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巴山月朦胧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06日 下午4:22评论-0条

巴山月朦胧

江南达人 童山雷

暗红的太阳沉下大山。大山若劳累的牛,横卧在暝暝暮色中,发着低低的喘息。院坝上空,蝙蝠飞旋,蠓蚊如麻。

干草和牛粪的气味中,杂有老南瓜和新米饭的香味。张轶群一家九口星星散散地蹲在阶沿上,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

大家都吃得沉闷。这固然是点种小春累了,人些都懒得说话,但如若是真有局外人在场,或许他却也能从这闷得有些迂憋的气氛中,觉察出那么一两点异常的情形来。

……二狗蹲在那只足足老过他有一百岁的碓窝上,居高临下地仇视着他的继父张轶群。在他刘二狗所有过的继父中,他最仇恨的,便是这个年轻而且看上去还显得端端正正的继父。

张轶群咳了一声,起身去屋里添饭。他走过蹲在堂屋门边的大女儿翠翠身旁的时候,不单二狗那追踪着他的目光越发灼灼如火,便是他的婆娘牟发英,也将头调向他,一双疲倦的黄眼,惕然地迸发出了一派难以言传的神情。

那林翠翠感到了这些,却没有一毫表示,却只是把头朝着大土碗埋得更低了。

远处路口有人在叫张轶群。张轶群端碗走了过去。他刚走,二狗便冲着他的背影阴阳怪气地一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噫,个舅子的,染匠是好福气喃!有人请,又有得好的吃,又还要整现钱哩……”

牟发英连忙瞥了老公的背影一眼,且恶煞煞地扯开嗓门,朝儿子呲长了牙:

“狗x的,斗大的土疤碗,还塞不住你那张屎臭嘴!——人家有得好的吃,是人家有那能耐。象你龟子,鬼得象条野毛狗,又硬不学门艺,那不生就该耍一世‘二尺五’!”

“野毛狗”说的是狐狸。所谓“二尺五”,是这塌人对自家手中锄把的谑称……

向来鲁钝沉默得有如一道土墙的林大牟,忽然咂巴着两片厚唇说:

“有手艺,硬是好。象山那边舅舅,前些年就靠吆脚猪,眼下把个磨面机都挣起啦!”

“吆脚猪”指赶着种公猪去四乡为母猪配种;这塌亦向来是将其视作一门可羡之艺的。

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从傍墙的柴草堆边响起,那是小四在发言:

“嘻,吆脚猪,——手艺!”

那当妈的顿时将威风转发向了他:

“小狗x的,你那卵子米米儿才好点大,就也晓得这话啦!”

“是听妈们说的!”小四的孪生兄长小三气宇轩昂地帮腔说。他虽说同样野道,却还不象他弟那样刁顽。

二狗很明白啥才是当前斗争的大方向。他紧跟着小三,又朗朗地说:

“他染匠有能耐,关我们屁事!赚的现钱,又没见发给我们弟兄姊妹几个!”

“狗x没良心的些,闷起脑壳吃了人家的,还说这份砍脑壳的话!”牟发英唬地回身,用筷子头狠狠地敲了一下碗沿。“我只问你:一大屋人称盐打油、缝衣扯布用的现钱,都是哪塌来的?又问你:当初你进学、眼皮子底下你弟娃妹子些进学,那钱,又是哪塌来的?你以为这院里哪旮旯尿都淋得出来钱啊?呸,我说一个x人,也莫太刁狠了;象他,好歹总还是你后爹嘛!”

“爹?——我只晓得,我爹是大壑油坊的刘大汉,那年发大水就害病死了,却哪里又钻出他恁个个‘有能耐的染匠爹’!”二狗斜眉吊眼,说得个抑扬顿挫的。

那林翠翠看来是也忍不住了:

“二狗也莫太没良心。我说,象……象张叔这样,又把我们兄弟姊妹些费力引大,又还不改我们的本姓,这去哪儿找呵!……”

“他当然待你好,”二狗恶毒且又酸气地说他这俊秀的异母姐儿。象是又意识到了点啥,他改了个口:“妈的,打从他踩进这屋门,这八九年,给我们带来的,又是些啥子?——外头说我们的那些话,有好伤耳门子,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二狗!”牟发英再次发话道。

“嗨,妈,”二狗据理直陈。“不是么?你想看,现在他才三十多点,你呢,翻年都是五十二岁了!”

“二狗!”牟发英厉声地制止着这放肆的儿子,一面却又心虚气短地回头看了看。

原来恰是张轶群转来了。

于是这儿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沉闷的死气,除了东一处西一处低低响起的叭哒叭哒的嚼吃声,再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自己离开后这儿所发生的的一切,张轶群凭直觉已经感到了。这原本就不是头一次,当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对这种不尴不尬的场面,老实说他倒早已是不以为怪,因为,这儿的大小七个儿女,并没有一个,是他所亲生的。

他按平时的老习惯,若无其事地走拢他婆娘跟前,眼睛并不看她,说:

“沟那边徐老汉过路,说是腊月间,他要嫁幺女,叫我去给她染副箱笼行架。我答应说等忙过了这阵,就去。”

吃罢晚饭,两个长辈和几个已被正式当作劳动力的大娃儿,都分头做事去了。那对双双儿,白天拔了几块田的谷桩,眼下正满有理由玩玩,所以一前一后地扑向院外,嘻哩哈啦地捉开了萤火虫。十五岁的珍儿倒是庄户人家难得的小乖乖:照看了一整天牲口,此时又想到了这农忙假中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于是她点亮一盏灯,坐向堂屋的八仙桌前,还不忘了把九岁的幺妹叫在了一道,塞了个自家做的布脑壳小人给她。

林翠翠做完刷锅洗碗之类的活计,又剁堆苕藤,煮一锅食,将圈中那只母猪和另一只架子猪都喂了。还搜搜寻寻做了一会儿之后,她才回到自己屋里,在那张粗笨的大木床上躺了下来。实际上,这屋,这床,多年来都是她和两个妹子所共有。

虽说困倦,翠翠却并没有睡意。她只是依照这塌的习惯,做完该做的事,就得上床罢了。

她把灯芯拨低到了最小的限度,斜靠在床头,双手交叉着枕向脑后,脸朝着墙上那道小小的窗眼,望着东边天上那弯朦朦胧胧的新月出神。

隐约传来一阵流行音乐声。那又是大牟在摆弄收音机。前年家里刚买这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时,一家子都着着实实地新奇过好些天;不过,至今都还对这玩意儿爱不释手的,却也只有这大牟一人。

大牟在左腔左调地和着收音机里的歌子。翠翠能唱一口好山歌,所以听了暗暗好笑。但话虽如此,她并没有什么讥笑他的意思。因为,在这家中众多的弟妹中,也唯有这大牟,才与她既同母又同父,而且从小到大,两人感情最笃。

“有个收音机还是好,它总给这个家带了点快乐来。”翠翠轻叹着自语说。想到“家”这个字眼,她不觉陷入了更深的思绪中。

她今年已满二十五岁了。本来,在这塌地方,象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已该是出了嫁而且当上娘了;可她哩,抵到眼下为止,不光还在娘家里呆着,甚至于连亲都还没有定下。

前些年,她曾经定过亲。那人是前生产队王会计的儿子。刚定亲的时候,两人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有多亲密,但至少也象这塌其他人一样,该有的礼数,都是毫无差池地行遍了的。她原以为自家这辈子必是那人的人无疑了,却不料就在两人都要扯证儿办酒的前半年,那人考上了本县的师范学堂,而且刚去读书的时候,还只说是暂且推迟一下婚期,而后来则拒不说明任何理由,就非要退亲不可。——大概是作为失信的补偿,那家先前给她家的定礼,也不要她退还了。而她母亲牟发英哩,一则也是赌气,二来生性爱小,居然爽爽快快地便答应了人家。

这塌地方,儿女些的婚事,至今都还兴就由父母说了算;以她家的情况,当然也就只是由当妈的说了算的。所以,对于退婚这事,翠翠虽然感觉受的打击颇大,但却也只好含怨依从。

每当想到自己的婚事,翠翠都有种难言的焦躁之感。一些隐秘的情思和欲念,她倒还不敢明白无误地对自家承认;可是,眼见得自家的一腔纯情已没了具体的施予对象,整个人的后半辈子,也如同山间的黑雾那般渺茫莫测,反转再比比附近那些同龄的女儿家,——这滋味,也是不好受!

她感觉燥热,口也干得厉害,遂翻身起来,朝着厨房水缸跟前走去。她想喝点凉水润心,再擦上把脸醒神。

山中的水晶凉微甜,一经入口,直象是五黄六月天的土地承接了场透雨,从喉咙到五脏六腑,都浸得滋润酥软了,挨上脸,那更象是破皮的伤口抹上了油膏那么快意。一时忘情,她乘着兴头,还想再揩擦一下她那滚烫的身子。

她解开衣襟。稀微的月光,照见了她那挺健丰满的身躯和嫩瓜似的两乳。一边揩擦着,她一边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着这泛着一点晶莹蓝光的肉身,心跳耳热之际,觉着它是前所未有过地可爱可怜。

她蓦然情动,转而倍感悲凉。无声地叹了口气之后,她惆怅地望着暗黑的虚空,愣神地、亦是下意识地带着点罪恶感轻轻抚弄了那两乳几下,然后便畏惧且又无奈般地将它们揣掩入怀中。

这时,她听得有人朝这儿走来。她赶快扣好了衣襟。借着隐微的亮光,或者干脆不如说是借着那种玄乎的感觉,她辨出那正是他,她那年轻的继父张轶群。

说实在的,这么些年来,在她和张轶群之间,哪怕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父女关系,也都从未真正建立起来过。他刚入赘她家的时候,因为这事又一次使得她和她的弟妹们蒙羞,她心头对他还颇有过一股无明之火。后来,她了解到他的身世,也了解了他的为人,这份恼意逐渐被一种同情和哀怜所取代了。这时,她对他,实际上也就象是一个当妹子的对待一个大哥哥,或充其量,就好象是一个当侄女的,对待一个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小叔叔一样。而再往后……

平日里与他单独相处,尚且已有了好些不自在,何况是在此情此境之下。翠翠霎时涨红了脸,感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时竟至于连手脚都没了搁的地方。

张轶群也辨出了她。凭直觉,他明白她必定是正在做一点不该由他去过问的事。以他俩所处的地位,象这类事,在这屋子里,可以说是随时随地都有。但眼下一声不吭毕竟也不行。于是他说:

“是你……”

“是你……张叔。”翠翠也说。

黑暗分明有股罪恶的诱惑力。它使人对面而不见,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心跳甚至是种种意念,且又自觉得自家的这一切都已被遮掩了起来。因此,一时这两人竟同样都有着一点儿不想马上就离开的感觉。不过这只是片时的事。人间的禁忌终究更加有力。亦是在不觉中受到这种强有力的约束,两人只能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不过,临走之间,两个人彼此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而且即使是隔着浓厚的夜色,彼此似也都能够感觉出那份无形的撞力……

翠翠回到床头躺下。方才她于暗中在张轶群眼中摄来的亮光,还在她眼前幽幽发闪。她觉得自家整个地都被随她而回的他的气息所围裹着。

唉,其实麻大着胆儿想一想,这又有啥可怪的?她和“张叔”,原本就只是托生在这巴山中的毫不相干的一男一女,假若不是因一些可笑可悲的缘故,硬得在两人头上栽上“父女”这种名份的话,那么要是他们相识了,了解了,彼此的关系,为啥又不可以朝着……发展呢?

这段时间来,这种念头,有时便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翠翠脑袋里。这使她又是骇怕,又是羞耻。她懂得她绝对不该以这样的心思去对待那个人。所以她也就从来不敢把这点深想下去。她总是无奈地对自己说:反正事情都象恁个生就了,那还有啥可说的呢,只有认命了吧!

然而今晚这种念头却来得比平常固执。而且,不知怎的,对她母亲牟发英,她竟油然还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妒意。对这点,别的什么大道理她倒是想不出来;她只是凭着本能认为:她那老娘,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在已经嫁过了四个男人且是都当了寡妇的情况下,还占据了那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这,也委实是太过分了!

想着这些,她在床头上辗转反侧,一时心中乱得象团撕开的麻线。不知啥时候,她发现两个妹子都一前一后地爬上床来了,于是她停住了表面的躁动,灭掉灯,用被角蒙住了头。

被窝里的她心思格外活跃。

……九年前的一个星月朦胧之夜。那时麦苗青青,菜花盛开。她也是刚喂过了猪,然后趁着还没有完全消逝的天光,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正在为大牟纳鞋。

忽然觉得有人站在她跟前,她不由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细条的人影,离她有三五步远,肩上挎着个安有背带的小木箱,显得疲沓沓地。

“小妹,过路匠人找脱了生意,又走不回去了,可不可以在你家借一宿?”这声音不高,却颇神气,且还象有着几分文绉绉的味儿。

这塌地方的风俗,是不可以拒绝人家的这点儿请求的。她没说啥,点点头,便起身把那人引进了屋里。她闻到那人挟带着一股淡淡的油漆气味。

在母亲跟前,借着点亮的灯光,她偷偷地观察着这人。也说不清为啥,她对这人凭空便有着一股子兴趣。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虽说瘦小,但却正象他的声音一样,生得颇有几分神气:鼻子细高,眉梢飞扬,薄薄的嘴巴有棱有角的。更受看的又是那对眼睛,——倒是也很细小,可从中却发出一种机敏的、甚而至于是卓然不群的光彩。

牟发英分明更是对这客人感兴趣。她连连给他让座,烧茶,还特地弄了一顿晚饭。而在眼下这种月份,多少年来,她家都是从未吃过晚饭的。饭后,她让客人坐在灯下,自家也拿来了一件针线活。

“大哥,你贵姓?做的是哪门艺呦?”她问。

“哦,免贵姓张,张轶群。——染匠。”客人很礼貌却也很拘谨地回答。

牟发英连同还待在一旁的翠翠,都惊奇地扬起了眉毛。因为,在整个大壑乡,张轶群这个名字,在染匠这个行道中,都是很特出的,有些人,在提起要找染匠做活路的话,甚至径直便会说“找张轶群”哩。不过,闻名归闻名,这母女俩实际上也仅仅就是听说过这个人,知道他是一个手艺很好的“子女”,如此而已。

所谓“子女”,是特指地富子女。

然而牟发英显然对这地富子女张轶群越发有兴趣了。她叽哩呱啦、眉飞色舞地找些话题去同他攀谈。张轶群哩,或许是感觉既蒙人家留宿,又还叨扰了人家一顿夜饭,当然也就只能是奋振倦躯,打起精神,一五一十、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她。只是,当她问及他的家庭情况时,他却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哦,”呆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音调也好象是从留声机里面放出来的。“我早就同父母分开在过,同他们没有往来。”

牟发英人粗心并不笨,当然懂得他为啥象恁概,所以赶紧改了个口:

“哦,我想问的是,你自己立家了没?娃娃崽崽些,统共又有好多张嘴吃饭?”

这一回,张轶群莹光的脸上落下了层薄薄的暗影。不过,他仍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噢,我还没成家哩。”

不知牟发英是感觉自家又问得冒失了因而有点儿于心不安,或者是别的什么难测的原因,反正,她给人的感觉,是越发变得热情了起来,甚至简直就是显得有些热乎和亲昵了。她时儿为张轶群添茶倒水,时儿又关切地问他,说是入夜冷了,是不是该披件衣服?这时她倒是很识趣地不再问人家任何有可能会感到尴尬的问题,最多也只是泛泛地问问他在外做艺的情况啥的。但有一点:这时她看他,那眼神儿,比刚才还要显得……热热辣辣。

对于母亲待客这份过了余的劲头,翠翠看了心下很不舒服。她早知道,对她母亲多次嫁人且结果都是那些男人瘦弱而死这事,人些背地里都在叽哩咕噜,而且有些话还说得相当刻薄。她想,既是恁样,咱自家为啥又不该在意点呢?特别是,他们姐弟些的第三位继爹,看林人罗二毛,去年秋天才摔死了,那人的女,也就是她的幺妹,眼下都还正睡在箩篼窝里面嘛!

夜深后,大家分头去睡了。张轶群被安排在牟发英平时所住的那间屋里,而牟发英本人,则到翠翠和珍儿这边来搭铺,还把幺妹的箩篼窝端了过来。

使翠翠深感纳闷的是,从这以后,张轶群时常都要来她家走走歇歇了。更令她大惑不解的是,不久,他竟然还就同她母亲结了婚,正式加入了他们这个七拼八凑的家庭……

对张轶群竟肯同她母亲结婚这点,好些年来,翠翠也曾暗自想过了许多。地富儿子成家难,这倒是她早已知道的;但她觉得,不论咋说,好象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一步啊!后来,随着她自身年岁的增大,一件事既使她惊悸,同时也使她羞于再深究这点了。她模模糊糊地猜想到了个中的原委。她清楚地记得:他首次来她家投宿的那一夜,半夜里她被哼哼呀呀的幺妹所惊醒,发现睡在身边的母亲不见了,而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感觉她轻脚轻手地闪进了这屋来。

张轶群摸黑回到卧室,在床上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上躺了下来。他没有去想啥,只是愣神地望着蚊帐内那片狭小的暗黑夜空,脸上带着一种无从看见的绝望和听天由命的神情……刚才,他是想到厨房去点支烟来抽,既经被岔开,眼下他也没心思再拾弄这事,干脆便克制自己的烟瘾了。而克制自己,这原是多年来他早已养成的一个习惯。

黑暗之中,有着一只男人般的大手摸摸索索地探向他,由此及彼,带着明确无误的暗示性。他当然懂得这是谁又在发着啥样的信号,而他却早已对这没有半点兴趣了。好些年前,他曾对她有过的那种类似脚猪公牛的劲头,就已经使泄干净。若说是至今两人之间也并非就没有维持着这种关系,那不过也是逢年过节,不得已而为之,虚应故事罢了。

好在哩,他这几乎象是他妈的婆娘从来都不敢勉强他。对他,牟发英向来是且爱且畏,视作非份珍物的。

于是那手渐渐规矩下来,伴着一点耳边的微叹,便小心翼翼地搂住了他。自然他也只能听任她象恁概。

老实说,同牟发英结婚这事,是最叫张轶群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事实上连他自家也都说不清,为啥那段时间自己就把眼前的路看得那么绝,居然一口便答应上街去同她正式扯了那“证儿”……

那晚所发生的事,原是再简单不过的。还在坐在灯下闲谈的时候,牟发英对他的那些个兴味和逗挑,他就早已觉察出来了。当时他满以为,这不过也就象是他在其他地方做艺投宿时,那班举止轻佻的女人们在他面前一样,是逗着好玩,只要他本人不去兜揽,事情便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他万没想到,那天半夜,这女房东真有这般胆量,敢于悄悄地就潜回这间屋来,并径直便钻进了他的被窝里!——那时候,从梦中惊醒的他,确实是已没有能拒她于被窝外的理智可言了;朦胧之中,赤luo着的她的那份灼热和疯狂,猛地使他变得比她更甚。于是一时除了埋抑多年的那股骚劲一歇天崩地塌般地倒腾外,别的,他是啥都不知道了……

事后,他很有些轻贱自己。因为虽说是由于成份高而人的地位低,但他却向来都还是有几分孤高自许的。而这时他觉得自家算是真的堕落了。

偏偏他一面感觉痛苦,一面却还要继续往她那儿窜,迷迷糊糊的,活象是一个中了邪的人。另外,也不知是啥时候,他心头也还又中过这么种邪:一个女人,只要同自家有了那样的事儿,如果说她要提出和他扯证儿结婚,那就是他再也不好抵死拒绝的了……

也许这都怪他把自家在这世间所处的地位看得太清楚了?或者,这也许确是他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不然何以苍天偏偏要遣他投宿到这么一户人家来?

咳,他的命是不好!要不是恁概,以他的品貌,以他的手艺连同这手艺带给他的还算过得去的收入,他该是这穷乡僻壤间多少年轻姑娘眼热的对象啊,又何至于要同恁样一个被乡民些戏呼为“母妖”的女人缠睡在一起!

尤其要命的又还是:他刚同牟发英扯证结婚不久,他在这人间的地位,又如同是耍猴戏变魔法似的,说声改变,就迅速且是彻底地一下子完全改变了,根本就不容你看出个究竟来……

牟发英弓扭着灼烫的身子挨擦着他,在他耳畔发出了响亮而急促的鼾声。一头打这鼾,还一头用两臂将他箍得死紧,直象是怕他趁着她在睡梦中便偷跑了似的。

好在天黑,他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他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这张黑黄苍老的糙脸看上去令人怵目惊心了,尽管同时它也越来越老是对他带着一派恭顺甚至是谄媚的笑意。

月亮渐渐西沉,天愈见黑,他却愈来愈清醒了。一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和感觉,拉拉杂杂地浮上他的心间。

……他好象还是同早些年一样,背着他那口小小的染箱,经年累月地在大壑这片山野间周游。地气蒸人。山风刺骨。雨中的他,落水狗似的,狼狈不堪地躲窜进人家的屋檐下……有时运气也不坏:整个整个的院子,家家都要他染染这,涂涂那……

咳,日子总比龟缩在本队要强多了:糊得了口,又比干农业活轻松,交队之外,多少还落得下几个现钱。这些且不说了,至少,素不相干的人,没哪个开口闭口的,都要来戳你的痛疤子呀!何况,也还可以悄悄地接济一下那可怜巴巴的老父母哩……

唉,那老父老母也确实可怜!为了向他们这群都跟着顶张黑皮有的却从未吃过一口剥削饭的儿女些赎罪,两人不知多少次象恁概对他们说过,只要能为他们好,哪怕是噙着牛屎下地狱,他俩也都愿意。——但那毕竟是不着边际的事。老俩口事实上做的是:每当一个子女长大成人,便总是毫不迟疑地把他们从这“黑窝”中撵将出去,主动与之“划清界线”……

两个姐儿倒有幸改换了门庭,一个嫁给了个跛脚的中农,一个还成了个光荣的贫下中农家的媳妇,尽管那家的儿是个独眼。可三个哥哥哩,当时一个年近四十,一个三十五六,另一个也都三十出头了,但却齐齐展展的,还都是三根光棍!

当然,当时若加上他这老幺,便是四根。这四根光棍同住在一间干打垒的土墙房子里头,俨然活象是个知青点!

好在他从小竟会画几笔画儿。在长期为本队现金周转揪心的队长的鼓动下,答应按月给队里交纳回一笔款子,于是他居然也成了个合法的脱产匠人。不消说,当时每逢上头又有了点啥风声,他也得重新返队玩上几天锄头把子。但幸喜的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塌塌,啥事都是先猛吹一阵风,跟着却就渐渐烟消云散,然后便又人人皆是故我了……

……一张脸子慢慢地浮现了出来,迷迷茫茫的,象是雨林间的桐木花。后来这脸就越变越清楚了:红扑扑、团生生的,该凹的凹,该凸的凸,黑亮亮的眼珠子活泛泛的。这便是她,翠翠……

……栽秧的时候,她在田埂上把秧把子朝他扔来,开始是气呼呼的,分明是将他当成了投弹的靶子……背堰泥的时节也是恁概:先拼命地给他上泥,每次都直到在他背上垒出一座小山来为止……以后,也不知是从啥时间起,他觉得她是用一种友好的目光在看他了,那眼神中有怜也有敬,有时整个眼珠儿定定的,就象是当时家中那只牛犊儿在看人时一样。干活路的时候,她不单不再编排些方儿来捉弄他,倒时时还帮他些忙……嗯,那天,当她第一次双手捧碗凉水递给他,一面还招呼他赶快揩揩脸上的汗时,嗨呀,他那个心呦!

还有,那次一块儿上山割柴,他脚心锥进了一根牛王刺,不也是她眼中含着一份怜惜,一面想办法轻轻地,轻轻地弄出了那半截刺尖儿来么?……

她本人模样也在慢慢地变。原先她象是一株清秀挺拔的半大苗苗。年复一年,她成熟了,虽说一点也不算窈窕娇艳,但却实在是日益显得丰满莹润,楚楚动人。当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在他身边的她已是一个生气勃勃的青春少女的时候,他溘然心动了;他带着一丝罪过之感,飞快地瞥了一下她那业已高耸起来的胸脯,然后赶快掉开了头……

“老张呃,你莫不要‘又砍老竹子,又扳嫩笋子’呦?”那回王老二象恁概对他打趣说。还有好象是徐牛儿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嘿,个舅子的,乡亲些也是敏感喽,早不早的,就对他敲起了恁样的警钟。不过还确是不便向人家发火呀,人家肯同你开恁样的玩笑,说明你的政治地位确实是已经提高,已被人家看作是同样的人了嘛!

这肯定是邪恶。它违反了人间的常理。这个,他明白。不过,打从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对他的心意,也好象确是既不同于父女,也不同于兄妹或叔侄之时起,他还是受宠若惊地晕眩了。他异常珍爱这份情意。他私下想:这才象是他该在这世间得到的女人的爱哩……

牟发英又在动。这仿佛是在提醒他应恪守本份。他从轻轻飏飏的九天跌落回来,切实地嗅到和触到他婆娘这带着浓烈汗骚气的发热的躯体。一时他想闪开些,而她却有知似地进逼过来,不让他闪。

他在她有力的夹抱中继续发愣。

不觉那点儿朦胧的月光都消失了。这屋,这床,黑暗得有如火塘坑上挂的那只陈古八十年的鼎罐。

牟发英嘴里在哼着什么,一头还把两片宽大的薄嘴皮子嗒得巴巴地响,好似在有味地品咂着啥的。他微微皱眉,也懒得张她。

“她跟……,就真是……竹跟笋?”一时他暗暗自问。感到她的血肉与那人的竟是一样,他忽觉丹田下隐微地升腾起了一股热气。不过,猛可再想到平常间早已懂清了的那些事理,他立时便又万念俱灰了,于是从九曲回肠中,挤发出了一道无声的悲叹。

“……肯定还要生的……我会生!”这回牟发英很清楚、很干脆地说。

他听清了这话,当然也晓得它指的是啥事。这,真个的,也硬是一桩叫他特别烦心的事哩。牟发英始终就没有给他养下一个娃娃崽崽。可明摆着的又是:这婆娘的生育能力一向都很强,每嫁给一个男人,至少都要给人家养下一男半女来呀!为啥一轮到他,就绝不同了哩?难道说女人家养崽,也当真还有个定数,在他之前,该养的,她都早已养完下尽了?不然就是,那冥冥上苍,还有那送子娘娘,原本便不赞同他跟她的这头婚事?

牟发英蓦然从梦中惊醒,瑟瑟的,仿佛还带着点梦境中的余奋。感觉到他还是醒着的,她越发紧贴拢来,一条光腿搭上了他的肚子,一面便以一种在她是显得稀有的温柔,凑向他耳边,低低地说:

“该还要生,肯定还要生。我娘,都是挨边五十才生的我……”

他不知该说啥,半天,才轻轻地哼了声鼻子。

“我,身上断断续续的……还在来血!”她又说。

他还是没说啥,但身子却微微地一震。

“你……看年看月的才一回,再出庄稼的土,也抛荒了嘛!”这回她有几分怅怨了。

倒也是!自家不勤薅灌,咋好老怨园里菜长不好?——他恍然。才自省着哩,她已摆开了功架鼓动着他,径直便把他朝着她身上扳。

娘的!张轶群心头暗暗喝骂着,却决不是在骂他婆娘。他一头变得粗鲁起来,心想:反正都是恁概一回事,老子这又是在干啥x呦,搞不好,怕硬还要把个最后的机会,都生生地错脱!——x他娘的!

他牛也似地勃然奋起。于是,就象是前些时日吆喝着牛耕这一大屋人的责任田一样,他便也就怀着一份微茫的希望,将这块已纯然承包在了他个人名下的熟土,踏踏实实地深耕狠灌上了一遍。

打肚皮官司的人,也总不能说连日常家的那些生活琐事都不好好处理。这凑凑磨磨组合在一起的一大家子,虽说在一些有关人的事情上各怀鬼胎,但是,对待象土地、时令、收种这一类问题,大家的意见,毕竟完全一致。共同的利益关系就有着这样的向心力:这男女老少八九个人,第二天一早起来,好象就再也没有任何矛盾了,大伙儿齐心协力,默契配合,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到了抢种之中。

大壑这塌地方的土地,就数这刘家坡最薄。整块整块的土,都象是撒在一坡坡整板整板大石坝上的沙子。但凡是见过这土的人,都不由得会发出恁样的担心,担心总有一天,它会被山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然而就好象是人些恋它一样,这土也始终紧恋着石头。远的且不论,单是这刘家,——当今的牟家或张家,——都已在这面倾斜的大坡上,住过它好几代人了。可怪的是,这土脚的厚度,人些也并没就发觉它变薄了好些。

大家挖地的挖地,担粪的担粪,撒种的撒种,浇灌的浇灌,虽说只有这么几个人,干活的效率,倒顶得上从前的小半个生产队。还不到吃晌午喃,原计划今儿个一整天的活儿,便早已干了一大半了。

张轶群负责的活路是担粪。这活路虽是苦点,倒也有些个松活的间歇。每从屋后担来一担粪,把桶搁放在掌勺施肥的翠翠跟前,他便可以坐在地角上,坦坦然然地得上一会儿小小的自在。

说不清到底为的啥,今天在翠翠跟前,张轶群有种隐微的疚愧之感。不过,一经觉察到这点,并约略意识到它的起因,他反倒又坦然了。他含笑同她谈着话,谈着这地,这粪,连同地里整个正由他们务着的这季庄稼。

翠翠的心思也有些复杂。她想到昨夜自己的一些念头,既横着心吆赶和咒骂着它们,又情不自禁地掩护和玩味着它们,——虽说对于后面这点她是抵死也不对自家认帐。在脸面上,她则大致也同张轶群一样,也对他说着一点绝对不单关系着他俩的事,而且在说的时候,同样也都带着点若无其事的微笑。

唉,老天爷才辨得清这人心它究竟是咋回事儿……

其实,对两人这种即不敢离不舍的模样,二狗是看得最清的了。当然,真要说看得清,那也只是针对他自家的心眼子而言。

照这刘二狗看来,家中的这件丑事,在暗中,多半都是已经发生的了。还在他刚省人事的时候,他就觉察出在他这年轻继父和异父姐姐之间,好象是有点不同寻常。而在此之前,他一度还曾经把这看作是那作继父的对干子女些偏心哩。

张轶群刚进这家门时,二狗才满八岁。那时他就恨他。自然,这倒不是他有觉悟,在政治思想方面转不过弯子。他主要是觉得,他母亲牟发英在他父亲刘大汉之后,这都又是明的在跟第二个男人一起睡觉,而他是已经从队里一些大猴儿那儿听说过,女人跟男人睡觉,那肯定是要遭x的。所以这一点,实在是叫他在人前脸皮子发烫,整个脑壳都抬不起来!

但他却并不迁怒于他的母亲,反倒时时自觉地护卫着她,充任她的侍从甚至是死党。他怜惜又跟别的男人一堆睡觉的母亲,这也是因为他有着一种独到的精辟想法。他觉得,他妈又遭张轶群这狗x的x,这一点,原本已是吃了天大的亏了(这种吃亏的程度,他完全可以从人们骂娘的口气和神色上判断出!);而他妈宁愿吃这份亏也都要死跟姓张的,那也实在是没得法,因为一个家里有好些事,是得由男的去做,才行啊……

就恁概,他认定了他母亲跟张轶群,本质上就是一种伟大的牺牲——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么多的娃娃崽崽们。

对于自家头脑中想象的那件已经发生的丑事,二狗的态度也很是分明:他一不同情那与他“同地不同天”的姐儿,二不觉得张轶群搞上别的女人对他母亲有啥不好;他只是觉得,在他们刘家先人留下的这几间宽宽敞敞的板壁屋子里,如何出得这般伤风败俗的骚臭丑事!

有了这等样的心思,他也自感有些矛盾。他又怕那事当真败露出来丢尽了他的脸,又巴望事情实打实的落下点把柄在他手里,从此好叫他在这家真正占据上风……

此时他一边奋力挖土,一边又冷眉冷眼地瞅向那两人。他越看越觉得,那对男女,硬他妈有些装模做样的!

他身边的大牟只顾埋头打着土窝,对身外之事仿佛没有一丁点感觉。其实,姐姐好象是同张轶群有点好,这个大牟也不是全然就没有看出一点儿;不过,一来他是很相信他姐姐的,二呢,——也量试姓张的没那么大的胆儿!

该办晌午饭了。这是翠翠的事。虽是贫家小户,没多大个章程,但家中这些常规事体,向来都还是有条有理地在进行着的。于是翠翠放下手里的粪瓢,给牟发英打了个招呼,一面也叫大牟打完窝就来接替她,说罢便朝着家里走去。

牟发英嗯了一声,连头也没回。一上午,她都在非常认真地把捏和拈撒着手里的麦子。扬种当然原本就是妇女的事,但这更是一种财物的支出,而凡是这个家有关财物支出的事,不消说向来都是由她亲自把关的。

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统帅,这一点,她很明白,虽说她本人还是极愿意接受张轶群的亲切领导。

大家一头都变得少言寡语起来。本来,张轶群刚挑来一担粪歇在大牟身边,还是正找了点闲话在同他说,只是大牟这家伙也硬象他妈有时笑话他的:“半天都冲不出一个屁来”。

翠翠忽然在院坝边高叫:

“来个人帮一下忙——要到后面楼架上拿柴!”

也是,今早上,就已把阶沿口那些渣渣草草的都扒来烧尽了,而昨前天双双儿拔回的那堆谷桩,又还远远烧不燃,所以是得去取点“老窖好柴”。大家都对家务明了得很,问题不过只是由谁回去帮这忙罢了。

张轶群本能地从地角站起身来。只是,一时他又迟疑着,站住没动。二狗观察到他这情态,一对贼亮的光鲜眼旋了旋,接着却象是喜滋滋的,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撑定了锄把,饶有意味地把眼光投向了他。

牟发英和大牟也都转向张轶群。他们觉得,这事是明摆着的。

“去,去嘛,横顺你都要过去担粪。”牟发英对男人说,口气比常日家愈显软和,分明还带着点夜来的余味。

张轶群没说话,自家一阵将粪水朝地里浇完,便挑上空桶,回院子那边去了。他走后,牟发英继续低头撒种,大牟很仔细地将土窝边一些沾上了粪浆的泥土用瓢推扒到麦窝上。二狗若有所思地眯缝了一会眼,猛可却有板有眼地叫起肚子痛来。于是他在地边上掐上了几片桐子树叶,捂着肚子便朝着院子方向捱去。他身后传来牟发英自言自语的骂声:“娘那x,硬叫‘懒牛懒马屎尿多’呦!”听见这骂,他感觉有趣地独自低笑了。

张轶群来到翠翠跟前,两人淡淡地交换了个笑脸,都没说啥。搁那备急柴的楼架就在屋后猪圈顶上。两人默默地去到那儿。

“我上去,你在下面接?”翠翠转身,望着张轶群的眼睛,带着点征求意见的神情,说。

照张轶群看来,她不管表面上对他说着啥不关紧要的事,眼底好象都总是流露着一种深藏的意思。他怕自家的这种感觉,但又觉得这感觉很好,而且更主要的又是,不管他怎样觉得,这感觉本身却总是明明白白地长随着他。

目下无论是上架取柴还是在下面接柴捆,都有些费力气,且不好办,因为那柴捆每捆都足有百十斤重。他有心让自家做更费力的事,但一时又把不稳,到底是哪样,更不利于她一些。

于是他略有几分犹豫地望着她,想开口,却又忍住了。

他的心思,她懂。那回,他们一同在鸡鸭窝周围编刺篱笆,一个要抱刺条,一个要编刺条,虽说活路不同于眼下,可他当时不也都是这样么?结果他叮嘱她抱刺条时不要让刺扎着了,而自家的双手,最后在编篱笆的时候,却让刺条给扎得个皮皮翻翻的……

“你的力气大些呀,就在下面接。”她很理解似地对他说。

“那……小心腰杆,”他说。

两人飞快地对了一下目光,便又别转开了脸。于是翠翠随手端过旁边的一架小楼梯,朝架子上攀去。张轶群小心地为她掌扶着这梯子。

刚才两人那点儿细微的神情,都给珍儿看了去。珍儿就在后面的竹林边放羊。那小妞儿眼下的年岁,就正好同当初翠翠刚看到张轶群的时候差不多。大约这正是一个春情初萌而伦常观念还没建立的时期吧,老实说,看见继父同大姐的那点儿难言的情态,珍儿还朦朦胧胧地很有些向往的意思呢。前次她在大壑镇上,已在电影中看见了:男人和女人要好,刚开始,就是有这么点奇妙的拘拘束束的味儿。

翠翠从架上取下了一大捆青杠树桠。这样的上等好柴,也只有在眼下这种非常时节,才配烧它。刘家老先人安排的这个搁柴的阁子,不是说的话,也是没有安排好:直往下就是粪坑,根本就不敢象人家那样,直接就把柴捆子从上面推下来。想来,他们祖祖辈辈的,在遇上栽秧搭谷、抢种抢收要烧“老窖柴”的时节,取柴时也都得象恁概来两个人,一个取,一个接的吧?

她谨慎地将柴捆重的那头磨转向张轶群。这该是顺着斜放着的楼梯慢慢将它滑下,再由下边的人接稳它,不让它在没有控制的情况下,弄不好一下子滚进粪坑里去。可她担心那些枝枝桠桠的戳着了张轶群,加之对这事自家的力气和技巧又还都欠了点,所以,一时她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

张轶群踏上几级梯子,关照她将柴捆移过来。他将这柴捆子摆到了所需要的位置,上边刚好让她拉得住,自己再退下梯子,然后便两手护着她落递下的柴捆,稳稳当当地将它接了下来。

翠翠也从楼梯上下来。两人会心地微微一笑,一同将梯子放回了原位。这时两人离得是那样的近,不光都听见了对方的呼吸,且明显地还感觉到了对方身子的热气。这使得两人都有点慌乱,于是他们赶快闪开了些。

张轶群想把柴捆拖到厨房去。翠翠不让他拖。她自家拖起了这柴捆;他呢,也就没再说啥,只是拿过先前搁放在一旁的粪桶,并操起了粪舀子。

翠翠刚走几步,在房角转弯处,迎面撞见二狗从房角那头走出来,把她吓了老大一跳。

“死家伙,声音都没得点,干啥?”

二狗干笑着扬起手中的桐木叶:

“还有啥,想来蹲蹲,积点肥嘛。嘻嘻!”

他回身望着一边走一边还在嘀咕的她做了个鬼脸,便朝着粪坑这儿走来。他也不招呼张轶群,甚至于连看都不看他,就象是眼前完全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似的,大大咧咧地就在一旁蹲下来,倒还真放出了几个大屁。同时他嘴里也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几句话,分明是在说给他听:

“声音都没得点!——哪个又有点啥声音?哼,老子这泡屎要这歇来,老子又有啥法?哼,声音,未必然老子先就该放起屁走来?没声音,——没声音是妨碍到哪个了?”

张轶群当然不便搭理他。他只是注意在舀粪的时候不要把粪水溅到他屁股上去了,还有就是,在担着粪桶过他跟前的时候,别转开身,尽量让那桶远离开他的脸……

他走后,二狗连屁都不再放了,却狠狠地掼掉了手里的桐木叶,半晌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娘的!”然后便懊恼地将下巴搁放在双膝之间。

二狗真的很懊恼,特别是很失望。刚才,他躲在房角,把那两人之间的所有动静都看去和听去了。本来,他是怀着极大的希望和兴趣来的;他希望能够看到那两人搂抱亲嘴或者更加精彩的场面。

眼下他脑海里仍在活跃着那样的场面。他想象着,要是那两个正咬得喘得揣得个云里雾里不得开交的当口上,他猛然跳将出来,——那呀,带劲儿!然后喃,从此他就可以在这家里大显神通,再没啥可怕的了,想要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就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

他下意识地望着自家撒得远远的尿。那尿水喷射得极有力,把檐沟对面坎脚的几只蚂蚁都冲翻下沟去了。当他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心境要好些了,隐隐地对自家的力量有了种新的判定。

但是从回到家人中去的那一刻起,他在他妈牟发英面前,就显得有点儿焦眉愁眼的。吃晌午的时候,他还一改平时吃饭时那种饿狗抢食般专注投入的模样,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气。以后一连好几天,在她面前,他都做出这么副半死不活的懒洋洋嘴脸。开始,牟发英全然没注意到这些,而后她还是注意到了。她问他这是在干啥。他支支吾吾的,说是也没得啥子,只是喃,“心头有点不好”。牟发英见他也没见就到吃不下睡不得的那一步,也就不多管他,反倒骂了他声:“毬x的,猪八戒装假妖精!”

不觉活路已松动下来。这天,张轶群说是要去徐老汉那儿,说着便背着他的染箱出了门。这山里的路动辄很远,为了不耽误工,这几天晚上,他都不用回来。

他出门时全家都在场。开始他的眼光一直都避开翠翠,但是后来在临出门前的那一瞬,这眼光还是掠过众人,朝着她那儿停留了片刻。她也默默地迎着它。二狗瞧科了这点,于是撇嘴发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当晚,翠翠早早地便进屋睡觉去了。众人该做该玩的也都了帐,便也各各准备倒床。二狗在一旁悄悄地张望着牟发英,心头象是在盘算着点啥事。

牟发英刚独自进到屋里,二狗就尾随着进去了一趟。莫约过了一袋烟的时间,他就出来了,满脸都带着一种松心了意的神情。但是屋里的牟发英,较之先前,却是陡然脸色大变。

虽说生性粗枝大叶,但是近来牟发英还是已感觉到,一种危险,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感到,那个二十五岁的大家伙,正在极大地威胁着她。这一点,从那大家伙偷眼看他——她的男人,她的继父——那种眼风上、在他跟前那点不安闲自在的劲头上、还有私下里那份心事重重的模样上,都已是再明显不过地显示了出来。二狗的一席话证明了自家的怀疑不假。可恨自家,说来早就晓得“砍竹扳笋”这老话,却硬还相信姓张的有点酸文假醋,以为他怕不至于真就咋地。而尤其可恨的是:这大女娃子自家,也太不要脸,太对不住当娘的的信任,啷概硬就真的有了恁个样的心事!

二狗走后,牟发英毛焦火辣地在里屋来回窜了起来。一时,她想冲到翠翠那里去,揪住她,先扇她几个老大的耳刮子再说。但她终究没敢贸然就去。因为连二狗都没说得肯定硬是看清了啥,啧啧,这些的事情,非大非小的!

她怒气冲冲地在暂且由自家独睡的床上倒了下来。她喘着粗气想:老娘怕也是得盘算盘算才行了。

她看出了一桩明摆着的事:女儿和他,她的这个背时的嫩冤家男人,虽说明的是挂了个干女儿和继爹的名,但实际上有个毬屁相干,不过就是在这阳骚或阴骚年岁上的一男一女。出自这个认识,她想到女儿眼下的境况,不觉当妈的那份心又稍稍占了上风,转而有点儿怜惜女儿。她回想到了自家在翠翠这个年纪上对男人的那个争些儿不要命的劲头……

“噢,个舅子的,”她在肚里嘀咕,“要是你看上的是家头别的啥东西,老娘看在娘娘母母的份上,还可以把它传给你。这……咋行?”

这么一想,她又起气了。这回她深恨张轶群,恨他外表老实,心头撒野,守着她睏,闭了眼却打她女儿的主意,这不为别的,起码也是太小瞧了她。

“娘的,碗头的不吃,想着锅头!”她恨恨地骂道。

渐渐地,有些事却还是不由她不去细想。她首先仍是想到了自家和张轶群年岁上的差异。这叫人心头真的发怵!——去年过年,一家子照了个全家福,相片上的嘴脸子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那塌的,看了都让人焦怕,根本就莫消再去细想了……然后她便又想到了自家和张轶群之间在床上的那码子事儿,且由此还联想到了自家从前同其他男人之间那些个同样的事儿。说实在的,她倒还从未把这胡子眉毛一把子的事情揪在一块儿来想过。一经想到,她不觉有点儿惊心,还头一回觉得脸皮子上多少有些发烫。她暗想:不晓得他,背时的嫩男人,想到过这些事没有?若是想到了,他心头是不是有点儿“那个”?

“呦,呦,龟子对我越来越没劲儿,该莫就正是想到这些淡心无肠了喃?”她第一次很郑重地问自己。

进而她头脑还开了点窍,想到了一些于她来说似已显得过于复杂了的问题。她想:以他恁概一个齁嫩的童子娃,就为前些年辰讲成份,竟来给她恁样一个已经跟那么些个男人睏过觉的半老婆娘上门,这,认真说来,是不是有点儿……不合天理?

这想法使她感觉不安起来。她认定了:这确是那年辰不象现在,所以她才昏咚咚地在黑地里捡了她娘恁一坨宝;若是现在,哪还会有恁样的“欺头”事情让她捡喽!那呀,即便就是她也去勾引他睏上一夜,他也把她x了,但他肯定是连想也不得想到还会去同她“扯证儿”啥的……

虽是从不过问“理义”二字,只见得到自家身边的实利,但公平地说,牟发英这婆娘的天良毕竟未泯。眼下,既已想到了“欺头”恁概样的话,且是细细地掂了掂它的斤两,于是她真个是感觉得良心深深地不安了起来。当然,不安归不安,这也不是说她就想要做出个啥样的高尚举动。扪心自问之余,她脑袋里却又转上了个弯子。她想:娘x反正都已是恁概一回事了,只怕啥事都还可以重新来过?老娘喃以后尽可以再对他好一点,可他,姓张的,也总得要讲点良心,才行!

一时她甚至于还想到了“将高扯矮”的法子。她心想,只要他张轶群莫要甩了她,那嘛,就算是他到外面去偷上一个把两个年轻的野婆娘,她都认毬了!但这也都是一眨眼间的事。后来……后来她就不再尽想这个搅人脑壳的事情了。她只是凭着自身仅有的那一点儿女人本能样的精细,认准了一点:眼下这事,虽不说是生死悠关,至少也是大大地关系到了她这后半生的利害得失。

这个原本简单至极的人,今夜居然也失眠了。在一堆堆乱七八糟挤进脑壳的念头中,她这辈子遭遇过的事,也拉拉杂杂、过电影般地在她心间闪现了老大一阵。

……珍儿那文吊吊的爹死后,她又一次成了寡妇。本来她都懒得再嫁汉或招夫啥的了,只想乘便间或找上个把野男人啥的一下,然后便独自撑住这门户,扯大前面三个男人留下的这四个娃娃。殊不知这时那新上任的看林人,吊儿啷当的邋遢光棍罗二毛,突然死缠烂打上了她。

活路方便,他天天都转到她家来。每回来,他都总要揣着包松菌啦,拖着根死树啦,甚至于是提着只山鸡或者野兔啥的,硬是殷勤得叫你不过意。那天恰恰娃娃崽崽些上学的上学,耍的也都上坡耍去了,那家伙又嘻皮笑脸的晃进屋来,一看这情景,就连奉承带勾引加拉拽地把她往床上按。她旷得也久了,假骂了几句,当然也就抹下脸子来,着着实实地同这毬x的大搞了一回。——啧,毬x的罗二毛人孬,xx倒还不孬喃!

当她改变主意,又对外宣称要正式将罗二毛招上门来的时候,这周围团转,好大的一片舆论!有人对她说那家伙不象是个成家立业的篼篼,惹上了身肯定只有败家的;又有人警告罗二毛,说她这x是个老虎洞,哪个男人钻进去了,都莫想再活鲜鲜的出来……还有等等等等七样八样的一些说法。好在喃她这人也早已看清了人些都是“鸡公屙屎头节硬”,罗二毛又向来就有天不虚来地不怕的反潮流精神,加之那歇国家也正在接二连三的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大家也懒来久管他们,还不就你要不怕败家,不怕钻老虎洞,都由随你们了。所以恁概一来,她和罗二毛不光照样大明其白地扯了证儿,还一下子就养下了两胎共计三个娃娃!……

唉,个贼舅子!要不是他这家伙又出了那样的事,人家就要说老娘克夫,也没有那么硬的口实。那天,不晓得罗二毛啥疯发了,要上树去掏啥鸟窝?掏便掏他娘那x了,为啥又会突然脑壳发他娘x啥昏,在揉落在眼里的一点点儿渣渣的时候,就要一头摔下树来,摔得个骨折腿断,口鼻来血?……他x倒是捱过几天就是啥不管腿一伸去了。老娘晦气呀,从此就坐实了“母妖”恁概一个恶名,说是专吃男人,把个山豹子样的精壮汉,都挤熬成了脚趴手软的弱症!

咳,老娘就没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时节么?回想嫁给翠翠跟大牟那爹的时节,好受人尊重哦!林家旺那耕田把势儿,憨是憨,倒最会心痛婆娘了。那时正在风风火火的大办高级社,吃他娘x啥食堂,吃得两口子都筋骨寡瘦的,干弄了好些年,连个娃娃都弄不出来!……有一丁点好吃的,旺子都省给她吃了;穿,就更莫消说。哪晓得好景不长,就在日子稍好些,也有了翠翠跟大牟的时候,那天,这小爹去大壑开啥“动员会”,偏就遇到过河翻船,活生生的就叫水给淹死了。那歇,可怜大牟才在笨手笨脚的学拿筷子哩……

珍儿那爹也还是好,也晓得顾人,虽说他是个断爪爪。她接着想。

——唔,老娘这辈子也叫是跟过了读书人哩!这刘先生虽说只是个半拿钱半拿工分的村小先生,还广闻广识的,好有学问!而且孤孤单单,再没牵挂的一个净人……那天,他身穿一套涤卡,在两三个同事的推抬下,红扯扯的一块脸,跨进了这道山门,那光景,也硬是有味儿!

……x先生些其实也都跟泥腿杆子一样,上床都晓得x。转眼就有了珍儿。嗯,珍儿这丫头聪明俊气的,怕硬就是种不同喃?——只是老娘硬犯血灾呦:平白无故的,妈x就是要冒些事出来,叫你说不清想不明,辈子脑壳都打不过转转儿!

那天耍星期,他不过说是有点伤风,要去山下赤脚医生站拿点药。好一晚歇都不见他回来。等到和大牟支个火把去寻他,他却趴在山路上,早已断气了。衣兜里揣了两包片子药。脚肚子上,有两个小眼眼,好象是处蛇牙巴印子……后来臭狗在说:刘老师看过病,顺便都还到他跟春牛们屋里去了;离开李家湾时,人还好好的,天色已好晏。

娘那x,世人有他妈那些穷牙巴劲,这又说是一刘不容二刘,刘大汉的产业,啷概要由刘先生来坐享。还硬说刘先生就是遭刘大汉的鬼魂咬死的喃。——去他妈的,都是乱毬说!

嘿,也幸好有刘大汉留下的这点家业呦,想看林家婆婆后来恶起那副样子!再有,要没这屋,老娘这些年怕还要造孽。嘻,这屋也硬就象是给老娘我预备的一样:来才不久点,刘家公婆就死了,偏偏刘大汉又是个几代的独丁丁儿!

这刘大汉也趣,想儿都想到命里头去了,嫌头的个婆娘不生,退了,看我有翠翠跟大牟,才接了进来。老娘一进屋,他也不嫌大壑油坊隔这有一二十里山路,一天两头见黑的,都要赶回来。一晚歇嘈杂得那份阵仗噢,尽x都不晓得个累。连油坊那些伙计佬儿些尽都晓得他龟子“饿婆娘”。……唔,当初老娘这肚皮也硬还争气:来还不足一个对年,就给他养下了二狗这蛮小子。咳,也是怪他自家没福气:那年夏天山水一过,平白长身烂疮,上吐下屙的,吃药打针的都当个屁不疼,不多几天硬就死了……

唔,他死,都还留下了个话哩。说是要守要嫁,都从我,只是莫改了他儿的刘姓。这点我还是依了他的。刘先生这塌不说了。罗二毛那里,也都摆在了明处。不过他自家也还算好:当时就连翠翠和大牟都还了本姓……

渐渐的,她又想到了张轶群。还个公道:抵到张轶群来投宿的那个夜晚之前,这牟发英都还算是真正“寡”着的,并没又同哪个男人沾过身。当然喽,或许这也只是因近处男人些都怕了,没哪个还敢上门来沾惹她。

那晚歇张轶群活象是一头从天上掉下来直接就落在了她的床上,这一点,确实是叫她欢喜得要命。好久好久,她都没离男人家恁概近过了。而且起先她也并没有真就打算要去啷个他。要说后来为啥还真就出了那样的事,其实也简单得很:硬睡不着的她,想到现刻自家的床上正睏了个光兮兮的年轻男人,如此而已……

她实实在在本就是个“走到那个坡,才唱那个歌”的人。

不过,后来她提出要跟张轶群“扯证儿”那话,还是动了点心机的。只有恁概她才可以牢久地拴住他,这点她还是懂。提出那话的当时,她原以为,虽说看那架势,姓张的最后肯定是抗不住,但恐怕先总也还是要啷概一下子。万没想到,听了她的话,他居然只是埋了一阵头,便当即答应了她。这他妈简直就是她这辈子最最得意的一件事儿!——去他娘的啥“子女”不“女子”呦,莫非眼下老娘还怕哪个舅子来说三道四?自家先捞稳后半辈子的实惠,才是真家伙喃。

刚把她心头叫的这“嫩男人”逮进屋的那时节,她着实快活了老大一阵子。除了防着一手,莫象外头舅子们说的那样,一下子又把他榨干耗尽,她再也没有多的顾虑了。可怪的是,他一个童子鸡公儿,对她的狂劲,咋还没她对他的来得久,看到看到的,xx擒在手里,时常都硬就是软沓沓的了。为这点老实说有一回她还骇然忖过:莫非老娘当真是个“母妖”?——那别的女人些,在这些x事上,到底又都是咋样的呢?

从感到张轶群对她已经淡了之时起,她便有了担心。她想:老恁概下去,他该莫要甩了我?可慰的是每逢这时她便总是想起了她的那张“证儿”。——嗨,“证儿”之所以是“证儿”,就因为它代表政府,管得住人呀!而且照目今看来,好象它主要又还是用来管男人的。唔,这就不怕了。他想变卦,老娘一个不依,就对他好,看他咋办?

问题是还有桩心事。原本那么肯生的肚皮,竟然再也鼓不起来了。现在乡里都说,象他这种情况,还可以自己有一个。但她的肚皮整不鼓,莫说这“一个”,连半个也都不会有哇!没有这家什,看来啷概都是不保险。就为了这,老实说多少次在梦中,她都有时就象是已有了这个、有时又象是有了又弄没了!唉……

而且那班小东西也可恶。又不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事了,从前都没见你们有多哪样,为啥这回硬就要同人家过不去?你说先还讲啥“子女”,但现刻又不兴讲了噻。不是说的话,人家对你们,也够对得起:一不提要改你们的本姓;二不说好歹,供你们进学念书;三喃,想想当初一家子背了多大一尻子债!……

唉,真要是全都同他不合,怕又还稍好一点。可那一大一小的两个騲狗儿,偏生又还不是恁个。珍儿倒不说了,但大的个呢?!

重新想到这点,她觉得下面一腔肠子都象是要燃了起来。又是作难,又是骇怕之余,她简直就想不出,对这连上辈子怕都是没见过的事儿,到底该是咋办才好。最要命的又是,这事儿又还不象是别的啥闹不明的事,可以揣上坡去问问人家,却全得靠自家一脚一手地拿主意!

她在身上这里搔搔,那里抓抓,好象觉得帐里到处都是饿蚊子。可她看了看,不知啥时候,帐门却早已是放下的了。她疑心起先是不是忘了赶蚊子就放的帐门,便爬起身来,捞开帐子,唬唬地用衣衫在里面乱挥乱舞上了一气。

严严地关好帐门后,她还是觉得周身又热又痒。看来这也只有耐着的份啦,她叹着气暗想。于是她就在这样的感觉中在这空阔的床上滚来滚去的直到鸡叫,一团原本就不灵光的脑花,象是搅成了一锅糨糊。

最后她还是就恁概糨糊样地昏糊了过去。保留着最后那点儿清醒的当口,她嘴里苦嚼着两个字:报应。

第二天一早,她一睁眼却就又很清醒。她想到了一个很简单、但昨晚因焦躁却竟然没想起的法子,来解自家正面对的这个死疙瘩。她想:哪用扯那么多、那么远呦,好歹赶快找个人户,把那大些的个女娃子打发出门,不就屁事没得了!

为这,她这一辈子第一次扎扎实实地后悔过了一盘:要是当初自家一不贪财爱小,二不使性负气,死个舅子都不答应王家退婚,又哪有眼下这卷难念的经喽!

“老娘一个不答应,你王老汉怕也没毬得法,”她咕哝说。“只怕,你还敢啃老娘这x一口?”

“现今老娘也就装做屁事没得,一门心思就要当事把你嫁出去,看你又有啥话说?”她又咕哝,这回却是在心头对着翠翠咕哝。

见今儿个好天色,她心情当即好了些。她又对自家咕哝一句:“噫,个咋的!——该莫是‘好天色照人,媒人要上门’喃?”

没敢想竟果真是天随人愿:晌后,崖脚的李表叔母当真到屋来提起了翠翠的亲事。这老妞是臭狗的婆婆,人还朴实,倒也没把男家的情况神吹一通。

她说的是四十里外一户姓孙的人家。那孙家有七口人吃饭。屋是小了点,旧了点,不过屋基还宽。一家子没搞大的副业,只是农闲时节编些筲箕背篼的去卖。孙老汉是个齁包儿,有事无事的喘,做不大得了,可老婆子还经蹦。小孙本人也是家中的老大,有身好力气,蛮得。小的些虽说多点,眼下多半又还在上学念书啥的,那嘛,总有一天帮得上忙。不过有一宗得先说出来:那孙老二是个憨子,——孙老大倒决不是的,只是平常没个多的话。这也好,话多的人,活路就做得少了噻……

“莫得说头:这孙家只有一天天朝上走的!何况喃,孙家那地势虽是生偏了点,但土脚厚实,水也好。”末了,这李表叔母巴哒着一张扁嘴总结说。说着一头便紧瞄着旁边的翠翠。那双连笑都显得浑浊的老眼仿佛在说:

“恁大的女娃子了,想想看,也莫太挑歪。”

从得知这李老妞的来意时起,牟发英就精神得满脸生光象是睁眼就捡了块金子。她有滋有味地听完了那人的一席话。这时,不等翠翠有何表示,自家也没加任何考虑,她一口便答应了这头婚事。

翠翠一直死沉沉地坐在一旁。自己迟早总有这样一天,这是她很清楚的。但眼下她对这类事却总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了,虽说她也从未敢细想,自己象恁概,到底是为了个啥,特别是到底又能为了个啥。

同样也并未有意去细想个啥,凭着一点奇怪的直觉,她便被她母亲的态度所激怒了。她感到她这是巴望马上打发走她。因此,她忿然不平地从眼角睃了牟发英一眼,口头便没好气地说:

“妈,总还该商量一下呦?”

这是立得住脚的。说齐天,拄齐地,总不是这辈子老天爷就只给这一点机会,一旦犹豫,就错脱了。于是,双方说定了过几天再扯回销,这李老妞便离开了这儿。

一时母女俩相对无言,各想着各的心事。或许,她们啥也没去明想,只是暗暗地体会着它们的存在。

一家大小娃儿都在场。这种事,既不须他们参与意见,也不必回避他们。

“翠儿,”牟发英终是张口了,“我看那孙家还是要得嘛,啷个又不就答应了呢?”

她居然掩饰得极好,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

翠翠当然明白,照别人看,以孙家的条件来配自己的这个家庭,不说有余,至少也算是不相上下。她也明白,倘使事情不是象眼下恁概,那她多半也是会应了这头亲事的。可眼下事情就是不同!首先,她娘的那点儿心思,她已猜到了。她觉得,一个当妈的,单凭自家的这么一点子感觉,为了保全自己,竟然就要草草地打发女儿的终身,这也未免太自私可笑了。而她断定自己就算是一辈子都呆在家,也都决不会真正危及到她母亲的。存了恁样的念头,她自然就要加倍地挑剔起孙家来。

“好!”她气哼哼地说,“我说又有啥好呦!……住在荒沟里头,房子又窄,又破。一大家子,做的少,吃的多,还有两个包袱——一个齁包儿,一个傻蛋儿!老的攒不上劲,当大的,没得说,那是只有攒笨下傻力的了。……唔,还有,听那口气,本人,象也都是个半老憨哩!”

同样的一种情况明摆在那儿,经过两种不同的话说出来,那情况就已经显得大不一样了。翠翠一经说出这几句话,感觉到个中所包含的厉害性,一发便坚定了回绝这事的决心。于是她又气呼呼地说:

“妈,恁么一个人家,你都……不,我是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也许是被女儿的眼光戳中了那点心病,牟发英脸红起来。粗鲁人喜怒都没个遮掩:她当即便恼羞成怒了。

“你说,我又啷个了?嗯?——自家恁大个女娃子了,还要恁挑那选的!”

“岁数大点,就该遭乱打发?况且又说:岁数大了还在家,这 ,又怪我么?”

“……唔,这个,只怕又怪我?!”提起这话,当妈的多少有点儿心虚,所以越发提高了声音。

“反正那些话都不要再说了。只是,妈:你不该只想把我打发出门!”

不觉已把话扯到了这要害之点上。牟发英一时变得脸红脖子粗了。她吼叫起来:

“没良心的死鬼丫头,我……我凭啥得会只想打发你出门?喝,我说……我说硬你娘的为好不宜好!”

她差点儿想说“我说你怕倒是舍不得出这门咧”,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转了个弯。

然而她说不出口的话,还是由二狗代言了。这家伙从媒人进门起,就啥事不做,半眯着眼坐在那儿,专心专意地嗅着这事的动静。

“翠儿姐姐,”他说,虽然笑着,但却一副不了然的模样。“我说呀,你怕是舍不得一个人哩!”

自己对孙家这也不中意,那也不中意,是象都因了那么一点子丢不开撇不下的心情,这个,翠翠不得不对自家承认。不过,自家有这份难言之隐是一回事,而它却给让人明挑出来,且还是以那么一种腔调明挑出来,这却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一听二狗的话,她当即羞忿地怒骂了起来:

“二狗,你这狗崽崽!你几时对人安过一点好心!你……你硬就象条可恶的狗,成天东一闻、西一嗅的,有事无事,就汪汪的乱咬!”

“我象条可恶的狗?嘿嘿,可惜我倒还从来不做猪狗一样的事!只怕有些人呀,说得倒是好听,……哼!”二狗恶意地冷笑起来,连半点忍让的意思都没有。

一听这话,翠翠顿时气得两眼直涨眼水。只是,她却再也不知该是说啥才好了。唉,哪叫自家是动过了那些脏念头呀!

不知啥时起,大牟也闷闷地捱拢了这桌前。显然是已动了大火,他猛地拍着桌子开口了。

“二狗,你……狗x的,你敢乱说?”

“我是在乱说?”二狗理直气壮地扭曲着脖子回话道。“——你敢问问她,看她提起那人,自不自在!”

不待他说完,大牟早已一反平时那鲁钝沉默的模样,变得咆哮如雷起来。“狗x的杂种,”他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恶毒口气吼叫说,“你龟子再敢嚼屎,看老子……不捶扁了你!”

二狗的眼中也闪起了凶光。他跳起身来,大叫:

“你他妈的那张狗嘴才莫再嚼屎!——你一口一个‘狗x的杂种’,你他妈两个,才当真是狗x的杂种呢!”

“哏!……你,你那油腿子爹,才硬象他妈条狗!你原先那……你原先那个妈……不会生,……他龟儿才来恁一手!”大牟心头想的许多东西无法以自家的语言表达清楚,遂以极端刻毒的态度嚎叫。

二狗顿时怒不可遏。他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四面八方划上了一个大圈,然后定定地提住了大门。“你两个都给我滚出去!——这里的啥东西,都是我们刘家的!你们算啥饮食,凭啥要跑到这塌来,还想偏份儿压正份儿哩?”他说这话,俨然是以一位主人翁的意态说出来的,语气中充满了神圣的财产意识。

儿女些竟挑明了来说这话,且还为此大争大吵,这一点,牟发英早已看不过了。因事情已涉及到了整个家庭的勉强维持和对她本人的历史的基本评价,这她如何还可稍加忍耐?于是只见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朝着二狗暴吼:

“贼舅子,死xx!你扯你娘恁远做甚x?喘生拌死的,硬嫌这家不败呀?”

“妈,”二狗余火未退,却倒还认得他妈;他口中叫着,又抡眉吊眼、咧嘴呲牙地说道:

“我说象恁概七拉八扯的一家子,是不好处!——该散得了!”

“把你娘那x嘴闭紧些!”牟发英怒火万丈地朝他啐了一声。“啥叫‘七拉八扯’?娘那x,……你,……你,……你,还有他们,一帮没良心的小狗x的些,各人想想,有哪个,又不是老娘下的?”

几个与她直接照面的儿女,一听这话,全都把头埋下了。不过,与其说这是对这话心悦诚服,还不如说是因感觉面愧而越发各自在心头寻思着什么。

今晚的正题,到这儿,当然是早已无从再说起了。

在这母子四人议谈争吵的时候,珍儿、幺妹和那对双双儿,虽说都没参言,但却也全都在留心着事情的动向,且是依照自家一贯对这事的态度,在心头选择着各自的立场。——珍儿无限同情翠翠大姐。她觉得,她是不该答应那孙家。而再就说“那事”吧,她也都似是而非地听明白了,并在心头暗想:就算是翠翠大姐舍不得张叔,这又招谁惹谁了?……幺妹的态度却完全不同。别的她倒都没听进去,但先前那老太婆是来给大姐说人户的,这点她晓得。她巴不得大姐快些嫁出去。她觉得,人家屋头那些幺儿幺女的,在家都得宠,为啥她在这个家,就再没见有谁来格外稀奇一下?

小三和小四刚够得上听懂大人些说的是啥。听了他们的话,他俩心下都认准了一点,那便是,谁才真是这家中的祸根。老实说,对那个引得家中不和的家伙,他们也真是太有看法了。特别是他对大姐的偏心,这一点,他们早已不满得很!而且小三还曾想过要以自己在家的表现来同大姐一争高低呢……当然小四就更要激忿得多。他早就想的是要叫大家都不敢小瞧他;这回,他从大人些的态度上觉察出事情很不简单,由此便已在心下暗暗地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来显显老子们的厉害!

对二狗响亮地喊出的那个口号——“恁概七拉八扯的一家子该散得了”,这几个小的,倒还没有多大个反应。他们中,也只有珍儿,才已对所谓“七拉八扯”这话有了点最粗浅的认识。即使恁概,她想的也是:象都象恁样了,那又还有个啥说头?

一连几天都在下着雨。四下飘着浑白的烟。昏朦的天地间,到处都响着斑鸠的咕咕叫声和沙泥的垮塌声。坚硬的石崖却在淋湿中泛着贼亮贼亮的光。

反正手上没多的活路而心里的事儿又多,再说前些天也着实是苦累了,大可借此养养筋骨,因此家中几个劳动力都在屋里歇了下来,除了照常干点喂人喂牲口的事,便或是蒙头大睡,或是坐着发呆。

小的些农假已经结束。放学回来,珍儿倒还晓得摸摸手中的功课,并看好幺妹;小三小四,趁着家务事有大人们做,直玩得昏天黑地。

这天转晴了。坡上溏不住水,不一刻,房前屋后,一片干白。

关了几天,翠翠心烦得厉害。晌后,她牵着牛,吆着羊,来到路口边的一处草坡上。

所谓草坡,实际上也只是山石间的一些长草的空隙。这些空隙,一级一级地朝着壑底落下,好似些蛮大的梯子。有些地方,草干脆就倒挂着生在悬崖边上,那崖,连牛羊些见了,分明都象是有些目眩头晕……

心事都已是懒想它了。翠翠坐在马桑和黄荆条拥簇着的一塌苞谷粑样的大石盘上,远望着满目的青山白云和四下飞溅下壑的山水,觉得心里很是轻松。好久以来,她都没恁概轻松过了。

崖脚那路盘盘朝上,象是一条昂头窜来的蛇。那蛇尾子指向的远方,便是那雾气腾腾的巴阳镇。巴阳镇那方,就是他——那人——的老家。他已是很难得回那老家去一趟的了。大约是他觉得以他目下的境遇,回去也无趣吧。

隐约想到这点,她想叹气。但她是连气也都懒得再叹。

她低头瞅着朝她窜来的蛇样的山路出神。她蓦然心动了一下。不过,这到底是啥意思,她也闹不明白。她只感觉一种游蛇样的东西朝着她身下冲来,这景象,恍惚象是在哪生哪世里见到过。或者也就正象是最近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吧:“依稀梦中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也不知恁样坐了多久,反正身影都变得极长大了,越过了丛林,直扑下了崖。崖下已是暗森森的一片。背后的大坡,却又还亮得如象一面镜子似的,晃得人连心子都痒痒的,不得安生。

忽然,在一处圆洞似的树枝间的缝隙,一缕散碎阳光刚好照着的地方,梦幻般地闪出了那人的脸,晶亮晶亮的,眼却眯缝着。一时,翠翠惊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甚至于怀疑这是不是遇神见鬼了……不过那确是真的他,她的“张叔”,正背着他的染箱,蹭蹭地朝着她这方走了过来。他也一时正看见了她,只见他愣神一笑,便且惊且喜地上下打量着她。

翠翠这才极清醒地看出,这些天来,自己是多想见到眼前的这个人。她心头一些浑浑噩噩的念头,眼下虽说也未见得就有多分明,却潮水般地涌动了起来,趱头赶脑的,直往上冒。在一瞬间,她竟然有种“想横了”的感觉,就象是想要向他扑去。然而她旋即便惊觉过来。咳,且莫说愿不愿象恁概做了,——咋敢!

于是还是只能含蓄地朝他笑笑。这是一种傻笑,真的,痴子一样的傻笑,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

可是照他看来,这笑,却比她正肩负着的那轮艳红的太阳还要耀人。她浑身上下都发着金霞,象是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一尊菩萨,好俊好神好亮堂呦。但她又正好象太阳和菩萨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可以明人眼,暖人心,慑人意,却就是不可以让人去亲近和亵渎……他张轶群在这人间多吃了七八年的干饭,这点,还不用去专意地想,便都明明确确地感觉到了。

——这些天来,他心头何尝又没有想她?但眼下也就只好装做极平静地向她点头笑笑,口里喃,也就只是随常打了个最最平淡普通的问讯。

就算是心下都巴望多象恁概呆一会儿,也得搞快些离开。还不便同时并肩的回屋哩……

这时翠翠心中有好多话,全都关在了嘴里,象是用牙齿咬住了它们。她默默地看着张轶群在五步远的地方从她身旁走过,然后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她看见,在老远的一个地方,他还回过头来朝她这儿望了一下,但是一看她还在望他,他便马上别转过脸去。

张轶群怔怔地走进屋。象平常做艺归来一样,他避开牟发英兴奋地迎向他的目光,也不看她脸,却一五一十地把挣回的几十块现钱,都交到她苍黑的手里。

十月间的天气,说黑就黑上脸了。翠翠已把牛羊吆回来。一家子又在朦胧暮色中星星散散地蹲在院坝里闷闷地吃罢了晚饭。饭后,牟发英点起一盏灯,于是大伙儿都回到堂屋。

张轶群懒洋洋地坐在桌旁,象是走累了的样子。实际上,在体力上他是一点也都不觉得累;这几天操他的本行,他已觉着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何况,徐老汉那老家伙,嘴是嗷嘈点,人嘛倒还贤惠。

正不知恁样呆坐着是在默着些啥样的念头哩,突然,打从他一回来就一直贼头贼脑地张望着他的小四,耗子样地溜到了他身边。

“张叔!”那小老鼠子叫道,口气是空前绝后地亲热巴实。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家伙便象是在念书似的,哇啦哇啦地嚷出了一番话来。

“张叔:前儿个有人来给翠翠大姐说人户。她不干,还和妈硬扳起来了,说人家恁也不好,那也不好。她这都是舍不得你。……都是舍不得你,她才不愿出这门。——不信你问他们。大家子都看到了的!”就象是觉得把那句要害的话光说上一遍还不够味,他重复着说,并且还加上了必要的说明。

尽管大家心头都填塞着这事,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竟会是以恁概一种方式抖将出来。一时,除了翠翠捂着脸跑开了外,全家人,包括二狗在内,都端的是惊呆了,连幺妹感到这气氛,也都惊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晌,倒还是牟发英首先回过神来。于是她顺手抓起了一个棕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个小惹祸精砸了过去。

“狗啃的小天棒!没卵子咬了,说你娘恁大坨话出来!”她咧歪了呲牙的阔嘴,怒吼道。

所谓“天棒”者,巴蜀之地呼“愣头青”、“二百五”或“亡命泼皮”之属也……

那棕包坨子端端地砸在了小四光光的头皮上。也许恁概一来他越发给砸开了窍,只见他脖子一昂,眼睛一旋,又说:

“你们这会子倒装憨包儿了?明明都看到了的,他两个,是亲热得很嘛!”

这回牟发英反倒不砸不叫了,只是可怜巴巴地朝着她男人偷偷望去。

张轶群脸色一派苍白。他虽是隐约也感觉得这几天家中又象是新出了点啥状况,却万万没提防到,事情居然如此突兀、如此明白且又如此尖锐地一下子便骤然发作。这时,任何装聋作哑都已是不行的了,好歹他总得要表个态,才行。意识到这点,他闭目敛了敛神,然后睁开眼,努力显得果敢地将眼光停留在牟发英脸上——她还在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单独同她谈谈。

这无言的提议是合情合理的,总不能当着娃娃崽崽些的面来讨论这事。牟发英也懂得这点,于是她扫了那大大小小些一眼,尤其是恶狠狠地瞪了那鬼小四一眼,便同男人一道,走进属于他俩专有的那间屋子。

他们走后,大牟同二狗阴沉地对瞅了好一会儿;尔后,大牟咬牙切齿地对着小四抡了抡拳——那小四顿时望风而逃——便也转身离开了这儿。二狗呢,先是很蔑视大牟地打了个响指儿,接着就悄悄地朝着那里屋门边潜了过去。见他恁样,小三也嘻皮笑脸地要跟着他。但这回轮到他对他举起了拳头……

张轶群和牟发英双双闷坐在床沿上,眼睛都避开对方,死盯住在昏暗的光照下越发显得凹凸不平的地面。桌上的灯火不住地在闪跳,如同方才牟发英点灯时的手。

好一会,牟发英才瞅了男人一眼,说:

“这……当真是。……好早,我都看出来了。”

这声音如此低沉暗哑,而且余味深长,完全不象是她恁样一个人发出来的。

张轶群依然默不做声。只是他的头埋得更低了点。

“你们……我懂。”牟发英又说,口气显得异常艰难。但奇怪的是,再次沉默一会儿之后,她却一下子又象是恢复了常态,说起话来又是粗声大气的了,甚至于口齿还要比平时灵便得多。

“我这个老家伙是配不上你,当真的。这都是前些年辰,政策不好,我才捡了这个欺头。这些日子,我还是翻来翻去的,把这些,都想过了。唉,有时候我都在想,要不是象那样子,硬要把人些大牙都笑脱的话,我硬是让你们……你们是一不沾亲,二不带骨(“故”之误而反另含新意)嘛!本来,就有点这心,也不为怪。……”

说着她猛然住口。她闹不懂,为啥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家竟然说起了恁样的话!于是她转了个弯子,换上了一种低心下气的询问口气。

“你给我说,你是不是也有点……她?对眼皮下这事,你说,又该啷个办?”

张轶群又闭上了好一会眼。他出了口长气,才慢悠悠地开口说:

“这事好办。有个啥说的,该劝翠翠好生考虑一下自家嘛。反正,该啷个办,就啷个办啊。”

“那是该……?”牟发英接口问,就象是他不明说,她就放不下心似的。

张轶群皱了皱眉,然后有点不情愿地说:

“劝她答应人家,这还要咋说?”

牟发英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她偷眼看看男人,忽然祈求般地说:

“给我说,你对她,到底有没得点那意思?”

张轶群嘿然无语,脸色涨红起来。

“说啊,我不怪你!”婆娘又说,口气温柔得近乎讨好了。

“……这咋说得清,”他迟疑地开口了。“她是一个好姑娘……好女娃娃,这点,是不消说的。只是……只是嘛,既是我同她已挂上了恁个样一种关系,这……这个,那当然……当然就不消说了。”

“那你给我说,……假使她一辈子都在这屋里,那你……你得不得会……?”

“呔,——毬x的婆娘说到哪去了!这之前的事,你不都看到了的?……唔,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就算是她一辈子都待在家,也决不会真出啥事。”

她怔了一下,突然伸手紧抱住了他。她扑向他的那一瞬间,他象是要躲开。不过,他终于没躲,一动不动地领受了她这难得的堪称是动情而未发性的拥抱。

“只要你象恁概说,我也……也就宽心了。”牟发英半闭着眼说。这话音不光不畅,还异常的干哑发颤。

张轶群未说啥,只是深深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恁样过了一阵,牟发英又说:

“说归说,翠儿的事,是该早些个定下办了呀!”

张轶群微眯着眼看她。单凭这眼神,很难得猜出此刻他心头是咋个在想。

“你说喃?”她追问他。

“总得要找个她满意的。恁样,我们这些……长辈子,也才放得下心来。”他把眼光转望着帐顶,说。

“那你说这回……?”

“反正哪回都不论,只要是她自家觉得……过得去,才行。”

一时牟发英说不上来啥,可她却象是变聪明了些,忽然用一种玩笑般的口气说:

“呦,……你该莫不是舍不得她,想多留她些日子嘛?”

张轶群挣出她的怀抱。

“你个死鬼婆娘,”他有点冒火地说,“莫看平日家毬不愣疼、大而滑之的,偏偏也揣了这些鸡肠鼠肚!——既然象恁样说,那就再没得说的,反正你是妈,由你尽快打发她出门算了!”

牟发英嘿嘿嘿地讪笑了起来。她强搂住男人,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掐了一下,说:

“还是个男人家,恁点个玩笑话都输不起!——你以为我真就会乱打发她?当然也还是得有点奔头的地方,少说也是不会太缺吃少穿的人户,我才会答应嘛!……唔,闲话就莫扯了,这回这家,我说给你听听……”

“我懒听得!”张轶群半是真懒洋洋、半是假使性地哼了声鼻子。其实他早已是认真地支竖起了一对耳朵。

于是牟发英一一地说起了那孙家的情况。她还算是相当客观地转述了从李老妞那里听来的一切。末了,她也加上自家的意见:

“当然喽,要说那家好得不得了,那倒不是。只是喃,我说,一个我们要看翠儿自家的年纪,二个喃,反正我们农夫汉些,都是凭力气吃饭——只要那人体子好,勤快,肯做,就有望头了嘛,别的,你又还望啷个呢?”

说到这塌,不知是否猛可意识到眼下自家正搂在怀里的这个男人,确是在各方面都已超过了后半生之“望”,反正只见她一时更显珍惜地紧搂了他,同时眼中也明显地泻出了一种惶惶不安的神情……

那男人倒象是没去想啥,起码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再一次闭上眼,就象是已疲乏不堪了似的。最后,他还是懒洋洋地象恁样说:

“我不管了,你们自家看着办吧。免得我左说也不是,右说也不是。……唉,反正说到头,在这个家里,不管我咋个尽力,也没个有我真正说得上话的地方!”

一经说出这话,张轶群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了自己在这世间地位的可悲。他猜不透,自家这辈子摊上的这件尴尬事,不知几时,才算个完结。于是他仰面朝天倒向床上,双眼微阖,眼珠朝上,无思无念,恰似一个入定的老僧……

耳边还响着婆娘献好的声音,而且好象她还又由暗至明地纠缠过他一会。但他的的确确是没心思张理这些了。

翠翠伏在床上抽泣。大牟手足无措地守在她跟前。

好一阵,姐弟俩都没吱声。甚至那姐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弟弟在这儿。后来,大牟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姐,”他一头说,一头也象是在艰难地搜寻着肚里的词句。“……二狗那……混帐,你就莫消听他……莫消听他放屁。小四,你也懒管他的。……只是喃,只是……我想问你:他们说的,……当真?”

见翠翠不理他,他又问:

“莫非,你当真……那个人?”

翠翠“唬”地翻身坐了起来。她顺手挥了一把脸上的泪,也顾不得多的,便以一种撒野样的口气,肝火十足地嚷嚷道:

“我‘啥子哪个人’了?咹,我倒要问问看?——没风没影的事,咋就说得个活灵活现的?!”

大牟吓了一跳。不过他没冒火,反倒更加陪着小心:

“当然是……不会有啥。只是,这是……我啊。姐,你咋都不……不给我说一点,你的……真实想法。”

他这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模样打动了翠翠。她也意识到了他俩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别人,所以便不由得怔怔地瞅着他,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姐,”那弟弟又叫了一声。

唉,就算是嫡亲姐弟,恁样的事,面对面的,又如何说得出口呢!翠翠欲言又忍了好几次,最后干脆还是埋下脑袋,不开腔了。

再说生性鲁钝,处在这种场合下的默认,大牟总不至于还感觉不到。于是,一时他想冒火,想大骂上那人几句;他明白,自家好久以来就担心的事,现在竟真的得到证实了。问题是他同样也明白:既然最最骇人的那件丑事看来并没真正发生,那他呢,起码就还是不该跳出去骂别人。骂,好象反倒去把没有的事都坐实了。——咳,哪个傻舅子,才会把这等样的脏水,往自家的亲姐儿身上泼!

简单的人之所以简单,就因为他们在面对恁般复杂微妙的情况时,也都会一概采取简单的、虽说也是明确的态度。这大牟眨了眨眼,便气呼呼地说:

“姐,你给我说:不管啷个样,——你肯定……肯定都是有立场的!”

他不知该用啥样的话来表达自家的想法,就借用了“立场”这个字眼。这个字眼,早年他听得很熟,而且也懂得它的意思相当厉害,只有在大是大非的场合,才用得着。

翠翠从他这儿感觉到了他对她恳切的关心。但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慨叹,十分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沉默了半晌。

“姐,”大牟又开口说,“那孙家……?”

这回翠翠不等他说完,便明白地截住了他。

“唉,大牟,这你就不要管了。——你都是望我好,是不是?”她说得虽是肯定,却很无力,而且说时一对水盈盈的眼睛乞求般地望着他,那模样极叫人怜惜。

大牟被打动了。“那……当然喽。”他哽咽着嗓子说,却再没有一句多的话。

“那你就走吧,我想自家呆一会。”

大牟顺从地离开了这儿。他走后,翠翠象平常一样,斜靠在床头,枕着双手,又面对墙上那小小的窗眼发起愣来。这时她只觉得满脑子都填塞着厚厚绵绵的啥东西,但却完全调理展动不了它们……

圆而微缺的月亮斜挂在天上。山中多雾,月光朦胧。大山都象是沉睡过去了,唯有屋檐外,偶尔传来一阵阵沙沙的竹声。

……两个妹子又一前一后地爬上床来,且不时便都呼呼地睡去了。临睡前,珍儿似乎也想对她说点啥,但她终于啥都没说……

不知又过了多久,翠翠依旧还象恁样呆着,并没有一点儿睡意。这时候,一个黑魆魆的人影,忽然从门缝间挤了进来,轻轻的,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刚发现有人进屋的那一瞬间,翠翠心头突地冒起了一种古怪的紧张感觉。不知怎的,一时她竟以为,那是……来了。然而也并没容得她去细辨自家的心思,借着稀微的月光,她便已经认出了,那是她的母亲牟发英。

即便是一颗山姑娘的心,也远比人们所想象的人心更加精密复杂。当看清来人是谁时,翠翠虽说紧张的心情得以缓解,但一时竟好象是感觉得异常失望。而仅仅又只是在一瞬间,这种莫明其妙的失望之感却还是被另一种更为强悍有力的意念驱赶去了……象这般已涉及人性与社会伦理道德观念冲突的“玄理”,以翠翠的那点文化水准,当然是不可能认识到了。而且她也根本就不承认自家心头还掠过了那般样的两种感觉。但此时另外还有一种感觉她是再明白不过地体会到了的。那便是:对母亲的深夜潜入,她心里颇觉不快;——因为她一下子便联想到了九年之前与此相关的另一幕……

牟发英却全然没有这些感觉。她径直来到大女儿身边坐下。见她没睡,且正用一种探望询的眼光看着她,她说:

“闷得很……我睏不着,想来和你摆摆。”

翠翠不吱声,搭拉着头,呶着嘴。

牟发英叫了珍儿和幺妹几声,确信她们都是睡着了的,她突然抱住翠翠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她一边还住地用腮帮挨擦着女儿的头发。

翠翠就记不得,从小到大,啥时候她妈还会对她有恁概一份柔情;而且她妈竟还会象恁概哭,这更是她所料不到的。于是,霎时间,她的心子软了,也忘记了对她妈的恼意,只是很顺从地接受着这份难得的抚爱,且一时自家眼中,也盈然便冒起了眼水……

“翠儿,我都跟他说了,说了!”那当妈的喘着气低叫起来,一气说了下去,说得语无伦次的。“我说了,我是配不上他……我找他,那真的是那些年辰我捡的一个欺头。这里我给你承认:是我先去……网他。……说起来都脏人得很!现在我恁老了,他喃,还那么年轻。这是亏得很……况且我这辈子又还跟过了这么几个男人,你们,娃娃崽崽的些,还恁大一群,也是难为他得很哪!加之,又还搞得他无后……所以我都硬不晓得该咋办才好了。早先,要是我想得到这些,那……那再说咋样,我也都是不敢找他,少说也是不敢和他说扯证儿那话的……现在我硬不晓得该啷个办才好了;真的,硬不晓得该啷办才好了!呜呜!……”

母亲这个模样,翠翠看了,心头只觉得一阵阵可怜。但尽管如此,她又能说个啥哩?她既不知该怎样劝她,又还不便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公然作出个怎样的评价。余下的她也就只有陪着她一起流泪。联想到自家的事,她不觉越哭越伤心。

“翠儿,”低头抹了一会泪,牟发英又说。“这塌就是我们两娘母说话,你也不消不好意思了。你听我说。……嗯,你和他,和他心头好,这点,我早看出来了。我不怪你们。当真的,摸到良心说,要不是事情象……象恁概个样子,你们……才合适。……你们站在一处的时节,说个老实话,我都留心过好多回了……唉!只是,只是喃,这个事情,我都不晓得咋才说得清。这不晓得到底该是怪那些年辰呢,还是怪我这个人……顾头不顾尾。唉,有时我都在想,要是捡的个别的啥欺头,我都拿去还给人家算了,免得心头……不安稳。只是……只是这又啷个说呢?我说不清楚……硬是说不清楚。作难啊!……”

说到这儿,母女俩的目光在夜色中相遇了。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一点自家不敢细看的东西,于是她们赶紧都转开了脸。

沉默。

“翠儿,”过了好一会,牟发英若有所思地迟疑着说,“不晓得……不晓得你对他,到底有好……?”

也许是人在夜色的掩盖下,那种面愧之色确要减轻许多。听了这话,翠翠没有躲闪,径直便说:

“妈,我心头对他到底咋样,这里还有个啥说头喃?反正……反正事情是都是恁样了,又还能把它咋办?”

大约是这话端端地戳着了自家心中的痛处吧,说着她便打住话头,一面就悲哀地垂下了脑袋。

其实牟发英也并没有想要把那事“咋办”一下的意思。甚至于,她自家为啥会象恁概问一句,她也都闹不明白。因困惑无奈,也因见女儿伤心自家跟着伤心,所以一时她便也低垂下头去。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她瘫身靠在女儿肩头上,呆呆地叹了口气,说:

“老辈子有句话,说是‘宁可男大十,莫要女大一’,本来喃我早就听说过。只是……只是不知咋的,我现在才把它想起来!”

“妈,”翠翠低沉地说,“已经生就的事,是改不了的。说老实话,对这个,我也想过了好多。……嗯,千不该,万不该,还怪我不该有恁样的念头,哪怕我再……啷门他。我真的不该让你难受,——他是我的继父;真的,是我的继父呀!……”

那当妈的无言地紧傍着女儿,并机械古板地一下下亲着女儿的颈根。这情态对于她来说,显然已是情之极至了。好半日,她立起了身子,扳过女儿的肩头,小心得象是有些害怕地问:

“翠儿,那,这回你自家的事……?”

“不消说它!——至少这回不消说它!”那女儿突然显得肝火颇旺地嚷道,一副犟得牛都扳不转的模样。

牟发英不敢再问啥了,加之眼看珍儿也在动,于是她便又默默地伏在了翠翠肩膀上。而翠翠哩,也深长且又低沉地叹了口气,然后也将脑袋偏向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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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寂寞的阴天点评:

期待原创首发。
好文章,
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