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在我所居住的空间，每隔一百年召开一次聚会，决定下一世轮回的人选。所有的精灵都参加，只有我不是精灵。虽历经几世轮回，我仍旧没有法力。我不知道我居住在哪个空间，反正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具体的影像，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阵风一片云一缕雾。精灵在这里修行，修成正果就是神仙，修练不到家的或坠入凡尘或继续修行，只有我被自已的魔咒封印，我只能等待。我等待什么？我总也走不进那一场梦，走不进朝云暮雨。

过去的五百年，我全然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现在是一缕微岚，无形无神无味无始无终。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已的存在。其它的精灵，他们个个法力无边，出神入化，可以随意变换自已的外形、色泽，可让物皆为我或物皆著我色，可以自由地飞翔。而我不能，我没有凝神的法力，天上人间，没个着落处。

我一直想弄明白过去的五百年，一直想弄清楚我是谁，可是没有人有时间细说予我。我一直在精灵们不注意的角落胡思乱想。后来，我被一束奇异的光亮包围着。我没有眼，我不知道凭何认定出这光亮的。有个声音对我说：你被选中进入下一个轮回。我？轮回？该是第九次轮回了吧。我脑子很混乱。我有脑子吗？我总是有些奇怪而疯狂的感觉，说不清缘自何处，却又分明感知其存在。我还是不要想了，反正我没有脑子，也没有心，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于我没有任何意义。精灵们全走了，各自忙着修行去了，只有我傻傻地呆在原地，我使劲地想，总也想不明白。我总是忘了自已本没有脑子，我总是要做些徒劳的事情。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交谈的对象，我总是独自游走，所以不会有精灵来送我的。走的时候，我突然有种预感，我觉得自已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我想我起码应该知道我呆了九世的空间是个什么模样吧。于是，我回头观望，乍见三个墨黑的大字——离恨天。其实我没有眼，我怎么能看到呢？但我分明看到了那三个字——离恨天。或许他们烙在我每一次转世轮回的记忆中。

二

“岚，你终于醒了……”

我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着岚，凄苦欲绝。岚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曾有一片光亮照着我，记得有个声音说我被选中进入下一个轮回，我还记得每隔一百年，我总要经历一次从点到线，从线到面，从平面到立体，从立体到无极的拉伸、撕扯，很痛，很痛。我记得我最后一眼回望看到的三个字——离恨天。上的，我记得，尽管我没有心，没有眼，没有耳，但我真的记得，我记得的也只有这些了。或者并不是我记得这些，而是他们早已烙在我的宿命里。

睁开眼，我看到一张关切的脸。他有眼睛，嘴巴，我确定它们就叫这个名字，我被自已突如其来的明确的认知吓着了。

这是哪儿？你是谁？我听到了自已的声音。原来我也可以说话的，原来我的声音很好听。

眼前清瘦的男子突然流泪了，他紧握着我的手说：岚，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从此，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的头好痛，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变化。也许，我在人间吧。人间，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人间。如果我的感觉也算作记忆的话。

好的，我在人间了，那么我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可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三

那个男子告诉我他叫宇。他天天陪在我身边，满心欢喜地对我倾诉着离别的痛苦、重逢的狂喜。我听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声那么熟悉、温暖。可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屋子里常常挤满了人，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九个月，昏迷，失忆，撑不过这个夏天……他们是在说我？

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大群人围着我转来转去，来一批走一批，他们总是那么快活。我却不快乐，我只想宇一个人陪着我。有一天，宇突然决定带我出去走走。于是，屋子里来了更多的人，梳头、洗脸、更衣，不停地摆弄着我。我好疼，好累。宇，你在哪儿？把他们的手拿开，我不要任何人碰我。终于听到你的脚步声，终于听到有人说：“好了，主人，小姐已梳洗完毕，可以出门了。只是……不要呆太久，久了恐怕……”小姐？是在叫我吗？我只知道我叫岚，因为宇每天都这样叫我。

我看到宇皱着眉摆了摆手，所有的人都退下了。真好，屋里只剩下我们二人了。宇轻轻地抱起我，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心跳，很踏实。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很好看。我抬起手想去触摸她，她竟也抬起手伸向我。我笑，她也笑。我跟她说话，她却不吱声。她是谁？好美丽的影子。

“傻丫头，那是你自已的影子呀。”宇怜爱地望着我。是我的影子？原来我是这般模样。我喜欢眼前的这个自已，还有拥着我的宇。

“岚，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只要是宇说的话，我全听。我只相信他。

特别的日子？我又想起那个特别的日子，因为特别，所以我有了现在的模样，有了疼惜我的宇。特别应该是好事。

四

宇带我去了郊外，郊外的一片荷塘。

宇说现在是初夏，新荷初放，娇艳欲滴，似我。宇说我们就是在这儿初识的。初识？我努力回忆着，但过去的种种在我脑中早已散成微岚，我看不清过去。

我虚弱地躺在宇的怀中，不停地出汗。我记得九世的轮回，我记得离恨天，我记得那些精灵，我唯独不记得宇。

宇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晶莹剔透，泛着温润的幽幽的光。

“岚，还记得它吗？这是你送给我的玉佩。你说过，今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们凭此相认！”

“生生世世，我们凭此相认！”我的脑中如惊雷般滚过这句话。那记忆深处的微岚，正在一缕一缕地绾在一起，渐渐地，绾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疼。

泪滴下来，我的，宇的，滴在那朵清绝的白莲上。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想我还是没能忘记疼痛的感觉。原来，我为自已种下的魔咒封存在你怀中的玉佩上。消失的五百年，九世的记忆洪水般涌来。

你不是宇，你是待，我不是岚，我是等。我痴痴地等了你五百年，傻傻地为你历经了九世的轮回，而你却不曾看我一眼。你极喜荷，于是，我化做了一朵白莲，而你还是不看我，你的眼里只有那个叫荷的女子，你可知道，她是我在你心中的影呀。五百年的痴守，五百年的回眸，我始终没有等到你。你一直待在原地。因为我是等，你是待。

“岚，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如此苍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急着带你出来，你的身子太虚弱了”

听到宇焦急的声音，泪涌。为了等到这一句话，我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轮回的苦痛，渴望着奇迹的出现。然，并没有奇迹为我而生。你恋上了我的影……

五

轮回，你知道轮回的痛，轮回的苦，轮回的绝望吗？为了换回你一次深情的回眸，我情愿一次次地等，一次次地轮回。而你却总待在原处。无论你是孤独的剑客，无踪的浪子，无论你是郑家的大少爷，还是吴家的公子，我一直等着你。你一直是我旋转的圆心，起点终点，终点起点，没有尽头的公转自转。

我等了你千年，你不曾看我一眼。我一直等在你的眼前，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你一直待在原地，而我知道自已有多爱你。一千年，还会有多少个千年？我累了，累得没有气力再继续这一段无望的等待。这就是宿命，你是待，我是等，永远是二个互不相干的时间上的孤寂的点。我终于明白了永远，永远是你明明知道我爱你，你却不爱我。我们之间隔阻的不是迢遥与时间，我们之间隔阻的是银河，是一碗永不相忆的孟婆汤。那就让我饮尽这前生今世的孟婆汤吧，只要能让我忘记你。如能相忘，我要去那没有爱没有恨的离恨天。无牵无挂，无爱无恨，无来无往。若是你爱上我，让我从此灰飞烟灭也不足惜……

我走了，我终于去了离恨天，舍了所有的形，舍了心，舍了眼……我在自已种下的咒语中入定消散。从此，人间少了一份回眸的牵念；从此，离恨天多了一缕清影微岚，无味无形，无影无踪，无得无失。在离恨天，我放弃了所有的修行，我是永不飞翔的岚。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莫明的泪水，那苦苦纠缠的声音，连同我自已种下的咒语，在时间的荒洪中纠结。牵念，千年的牵念，深埋在寂寞深外的牵念，淋湿了我飞翔的渴望。原以为从此没有记忆，原以为从此固化在时间的视点上，永不退转。

然，那个特别的日子选召了我。

六

是你在叫我吗，宇？从现在起，我不是等，你不是待，你是我的宇，我是你的岚。

离恨天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除非有一颗真爱你的心，用了五百年的轻唤与回眸，才可解除自已种下的魔咒而重生。宇，我终于明白，那个特别的日子为何选中了我。是你用你千万遍的呼唤为我指路，是你用你流泪成海的真爱为我重塑了一颗心，一颗能感知爱与恨，痛苦与快乐的心。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我们这一世的相拥，究竟是我千年的等待感动了天，还是你千年的呼唤惊动了地？感谢上苍没有让我因我的任性而失去你，感谢佛陀为这世间痴情男女留下了转世的机缘。原来，终点即是起点。

我终于回来了，为你！你终于不再等待了，为我！离恨天，请你就此离开我，忘忧谷，请你从此廦护我。

满塘的荷花轻展欢颜，每一朵都是我为你绽放的笑靥。碧绿的荷叶迎风起舞，每一叶都是你为我撑起的伞。从此，人间天上，烟雨江南燕双飞……真的能吗？太美的梦总是易醒。

“宇，我想吃莲子。”

“小傻瓜，现在是初夏，哪来的莲子。下次再来，我摘给你吃好吗？”

“不，我们去找找看，幸许能找到……”我的泪又涌上来，宇着急地哄着我：“我们这就去找，好吗？”。

宇，你不知道，我们没有下一次。当我解开了咒语，当我再无缺憾时，我就要走了，灰飞烟灭永不退转。这是我当初的誓言。我一直不肯修行，也是怕有朝一日咒语的封印解了，誓言就随之而来。得到即是永远的失去。

七

我们终究上路了。登上兰舟，划向湖心。风很轻，水很凉，宇很暖。

目之所见，白鹭相就，鸳鸯相趁，粉蝶相戏。花暗，香销。无语，泪侵。我感到很冷，很冷，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魔咒可除，誓言难破，宿命挣不脱的。闭上眼，静静地偎在宇怀里，细数着宇的心跳。就让宇专心去找寻初夏结不出的莲子吧，或许能让我走得更从容，或许能让宇少一份痛疼……天快黑了吧，我已感觉到了。明月，请你今夜一定要如约而来。我走了，请你为宇照亮回家的路。

“岚，你看，莲子，真的有莲子啊！快看啊！”我无力地笑着，真的有莲子？努力睁开眼，顺着宇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株孤立于河心的粉绿色的莲蓬。这是一株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莲蓬，奇迹般地结了二粒圣洁的莲子。

宇摘下来小心地放在我手心，我想哭却已没有了泪。宇的泪滴下来，滴落在莲子上。我放一粒在宇的手心：“宇，我们就合泪吃下彼此手中的莲子吧，纵没有一生，亦无怨无悔了。”

莲子飞入我们的口中，微微的苦，幽幽的甜，沁人的香。

佛终于释然：“莲心，连心！尔等终于了却情债修成正果，双双位列仙班。”

“不要！”我和宇同时回答，相视一笑。这一笑，天地生辉。

“为什么？”

我们已彼此孤单地守候了千年，我们不想做神仙，我们只想今生做一对凡尘的夫妻，哪怕只有一世，一年，一天，一分，一秒，我们也心甘情愿！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们也愿意？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你们也不后悔？

“不后悔！”佛大笑而去。

心魔即除，咒语已解，誓言已破，奇迹终现。我和我的影子合二为一，我还原为完整的我。不需刻意修行，法力缘自心心相印舍弃一切杂念贪念的澄明。舍得，舍得，无舍安能得？！得即是失，失即是得，得失之间，拈花一笑。

千年的等候，千年的爱恋，生生世世，永不退转。不等不待，我是你的岚，你是我的宇。

今天，真的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