牟、二狗和珍儿他们,咋一到这关键场合,当要去找个最牢靠的东西来作保障了,才突然想到,原来在大壑下面,还有他娘那么子大一重天!
两人的心重新又象平常家那般变得迷茫焦躁起来,一如目下这片在朦胧月色和初起山雾的笼罩中犹在涌动和喧嚣着的浩大山野……
旧稿。
纪元2006年“消费维权日”前夕起,至
己身“上山下乡”三十四周年纪念日止,
改录于江南蜕心堂。
电邮: 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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