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蛇洞主
江南达人童山雷
霉臭的阳光已符水似地泼在了身上。蓝幽幽的草烟从柴门缝中滚滚涌入,青霭似地弥漫在屋里,还硬有他娘的那么点味。洞主眯眼瞄瞄满室烟霭,心中悠然有了超凡绝俗的意思。身外的荣辱似已隐去了;但那连自家也还闹不大明的“道”,却确象是在茫然的空无中,如一片金刚细砂,慢而实在地砺磨着人心。
鸡啼远村,饥鼠伴我。洞主作对说。
棕绳勒在皮肉中的感觉亦很实在,细细的痛,入肉的痛。这痛很叫洞主沮丧。不单沮丧,而且颇有种叫他羞忿欲绝之感,要不是他多少还算是得了点道,可以调理自家的话……
深长地排出了一道迂憋的浊气,洞主便放量纳新了。草烟之气虽不如咱藏蛇洞口那些琼花瑞草、修竹长松的清气那般颐养,终究也是由自然之物化得,再说,即令处逆,仙家的这些章法,总是不可少的。
吐纳已罢,洞主屏息敛气,凝神以养道心。这道心在凡间却硬是不好养的。洞主时时都不禁有些走神……号称巴阳钟馗的长娃子,又黑又红的一张阔脸,只是络腮胡子还没长长,瞪起牛卵子样的那两个鼓眼,背后是火光和黑天,冲着老子们不歇稍地发威。使牛条劈头盖脸的一歇乱舞,外加小鬼崽崽些还有打冷锤的。糙肉粗皮也还是肉和皮呀,狗日的整得人好痛!妈的还说是要加强和完善法制,我看在这方老山上,天高皇帝远,还不照样是天高皇帝远!
麦丽不晓得望成啥样样了。火居的道人,是有这些扯不断的瓜葛呦!
柴门外的青烟都已经散去了。眼下从门缝中挤进来的,已是一股红苕糯米饭的腻香。屋里的烟倒还没散。有仙意的烟霭和着着实实的饭香,两两向人发着殷切的呼唤。
一阵碎步声笃笃地从阶沿那方响了过来。然后是钥匙插进锁眼的响和门响,然后就又是长娃子那鸭青叫一样的笑声,还有那张额头上闪着一处刀疤亮光的脸。假妹崽庆娃又跟在他后面。人些都说他俩那个那个的有些啥子,但哪个也都没抓到过他俩的真实把柄。依老子们看来,他们硬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还好意思老起娘那x的一张脸子,拿腔拿调的惊吓整治别个!
这时长娃子这巴阳钟馗一脸难得的嘻笑,活象是阴间那真钟馗把妹子嫁着了个好夫。假妹崽庆娃却纯然是一片媚笑,一片纯阴之气的媚笑,有些叫人作呕。因为很懂得福祸倚伏之道,加上昨晚歇那事又是明摆着的,万没个平反昭雪的道理,所以此时一见这两人的神情,洞主顿然加倍警觉了起来,他觉得这显然便属黄鼠狼给鸡崽崽拜年了……
不过自家一个阶下之囚,而且即使自由之时也是对人家闻风披糜的,那人家又有何必要如此相待?一念及此,洞主愈生疑虑……
佘德才,麦家是不是你的老丈儿家?鸭青声音说。
是。麦秀是麦丽的双双姐儿,粟知哥是我的水搭钩老挑。
也不晓得咋的,倒先将秀秀端了出来,活象她竟是巴阳镇人人皆知的一尊大菩萨样的!
水搭钩、老挑均指连襟。
麦满仓老汉又是你啥人?
岳祖祖。
麦家那个姑姑要转来的事,你晓得不?
晓得。
晓得昨晚歇啷概又不说?
……?洞主不由得有几分发昏。——未必然昨晚歇挨使牛条和冷锤的时节,就哇啦哇啦的吼起说岳家的姑姑要转来了?她转来,莫非昨晚歇险些出的那大事就算是真的出了,事情也都还可以有点回转的余地?
眼看长娃子的神情,佘德才洞主忍不住象恁概暗想。他虽是心归仙道,却并非是全然就不食人间烟火和不晓当今世事的。
贱!最后他道心之中冒起了这么个极不敦厚的字眼。这时他完全忘了,在刚听到麦家姑姑要回来的事时,他自家面对麦丽,也都曾流露出过好些颇为不贵的神情甚至言辞。
主任刚才接到电话,假妹崽尖声尖气地在一旁说。说是那麦家姑姑昨天就从巴州动身回你们洞口,怕这歇都该要拢了!
庆娃原先是喊长娃子喊连长,那是在长娃子只是棒槌崖大队民兵连长的时候。然后又喊他喊部长,那是在长娃子升任巴阳乡武装部部长的时候。眼下喊他喊主任,这是因为巴阳镇镇上新近成立了一个叫做“严打办”的机构,而长娃子本人以此又多了个新的头衔。
长娃子主任的脸色没来由地又严肃了起来。当然,也看得出,这严肃和昨晚歇的那严肃是有些不同。
佘德才,算你娃运气好:一是刘老太婆缓过劲来了,二是你们那麦家姑姑不早不晏的这歇杀了回来。我们也大不过政策呀!考虑到政策性的一些东西,所以这回就不再追究你了。你各人这歇赶快就回去,看有你点啥杂包礼品的没得。呃,先说好,二天那是要悔过自新了哟!再遭逮到,那歇我们就没得说头,肯定是要从严惩治你的了呵!
洞主满心以为这回自家就要遭好好生生的“严打”一歇,没想到今早刚一爬起身,天外就飞来恁么道特赦令,所以那份欢喜罗,硬是没得法说。
主任主任,谢了谢了!你看得到的,二天我保证不得会再犯!唉,说句过失话:本来我各自家细细想了一晚歇,都已经是在后悔的了!
棕索子也不晓得是啷概就解脱了的,自家也不晓得是啷门子一趟就窜出了这巴阳镇,蹚过了那后土河,气齁齁的爬到了紫云山半坡上。背后那天河岭融在秋霞中,赤亮亮的一片,好不叫人又喜又愁。佘德才洞主返身观景,一边朝着那北面坡谷蹭蹭地走,一边也在肚里头反观起自家来。
昨晚歇的事,娘的,也怕是该怪自家没整对!
刘老妞那背时馋猫,这都是啥年月了,破了点礼钱去吃个喜酒,就硬要吃得个把自家哽住了才作数。儿啦孙些的喊天喊地将她扛了回去,又推又搡,又搓又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死都喊不回转,王赤脚偏生又到县城进修拿证去了,黄赤脚哩众人都说是个真家伙的黄棒槌,中看不中用的,只靠脸嘴臂膀混饭。于是就又还是想到了老子。而且马屁精些还说,就是王先生在家,这架势看来医家都怕是莫方了,只有看仙家的……去他娘的些,鬼才晓得,背着老子,在王赤脚跟前,这些贼舅子,又是啷概在说!
娘呃,这个法,老子也是不好使。符也写了贴了烧了,水也化了,有屁的个用,老子自家才晓得。平常那些方方儿,偏又还缺了个对付这门子经的。符啊水的肯定是再不敢乱用了;再用,二回子的生意怕都全部要搞脱。咳,那歇,硬是好急人罗。当时我脑门子里面一歇乱转,满想也象那回给秀秀解围那样,火急中想出它个好主意来……嘿嘿,娘的那回怕硬算是最见效的一码子事了,虽是好笑和可悲点的话!——但是这回象那样子当然是不行了。这回这玩意儿不象那家伙仨,你逗它,喊它,它横顺都不晓得出来。再说,当着外人些象恁个,也好丢我仙家的脸罗!所以就还是只有硬着脑门子干杠……
遭就遭在那时节都还在杠这神。唉,老子啷概就放不下这块脸,不如叫那些儿啦孙的背起这老妞,一趟就往镇上跑喃?或者,就说不跑,也都该还是叫他们就象起先那样,多推搡一下,拿捏一下,看看。未必老子硬就是怕去挨刘老妞那身母猪样的苍皮?假设这不是个老妞,倒是个嫩妞的话,事情又会咋样呢?
唉,怕也是灾星到了,活该老子们倒霉。啷概生生的就逢着了长娃子那死狗日的带人下来查夜?这样的事,敢说,十年里头,也都难得撞上过一回!
不过这个年辰来了,真要想修成一尊地仙,过过真资格仙家一样的日子,老是就靠这点小抖摆,怕硬是不行。起码大发是莫消想的。娘的这远近一方的人也财迷得乖:信你倒个个都说是信你,真要喊他挤点水出来的时候,你看喊起穷造孽来,那还不一个比一个喊得响!
唉,老子杠了这半辈子神,还就只有那回染匠张轶群给他婆娘牟发英做丧,出手还大方一点……
这紫云山顶也正沐在融融和和的阳光下。抬头望去,紫气巍巍,飘飘渺渺,的确极具仙家的派头。佘洞主早就向往过山巅那块窄窄的净土了。试想,要是在那出云石根脚下垒出个小观子,再带着麦丽们住进去的话,那是何等样清静快活之事:占尽风水,端然一方清雄。闲时节,也类似王赤脚们进修一下,攻攻《太上感应篇》、《觉世真经》、《阴腾文》、《玉历抄》和《功过格》啥的,岂不也要增了多少道行和清名?所憾者是没人也给发个“端公毕业证”啥的了,不然,那才真叫快意呦!……咳,听说国家还真有培养修行之人的地方;只是,那也不晓得要啷概个修行法,才修得投生到那些地头去呦!
不过就是能在紫云山当一尊逍逍遥遥的地仙,也都满是称心象意了。哪天手头宽了点的话,一定承个头,就以抢修地方古迹为名,发动这一方人都捐些钱米,好好地重建那紫云神殿,借机也就盖起咱的那个出云石观。那时节,佘某人也就不再号称藏蛇洞主了,改称出云观主,或者再麻起胆儿,再大气些,就称做紫云真人,又他娘咋的?
但眼下也还是只好耐着性子再做做这藏蛇洞主。麦家祖祖早就说过了:姓佘的人傍着这藏蛇洞住,已就有了极好的起势。更莫消说,从我爷爷算起,佘家一连三代,四个男丁,个个属蛇。再说,藏蛇洞这塌塌,地处紫云山北谷,后土河南岸,面对巴阳镇,远观天河岭,真真是再合阴阳之道不过。咳,既是都说早晚要发,那就好生先稳占了这地势……嗯,眼下就算去那紫云山顶子也不好。——那山顶子三三年下过寨打过仗,前后又还都做过绿林窝,兵匪之气还没尽褪。何况那神殿说来都毁了一二十年了,一去那里,至今都还有老大一股凶气,活象那些戴红笼笼的“小将”,还在那塌死闹死跳!
嘻嘻,这麦家祖祖也有趣之极:分明是满口都说得来洋人的啥“声光化电”,但摆起我们这土生土长的阴阳八卦、诸子百家来,倒硬象是比咱这些正格道家,都还要在行些。唉,恁样个人才,后半生苦嚼了几十年的孬饭,也可惜得了!
咳,老子们这辈子也就服他!回想当初,还不深识麦丽的好处那时节,除了那个人人儿,他们麦家,老子第一爱戴的,就也只是他!
不觉青草湾鬼头坳都过了。洞顶上那块腊肉样的弯弯大崖,厚厚实实、稀毛稀毛的,黑眉吊眼的遮青了半边天,一下子扑腾在了面前。杂树儿些红的红了,黄的黄了,要枯的也都枯了,唯有森森地掩住了崖底洞口的那十来株长松大柏,还倒是枝密叶旺、青丝故尔的。这洞口这几棵树,也硬是旺相!远处时常搭配的那些“出岫白云”,且还莫说了;单看这青森黛色的姿影,也都使我藏蛇洞主的仙居,凭空凛凛然多了股股仙气。
疏疏的苦竹外,那塌野菊乱开的地方,有道红光一闪即过。接着红光又在黄土短墙前面出现了。那不是麦丽便是麦秀……
这时佘洞主很有些心猿意马的。每回远远的看到那柳柳条条的难于分清的两道秀影,他心头始终都耐不住有些恁样。虽说那些事早已过去好些年了,且麦丽和他,也早已是融融乐乐的两个人。
洞主在外面是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闻名的,实际上他很离不开女人。呦,也幸喜得信奉的是道家中的那个啥子啥子教派呦!
昏黑的月色照得肉头崖阴阴惨惨。灌满了浆的黄荆条不但没软,反而更硬了,枝枝桠桠的好不锥人。铁线草干梭梭的,茹实得硬跟铺草一样,而且枯的里面又冲出些新芽子来,还给这野地里的大铺岔上了好些蛮好看的花色。当然眼皮子底下的这花色是看不清了;只是光溜溜的腿干和膀子挨着它,还是明明白白感觉得出来那枯荣老嫩的不同。
麦秀花花白白的一片躺在两件铺开的烂棉袄上面,象个挺大的写在老棉纸上的人字。她身边还放了个蓝花布包,包里是四五个熟鸡蛋和几个煮红苕,也还有一小卷草纸。
这包是后晌她在他家猪圈后头约他晚歇出来时塞给他的,后来就由他夹在烂棉袄里面带来了。那歇她刚红着脸泪着眼的跑开,他就看了看包里的物事。鸡蛋和红苕他当然晓得是拿来咋样的,由此还深感她的下细和温暖体贴。但是这草纸会是拿来做啥用,老实说他就不大晓得了。本来,这玩意儿他倒也是蛮熟,因为杠神时他每每都必是要在那上面写啊画的。问题是他心下明明清楚这回偷偷摸摸的出去决不是去杠神,再说,就算是到那时还真需要杠,他自家也有的是这纸呀!
这时眼看着秀秀怕兮兮的将纸往她那精光的臀儿下垫,他忽然懂了。他忍不住翻身起来扑地向她跪下,两手扳着她的光膀,战战兢兢的,同时也是响响亮亮地一下下做着她那微温淡红的嘴儿。
秀秀清亮的眼象两眼涨水的井,泪花映出了昏黄的月。她让他死命地咂咬了一阵,腾出嘴来,细细地喘了口气,哑声哑气地说话了。
才哥,才哥,这是我们这辈子的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就舒舒心心的享个够吧,二天,我好歹都只有是别个的人了……
一晚歇她的话都极少,而且打从摸黑钻进青草湾这片荒荒疏疏的黄荆林起,她说起话来,都老是这么嘶声哑气的。起先两人刚趴下时,也曾有过海誓山盟,但那主要也都不是靠说话,多是靠两个脑袋顶牛般地在玩,再有就是四只眼睛对在一起,活象是一个人在细细地照着镜子一样……
佘德才口里说起话来,不清不楚,杠神样的。一头说,一头便瑟瑟地伸手在秀秀光光生生的肉身上摸着。不过这时他心头很怯,摸便摸,却不敢真就去动那些他久已想动的塌塌。反倒是秀秀还要果断大方一点。她握住他的手,把它拉向了她胸前摊开着的那两个温热滚荡的去处。佘德才受了她的鼓励,也就麻大起胆儿来,干脆连嘴脸都深深地埋凑向了那厢。
才哥,你的手和脸都好烫!秀秀甜甜地哼叽着说。一头说,一头愈将把圆鼓鼓颤巍巍的奶子扳塞给她才哥。
洞主是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接二连三地一阵癫狂,实实在在地尽了几回他为主为人的职责。
后来两人都平息了些。秀秀娘搂幺儿般地搂住了才哥发潮的脑袋;那才哥便温顺地把脑袋靠在了秀秀微微冒着酸甜气的鬓边歇息。
秀秀,秀秀,一辈子都恁样多好,你为啥那门子怕你爹,生生的要跟我断?
麦家那还活得上好的爹与前不久才死了的爷爷两辈人都只平平,佘德才向来便没大把他们放在眼里。
秀秀重重地喘了口气,叹道:
才哥,你不晓得,我爹那老顽固有好凶!在家,我妈都硬不是他的下饭菜。他说要恁,我们一屋人都不敢说要那。
我不懂,你跟了我,又伤了他啥?佘德才不平之中还有些悲愤。
他嫌你懒,说是又不肯好好务个庄稼。又说,这年辰,靠你那些神事,再想要象从前那些端公那样,比如说你爹,特别是你爷爷,那样吃香走红,怕是都不行了,只有偷偷摸摸的干。这样子,想养家糊口,还要供他这没儿的爷,就是我祖,又啷概得行?所以他说,只要我敢跟你好,就要打断我的脚杆,又不认我这个女,又还要一辈子都跟我扯皮。还说是惹毛了,他就一根索子吊死在你家门前,让你不得清静!
嘿,怕他没得这屁眼……怕他没得这胆儿。
你当他没得?我晓得,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这些年辰他硬说是活起还不如死了好,一饿了就拿妈跟我们姊妹煞气,说那一坨坨牛都踩不烂的话,你不晓得有好怄人。一个人,脸不要皮不要命不要的,你说,还拿他有啥法?
佘德才转着眼珠子默了起来。他有些怨这年辰神事捞不着多的财水,但他更想:事情怕也没得说的恁狠!都说麦家姊妹俩一个还没有定亲,一个定过又退了,既是这样,秀秀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别家的人哩!而且就算是成了别家的人,我要找她,她还不依么?
才哥,你咋不说话?
你要我说啥哩?
那你就好生……再亲热我一回嘛。我们就只有这一晚歇呀!
一只虫虫儿整夜不知在哪塌乱叫。铁线草遭两人轧平了好大一片。后半夜天冷,佘德才刚一咳嗽,秀秀就从身下抽出件棉袄来披在了他身上。后来两人都坐起来披着棉袄,吭嗤吭嗤地啃掉了那包鸡蛋和红苕。
月亮不见了,死黑的鬼头坳山崖也开始发青的时候,远处七八只鸡雄一齐啼了起来。饱捞了一夜食的野猪,也不知在哪里欣欣悦悦、懒懒洋洋地有一声无一声跟着嚎叫。这困累得跟插了一整宿夜秧一样的两个人,最后还奋力滚在了一起一回,然后才慢慢穿扎停当,悠悠晃晃地相依相靠着朝村院方向走去。分开前,两人远远指定村口桥头那株老板栗树发誓:待会儿,佘德才遭瘫子爹骂死,秀秀遭痞子爹打死,两人也都要有情有义,莫消吭它一声。
当那天粟知哥想横了,横在这老板栗树桥头,说出那番震撼整个藏蛇洞连同洞口三二十颗人心的话,由此也挽回了一些他本人的名声的时候,麦家老爹在一旁巴哒着烟锅掂量再三,终于觉得自家那丢人现眼的大女儿,已是有了个蛮好的靠。于是粟知哥没费一个子儿的彩礼,除去带着队里给他安置的那几件东西,差不多就算是净咚咚的一个人,便钻进了秀秀房里,成了麦家的一名养老女婿。秀秀大哭了一场,也还是就跟定了他。
在老板栗树桥头,两条岔路合成了一条。麦秀身穿红灯草呢衣衫,下面是蓝布裤子青布鞋,头上包着崭新的白头帕,挑着一担阴河甜水,闪悠闪悠,笑眯笑眯地走了过来。好在夜来的事她是全然不知晓。
德才,你这脸青一杠紫一杠的,是啷个了?她瞄了他一眼,惊问。
……哦,回来走急了,刺巴林边摔了一跤。洞主嘻嘴笑道。
她晓得他肯定是哪家又悄悄的请去做了法事,对他旋编的这话也就信了。但她却照样审他般地瞄着他:赶天赶地的回来,是哪个在拖你了?
娘呃,这女人家的心也是难说!自家早不早的已都顺了别人,但自打后来我娶了她妹子,她倒始终都爱酸不溜湫的来打趣上我两句。最可怪的又还是这点:酸,趣,就是说心头还有我啊。偏生这人在我跟前,又还从来便一老八实,庄庄重重的,就象是完全忘掉了先前的事一样。想起那轮在她家过初三,悄悄拉住她抱了一下,还当真就冒起火来了!约过她几回哩,不光不出来,还死个舅子装做没听见这话。平常家在人前人后哩,大大咧咧的,一口一个“德才”,活象是硬就把我看做了她的妹弟娃一样。再说了,我总也都还大了她几岁呀!
这德才不满地嘟起了薄薄的嘴,瞥眼老瞄住身旁这枯藤缠吊的桥。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年这桥边的一幕,我不信你就完全记不得一丁一点了!……
他私下里曾把这桥叫做奈何桥……
秀秀真象是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她依旧瞄着佘德才,只是眼光稍稍缓和了一点,口边还带上了点笑。快回去报她个到,就都来我们这边,有好事情!
是你那姑真的转来了?
呦,端公是会猜会算喃!才拢的。
洞主想说早已听说了,想了想,却又笑笑,算是认了自家确是会猜会算。
一路几个人?
就她一个。那姑爹和兄弟侄子些都怕,说是这回不转来,二天再说。
德才又想问是不是带了好多的礼品杂包儿,想想,怕她看单了他,便吞回了就要出口的话。
德才!自家后窗口,远远地传来麦丽的叫声。德才应了一声,看看秀秀,抬脚便慢慢的要走。可秀秀傲慢地扫了那窗口一眼,先倒转身快步走了,把个圆溜溜、肉鼓鼓的屁股,直在德才暗随着的眼中扭晃了好大一歇。
这点也极怪:这一先一后差不多同时从娘肚皮中钻出来的两姊妹,模样儿倒是象得没法说了,心性也都相去不远,只是,还并不单是为他了,自家从小在一起,就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硬跟那狗见了羊一样!
还有一宗,也很叫佘德才又是伤感,又是不解:这么些年,秀秀向来都要同麦丽一般打扮,只要瞄着她做了件哪般花色的新衣裳,跟着她必是也要照样做上那么一件……
吱嘎吱嘎踏上自家的小楼,麦丽已开着门候在那儿了。洞口这三五姓人家,十余户木楼小院,数这佘家小楼最够味儿。几根大柱都是将就用的几棵老青杠树,长年树顶就华盖样的遮在长满青苔的屋顶上。一色的柏木楼板和梨木栏干。屋前屋后都是梨树和尺竹。葱葱茏茏的金银花藤子和葫芦藤子爬满了墙柱。屋下是块高产的芋头田。虾蟆些白天晚歇的,都在田头呱呱直叫,就象是在催洞主这条善蛇赶快出来凭栏布道啥的。佘德才早就想要给这屋安个道号叫“藏蛇洞洞天”,还打算在门上挂它块匾,但终是拘于古训和认清了屋外现世的情景,便暂且打消了这出格的念头。
同样身着红灯草呢衣衫和蓝布裤子,头包白帕,脚穿青布鞋的麦丽,秀秀样的惊望着他。德才,你这脸啷个了?又啷个恁大晌才回来?
她只晓得他被刘拐拐叫去救刘老妞的事体,虽是估谙他多半也都要天亮才回,却想不到后半夜发生的那些故事。既然两姊妹顶的名份大不同,也就不必瞒着她。于是佘洞主把一腔苦水都朝这洞主娘子倾吐了。麦丽向来贤良护夫,听罢,便破口大骂起假钟馗长娃子及其祖宗八代来。长娃子连名儿带法号,在这巴阳一方,原是极响亮的,尤其这小名在藏蛇洞这一带,从来更响。
洞主宽厚地笑了笑。婆娘家,莫消尽骂不歇了。他虽是先对我狠,后来也等于是给老子赔了个小心。道家以慈悲为本,仁和是道行,哪须去和芸芸众生一般见识噢。这就去你家。刚才你姐就是在跟我说你姑到屋的事。这你晓得不?
晓得了。起先就听得那上面一阵呜嘘呐喊的。
说着洞主便已脱去自家蒙难的衣衫,换上了一套簇新的衣裤,打算去拜见远归的岳家姑姑。麦丽怔怔地瞄着他换衣,若有所想。她蓦然开口:
我也该做件新灯草呢衣裳了。秀儿那件,都比我新。
洞主暗自惊心。但细细一品婆娘的话,却又觉得她乃是极坦荡的了。
灯草呢衣裳,你这哪点又算好旧了?
是不算太旧嘛,只是我想换件栗板色的。都说外面还兴这色。
喝个杂的!新换一个色,——那人看见了,不又得跟着换它件。一换,这个见那又要新些,还不又想再换个色?……呔,你个婆娘也莫弯酸!青的穿过了,要红的;红的穿起,又想要啥“栗板色”的。老实是前些年辰你那牛板筋老汉穷,供不起你操这灯草呢,你跟了我,才发狠要把它穿个够嗦?
麦丽愣了愣神,旋即眼水一涨,呜呜地哭了起来。
死男人好没得良心!动不动的就把我爹拿来一阵扫屑。我爹就说是早先不肯把秀儿给你,后来把我给了你,也都算是填起了嘛!一说到这,反说是我爹娘势利眼儿,看你有生意了,才把我给了你的。又说这灯草呢衣裳嘛,这年辰来了,又还算好金贵一宗事?人家城头婆娘“的卡”啥的都早穿得不爱了,赶着挂金戴银,只有我们这乡下婆娘才造孽,还在想着个老古板东西,都反要受这般样的话。呜呜!
洞主看不得女人家的眼水,特别看不得这麦家女子的眼水。于是他当即便也换了个腔调。
背时的哟,说个耍板话,就输不起,牛儿样的昂昂哭了!
一头说,一头便转身扳住了麦丽那圆圆实实的膀子,也学着那洋派的人,在她那端正光滑的额头上嘬起嘴凑了它一下。
只说做不?下面这声音还有点恼。
眼看婆娘两眼水汪汪的,依旧还很勾人的脸嘴一副倒恼不恼的娇嗔相,佘德才的心越见软了。他想到手中这并不粗壮的膀子长年担着一个家,不由得很痛麦丽。做,做,做,他连声说,一面也就顺势做着婆娘当即笑开的嘴儿。——只是莫做它娘啥栗板色的,倒是照样再做件红的。我就最喜悦看你穿这红色!
他心头想:恁概,也免得秀秀一眼就又看出来……
呃,老实的,争些儿就搞忘了!麦丽揩干笑眼,猛可想起啥的,又说。昨晚歇刘拐拐才把你叫走,琼们学堂的陈先生就来家访。
啥事?洞主惊问。据经验,陈先生来,跟来的总不会是啥划算的事儿。
说是村小要集资盖茅厕了。说是前次上面来检查办学,对别的都还没说啥,第一就是对学生些乱屙乱撒的,很不高兴。说是邻近的猪圈坑也是有好远,再说本校嘛也是需得着点肥。麦丽侃侃地转述说,终是还念过完小,转述这话,还头头是道的。
一家集好多?洞主捺住不满,直逼要害。
说是十块。
啥?十块!不是茅厕板板都要飞起来打人了……也怕是他们又要借这机整奖金来发呦。洞主火了。
这不由他不火。前次教师节,琼儿就回家硬要去了五块钱,说是先生叫她和同学些自愿给辛勤的园丁表表心意。再说,平日里,不算正用的书学费,学堂里这门那样的种种开销,也都总有。
娃娃在那塌念学,又有啥办法呦。麦丽劝道。
这道理老子倒懂。问题是猪尿脬打人不痛气胀人。又说哩,老子们紧把细捏的,才窖起了他妈的这两个可怜的子子儿,离盖我的出云石观,晓得不,差x远呦!
你就当可怜琼儿想嘛。婆娘又说,说着眼水看看又象要涨了。
尘缘,孽缘!洞主心下暗叹道。不过他埋头不开腔,算是又含冤认了。
琼儿这娃娃是可怜呀,麦丽憋住鼻子还跟上一句。
要生了,要生了!只要还在今夜子时之前生下,自家推算的那生儿的结论就定然不假。眼下已入亥时,婆娘开始嘘天昂地的在床上叫唤,跟那捆绑着送上杀凳的肥猪一样。麦丽那袒开的大肚子又白又肥,胀得晶亮,也硬象是过年猪的肚子。娘的,唯愿那头当真是个夹鸡鸡的呦!
洞主守候在旋罩上了床棉絮的里屋门口,频频地推究着手中的一块八成新的山城牌手表,在肚里把时辰作着土洋换算。他依照阴阳之理,早已算出,若是在今日之内婆娘要产这孩儿,那这孩儿就必定乃是个须眉之种。看来这种分明已是有望了。不过,在欣慰与担忧两种心境交替左右着他的情况下,他也还是别有一份隐然的遗憾。他自知作那等设想已属不太知足,但无奈他这颗道心生就好想,所以他也就老是忍不住要象那样去作假设。
咳,可惜今年不是蛇年!如若不然,再添上一条灵气逼人的小蛇来继承父志,何等有幸且是有趣!况且,佘门一屋四代属蛇的真人,别的不论,单只是这点,在这一方传颂起来,都该是怎样的家声振耳哪……
其实这念头还在他立志“要”这娃娃时就已是有了。当时他曾想是不是干脆再待几年才要这小蛇。不过又掐指一算,象那样等待的年辰实在是太长,确实又已违背了早生儿早享福的古训,于是也就只好抱憾作罢了。
到时又说!——别要到那时计划生育的政策已……他暗暗在心头留下了这么一截话把。
麦丽好歹都硬是捱进了子时才生,且生下的竟果真已是个女孩。洞主听收生婆徐老妞报了这条消息,先是不想相信,便朝着那婴孩的胯下瞄了瞄。一瞄,他心头顿时涌起了股作恶之感,连声暗叫晦气,于是从此也就对这误了时辰的小家伙心怀不满。目下计划生育的呼声正是价天响,政策硬过了牛板筋;审时度势之下,他心中已自绝望了。
不过他终归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儿女同为自家布下的阴阳涵浑之气,择重虽可,又岂可偏废。一念及此,他丹田下便温然生出了缕缕慈爱之意;运运气之后,他也就将此气置于胸腔之内,结作了一颗带憾的爱心。
待叹完排尽胸中的那团迂憋之气后,他给女儿定名曰琼芳。芳字谐佘家这辈男子排行“方”,不题。琼字则是取“琼楼玉宇”、“琼花瑶草”之意,一是望女儿今后享福,二也是借此在她身上托寄上一份仙意道心。
无奈这琼芳女生来便多灾多难。本质孱弱,发疏骨软,肉少血亏,且不说了。生下十天,便是一场几乎送命的大病。
道法医术全力挽救之下,命倒是保住了,只是从此体子便越见羸瘦单薄。更可气可怪者:麦丽孕前便是双乳大如巨馍,其后更是硕硕然类仙家宝葫芦状,奶水源源不绝亦如仙泉,但竟然灌入琼儿口腹中,就象是完全没点滋养!
琼儿三岁上都不说话。麦丽很是焦急,佘德才对此倒不心慌。这个没事,老子我都是过了三岁才张的口。我爹说当时他好惊奇,夸我不张便罢,一张便口若悬河!麦丽回想男人入了道境中的那般模样,想想,也就宽心了。
偏偏琼儿后来说起话来,都既不惊人,也绝无半点悬河之势,倒颇象是毛毛雨天的屋檐水,说滴干就滴干了。不单这样,连人本身也都时不时的就显出副憨痴痴的样子。洞主先还望她是外憨内秀,可观之既久,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半憨子。而这点在琼儿进学之后,越发遭到证实了……
打从在王赤脚那里讨了“弱智”这么个新名词起,洞主想要新养一条小蛇的夙愿,便重新萌发了。当然这等大事也不全由他自作主张;且喜这两年计划生育的政策是宽了些:他给乡里一说,分管这项工作的母乡长,便拨给他了个补生娃娃的名额。
他算了算,眼下离蛇年还有整整三年,便决意还等等,等两年以后,再好好地造那孩儿。两年倒也快,说过去就过去了。
但偏他娘的事与愿违:前两年麦丽安了环都还拿掉过两个胎,这时真有名额了,放开意想“要”,殊不知却再要他不起。时不我待,他想要这孩儿,且还定想要个纯阳之气的孩儿,便博采古今,土洋兼用,找了好些新老单方来用于麦丽及自家身上,一面也就昼夜兼程地驱使着麦丽追赶着那渐逝的日子。然而他用尽了力,麦丽也都对他老大不耐烦,且好日子眼看也一天天过去了,她却始终都硬是上不了身。
佘德才怀疑是不是王赤脚心烂,次后一回给婆娘打胎时已在婆娘肚子里做下了啥手脚,便虎着脸子去问他。王赤脚赌咒发誓地为自家分辩,也把他婆娘肚子里的东西细细地形容上了一通,他却听不大懂。后来王赤脚建议他把麦丽带到乡卫生所去。他真带去了,但那儿再三检查,却回答说是一切基本正常。
于是他又稳下心来全力以赴驱赶婆娘上路。
仍不果。
此时“计生”政策忽又变了,一时竟如唐三藏猛念紧箍咒,只觉阵阵紧疼。上面有说法是“基本国策不能变,防止滥生回潮”,下面便有人攻击洞主,说是琼儿弱得并不狠,没资格再要一个。佘德才听了这话火冒万丈,说是前两年一宽宽得前头有个聪明女的,都还给了个撞儿的机会,这一严,又严得明明是个憨女都不作数了!
他跑去母乡长处喊冤。连母乡长的脸色也不再象从前那般好看,说是关于头个娃娃的事,还要再好生观察鉴定看看。又说,老佘这也怪你不紧抓政策机会好好搞:有些全局性的事,想来不通,但也真是由不得人哪……
母乡长那并不算是太严厉的态度让佘洞主反复琢磨上了好久。依照别的经验,他认定事情还不算太绝,由此便横下心来,断然作出决定:多的且不管了,还是先要起了这条小蛇,再慢慢去同人分辩。x妈的反正琼儿不精灵是明摆起的,又不是哪个一说,就说得精灵!他心中依旧恼怒,遂不论对人对己,都象恁概说。
无奈那小蛇始终要不起,连同人家吵架斗嘴,都没有机会。
转眼连蛇年都过完了。他早已放弃了养小蛇的理想,只想养下只雄的小马或小羊都作数。但是……于是他心下怨这怨那,最后转怨琼儿。
两口子穿换消停了,便一前一后地朝着麦家走去。麦家院坝早已闹闹热热,大人娃娃的,睁眉鼓眼,嘻牙咧嘴的站了一坝。麦家姑姑让亲族乡党些拥戴着,象只站在家鸡中的锦鸡,鲜鲜亮亮,频频地扇着翅儿,一面又是点头,又是打拱,红艳艳的嘴儿中吐出的乡音,分明已多带上了点客家话的尾子。
佘德才眼见众人口中都在嚼着,眼角一瞄,见是王家代销店中那平常少有人称得上半斤的纸包糖果果儿,连玻璃罐都被抱了来。眼下这糖罐大敞着口,意思不消说是管够,颇象是当年刚兴办食堂时那大敞着的锅口一样……
好家伙!洞主叹道,心下很是服气,同时也就有了些异样的不足。
众人正甜甜蜜蜜地围着麦家姑姑要她说台湾,麦家姑姑却不正面回答他们,老是说,嗨,嗨,家乡要比我设想的好多了哟!佘德才终归要比众人多见过点世面,更要多出了好大一截知识,所以便大大方方、斯斯文文地前去以晚辈之礼与那姑相见了。一面也就把麦丽拉向前去,倒象这是他的亲姑,麦丽只是沾了点他的光似的。麦家姑姑见他与众不同,便有些另眼看他。一经晓得他便是自家亲亲的侄女婿,那眼光便越发亲热了起来。
然后便是夸麦丽和秀秀一样的俊靓。再往后,佘家夫妻和众人一道,硬要姑姑还是讲点台湾的稀奇来听。这姑姑免不过礼,也就拈着那不关紧要的随便说了一歇。于是众人都听天书样的瞪圆了眼,支起了耳朵。
被请来无非也就是打个照面,再吃他顿有酒有肉的饮食。在没见麦家姑姑拿出点啥杂包儿来之前,德才洞主便是憾憾地象这样在想。
到吃饭那歇,都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洞主不由得问了问紧旁坐着的岳老子。
志戈到县里采办吃喝去了!麦老汉呲开粪黄油浸的两片厚唇,眉飞色舞地说。佘洞主活了三十几年,都从没见过这人的神色有恁概生动和悦过。
还要大兴场合哩。洞主暗想。一面也就又想着那多半已象是无望了杂包儿。
几时去的?一面口里却象恁个问。
你们来前才走,差点就踩他脚后跟。大后天就是祖祖的百岁大寿,恰逢她姑回来,定要好生给他办一下。二房的那两个哥儿也都跟去了。
好事,好事,德才洞主一口一声说,心头却觉得把钱花在铺张浪费上,也未见得就有多好。一面肚里也在沉吟:那天恰恰也是自家老爹的冥寿,到底该先顾哪头?再者,来吃寿酒,不还得巴上坨寿礼?
姑说这回本家子的礼都免了,说是啥都由她来。岳老子象是看出了女婿的心思,很实在地递上了这么一句。
德才宽下心来,不觉也就更加尊敬麦家姑姑了。不过他还要再观望观望。
饭后,麦家姑姑叫住几个至亲,从一只精精致致的小提包里摸出了一大叠票子。见她有了这个动作,德才心知那个顶顶紧要的时刻竟然当真还是如此辉煌地到来了,且还干脆用了这等可喜的形式,心下便不由自主地对姑姑感戴钦佩万分。
他索索地数了数接过手的钱。娘的,不假:是五百!
惊喜之余,一团疑问也痒痒地浮上心头。这姑当年不过是要饭出去碰上了个受伤的败兵,后来不顾一家子的劝阻,硬就跟那败兵大败逃走了,为何一对败兵夫妇,竟一发至此?
后来姑姑抓住那对孪生侄女的手,说是要进屋去和她们谈点私房体己话。于是众人都自便了。佘德才洞主刚得了岳家恁概大一坨财喜,当然不便拍拍尻子抹抹嘴就走,因此想了想,就还是很殷勤地过去搀扶住那龙钟老态的麦家祖祖,去到堂屋紧侧的一间厢房。
这祖祖行动不便当,进屋便上床歪着。别人都没兴趣老守在这老寿星身边,跟进屋来安顿好他,便出去了。唯独德才向来觉得,不时同这颇多见识的老祖宗呱哒呱哒,倒很有趣,且是常有所得。
麦满仓老汉在前清末年曾追随本州的一些新派人物闹过新学,广有交游,还在本县新学堂里充任过两年教习。当初他嫌“满仓”这名字过于直露了,雅气不够,也曾顺着这意,用过“廪实”这个名号。不过后来那学堂没办到头,他也就旷达弃教鞭,守拙归田园了,且又再顺乎拙意,依然恢复了“麦满仓”这个农家味十足的名字。虽然从此一辈子都只在这僻乡务农,但因自家毕竟已是一介有过猛志的隐士,所以耕耘之余,也就照样地把玩诗书,习温格致,兼留意着天下的事体。独特的经历还真使这廪实翁成了一位学贯中西、性兼雅俗的山林之士。说来众人也都钦佩他的学识,但同时却又都暗暗觉得他有点不合群的迂酸;而这无论是其学识和落落寡合的品性,却都同样为佘德才所看重……
那年麦家老爹顺应形势,终于决定将小女儿麦丽补嫁给佘洞主,麦满仓竭力支持,还说早先不把秀秀给他,他原本就不大赞成,这一点,亦是佘洞主爱戴他的一个重要理由。咱麦家这对双双女子钟山川灵秀,也是该配才娃子这等样的后生,他曾说。后来这话的大意通过麦丽的嘴传到了佘德才耳朵里,当时,佘洞主就已将这活祖宗看成了自家的第一号忘年知己。
头次以至亲晚辈名份独自守候在麦满仓榻前时,佘德才便谦恭地聆听了这祖祖好大一歇教诲。那天除了传授了些书本上的学识道统给他,麦满仓还以一个洞悉人生的长者的面目,给德才说起了好些乡土风格的醒世警句。德才把那些初次闻说的警句明言都记下了,即便就是从前也曾听人说起过的,此时从这位智者口中说出,于他似也有了新的精深意义。不过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恁概一句话,这话不单叫他深感合乎他那参而未透的道义,而且也使他深深地感到眼前这黄须老者确乎是要高出世人一头,——尤因依照这塌的习俗,这等格言,原本便不大好由女方家的长辈,直接说给男方当事人听。
咳,人生在世,雄心有时都是空的,说透了,不过就还是为那“两巴”:上为嘴巴,下为……既望九旬的麦满仓老汉一面深邃地眯缝着眼注视着他,一面捋须慨叹说。
德才很懂此话所省略的“下巴”者为何,遂不禁为此叫了声绝。娘呃,这祖祖确是个了道之人,再不能还用一般的章法来框他了!
眼下几钟老酒正在麦满仓老汉的仓中发酵。他双眼微阖,幽澹的目光异常和悦地停在德才脸上。德才意识到这目光先是颟顸玩劣,次便神俊聪慧,然后博大雄深,再则睿智祥和,只差两天便已整整在这世间闪耀上一百年了,一时不觉对它有了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又忽发奇想:
祖祖,你高寿百年,能不能对曾孙辈说说你对这一百年的看法?我晓得你老人家话说多了费神,你就用最精简的话来说,啊?
麦满仓的缺牙瘪嘴在疏疏的黄须下微笑了。这是对德才的褒奖。他向来也觉得才娃子不同于寻常之辈;才娃子能提这样的问,这看法得证实了。
那我就十年一说。他说。这口气缓慢而字句紧缩,大有圣贤布语之风。说着略一沉吟,又加上一句:一个世纪分十下。
才娃子虔敬地倾过了身子。于是便断续地有了以下十组工整的四字句:
新风蔓延。……帝制寿终。……群雄逐鹿。……救亡图存。……久病复甦。……破私立公。……毬莫名堂。……阳奉阴违。……除旧布新。——前后两个九十年代,看取哪个。取前个,可说人心惶惶;取后个,可说万民小康。
一番话端的使得佘德才洞主心明眼亮,自感胜似细读了整卷经典,参透了三世因果轮回。另有一点也极是叫他惊讶:何以这副脑髓用了上百年,还是这等有条有理?
沉默了片刻,忽听祖祖问:
才娃,说是你已自号“藏蛇洞主”?
佘洞主闻言暗暗心惊,还不晓得这号是好是歹。正在忐忑不安之际,还不知是不是该找个啥理由来搪塞一下,那祖祖却已夸赞起他来。
以此洞为号,好。这名号也是有味。有了它,也就算是已具真人之“名”了……
德才惊喜不置。祖祖:我就是喜爱这蛇。嘿,我一屋三代人都属蛇……
这我晓得。你可知蛇之性?
洞主想说知,想了想,便说不知。
这蛇伶俐,机敏,知天时,晓自身,合阴阳,算是灵物。尤其合阴阳一说有趣。以其习性,似应为纯阴之物;但以其貌其状其行,又可算得阳气足盛者……
妙!洞主喜叹。麦满仓老汉亦喜气地扫了他一眼,又说:
你后生家也须有此精神。不得天时,便潜伏洞内养精蓄锐,得之,便欣然出洞,畅舞于天地之间。——你看?
此话直说透了佘洞主心底。他喜盈盈地唯唯连声称是。躬身谢过了这祖祖,他欲言又忍地呆了一会,终于又递向前一句话,说话时声音还有点战战的:
祖祖,你的开导我记了。我近来也正有这个意思,想取个表字叫“潜渊”……
满仓老人颔首不语,大约是连着说了恁些话,人有点累了。恰在这时麦丽在外大喊快回。佘德才此时原本谈兴正浓,意犹未尽,但终因体谅年事绝高的祖祖,且猜想婆娘如此呼他必是有甚要事,于是也就谦谦有礼地向麦老汉道了声别,然后流连不舍地离开了这间老气盈秋的屋子。
当晚洞主夫妻在被窝里依旧大战已罢,遂又就眼下的事扯上了好大一歇。琼儿也就睡在这旁边,不过是早已睡熟去了。这丫头后晌从学堂回来,瞄见家门是锁着的,便不要命地大哭了起来。麦丽听人吆喝说她象恁概,心知她必定不单只是为回家一眼没见爹娘,于是连忙把男人叫上做一路赶回了家来。
两口儿对这半憨女追问再三,她才说是在学堂里受了长娃子的儿强娃子的欺,说是强娃子骂她,撕她的本子,撧断她的铅笔,还说是“连你爹都要服我爹管!”……
这长娃子老家就是在鬼头坳后头的棒槌崖脚脚,本人虽是早跟税务站的李铁姐成了婚,在镇上有个蛮新潮的小家,但自家的儿娃子,却从来还养在老爷子家里。这一方的人都说棒槌崖脚脚那股水壮人,早先壮出了个巴阳供销社的银社长,近几年又壮出了长娃子这么个威镇一方的巴阳钟馗,至于说二天还会壮出些啥样的角色,现在哪个都还不敢断定,都要实打实的看了才晓得……
自家头黑才遭长娃子那贼舅子如此恁般一场羞辱,今儿个这可怜巴沙的憨丫头又受了他那歪嘴小子恁概一份气,佘德才心下老大不了然。不过他自知这事万万是不可以在长娃子跟前提起的,所以也就只好咒了咒那背时的两爷子,便把事儿含怨埋藏在心头了。
妈卖x这年辰要想骜得起,要嘛你有权,要嘛你有钱。他紧贴婆娘切齿地说,口吻中全然未带一丝仙气。
是~罗~……麦丽象这方婆娘常用的那种腔调,拖长声音,且还弯弯地变着调门,象是在唱一样地应和着他说。打从嫁给这藏蛇洞主起,她在他面前便堪称是一个夫唱妇随的活样板。虽然从小意见每每与姐姐相左,但在这一点上,她同姐姐一样地敬服德才。
起先她也对德才说到了一件事,那事就象目下身上这床十八斤重的厚铺盖,压得两口儿浑身沉甸甸、汗濡濡的。但那事却也与长娃子的儿要欺负他们的女一样,——没法。
姑姑除了当众给秀秀和粟知哥们的也是伍百元钱外,另外又还给了那两口儿三百元,说是祖祖爹爹些长年跟着他们,多有累他们了。这话可是秀秀亲口对麦丽说的,说时还很有点故意要她眼馋的意思。再有就是,说是姑姑这回要在老家住上一个月,这一个月,单是伙食费,搞不好,都要拿它个千儿八百的给他们……
两口儿都觉得自家很亏,尤其是德才,心底隐隐地动了一下,觉得假设说是……的话,那岂不是这回这起手就该由咱跟着占了。不过眼下他恼的倒也不是秀秀;对她,他只有望她好的。他恼怒只是粟知哥一人,觉得那讨嫌的重庆崽儿硬他妈的象颗煞星,在人生的一些重大关口,总要占上他一点要命的欺头。
羊羊,你快些吃草,吃够了我们一起回,要得啵?琼儿忽然说。
洞主夫妻一愣。琼儿却脆生生地把这话又说了一回。
唉,这造孽的憨女也乖,一天没喊她去放那两只羊,她就做梦都在喊念着它们了!德才两口子品咂出了这点意思,不觉相对慨叹了起来。德才一边也暗想:娘x,也是该让婆娘娃娃些都过好些哟!
娘呃,我们是亏!麦丽却恁概叹道。她又想到了那事。
德才默默瞄她,一时觉得她就是秀秀,不觉便眯眼将她搂紧了点。他妈这婆娘是对双双儿,也硬真异样有味!他暗想,一时甚至于还奢想:做啥不兴象大舜爷那样,连娥皇带女英都一齐娶了哩?不过转而想到这姊妹俩可不象娥皇女英那般和气,于是他也就暗暗地叹了一声。
本来这“秀丽”二字,原是麦家祖祖给一个重孙女儿备下的名字,后来没想到一生就是两个,那老祖宗又忽发奇想,干脆将这两字拆分给了这两人。这倒蛮新样,还真象是有点儿洋派……不过要是只有一个“麦秀丽”,到底又是好还是不好?
不好不好。真要那样,好处还不都已让粟知哥一人独占了!
要是自家也一胎也养下两坨儿娃子……洞主忽然转了个念。一念及此,他便再鼓干劲,驱着麦丽为养育的事,又着着实实地努上了一盘力。事后麦丽苦笑说:
娘呃,我两个也造孽:又巴望琼儿读书读得,真读得哩,这真又有了的话,还得去同人些扳嘴劲!
是呦。洞主同感地喘息说。这时他觉得很困,瞌睡说来便来了。
一连两天夫妻俩都回娘屋帮忙,当然不消说一家三口也都去那儿吃饭。所谓帮忙,也都是帮忙弄吃的,不过不是弄旋帮旋吃的,是指老祖宗百岁寿宴上吃的那些饮食。
这寿宴的规格自是极高:鸡鸭鹅、猪牛羊样样齐备,且皆极上乘,自不用说了。单说鱼这一宗,便用的都是藏蛇洞洞底阴河中最名贵稀奇的洋鱼。那鱼是姑姑花了一百元钱买通王幺狗舍命钻透洞底去捞来的,捞了一天带半夜,才捞上了七八斤。不过都说是这鱼若是趁鲜拿得到外面去的话,一般的人那是连价钱都不敢问。因此恁个一来,大家也都觉得这帐并非是算不过来了……
席上又有野鸡野兔獐子麂子崖鼋等般般野味。据说粟志戈还要从县城买回几瓶茅台酒,一席一瓶……啧!
佘德才一面帮着厨子倪老汉搬弄生熟肉菜,一面也在心下暗暗地计算着这七八桌酒席将要花去多少钱钞。太排场了,娘的真的是太排场了。他不住地象恁概在肚里叫着。他暗想:要是老子们也轻轻地可以从腰包里头一掏就掏出这么些票子,那老子们梦里那“出云道观”,也就有望了呦!
唉,娘的可惜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不过知足常乐也是古训。道心是得有呀。洞主突然意识到自家应是跳出了名利圈的真人,一时心田又粲然如明镜,寂然如古井了。可惜这恬然心境保留还不到一锅烟的工夫,他便再一次异常不足地想到了紫云山顶那小小的石观儿……去他娘的啥常乐不常乐!修行要个寺观,就跟学堂要间教室一样,又不是啥过了头的要求!他暗吼起来,手里便把盘啊盆的弄得山响。
偶尔有个同麦秀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很叫他动凡心。这天下午灶头上的家什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跟着秀秀去里屋,打算把床下几摞不常用的细料杯碗取出来洗洗。
秀秀和麦丽本来都跟老娘蹲在阶沿边剖那洋鱼。秀秀同他走的时候,麦丽好象有点儿担心地瞄了瞄他俩,一面口里也却热热烈烈地同姐儿说着话。自从出嫁以后,这两姊妹相逢在这些场合下,总是这等要做出些亲热异常的样子来。当然德才也知道,去秀秀房里取碗,确是也不该由麦丽带着去取了,不然,麦丽定是不会让这步的。
秀秀趴跪在地,猫狗样的伸长了颈项瞄望床脚。屋项亮瓦的光正好落在她头上肩上,将整个人都照得柔柔和和的,蛮象紫云山顶荒草丛中那尊仙姑塑像。德才也跪着在她跟前,不过眼珠子没瞄床脚,却定在了秀秀眼下正敞得很大的领口内。那塌被上下的亮光映衬着,灯笼也似地亮,一对白生生的肉奶奶儿,直象是两团燃着的火球……
眼下那小粟知哥正黑甜甜地睏熟在床角。德才对他视而不见,心下却又极真切且是极不舒坦地感觉着他的存在。秀秀袒露的肉身使他联想到了不久之前这屋里发生的那一幕。那时在昏暗的灯光下,秀秀争点儿是一丝不挂地劈面呈现在他眼前,虽没有那回他俩在青草湾……时光裸得彻底,却比那回把自家的隐私对他还要暴露得鲜光无遗。不过当时他火急火燎的,差不多都想不到这些上面来了;只是事后回想起所见的一切,他才阵阵地象是打摆子样的感觉得寒皮寒肉。
目下他不转眼地紧瞄着那塌,一面也在脑壳中搜刮着当时留下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印象。娘的,而今生活过好了点,婆娘些都是要经老多了呦!想想前些年辰,满了三十的婆娘,都象些甚x样样!可你这瞄她,还有麦丽们哩,虽是脸上也还是有了点儿浅线线,但是那身上,照样却油光水滑的,齁嫩的一团!他恁概研究着,怔怔地暗叹。
不由就又有点把持不住,想要动手动脚。正在满心又痒又怯的关口上,还没来得及咬下牙哩,忽听得外厢一阵嘈杂,说是志戈们回来了。
洞主这一惊,立时静得象是遭人阉了。呦呦,娘呃:那粟知哥,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粟志戈按时按质按量地采办回了那些乡下拿钱都买不到的东西。看闹热的人中,有那舔饿肥的,就趁机恭维他行家,说是重庆大码头来的人,比咱这些土巴坨是他娘的不同。粟志戈拉长着毛狗样的一张长脸,长年遭纸烟熏得魆黑的阔嘴上叼的是支长把把高烟,也懒理哪个,旁若无人地指挥着两个隔房的小舅,径直便将那大包小包的烟酒糖茶、干果干菜啥的些通通提进屋去了。
他回自家和秀秀那间屋的时候,在房门槛跟前,正与抱着灰扑扑一捆碗的佘德才打上了个照面。两人倒都是笑了,可笑得都不大自在,尤其当粟知哥眼看自家这乡下俊老婆也正在房中的时候,他那块瘦长的脸,又象偏东雨前的天样的,说阴就阴了下来。他婆娘当年同这佘洞主相好的事,他晓得,尽管相好得有多深透,是人都不晓得他到底是晓得还是不晓得……
人这名堂也怪呵,当时婆娘危险了,佘德才让她脱了险,还让粟志戈他活鲜鲜的有了坨胖儿,他就不但不醋他,反倒感激他;一旦那事情过了哩,他细想那些情景,却又一肚皮的不了然起来。妈的,哪些傻宝儿才说知青和这塌的人不一样噢,在这些七情六欲的事方面,管它啥人,土的洋的,乖的丑的,都差毬不多!
唉,看来当时也是实在打不出主意了,不然咋会象那般答应去找上这德才!
……肉头崖上的弯弯月亮想必都是遭这叫声吓落了。屋里的油灯也被吼吓得鬼闪鬼闪、要熄不熄的。妈的这秀秀硬怕是不该跟我做婆娘,要不,为啥怀过他娘好些个个个都落了,这回好不容易又结起了个大瓜儿,偏偏蒂蒂儿又长得恁紧,瓜都熟过了头,但这蒂蒂儿却就是不肯脱!
粟志戈叼着根“短重庆”,站在凉风嗖嗖的屋门口,泼烦不堪地象恁概想着。
秀秀还是天擦黑就发作了的,到如今深更半夜,啥方方儿都想尽了,不光她吃苦,他泼烦,就连那不知已从好多婆家肚皮头揪出了无数娃娃的徐老妞,也都热汗涔涔,一筹莫展。秀秀早已吓得要死样的,嚎叫得气都快要背过去了。看这架势,那表现不好的小粟知哥或小粟知妹儿要再老赖着不肯出来,那这造孽的婆娘,硬怕还当不成妈,就真的要死。
老粟,这娃娃犟得怪,怕硬是还只有去找你那水搭钩老挑了。徐老妞把他叫进屋,说,且已是今晚第三次象恁概说。同这塌的任何人一样,她也至今都在这粟字前冠了个“老”字,以示对这由毛主[xi]他老人家支派到这塌来的人的一份敬重。
前两次听她这般说,老粟当然都肯定不干,虽是也没把为啥不干的理由说出来。不过这回连他心头也都有点儿活动了。再教育接受过了那么些年,终归懂得生死婚嫁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万不可以常情常理待之呀。特别又说生儿这宗事,看似极简捷,而真正面对它时,照目下的情况看,娘的,硬还不亚于突破一道道雄关险隘喃……
他暗暗犹豫,嘴里咕哝说其实是不是先还可以去找找王赤脚他们。但徐老妞断然地劝阻了他。
这不关医家的事!她又不是病,是条命不肯出来活,去找王赤脚些干么子?再说老粟你不默默:黑灯瞎火的,还翻架大坡去王家湾,误不误了时辰!
身在藏蛇洞口,也只好就用洞口人的思维来思维。粟志戈看看白脸白色,要死不活的婆娘,咽下冒上嘴来的一口酸溜溜的口水,红红的两眼一瞪,算是认了。
把那正在游仙的佘洞主硬从仙乡中拉扯过来时,秀秀正好象是条硬吞了头大象的巴蛇,在那儿噎噎的一蜷一缩抵死扭动。德才顾不过来别的了,当即便在黄豆样的一盏灯火下,对着痛得连羞都不晓得了的秀秀,有板有眼地便做开了法事。这佘洞主虽是自命皈依的道教,实际上信仰是极广泛的,除了耶稣跟真主这两位,凡是与中国人有长久瓜葛的种种有名神祗,他皆真心信实,且是毫不夸张地说已记下了一肚皮的神名法号在那里……
此时他便根据现实的需要,诚惶诚恐地祈求着送子娘娘。不过看来那女仙不是装聋就是拿大:从半夜一直到鸡啼头遍,洞主喊她喊得喉咙都干起灰了,地上的香灰纸屑也都积起了半寸厚,可她就是不赶快过来履行她的职责。
于是秀秀皮囊里头揣着的那坨肉包袱也就尽消不了……
在主人家给端公吃消夜点心的那歇,面对从王家代销店买来的那叠麻饼,三清才晓得这洞主的道心是啷概动了一下。但总而言之,不管咋说,反正就有了后面的事,同时佘德才洞主半生作法的历史上,也就有了这极其辉煌灵验的一页——
德才猛可把粟知哥端给他的那碗醪糟开水蛋推开,忽地从盘中拿起一块麻饼来,径直伏向秀秀大大劈开的两条光腿之间。志戈和徐老妞正在为他这举动惊疑,他却一老八实地从下往上望着秀秀肚里,一面将那麻饼货郎鼓也似地反复晃着,一面便用他稀奇爱女琼芳那样的柔声,轻轻地朝着那塌喊:
来,来,妈儿,臭宝儿,乖乖,快点出来,快来吃饼饼!
这言谈举动叫徐老妞惊惧不已,更令粟知哥哭笑不得。但偏偏神奇的喜事却就此发生了:床上那刚才还痛得打滚的秀秀一见此状,先是努力憋下了一肚皮要笑的气,最后忍耐不住,终于开闸般地哗哗大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不打紧,居然上下闸门齐开,于是只见她那小坟似的肚包顿时消退,而那调皮捣蛋的小粟知哥,也就莽莽撞撞地挟着一大潮洪水,扬扬沸沸地吆喝着来到了这人间……
余下的自然便是徐老妞的事了。一阵紧忙之后,她把一坨红泽泽、皱巴巴的肉蛋子笑吟吟地端到了粟志戈面前。老粟,喜了喜了,这硬是个吆牛的,你瞄他这人样样,还有小雀雀儿,——好江河!
“江河”,自不必说乃为美妙大气之意也……
其实粟志戈亦喜还悲。他顾不着仍瘫在那儿的婆娘和颇象是有几分失落的佘洞主,只是眼不眨珠不转地瞄着小粟知哥胯下那蚕儿般的物事愣愣地出神。他仿佛瞄见,一长串小小粟知哥,小小小粟知哥……皆象是蚕儿吐丝般的,正不断地从那塌在朝着这荒僻的洞口村次第抽泻而出。
志戈坐在门槛儿上,呆兮兮地老瞄着墙角的一小包行李卷儿,一支接着一支地烧烟。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本来味好钱多的也还剩有两包,但是眼下却不能打开,因为等会儿假设是通知来了,要去公社见长娃子们,还有牟书记和母社长们,又好白眉白眼空着手去么?虽然大家都晓得事情前后的人情是不得会一样,但也总不至于先头是啥都舍得一阵乱撒,真到眼下事成了哩,反转连支上好的白烟都财兮兮舍不得了……那样,不晓得要把我粟知哥看得好俗气!
屋里是空空如也的。除了床还在,灶还在,柜儿和桌凳暂且还在,昨儿个,自家这些年来生活中所用的一切家什,都遭前来贺喜的乡亲些嘻哩哈啦的一阵分干拿尽了,连床角挂的那块又黑又臭的揩脚帕,都遭王幺狗那家伙一爪扯去揣进了怀里头。知哥,知哥,这下你狗x的都要成军哥了,连屁眼一转转都要成了公家的,还要这些做么子?——说个过失话:还不如把给你王小哥儿,好去抹胯!
于是满屋又是一歇怪糟糟的喜笑。打从志戈本人去巴阳镇上参加体检回来,尤其是前儿个公社带信来叫老粟作好走的准备时,这黄泥土屋头各式各样的笑,都不晓得响起过好多盘了……
狗x的是难得呀!老子们这回硬叫是拼上了老命一搏,只除去了那玩意儿,是啥都已经搭了进去。幸好还叫是走通了这路,说是今天就要来通知具体开发的时间了。娘的,青海,远罗。铁道兵那活路说是也苦得很。当然喽,要是享福窝子,也轮不到这些人。唉,不过喃,好歹一天下来,总还可以图个被窝暖,肚儿圆。再说,混他妈三五年,总还可以踏上那条曲线回城的路呀。不假不假,颠来倒去的算,拼死都值得!
这将变军哥的知哥在“经济”化成的青烟中暗自默着,一面觉得时间太阳一齐都死了似的。没钟没表,也不晓得有好晏了,只觉得肚儿又都已在叫了起来。好在这两天还有人请罗,不然,这歇怕都又该要躬起背背儿办晌午饭了……
正呆想着哩,忽见母社长蹭蹭地径直朝着这屋走了过来。啷概是他亲自来了?再说当兵光荣,也象是还没光荣到这步田地呀!
一见这姓母的男人不再象平常那般乐呵呵的一脸烂笑,粟志戈便感觉得事情好象是有点儿不好。他傻眉痴眼地迎着老母站起来,想笑笑又笑不出,于是还是就想到了兜里的那两包烟。
但这烟瘾极大的母某竟然还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将这精装“前门”接去。老粟满腹鬼胎地为他点火,正不晓得该是咋问才好,那母老叔却喷着烟雾说起话来。咳,且莫说是他这话的内容了,单只是那口气,老粟听了,都感觉阵阵的发冷。
粟志戈,有件事必须及时通知你。今天我来你们大队,干脆就自家把消息给你带来算了。……当兵的事,你不行了。我们昨晚歇接到你老汉单位上的一份急件,专门是为你这事补发来的,说是你有个叔吗还是伯,前几年的一些事原本就有点儿眉毛胡子的不好分,最近倒好,还跳出来在啥席吗会上的公开攻击了英明领袖华主[xi]……剩的不消说你都懂了。恁个,我说老粟,我晓得说来这事你也亏,但你也晓得这没法子,是恁个一回事噻。所以你也只有就解散你这个包包儿,也解开思想上的包袱,还是就安安心心的继续接受再教育算毬罗!
那……粟知哥伸颈瞪眼的好半晌,喉咙里才嗝出了这么一个字。
老母好象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还关心你那个名额?哦,是常有进那龟子占去了!这口气气哼哼的,不过大概是有所意识,老母当即便住了口。
常有进是长娃子的远房兄弟,当初要不是长娃子的未婚亲妹夫这轮也想要参军的话,他当时就要给那常有德部长硬拿上去。
母社长还坐了一会儿,也用些官面子话劝导了老粟几下子。但那老粟突然想横了,坐在那儿,听便听这社长的,却再也不吭气,而且也不再把兜里的好烟拿出来散给他。
后来粟知哥独自关上房门,冲动地趴上光光的床去,把抽动着的脸子埋进乱七八糟的稻草中,直到最后又一趟冲出屋去。其间好象有个老妞隔着门板叫过他几声“吃饭”,但他全然就没去张理那些……
晚霞照得肉头崖红朗朗象刀卤肉的时候,老粟冲拢老板栗树桥头,迎着收工回来的男女老少社员们,未曾开言,心内一酸,便悲壮地倒了下地。因为母社长带来的那则消息事实上早已传开了,所以这歇大伙儿望着他,都晓得他为的是哪宗事。也有人怜他,觉得他凭白遭他娘恁个一下,硬亏得苦;但也有些人晓得他是恁概一回事,便有些小看他了,且由此便联想到了好些平素他未能令他们中意的地方。不过不管是哪种想法的人,看了他此时的举动,都小小地有了点一致的看法:娘呃,知青这些家伙是“天”,莽撞,哪及得我们这塌塌的人,是啥背时的事,该忍的,都忍得下来!
各位乡亲,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兄弟姊妹侄娃儿些,你们都晓得为这回子的事,我人都是弄干的了。今天恁个一来,我懂,我前头二天都没得了路。人心都是肉长的,天理良心……
粟知哥恁概开了个头,便一直时而流畅时而哽咽地数落了下去。先是悲叹自家命途的艰难,过了一歇干脆便近似攻击起知青政策连同一些时政来。这些话现今要是换个地方说的话,多半都是要背时的了,不过众人都体谅他的苦,再说他还背时好象也都背不到哪儿去了,所以虽是这时满盘人听了他的话心子都跳得咚咚咚的,但是再没哪个还想到要去装他的屁巴虫。不单是恁概,好些人由此还觉得知青这嘛才叫近人情合世理哩。
众人正细细地思量他的话,却见他悲天怆地的,又单说出了几句话来——
我他妈也不打算回城啥的了,要落户,就落他妈个干脆彻底……哪个看得起我,要我给他当上门女婿,给他养老送终,都要得!
他这话当时并不见得就是冲着麦秀说的。不过当时恰逢麦老爹正在为大女儿的事伤神,所以听了这话,那老汉便巴着烟锅子深深地默了起来。当然当时哪个都没得更多的表示了,只是,有几个人还是当即就回家去了一趟,然后零零星星的,便把几样原本是志戈的物件,悄悄地都扔在了他本人身边……
后来麦老爹找志戈商谈入赘事体的时候,不知出自何意,言辞中亦提及“粟麦相配,自当小康”之语。再往后,秀秀同志戈圆了房,且知晓了他这人的种种好处,还对他说过:她就喜悦他会木匠活路,外加还扯得一手上好的二胡。
德才对志戈笑罢,趔边趔边地就要溜走。志戈却想起了点啥事似的,一口叫住了他。于是德才洞主心怀鬼胎地站立一旁,不知该是作何表示才好。
志戈很大量地不再纠缠那些尴尬的事体,叽哩咕噜地轻声对老挑说起了另外一些事。说的时候两人的眼睛都有些放亮,末后粟志戈象是有些为难,一头说,一头便蹙眉蹙眼的,还浓浓地叹了口气。
德才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面瞥了正在立着耳朵听他俩说话的秀秀一眼,然后便对老挑一伸手张开了满巴掌五指头,说起了姑姑斋发之事。志戈听了,也就圆瞪了眼紧瞄自家的婆娘。秀秀松气般地笑笑,且象是迟疑了片刻,便也就为德才的话作了个旁证。
不过她暂且没有提起她和志戈得钱得得比德才和麦丽们还多这点。
于是三个人协商起了志戈方才提起的事。
那就赶紧准备一下吧,等忙过了明天,就收拾起程。最后大家议定说。
德才洞主虔敬地跪在香烟缭绕的堂屋里,举眼望着板壁墙上的一幅素描人像。那像上画的便是这藏蛇洞洞天的第二代掌门人,他那死于瘫痪的老爹佘永锡。这画像是紫云山背面一个名叫洪波的重庆知青那年受他的请,还在永锡老汉生前便画成的,画得满神气,也蛮象。世道终是在发展前进,这洞天的头代掌门人佘俊宗,只因没活到有幸招待毛主[xi]他老人家遣来的客人的时节,所以也就没能留下幅像啥的下来,而只靠杨木雕了块牌牌写了个名号,空奉在香案上头。
爹,你老人家辛劳一世,晚年还落了难,落魄得象只遭狗撵的鸡雄样的,临后因病走得也造孽。你在生的时节儿我也没好生奉养你,这歇你就放开量享用些吃喝,再细细地听上几支曲儿吧!德才在肚里默默地说着,眼瞄着桌上麦丽才端上去的一只炖鸡和一尾辣子鲤鱼连同一瓶巴州粬香酒,象是正看见老爹用那只还活动的左手在夹菜端杯样的,一面也就啪地摁响了旁边一部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此时那收音机里播放着的是一组摇滚乐曲;他也听不懂这些名名堂,倒觉得这曲儿挺闹热,再说想来它必是在全国都很了得的曲儿呀……
麦家那边的席开在正晌午,过一歇就要过去吃。眼下这是为了兼顾自家屋的爹,昨晚就预先向岳家告了半天的假。
全部都搭进去,稳不稳当呵?麦丽忽然在一旁自言自语样地嘀咕。打从昨晚他把同志戈两口子议定的事告诉了她,她便时不时的都在为那事担忧了。唉,女人家,终归是把钱物看得比男人家更紧!
他不理她,麦丽又说起来,且这回已明摆着是在对他说:
你想的我觉得也是。只是喃,我说最好的,还是等他们先试试再说。即或是你一定想去,也最好留它点尾巴根根……你晓得,来得是不容易呦!
娘的,昨晚歇你才听了这事,笑得比老子们还圆,这歇倒又敲起退堂鼓子收兵锣来了。可见喽,和女人家硬是谋不得大事!德才很不满意地暗想,还不觉就此将这婆娘和前头那个作了个比较。于是他不耐烦地叫将起来:
要谋大事,晓得啵,是要担几成风险!你不默默看,眼下发了的人,不论是周围三四的,还是你姑姑们那样飘洋过海的,有哪个,是靠过的太平日子?
麦丽终归是依顺他的,见他恁样,也就不吭气了。不过就算是她还吭气,洞主他也是懒张她的了。都想要发,这不消说,但总也要分个时候哟……于是他凝神敛气,又满怀思念神情,紧瞄住了那画像上的他爹。
佘永锡老汉凄凉地守坐在种猪圈旁,躬着刺猪样的一副脊背,伤残的屁巴骨老树兜样的七拱八翘,同样带过伤的左手比原先短了一截,眼下刚好不用有意弯曲,就能够很自然地抚在那屁巴骨上。说他隆拱的脊背象刺猪,也是因他有个怪癖:不论天晴落雨,只要有点冷,就总喜欢把件毛皴皴的旧蓑衣拿来披挂在身上。
配猪匠牟发兴才把两头牛高马大、肚下物事特别发达的良种脚猪吆走了。圈里才经了好事的那班母猪们,一个个心满意足、精神抖擞的,正在那厢你挨我擦,口鼻哼哼,分明是难以平静。娘的,也硬是作贱人噢:晓得老子们平生就忌讳这雌雄男女交合之事,倒偏偏逼老子们来守着这猪些,清候它发情,还协助它交配!
要活命,多的也是顾不过来了。往前熬着再看吧。唉,也怨自家贪财,晦气,久走夜路撞了鬼:啷个敢偷偷摸摸的对直就跑到棒槌崖常家院子去杠神,且杠完了半夜就往回跑,生生的一头就在块青麻地里碰见了正在同个婆娘野合的常有余喃?那可是常部长的亲哥子,晓得他妈x的去给他弟娃翻了些啥话,反正一场五天都还没过完,批斗就又来了!这之前,本有好长段时间都没挨过这批斗了哩。当然也是怪运动啥的又来了,还硬给我安了个祖师爷孔老二。嘿,也趣:夫子分明不语神怪,倒偏生一下就变了个端公总头儿!
雪霰子沙啦沙啦地打在篷样的干藤网上。四田都静静的,唯有猪圈后头崖坎上的刺芭茏里,有只冷坏的斑鸠正在咕咕地惨叫。一只麻雀从田面上擦着半粘的水飞过去了。佘老汉两眼追瞄着这雀儿,忽见在已有了稀稀疏疏几朵杏花的远坡上,他儿子佘德才正缩头缩脑的勾缩着两手,快步朝着他这里赶来。
婆娘正大病在屋里。他预感不祥。唉个舅子!这婆娘一辈子也叫他伤透了神:当姑娘那歇听说就和先前定下的那个对象有些过头过火的,那人没娶她就死了,她才嫁给了他。他分明也是在随份地对她行着夫道,且还有了德才,但她哩,却就是觉得他不够象意,成天情愿去同外头那些少的老的胡混。麦满仓那没出息的大儿,年纪早都一大把了,见了她,都还跟猫见了腥一样的。那回着着实实地狠捶了她x的一顿,自家也让了点步,将就她,行房走阳的同她也勤些了,看起她x也象是规矩了好些,但哪晓得是恶运就扳不转:她一头却得了个怪病,动不动的就喊肚子痛,驱邪化符的都不说了,还悄悄去找过医家,但再看也都看不出是个啥东西在作怪……
莫非这就是风流报应?也幸好洞口周围的人淳朴,想不到更远的,且都不顶在乎这些事噢,要不,老子的弓背背儿,怕不还越更要遭那些贼舅子笑驼笑肿!
德才走拢就哭。爹,娘去了!他听了心头暴然一跳:娘x,果真应验!
德才要他赶快回去。他先是不敢,说是怕队长们来查到了。可经德才哭着点明这可是非常时候,且还说可以先代他守在这儿,于是他也就答应了下来。那你坐在这里,哪也莫动,就搓这,搓些算些。他指着旁边的一堆棕丝麻线说。这棕丝麻线堆旁边又是一堆搓好了的绳子。管猪之外,坐着搓搓绳子,这也是大队副业站派给他的任务。
草料都备在那里了,和点粉子,等一阵就喂。他站起来,又说。
爹,我跟你学道!德才忽然坚定地望着他,说。
这起码已是德才第八次对他提起这样的话了。前些次,他一概都吆喝着打断了儿子的话。他不是不想自家的门道有个嫡亲的传人,但他早已默过周围的事体,觉得在现今的境况下,儿子最好还是去学个不惹是生非的艺,或者,干脆在队里表现好些,看哪年几个大队干部家的关系都照顾完了,是不是也可以顶着“回乡知青”这名儿,争取它个推荐,去捞上个县师范啥的来读读。
他不理儿子,略站了站,扭身便走。他听见德才在他身后还哭腔哭调地说了句啥。这情景很叫他心热。他不觉就回想起了当初他爹佘俊宗悉心授法与他的旧事。唉,同是独丁丁呵,可惜时辰不同!虽是恁概想,其实他心头不觉也就稍稍活泛了些。
丧事说来虽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但实际上洞口死个人,不过同去了季庄稼差不大多。德才妈的事很快便了完,就象是收割时狠忙它几天,事情也都总要了完一样。后来人们偶尔提到她,那口气,确象是提到某年某季的庄稼咋样的一般,也并非就说全无感怀的意味,但更为确切的意思却分明是:那终归不关眼下这季庄稼的事。
永锡父子成了鳏孤许久后一个寂静的夜晚,老头儿主动叫过儿子,同他说了一大宿话,也举行了个小小的仪式,便算是正式收下了这个衣传弟子。这事的直接缘由,是老汉发现儿子居然已能够成篇地背诵家藏经卷,而那些经典,可是连他都下过了好大工夫才大约记得的。且德才还激动得连声气都沙哑了地对他说:他在学堂书中读过,药圣李时珍的父亲,先也不答应儿子承父业学医,要他去钻八股,可后来哩?……
当晚这道父对道子所说的那一大歇话,别的犹可,唯有一点给少年德才的印象极深:原来爷爷佘俊宗,竟然是武当山太和宫混无教主荡魔天尊真武大帝手下那员蛇将转世。
该散福了。爹在冥中享用剩了的吃喝,子媳们理应跟着沾沾光儿。平常这倒好说;问题是,今儿个麦家那边正有那门子多享不尽的吃喝呀!捉鱼之前,总不该叫黄鳝鱼鳅的占住了笆篓嘛。当然想想实际上这也可以中庸中庸:爹这边的礼路要走,那边呢,只要带去的笆篓基本上是空的,就行了。
垫点底子就是,——其实恁概也好,喝酒还不易醉。商量后,麦丽这般说。说起吃娘屋,她的兴致比德才还高,她觉得好难得才恁样白吃它一嘴,有啥不该?
两口子叫过请假在家的琼儿,一家三口正在那儿很有节制地吃喝着福肴福酒,突然粟志戈大姨父急火火地闯入这洞天且径直奔上了楼来。
不好了,祖祖无凭白故的就去世了!都赶快过去……
麦丽一听这话,赶快搂住吓得要哭的琼儿。德才洞主也着实一惊:啷概啷概?你说细点看。
早上大家起来都在忙,以为他不过是在睡个懒觉,所以都没管他。殊不知恁晏都没个动静,一去看,不晓得都死了好久了。粟知哥客观地叙述说,和平常一样,拉着毛狗样的一张长脸。
昨晚歇都没点症候?洞主夫妻齐声问。
没得没得。
佘德才眼珠子一歇乱转,临后却兼带着旷达与惊喜,呵呵地笑将起来:
百岁大寿,无疾而终,——天意,天意,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了!
志戈与麦丽二人想想也是,于是三人带着琼儿,一趟赶往麦家去了。
麦家姑姑已哭得象个泪人。家人些哭的倒少,忙得不亦乐乎是真格的。德才念及岳祖祖在生时的教诲,还唏唏地洒下了两行眼水。这时外面众宾客都陆续来了,且已传遍了主人家发生的事。因大伙儿事前备下的都是寿礼,眼下忽要改吃丧宴,便又在那厢三五成团,叽哩咕噜地商谈些啥。台湾姑姑倒也颇懂得海内外皆然的人情世故,因此便含泪对众人说:你们来,都是有情有义的了,切切莫要再又破费。众乡亲倒也都听劝,有了她这话,便不再说啥,呼儿唤女的,纷纷入席。
德才抖擞精神,打算好好给麦满仓老汉操办一场法事。不巧长娃子和母乡长提了盒寿糕,也满面春风地来到这里,说是代表乡政府,前来慰问慰问台胞家属。见这里出了这样的事,两位长官先也惊了一下,过了会,却也找出了许多宽慰言辞,对麦家姑姑说上了老大一歇。麦家姑姑不晓得大陆上的有些规矩,便悄悄拉过德才和志戈这两个在亲族中算是懂得外事的,问他们她是不是也该给那两位长官一点见面之礼。这两老挑一听她的话都连声说不,志戈说得气哼哼的,德才说得怕兮兮的。见两人这样,姑姑虽是不解,但还是犹疑地便抽出了业已插入荷包的手。
于是就还是官民平等,一齐入席海吃山喝了顿好的。当然,法事也只好暂且不提,干脆做了个移风易俗、丧事新办的样子。
德才洞主和粟知哥两人一人肩上挎着一只沉甸甸的布包,快步走在红一塌黄一塌的山坡上。背着长娃子们还是做了场法事送走麦满仓老汉后,两人便四乡窜了窜,聚起了包里的这些家什,然后别了家人,出了这趟远门。本来那天母乡长在洞口时,佘德才想请教他是不是得先在乡里开上个证明啥的,因不敢莽撞,便私下先请教了粟志戈两句。不想志戈笑他太落伍了:记得那轮人人都照了个傻眉痴眼的“布告脸嘴像”不?——临后发给你的那个身份证卡卡,又是拿来做甚x用的?
真的,在志戈这大码头上来的人眼里,德才只是一尊土神。土神这道号,本是早年激忿的知哥知妹些私下安在公社干部头上的称呼,因德才所属恁概一个职务序列,所以志戈觉得将它转安在他的头上,倒也再合适不过。话虽如此,这回这尊名正言顺的土神终归是志戈这“广知青”大体上还信得过的一个伴儿,因此自离家之时起,粟知哥就已决定在路上要同佘洞主和衷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想着自家平白起了个本,这回又可以壮游一遭,德才洞主心下很是得意。修炼不也就是图它个长远的快活么?眼下既已有了快活充盈着自家的心室,那又何不将它细品个够?这般想着,于是他一边走,一边便哼哼呀呀地吟唱起了戏文来。可惜的是心往神驰的许多旧戏文反一句都唱不了,而早年那前后十来个样板戏哩,倒还可以咿哩呜噜的,大段大段唱上它一歇。
听他尽唱《红灯记》、《沙家滨》,粟知哥老大不耐烦。本来他也曾是狂迷过这些戏文的,只因后来他老喜欢将自家不咋地的身世同它们混搅在一起,所以不觉便对它们有些偏激了。他皱眉撇嘴地打断德才:
你这些文革摆杂,早该扯来甩它娘那x了!
洞主何尝得会留恋文革?他爷便是丙辰年正二三月吃多了观音土屙不出屎来,活活地叫憋死了的。老爹在那段时间,常年都活得象个盗墓的贼:行事偷偷摸摸,一旦犯了,就生生的象是遭揭层皮样的挨上他妈一顿。自家喃,也说的是为了保卫毛主[xi],结果到头来却说保的是巴阳野心家、5·16份子伍定国,还为他遭对方组织捅上了两刀子,至今屁股墩上都留下烂疮样的两大块亮疤……
不过是随口唱唱,唱哪样又不一样噢。洞主笑嘻嘻的。
我说你还不如念你的经,哼你的咒!知哥喝道,刀削脸上的神色倒并不算恼。
你没病没灾的,又没许愿发大讨小,经啊咒的都不必了。我看我们憨走山路也冷清,不如说它几句笑话,咋样?洞主兴致极高。
说就说,怕说怕听吗啷的?知哥倒不反对,不过心头却还有点儿提防。这塌地方的人脑瓜子嘴巴子用于别的方面长处看不大见,但要说点刁话趣话,那可全都在行得很,而且只要一说,想方设法的,都要把野火烧到你头上来。回想当初初来乍到这塌塌时,一个毛头小伙儿不晓得水深水浅,低估了贫下中农些,就记不清吃过了多少回哑巴亏!特别是这塌许多话的发音都憋腔倒拐的,怕正是书上所说的啥“入声字”,你满以为他说的是这,可偏偏他道的是那,你遭戏弄了,搞不好,怕还在帮他拍手助兴哩!
放心,这里就当真不说黑道白的了。洞主笑道,象是看出了老挑的顾虑。他这里所说的“黑”、“白”二字,念的便正是那典型的古里八怪憋腔倒拐的音,大约不论是汉语拼音还是国际音标,都无法准确无误地将其标注出来。
唔,粟知哥两可地哼了声鼻子。
那我干脆打个猜猫猫算了。洞主眼珠一转,然后煞有介事地定向老挑。连话都说在前头:这是外荤内素的猜猫儿,而且,说的肯定还是你很熟的事。
知哥又半笑地哼了声鼻子。于是洞主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两软——夹一硬。二人——对施功。累得一身汗,只为——那条缝。
说完便挤眉弄眼地瞄着知哥邪笑。粟志戈顿时感觉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当即便以为自家必是猜对了,于是便笑骂了这邪神老挑一句,一面便将那答案颇有些不屑地“呸”了声说出。
说的是你和你婆娘夜夜加班加点干的那事!
邪了邪了!我一默你这家伙思想就不正。我说了的是外荤内素呀。洞主乐得呵呵大笑了起来。说着还跟上一句:未必你很熟的,也就只是晚歇那事?
要是平常念及粟知哥“晚歇那事”,洞主心下必定是大不了然,不过目下心境不同,所以他便也就超乎世外,旷然达观了。
嗯?志戈瞄定洞主,倒还真来了点兴趣。
……?——呔,不行!他那烟熏嘴试了一歇,末后承认。
硬猜不到?——嘿,就是你们木匠拿锯解大料嘛。
两人旋即都大笑了起来。洞主意犹未尽,又抛出了两个同类风格的要知哥猜。
一头毛,一头光,几擂几送白浆浆。
脸对脸,胯向胯,一按一扯湿丫丫。
这回知哥晓得其中有诈,便打死也不猜了。不光不猜,还连声笑骂洞主毬莫名堂。
啥毬莫名堂,分明是懒,不肯动脑筋。洞主不服,反转教育知哥说。
那你说又是啥子?知哥问,口气隐含一点又服又不服的意思。
后面这说的是井头打水;前面那,就是你们城里人早起刷牙呀!
粟知哥不禁细细地瞄起这土神老挑来。真的,在这塌扎根越久,他就越是不敢轻易小瞄了这塌的人,至少已是在许多方面都不敢小瞄他们。
但他忽然瞄见此时德才怔怔地把脸转向了一个地方。他顺着也朝那方向瞄去,却看见一个钓鱼人,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崖脚后土河边上。
那便是这塌赫赫有名的袁老红军,后半辈子吃了几十年国家供奉的。这两老挑当然都认得他,而且德才岂止是认得,还晓得自己一家子的命运,都多多少少地同他有些瓜葛。
余君荣和袁庆生两个磕头换帖的弟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满身血污的,一起朝着紫云山出云石峰顶摸去。伍世杰伍家驹叔侄俩在那出云石占山为王,有好几年了。而今两叔侄越闹越红火,居然便已学着那水泊梁山,早竖起了一面书有“替天行道”字样的杏黄旗子。近年,这远近四方,不论是农夫脚汉,杂工帮佣,只要活不下去或感觉活得不畅快,都朝它那里灯蛾聚火也似地投奔。
袁庆生的媳妇鲜氏新近遭袁二脑壳奸污了,而且弄得很惨。这袁二脑壳是袁庆生一个家底大不一样的族伯,在本乡素有为富不仁的恶名,因一颗光生生的肥肉头长得极象是袁世凯,而众人也不愿或不便把他捧得太高径直就叫他袁大头,所以便给他安了这么个“二脑壳”的名字。当然,这也只是背地里才恁概叫他,当面还是喊他袁爷,因为照这塌地方的习惯,“二脑壳”原是指男人丹田以下的那个玩意儿。
袁庆生是个火爆爆的毛头小伙儿,岂容得自家婆娘遭他人搞的事,因此一口气不忿,便约上把兄弟余君荣,趁这月黑夜,去把袁二脑壳连同那个他还该叫做伯娘的肥女人一歇都用乱刀砍翻了(对这女人他是先奸了后再杀的)。事前袁庆生就已把婆娘打发回了娘屋。婆娘娘屋在天河岭脚下。今儿个早上已有信传来,说是那鲜氏回去就已寻了短见。
余君荣年岁略小,还没有娶亲,在这茬子事上无甚牵挂。他老爹本是袁家祠堂的教书先生,和老婆都是极本份的人。无奈这君荣竟不象是这老俩口生的:天生一副造反德性,口角上刚有了点茸毛毛起,就长年伙同乡间“冒山匠”些,尽做些非凡的事,所以遭爹娘告了个忤逆,早已独自分开过了。这回袁大哥叫他,焉有不从之理,二话不说就跟去了。不过他忤逆是忤逆,痛怜爹娘之心却未全泯,加之人有心计,平素就好个装神弄鬼的,因此上行这大事之前,先就还找了副脸壳戴上。二人虽自觉活路做得麻利,但转思再过家常日子也有些尴尬,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便挺身江湖。
因这满身的血污便是上好的投名状,加之提起杀的是哪个又大快人心,顺顺当当的,二人便在伍大王伍二王手下做了好汉。就这样大碗酒大块肉的,也不知吃喝了多久,世事忽又有了新的变迁:大巴山麓万杆红旗先后揭起,紫云山的杏黄旗也随势改染成了红色,伍大王伍二王分别也就成了红某团的团长和团副。恁样一来,袁庆生和余君荣哩,自然也都成了堂堂皇皇的赤色战士。
还在刚挺身江湖不久,二人便憾憾地听到了一则消息,说是袁二脑壳的婆娘倒死了,他本人却没死。好在恶人终有恶报:半年后身为民团团总的袁二脑壳,终究遭伍团长麾下这伙人捉住并开了膛子……
后来就又是大转移,也就是最后书上称做万里长征的那件事。这时袁庆生已是一名连长了,余君荣哩,据上方说是始终有些怪头怪脑、二不挂五的德性,因此说来功劳也算立了不少,但却就是没个升迁的机会。
大转移前后,内部杀人杀得很厉害,经常无缘无故的,只要有人去戳了你的脊梁骨几下,上方也就要不问个青红皂白的把你抓去,说得不对头,就把你杀了。这场合不觉便叫余君荣暗暗生了点异心。这人鲁是鲁,生性却好想;想到象恁概是不是活得也不算畅快,死得也不算明白,他便生出了点溜之大吉的念头。他本想把这念头漏点给他的把兄袁庆生,但他看老袁这时倒象是活得个滋润自在的,心想切莫要没事找事,甚至是好心不得好报,所以也就多了个心眼,干脆连当初的生死弟兄也都一齐瞒了。
虽是存心想溜,这溜的机会却并不好找。因为事情是明摆起的:搞得不好,活路还没找到,死路却不找自来了。不过也是天成全:出川前的一场恶战中,一颗枪子儿擦伤了余君荣的左肋巴骨。当时正是雨夜,黑里摸索的天,蹿蹿滑滑的地,慌慌乱乱的人,哪个又辨得清你的伤有好重哦。于是余君荣就势装了个死,连袁庆生跑过来拉他扯他,推他搡他,他连气都不出一声。后来袁庆生大约是念及私情,急急火火的都还叫来了个帮手,草草地将他掩埋在了一个弹坑里面。
从浮土中挣将出来后,余君荣脱去了军服,开始了穿州过府的流浪汉生活。为的是防备万一,他还给自家改换了个名姓,大体上保留了点原先姓名的字形字音,自称姓佘名俊宗。改名换姓的当时,他还想的是有朝一日世道太平了,自家也混出了个人样,就依旧恢复原来的名字。可是后来他竟习惯成自然,觉着这新姓名用起来挺顺当,且听上去也颇气派,也就打消了复名的念头,甚至于直到最后娶妻养子,也都没把这点告诉家人。
在他的流浪生涯中,曾有过一段在武当山当烧火道人的历史。不过多半是因在绿林军旅中见伤见血、吃肉闻腥的搞惯了,他耐不了仙山中那般平静清苦的日子,于是有一天终于又还是脱离组织,再次作了个逍遥法外之人。有关自家在武当山作道士这事,他没有对家人全瞒,但也只是连编带造,玄乎其玄地告之了个大体……
还在做好汉那歇,他便同山寨中一个不知是从哪塌掳来的人唤做花儿的女子相好。当时众人都喊他君娃,花儿也这样喊他,竟至于还不晓得他的大名尊姓。后来因不堪众人的凌辱,花儿伺机逃跑了,一去多年都没点消息。不想在抗战胜利那年,操着测字观风水生计的他,在巴州街头,居然可可地遇见了已届中年的花儿,还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儿娃子。据花儿说,当年她逃离紫云山后,曾先后嫁过两个男人。头一个,娶她不及半年,便吐血死了。第二个又抽又赌又嫖,且打起她来便朝死里打,所以她只好带引着那向来便被败家子男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儿娃子,再一次远走高飞,本月才刚到巴州城里……不过还不用花儿分辩介绍,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儿娃子正是当初他在紫云山花寨内吗或是草芭茏中撒下的种:两人除了脸巴子光生的程度很有差别,别的,从头到脚,全他妈活象是一个巴掌在稀泥上拍出的两个印子!
不消说佘俊宗道人就这样有了个道伴和跟班道童。鉴于事实上花儿也就相当于是他的结发了,况且又还让他就恁概现现成成的当上了亲爹,所以他也就对那娘儿俩巴心巴肠的。儿子在遇上他之前从那痨死鬼姓,名叫运喜;既是喜遇上了他这亲爹,便依了他的想法,更名佘永锡。开始这佘永锡在他面前还总忸怩怩、涩鼓鼓的,后来经老俩口各种巧说,特别又是在他这儿确是得到了真格的血亲温情,因此最后终于死心塌地向了他,且是正式成了他这一世独一无二的衣传弟子。
当这一家三口重回紫云山区,并选中藏蛇洞这个僻静所在安居乐业的时候,这一带不仅连余家先人的骨骸都渺无踪影,就连活着的那些乡民对他们来说,也都已经恍若隔世了。历尽沧桑的佘俊宗自然不会去向人打听当年袁家祠堂的旧事,他只是心安理得地做上了这藏蛇洞洞天的第一代掌门人。当然,这等的尊号,实际上也只是后来他的贤孙佘德才暗暗在心底追封给他的……
他在1950年前后得知他从前的把兄弟袁庆生回家乡来了,还知道因当年“路线”啥些的事和袁庆生本人“素质”方面的一些缘故,老袁这次还乡,也并不能够很彻底地便冠上“衣锦”二字。不过回想当年的事,他已不便再主动去找那老哥叙旧。当然,他都不去找袁庆生,袁庆生更不可能还来找他佘俊宗,虽然眼下佘俊宗这名字在这僻野里差点儿就跟袁庆生这名字同样响亮。
不过在食堂下放的那一年,饿得打偏打偏走不稳的他,还是折节去拜望过了有吃有喝的袁庆生老红军一回。但那结果却成了他这辈子最耻辱的标记:不知是那老革命人不太老心就糊涂了喃,还是人还不太老心却极老,反正还没有听完他嗫嗫嚅嚅的话,那人便一口咬定余君荣千真万确地已是牺牲了,说着便老苍苍地干笑着,象是在打发一个老疯子似地打发着他……
佘俊宗好歹也是条汉子,见此情景,也就负气离开了袁老红军那儿。不过当晚回到家中,大约是因为胸中太多感慨,他还是忍不住给儿孙们透出了这么几句:当初要不是事情他妈说毬不清,搞不好,老爷子我,目下怕还过得比他袁庆生更荣耀!
且喜袁庆生亦并未将他冒认红军战士的事拿出去说……
正远望着老红军哩,忽见老红军钓着了一条大鱼,正在那儿撅着屁股一松一紧地收放着鱼线。从野河里拉起条大鱼来的场面是精彩壮观的,哪个都喜欢看看,于是这两人便正南齐北地站了下来。
老红军渐渐把鱼牵扯到了靠近岸边的地方。但鱼儿始终没拉出水面,想必是遭草草藤藤的给网住了。老红军在那儿愣了愣神,便插稳了渔竿,脱掉鞋袜,摸摸索索地走下水去。崖上这两人心下正同时动了一下,默想着他象这样该莫要出点啥事,果然,远远的只见袁老红军踉跄了一下,便朝水中猛降了一截,水一下子淹齐腰深,整个人随之也都跟栽着根木桩样的,稳稳当当地不挪窝了。当然,说是稳稳当当,也只是指他没栽倒在水里头,实际上他的两只手,却早已象鹅鸭翅膀样的一歇紧扇了起来……
偏偏那塌名叫野狐湾,周围团转都是没人家的。这远远的粟知哥和佘洞主两个,虽都属于落后人物,但也决不至于见危不解。于是两人对此情景相互瞄了一眼,便打算跑到崖脚去拉他。
其实去一个也都行了,你去。洞主又迟疑着说。说这话,倒也不是他做事与同伴计较,而仅只是因他猛可想到了当初爷爷曾羞忿地对他们提到的那件事。
知哥却不晓得恁多,呔了一声,拉起洞主的手便跑。走走走,都去都去,来去也闹热些!
包包啷办?莫非还背去背来?洞主急切中忽有了这个借口。一听这话,粟知哥想想,也不好多说啥了,只是鼓眉瞪眼地笑骂了洞主一句“狗x的贼精!”便从自家肩上取下包来甩给他,然后大步流星地一头便朝着崖脚跑去。
佘洞主遥遥地目睹了粟知哥营救老革命的全过程。他还看清志戈从水中拉起老革命后,老革命硬还从水中捞起了将及一尺长的一条青鲤,然后那两人便说啊说的,一面隐向一片麻柳林中去了。这之后,一直又过了好大一阵,才看见粟志戈冒着热腾腾的一头汗,笑扯扯地嘻着他那张黑嘴,回到这跟前。
啷概恁久?怕是把鱼都弄来吃寡了,才转来的?洞主半恼地笑问。
x话!嘿个舅子,既然去了,总要把他安顿妥贴了,才好走啊。——我是把他牵到那边柳林碥去了来。他说那塌有他的哪个哪个哟,该去换条裤子。你晓得他是我们的老红军,老革命,老英雄,老功臣,该我们服侍噻。嘻嘻,只是你没见他刚才狼狈起那x样子:一走拢,就跑到别个猪圈后面去蹲起屙了好大一歇!
好了好了,莫消借着事事儿夸耀自家了。没想到你也还有些助人为乐的英雄气概喃。可惜没得哪个也封你当个功臣,象他恁概吃硬饭享清福了;你还不是只有同我们这些农夫汉山傻儿一样:踩它几十年的稀泥烂路,屙它一世的菜尿苕屎!德才洞主唠唠叨叨地念了他妈的一歇,一面把个包袱扔还给这想必照他看来已是近乎讨好卖乖的鬼老挑,就又同他一道上了路。
哟,个咋的,这么些年了,只说你冷眉冷眼的,没想到生铁壳壳里头,还包了颗滥贤惠的软心子喃!洞主亦冷眉冷眼的偷瞄着他这老挑,一边慨叹地在心下暗想。一经联想到这份滥贤惠当然也会施在哪个身上,尤其是更联想到那人完全也有可能将贤惠回报给这人,他的那颗心子,才顿时象是变了颗生杏样的,渍渍地在他腔子里酸溜酸溜了起来……
一路夜宿晓行,开销明算,碰上点生意就各做各的,这商旅生活倒也有条有理,平平顺顺。这晚又来到了大马路旁边一处跨溪而建的小客栈跟前。这塌只要是没过汽车的时候,便纯然一派荒寂山野的景象:寒云叆叇,行者稀疏,悬泉漱石,懒鸟鸣吁。只有一株性急的腊梅颇具竞争意识:还不到时令,便星星点点的,兀自在一大丛破网样的葛藤间亮辣地绽将起来……
才写好号,把包提到冷沁沁的一个连门都锈住了的小房间里,便异模异样地跟进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大约年近四十,一个才可二十出头。两人全是描红画眉,扑脂抹粉,沾血样的指甲蓄得鸡爪般长,一副《聊斋》中《画皮》啥些文章形容的那般死鬼样子。
先生是不是要甚特别优质报务?老的个红嘴一咧,憋出妖娆之声,笑咪咪地问。
德才洞主虽是深究过仙家的阴阳交合之道,但哪见过俗世的这般阵仗,因此一时便傻眉痴眼的,端的是呆了。粟知哥则终归是大码头上来的男人,就算是也落在了这荒野上,但毕竟偶尔也回去探望了一下父母兄妹,顺带也就知了一些当今的世事,所以眼下倒还没有叫这两只骚狐狸给镇唬住。
免了,免了,我们一没得闲钱,二又还怕得你们那些怪糟糟的病。
病是保险没得的!不信,待阵看过了再说。这钱嘛,哎呀先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攒恁多干么呦?得欢喜处且欢喜,才是真家伙。实在的话,还兴说个价嘛。她是我女,你们看着开;我,都自愿煞个价,便宜点了。……老的个扯笑开了野棉花样的一张泡泡脸,一笑粉啊絮的都直见往下落。说时一手指指年轻的那个,一手也拐转过去,指了指自家的朝天鼻子。
那小雏儿大约是工龄有限,磨练得还不够老辣,这时虽也在荡荡地抿笑,却并没上前说句话儿。其实说她年轻,眼角上也都早早地就有了些浅浅的鱼尾纹了。
说笑间德才的胆也壮了些,一时他找回了自家平素的一张快嘴,也就凑着趣问:
呃呃,我没听清,你再说看,倒是啷概个特别优质服务法?
老的少的都一齐笑了。你这位大哥,年纪看来也都有一把了,当已是过来之人,说不晓得女人家啷概服侍你,见笑哦。啧,当真是不晓得的话,也就跟我走嘛……老的个一头笑扯扯的说着,一头便已对直靠近前来,要挽洞主的膀子。少的个也跟着过来,紧盯住了粟知哥。
德才洞主一时不晓得咋办才好,便憨笑着瞄看知哥,意思是从与不从,全听他拿个主意。哪晓得粟志戈却火冲冲地真动起了干戈来。
滚滚滚,娘的人家刚说个不懂你们这店的章法,就猴急急、火骚骚的冲上前来了!你们这店这业务,老实就恁个个做法是不是?妈的这就说清:再不滚蛋,老爷们明天就去你们区县里带人来,端掉你这淫窝,跟你们这伙野鸡骚狐狸些算他妈个总帐!
这话倒还真的作数,两个女的当即停脚住手的作罢了。哎,大哥,大哥,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罗,“生意不成仁义在”噻!我们走,我们走。珍,走!老的个说着急匆匆地就走,少的个看着也就跟着屁股撵了过去。人走后,周遭好大一歇都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道。
两个客官都笑将起来。粟志戈笑得个炸炸的,佘洞主笑得却好象是有点儿憾憾的……妈的只说重庆附近哪塌路边上才多有“红嘴鲤鱼”咬人,不想这荒山野店的,野鱼些也都蹿来了!这年辰,厉害,是厉害呀。知哥笑罢骂叹着说。德才则象是在一旁若有所思。
此后一夜间倒也都太平无事了。饭后两个客官也去写号房旁边的过道里看了看电视。当晚这店里没住几个客人,凡住的大都守在这里。刚才那老的个女人大约是没找着生意,也怩痴痴地斜坐在歪角里看电视;少的个,则分明是已号上了业务,不知是对啥样的人提供“特别优质服务”去了……
电视只是台小的旧的黑白的,频道也极少。粟知哥见过广,此时看倒是在看,却看得个没滋没味、淡淡木木的。德才洞主则自始至终都眉飞色舞地在看。特别当看到是哪个公园里,有群娃娃在坐几辆羊拉车时,他一张薄嘴,笑得都跟个扯开着口的大荷包一样了!
睡前两人枕着各自家的货包扯南山盖北网地神吹了一阵。那包里主要都是些兽皮山药,全压得的。除此之外,两个包里另还有几件“文物”:像章,语录牌或红朗朗的邮票,是准备也拿去撞撞运气的。德才包里还有一两样东西粟志戈没有,且志戈也不晓得他先生有,那上面印了些一句话就圈了个句号的老宋体字。那些字的意思连德才都是倒明白不明白的了,而小本本儿本身却是极珍贵地包卷好塞在一节雕花的老楠竹筒里。这是洞主所珍藏的业务参考书中重复了的一两本,他带它出来,那意思,也就同他带那些“文物”出来差不大多。
两人由先前那件未成的艳事渐渐议及人间百业。知哥忽问:
呃,我不晓得你做你那事,心头到底咋想?
啥事?洞主明知故问。在目下的语境中他当然不至于以为是说他与麦丽间的那事了。——因涉及到了他的立身之本,他顿时警觉起来。
我说啊,你到底见过你们那李老君没有?知哥笑嘻嘻的。
神嘛,你心中有他,他才肯见你。洞主想了想,严肃地答道。
我听说现今信教的人,就跟有些想往上爬的人一样,自家也晓得那些东西是假的,不过是也想图个啥子?
莫说这等罪过的话!洞主严正地阻止说,说时脸上却泛起了两块潮红。
看来这平素淡眉冷眼的粟知哥还真是有点贤惠:见老挑恁样,他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他还是继续小开着玩笑:呃,你觉得你已经修炼到了哪般境地,有了哪些道行?
只是平平一介道人。上有仙、真、神,功业无边。这回洞主还颇谦逊。
点石成金,总已会了?
可惜久已失传!德才说着笑了。粟志戈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不觉就又说到了出门辛苦为儿为女为婆娘之类的话。提起这儿啊女啥的,德才便暗暗觉得与人相比,自家有些不足。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便吁叹上了一口气。
知哥知他的意思,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他,想了想,便说:
晓得不,现在又新有个说法了。说是穷生儿子富生女。
洞主刚听这话,还淡丝丝的象是没反应过来。临后却突然好象是得了个上好的神谶似的,整个人立时都变得惊惊喜喜:真的?!
那还有假!我那些个同学,但凡是生女的,个个都过得滋滋润润,也就是老子我,才算悖了。粟知哥口里说着,眼却瞄了这洞主一下,心还为他这鬼老挑的神色惊了一跳。他细细地体察了老挑的心思,最后心下冒起了一句不大好说出口来的话:他娘的这x世界,神都在跟着想要发财!
两人沿着长江边的几处水码头又晃荡了一个多月。生意倒还不算孬:山货些赚多赚少不论,多半都已脱了手。而且最后在汉口邮局跟前,两人带来撞运气的那些邮票,竟然全都被坐贩些收了去。志戈有张画有幅红通通的全国地图的邮票,本已赃兮兮的,一个贩子却竟然出上了整整一百块钱!志戈对这项生意原本不懂行,不过见贩子愿出这个价,他心头反倒还犹豫了一下。但终因他的心子不够厚大,再说也念及这反正又没去本,也就终于爽快地同那人作成了这单买卖。
其他的“文物”和德才那个卷卷儿都没有遇上啥好机会。
德才的邮票极少,也没有啥特别值钱的。所以在这个方面他拼不过他的老挑。不过他的皮货和药材却都比志戈的卖起了价,因此两相扯平了看,他俩的收益,大致也差不多。目下年关已近,加之出门已久,两人商量了一下,便打算迤逦往回再走。
在武昌城边的一处小旅馆里,两人背着人盘点了自家的腰包一下。把一切开销除干打尽,各自都有了三四百块的净赚。这笔帐虽不能叫人狂喜,但冷静点看,也很想得过了。于是两人一人凑出十几块钱,破例去到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里,着着实实地吃喝了一顿酒肉,临后又还分别都给婆娘儿女些买了点大致相同的小礼品,然后才悠悠地回到下处。
虽已带上了几分酩酊,两人却并没有糊涂。他俩都把各自的财物细细地检整好了,而且都把现钱分藏在了两处。粟知哥的袄儿夹缝里有个小小的暗包,是秀秀特意为他缝制的;德才洞主的内裤腰上,麦丽也给他备下了一个可以塞点细物的所在。两人问旅馆老板娘借了副针线,都把手头的一些大票子,紧紧地缝死在了那里面。
两人从旱路往回走。坐汽车来到一个名叫木鱼坪的地方后,有一段路要靠步行了。这段山路,正穿越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大神农架山区,山高树杂,荒径惑人,颇不好走。好在两人都并非吃不下苦耐不了劳之人,既已选择了这个方向的路,也就义无反顾。
前去一直要到了四川境内的巫溪才又可坐上汽车。粟知哥粗知地理,佘洞主会算山路,因此两人都打定了要发狠走上他娘一大歇的主意。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再观观于萧疏中又还很见葱茏的上好野景,倒也不觉路途寂寞无聊。在经过一处座落在一片锈黄色浅草坡上的看林小屋时,粟知哥定眼瞄了瞄周围的崖形山势,忽发感慨:这塌好象天河岭上那个药园!想当年,那药园的看守人,便是我们曾在一起参加过县里文艺调演的一个女知青,叫孟颖。谁知她命那么惨,独自卧病在荒山上,竟遭雷火烧死了!
那个姓孟的女知青,洞主也曾听说过,并也知道她要算是那一方知青中有名的俊女子。且他还听说过,他是因得罪了本大队的那个头儿,才遭发配去看守那荒山药园的。不过说归说了,虽是他眼下听着粟知哥的话,从前也还为恁概乖一个妹子的命惋惜过,但他心头正在念想着的,却是自家的一宗心事。
说是那武当山也就在这湖北?他蓦然开口。
好象是呦……粟知哥也拿不大稳。又咋的了?他笑着跟了一句。
武当山是道人些占据的地方,这个,那回他已从《武当》那部电影中晓得。
唉,这回是不行了。好久发了该去!洞主长叹一声,叹完脑袋便是一阵紧摇。这的确是他心中的一大心事。他觉得自家早迟都必是要了却这个心愿才行。不过他终是乐观务实之人,决不至于为理想的暂未实现便影响了眼下的心境。于是他早已又欣欣喜喜的了:我晓得那武当仙山:方圆八百里,七十二峰十一洞,处处都有道迹仙踪。“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历代名道仙长尹喜、阴长生、吕纯阳、陈抟、寂然子,都在那里设过道场。玉虚宫……啥的些那“六宫”排场,都不消说了,单看那极顶上的金殿:全铜鎏金的殿宇,供的也是全铜鎏金的荡魔天尊北方真武大帝,旁边金童玉女,水火二将,也尽都是全铜鎏金的!啧啧,嘿!……
他说的全都是从他爷爷口中听来且因神往而自家久已背得烂熟了的东西,只差点儿就因一时激动连那“六宫”的名号都一齐列了出来。而且另有一点也都是在他口边忍咬了半晌终于还是咬住了没有放将出来。那便是想说:我爷爷,就正乃是那荡魔天尊北方真武大帝手下的蛇将转世!
洞主说得恁概闹热,志戈却对这些仙啊道的全没兴趣。为了不输给这老挑,他便提起了这神农架上那世人都说得有根有据的野人。且说着话题又还轻轻一转:
嘿,你莫说,怕那野人也多是些女的,就跟那回那老的条“红嘴鲤鱼”一样,对直要朝你身上扑哩!或者,干脆还把你扛回洞去,一歇挤干挤干的之后,便烧啊烤的弄来吃了!
嘻,我遭恁样,你怕也跑不脱!洞主咧嘴笑了,分明是也对这话题极有兴趣。
或者将你别的都吃尽了,单把你那只装神弄鬼的鸟鸟弄来供起……志戈又道。
又还把你那只知青雀雀烘干做成烧腊,看它还作不作怪!洞主兴奋地回敬说。一经联想到他说的那只“知青雀雀”要作怪会是咋个作怪,他便讪讪地觉着肚里又象是打翻了好几种佐料瓶子……
去巫溪差点儿有两百里山路,一天显然是莫想赶拢了。当晚两老挑在山谷中一个小村里投了一宿,找了点热汤水热饭食,也开了两份食宿费给那房老板。大约是两人在外给钱给贵的搞惯了,再不就是这塌的人来个现钱来得比藏蛇洞的人都要艰难,总之,两人给的那几个钱,竟使得那房老板喜出望外地连声称起谢来。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天发了霞。粟知哥在乡下住得也久了,当然晓得“早上发霞,等水烧茶”这话。可德才洞主却说哩,这份天时,也不定然了,搞不好,是要见点儿财喜,也都说不准喃。
后来一路除了硬是冒了点雨雪,也没见个啥财喜不财喜。倒也是,已钻进了这山里,山货“文物”的,又还有哪个要买噢。又说洞主楠竹筒筒里头塞的那个纸卷卷儿嘛:总不能说你在路旁,见了个种责任田的,也都赶近前去问人家声“要不?”
不过这世事也是哪个贼舅子才说得清!——后晌午,正远远地望见了巫溪县城,打算赶快赶去那塌热热乐乐地吃喝它一顿,再好好生生地睏它一宿,不想凭白无故的,却在这稀稀捞捞有几根枯草的乱石疙瘩山路上,可可地见着路边落了个花迷迷的新布包袱。
莫非这正应财喜?!洞主眼尖,先就瞄见了这包袱,且心中油然便浮起了早起自家所说的那话。粟知哥当然也够不上道不拾遗的君子标准,所以也只是诧眉诧眼地瞄了这包袱一下,便凭着身手敏捷,一爪捡起了它。
四望无人,两老挑便放胆解开了这包袱来看。一看,两人端的是惊了一跳:原来这里头除了有好些城里传来的女人用的洋玩意儿,象胭脂口红香水发蜡啥的,另一只精精致致的皮夹子里面,竟还有着一叠起码是在两三百块以上的新崭崭的十元票子!
见钱物恁多,两人眼红是眼红,却反倒又生发出了点良心。这年辰找点钱都艰难罗,不晓得是哪个粗心大意的背时女人,恁大的包袱丢了,都不晓得!
心头一阵叮叮咚咚的跳着犹豫,两人一面也就捧着这包袱继续前行。妈的反正是碰命打彩了,碰到失主来找就还,碰不到,只怕还拎到前面县城去公安局交了不成?
我们怕也该走快些!佘洞主心中隐然念及“出云石观”那话儿,便对老挑放出这话说。
志戈也还没说出个啥好歹,前面迎头过来了一个身穿皮夹克的毛森森的男人。
好哇,这包袱是我们的!毛男人双眼一瞪大吼一声说。
两老挑一惊,心下正在想着没见到个女人我们又怎敢信你,这毛汉却睃睃他们,又先发话了:
我女人喃?快说,把我女人弄到哪去了!
撞了你妈个鬼!两老挑惊惊疑疑的,心头同时恁想。粟知哥正待将“撞鬼”一话说出而德才恍尔惚兮不知当咋说才好之际,毛男早已扯开喉咙炸哇哇乱叫了起来。这一叫不打紧,也不知是从啥些地头,嗖嗖地便窜出了五六个强强悍悍的人,其中有个还真是个女的,男男女女些,手中全都操着硬锐家伙。这毛男本人也倏地亮出了一把大大的跳刀……
虽是被这接二连三的言语和事头弄得脑壳都不好打转,但粟知哥还是一下子便明白这是遇上伙协同作战的强贼了。洞主哩,虽然在日常间操持本行业务时拿把刀见红见血的宰鸡脑壳是家常便饭,但此时一见人家是将刀些对准了他,早已吓得肠肠肚肚的都一阵乱搅乱转了起来。他拔腿想跑,无奈贼男女些路熟腿快,早便已扯开圈子包抄了过来——何况自家的两腿,这时不知怎的却又软得象布包,重得象全铜!
多的也懒说了,包些都还我们,人各走各的。毛男道。
x!这花包就算是你们的,这蓝包总是我们的噻!洞主忿然抗争说。在场之人,除了他和他老挑,别的都挤眉眨眼地笑将起来。而就说那平日里说得个钢火硬硬的重庆崽儿粟老挑哩,先还见怒目握拳象要死拼的样子,但只见他瞄了瞄人家手里的物事,自家的一双空手,便也就乖乖地松了开来……
朋友,都活得不易,高抬贵手了。他陪笑乞求说,口气倒还不至太卑。
已有人先上前来在取德才肩上的包袱。德才忙把手中的花包袱扔了过去,一面紧紧地按住了自己这蓝包,口中便大大地鸣起冤来。这咋能叫他不鸣呢:出门的艰苦都不说了;这包,虽不算是他的衣食饭碗,却实实在在也是他那“出云石观”的砖砖瓦瓦呀!
我们还要回古源呦,几百里路,翻山过河,赶车住店,喝水吃饭的!他敞开嘴一歇乱叫,说得实在且又具体,只差点儿便没把准备盖“出云石观”那项理由也列举出来。
那毛男显然便是头儿了。只见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对手下人说:把包取过来看!
两只蓝包都被从肩上取下且被解开摊在了路边。
一人给他们留三十块钱。毛男对着那些软塌塌散钱睁开眼,却又皱了皱眉,说。
德才咧咧嘴,象是还想还个价。但粟知哥却连忙给他丢了个眼色,一面还呶出了副心悦诚服的笑容,拱手朝毛男称了个谢。
于是强人们拿起自家的那个花包,也拎起了这两个重新捆好的蓝包,得胜而去了。临行皮夹克毛男不失友好地递过来一句:
朋友,也看开些。比如遭罚了款、交了税嘛!
只剩下两老挑在这空寂荒寒的半湿山路上时,洞主便怨知哥缴械投降是不是也太爽快了一点儿。志戈却光是苦笑着脸摊了摊双手,没说一句话。于是德才想了想,又提议还是该去县城里报案。
不谙粟志戈突然冒起火来。报,报他妈个屁!他们就只医我们这样的,才得行!他偏激地说。
往后的几天,身上倒是轻了,心上却是重沉沉的。妈的细想不得:半饥不饱、忍渴忍累、受寒受冻的出来恁久,生点利出来,全他娘的象是落进了水里火里!咳,也幸好还算是有先见之明,大些的票子还放在了另一处呦,要不的话,毛见火样的全燎去了,还不是叫你血霉得喷嚏都打不出来。
怕的是还遇上个第二回,再来他妈个搜身啥的,两人再不敢说还走小路那话了,见了班车屁颠屁颠赶忙便坐。当然,也就只好大致上就掐着毛哥们赏脸留下的那点盘缠来用了,多坐了点车,吃的住的,也就越更把紧一点儿。看来人这x东西也是贱:此时德才对知哥提起毛哥,不知不觉中,竟就少了几分怅怨而反多了一丝感戴。
也不知有的书报上说的连坐在车上都要遭抢那话是不是有点耸人听闻,反正这一路坐车,还是平平安安地就回到了古源县城。从县城直接回藏蛇洞,也都还有七八十里地,且这七八十里地是再没车可坐,只有走路的了。好在哩这路熟得连草啊石的全都认得,何况打从伍家叔侄投身革命起,路上也就再没听说过还有剪径的好汉。
遇难倍思亲,便脚不停步地朝着家头那方一歇毛走。直到登上一座名叫圆宝岭的山巅后,两人实在累了,才一屁股歇坐下来。这塌离藏蛇洞满打满算也都只有三十来里路了,对面的天河岭、紫云山甚至于肉头崖,全都已是历历在目,可点可数。
天色偏好:太阳金汁样的洒在光溜溜的山上,满山的白石黄泥,全泛着黄金白银样的亮光。连石缝间钻露出的一些枯蒿干草,也都闪眨闪眨的,象是镶缝在那塌的缕缕金线。两老挑沐在暖暖的晴光下,软软的,懒懒的,心下还有几分酸不溜湫颤巍巍的,一齐都朝着藏蛇洞那方伸长了脖子。麦丽,秀秀,两人一个在心头喊着这其中的一个名字,有个还暗暗地连两个都喊了喊。唉,也不晓得你们在家都是啷概在望了哦!
一念及此,心下不觉便悠悠的很有些歉然。德才除了这歉然,另还有着一种大病后那种歉肚亏肠、是啥些都想要攮干搜尽捞它个饱的急切之感。
唉,娘的这圆宝岭可惜只是堆石头了!要是出门一趟,也不大不小的当真弄坨圆宝回来,那才提神呦。或者,那圆宝径直便垒成了咱的“出云石观”……啧!
德才怔怔地设想和憧憬着,后来便把眼光落在了岭脚下背阴山沟中的一个地方。那塌是这块老山坝里近些年来出奇闹热的一处所在:一个远比藏蛇洞大上了数十百倍的巨洞里,有着国家一个代号唤做-93的秘密单位。那洞里虽是不容外人进去,但洞口却早已建成了镇子样的好几条街,日常家人来客往,好不兴隆。
佘洞主正又朝着那个不属于自家的大洞发呆,且瞄着洞口那些熙熙攘攘的人心头又隐隐地动了动,还没来得及想啥,他老挑的两句话,便将他从这呆境之中,清醒地唤了过来。
走,回。出门恁久,都回家门口了,不去见婆娘,是怕她整个家的喝吞了你不成?
走拢青草湾,只见前头草茏里有个黄里泛白的家什动了一下,细看却是个人屁股:王幺狗正撅在那儿拉屎的光屁股。娘的,昨儿个老板给我们匠人些办散伙招待,油大多了,吃得老子们肚子好痛!这自封是个匠人的杂皮娃儿返身见了这二人,把尻子朝一棵光生的小树干上来回抹上了几抹,便一面操着裤腰走上路来,一面涎皮搭脸地笑着说。他空着两手,连匠人的行头也都没带一副,倒不晓得算是操的哪门子手艺了。不过话虽如此,在这远近一方,只要是有点啥用得着人跑腿攒笨的场合,他总是喝帮打杂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
娘的楼五要承包个铺子,把那门面改整得好大!老子们在那儿做艺,一做就是二十几天。他提着劲儿说,说着却又蔫了下来。妈哟,结果镇上还来提了老子们一坨钱走,说是他妈收的啥税嘛费……呦,老实的:长娃子都晓得你们出远门的事了,还带信来说叫回来就去他那塌一趟。没喊说叫他,是说的叫你。急切间这幺狗又想起了点事,便又恁概说,说时面对的是粟知哥,只是顺手指了一下佘洞主。
这两老挑都不晓得那巴阳钟馗包包里头揣的是啥药。不过因王幺狗才在说收啥税呀费的话,所以两人中粟知哥便又是纳闷又是恼怒,德才洞主却是纳闷之外便又觉得侥幸。妈的反正肯定是不去才好,他叫,会有好事么?
不觉三人便来到了老板栗树桥头,该分路了。于是粟知哥和王幺狗都跟洞主道了个别,两人便朝着坎上那路走去。
洞主没马上走,站在桥头要走不走的犹豫了一歇。临后他跑下桥脚,低着头在那塌窸窸嗦嗦地在自家裤腰上整弄了好一会,才爬上路来,然后便带着副说笑不象是笑、说愁也不象是愁的嘴脸,很是飘逸洒脱地朝着他的藏蛇洞洞天走去了。
门开着,他轻轻地闪进屋来,看见身穿红灯草呢衣裳的婆娘,正背着身子,在阁子里弯腰拿碗从坛里舀着包谷粉子,大约是正要去煮食喂栏里那头肥猪。恁久都没沾过婆娘了,一见她那圆鼓鼓的身子,洞主心下的那股邪火早已窜了起来。他不做声不出气的,嘻嘴笑着,二话不说,双手便朝着婆娘腋下抄过,一爪就揪住了她那肥嘟嘟的两坨奶子……
婆娘惊得手里的碗落进了坛子里,喉头里也嘶嘶地尖叫了一声,舌头却半晌都搅不出一个字来。见她回头,德才便顺势又做了一下她那微张着的嘴,一面讨好卖乖地便捉住她的左手,从自家上衣兜里掏出刚放在那塌的一枚银戒指,就要给这手指上戴。
这手却象是遭烫了样的一缩就回去了。不单恁概,眼皮跟前这张阔别了许久好象都有点儿二生二生了的熟脸子,也象是猛然遭泼上了碗鲜鲜的鸡血,一下子变得与下面的灯草呢衣裳一样殷红。
死鬼,也不细看看是哪个,就猫见耗子样的一扑就来!才遭他亲过的那张嘴会说话了,羞羞恼恼地象恁概说。且还搭上一句:噫,原来平常家你就对她恁概上瘾嗦?
妈的这咋就活象是在梦里?——这生生的却真是秀秀,难怪咋个刚才觉得口味也活象是二熟二熟的!
德才脸上也象是遭喷了口鸡血,一大块红便朝四下里沁开流下,直红透了耳根和颈项。他呆头呆脑的瞄着秀秀傻笑了一阵子,先还象是想要老着脸子又向前凑,但秀秀的模样却使得他惴惴然缩脚缩手的,一面便悄悄地把手里的银戒指往兜里回揣。志戈……志戈也给你买了一个,一门一样的。这……麦丽。他口里象含了个烫汤元样的说。
秀秀倒象是还没觉得他这是舍不得把点好东西给她。不单恁样,大约是还由此想到了人这辈子难毬抖清的一些事,她还红眉红眼的也痴瞄着德才,一面口里却轻叹了一声。见她恁样,洞主以为她这是心头活泛了,便憋足劲儿又想干脆来他妈个将错就错。但秀秀却依旧还是拒开了他。——死猴!刚才,就算是不知者不为过了……
咋是你在这儿?德才忽问,倒还不光是在遮掩着自家遭拒的尴尬。
噢,老实你也是还不晓得……秀秀猛可想起了点啥样的,睁圆了眼,也撅圆了嘴,一个人都显出副失惊打闪的样子。于是她饱含同情地给德才说了一席话。德才听了她这话,一时便任随啥男女阴阳之事都全不再想了,唯觉眼前象是闪亮起了南斗北斗漫天星宿,而皮囊里头,活象是有千百件法器在那塌狠捶猛打,于是人便受它不住,口里哇地一声哭腔哭调叫起了撞天屈来……
琼儿们在学堂里劳动,师生共盖厕所。不想那天她背砖上架时,踏的那块板滑脱了,连人带砖的,都从一人多高的架子上扑了下来。也怕是她不大精灵,才实打实的遭了这门子一下。比如长娃子那儿强娃子,还原本正走在她后头,同在那块板上,见势不好,都晓得一爪吊住旁边的立竿……麦丽当时就被叫到镇上医院去了。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她走,就把一个家,还是只有都拜托给了当姐儿的。
说是琼儿摔得还不算是很恼火。还说就是这一两天,她们两娘母就都要回来了。不知是不是秀秀在宽慰他,反正只听她又恁概说。
因明摆着自家男人粟知哥已在屋里等着,且还会听爹说自家是到这边来了,所以秀秀不敢久待,要走。当然她说要走,德才也不便留她。
秀秀提到自家那边的事时,活象是有点儿欲言又忍的。不过,直到真走,她也都没说个啥。
麦丽当晚就背着琼儿回来了。琼儿伤的是大腿,伤倒是好了个大体,但据医生说,今后要落点残疾,这已是确定无疑的事。守在琼儿被窝前,麦丽向男人说着这件倒霉的事,德才也向婆娘说起他和志戈在路上遇上的那件倒霉的事,两口子相对着摇头叹气的好大一晚,且都还多多少少的掉了些眼水。后来还是德才先想开了些,便说时辰不早,都该睏觉了。
琼儿早已睏熟。麦丽和德才也都依例睏下。背时的,轻省些;二回,几个月里头,都得要轻省些了……睏在下头的麦丽忽羞涩涩地笑道。
洞主惊愕。麦丽瞄定他,又笑咧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里,洞主对自家在婆娘肚里的那项所有权感到怀疑。不过他见婆娘恁概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便也就不好再以己之心度她之腹了。命。定数。是该这歇才有!几行字跳谶似地一字字翻现在他心头。
唉,这歇有了,人家怕也没得说头了。麦丽转看旁边的琼儿一眼,叹道。
是命。是定数!德才洞主用很深的口齿把才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怕真的是命是定数噢,不然为啥恁些年想再要个小的都要不起,一旦要起,却又叫琼儿真落下了个残疾?莫非命中硬只该有一个全眉全眼全手全脚的娃娃?或者,莫非乡里说的那些规矩,原本就硬还是按天意来的?
因不忍再瞄琼儿那可怜巴沙的样儿,德才昂起头来,一口吹灭了灯……好一阵后,麦丽在黑暗中对男人说起一件事:姑姑临回台湾前,到镇里去了趟,说是镇里的官官些都一起待承了她。后来那个长娃子回棒槌崖,顺便过来了一趟,说是叫志戈以后就去“乡镇企业”上班。还说是志戈又有新文化,品德又好,啥啥时候,还救过了袁老红军哩……
难怪不得!德才回想起白天王幺狗说的话,也猜了猜秀秀没说出口的那话,恍然大悟了起来。娘的,这怕才更是数是命喽!
因心烦,德才懒把外出途中志戈勇救老红军的事迹说给婆娘听。
啥“有新文化,品德又好”呦,娘x明明多半只是看在麦家姑姑的脸面上!真格的,只怕麦家姑姑还捐了坨钱在镇子上,也都不一定哩。要不,为啥早先粟知哥也曾从堰塘里头拉起过王幺狗他妈一回,那时就硬没哪个想起要表彰表彰他?
管他妈的,老子两老挑,因女家姑姑回来,一个犯事遇赦,一个凭空来福,总之也算是两相扯平了!洞主转念想道。想到同人家比,自家得到的好处终归又逊了一筹,他心下不觉还是又略起块垒。
不过哪能恁想呦,人比人,是要兴比死人的!他又想。
管它,我们靠自家,我就不信比不过秀儿!麦丽亦奋然言志。
德才觉着受到了些鼓舞,抱着婆娘的光肩沉吟了一会儿,便出神地说出了自家一个新的想法。麦丽听后先是惊喜,接着却又担忧。
德才,那不是太累苦你了?每天来回五六十里地呀!或者喃,你也莫天天都来啊去的,就在那塌找个店住下嘛……
不了,又吃又住,掐去的太多。眼下我们背上的坨坨更重:又想顾我那,琼儿这塌又动了本,你跟着又还要生小的……德才洞主喉头响了一声,然后坚定地发出话来。
麦丽把他抱紧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紧了。
德才洞主对着一辆涂染得花花绿绿的小木车左瞄瞄,右看看,心下又满意,又紧张,更怀着一团重重沉沉的殷切希望。这车是老挑临去镇里上班之前按他的要求做成的,看在亲戚的份上,也看在一同出门同甘共苦恁久的份上,除了吃喝过他几嘴,纯然就只是帮干忙了,甚至倒还贴了几根好木条子给他。眼下这车十分惹人眼目:五色灿烂,遍布瑞气祥云,总之是极富仙家特色和洞主本人的开拓创新精神。
彩漆都干了后,家中的那两只山羊便被驾上了辕。羊儿先似有些不惯,接着却象体会到了主公的心意,便神采奕奕地站上了自家的岗位,好一似即将奔赴疆场的驷马。
德才,何必呦,就是过了正月间再去罢,家里头又不等靠它吃饭穿衣!麦丽劝说,不知已是第四次喃还是第五次象恁样劝说。
德才显得比两只山羊都还更要意气风发,因此上全然不采纳婆娘的意见了,只说是腊月正月,肯定生意最好。
终于这天一早这藏蛇洞主者驱车出发了,象名披挂远征的甲士,亦似乎隐约有着那么一丝类同夸父逐日的精神。当然,他想逐的自是别的东西了;不过虽是那也象日头般圆圆的家什中间缺上了那么方方的一块,总是仍得也要拼着老命坚忍不拔地去逐吧……
这车行过老板栗树桥头后,他不由得回过身去朝着后方望了望。他望见自家窗口跟前那个熟悉的殷红人影正在频频地对他挥手;另外,在旁边三二十步开外一棵干死的油桐树下,还有一个也是同样熟悉的殷红人影,挎着个空背篼儿,牵着条牛犊,却没挥手,只是在呆呆地远望着他。
新近修成的机耕道上,德才洞主驱赶着彩云滚滚的羊车,如挟风掣电的一员神将,虎虎生威地朝着那“大洞”方向奔去。羊儿愈解主人心曲,毫不懈怠,一路小跑,且不断发着咩咩的欢叫。见羊且恁样,洞主心下似有底了,暗暗认定此行必是上合太乙玄意,下符众生赤心……
鬼头坳、青草湾颠了几颠便已在脑后。福桔样的太阳已冒出紫气巍巍的紫云山麓,黄亮亮地把些金汁挤洒向厚黑的大地。山石一片深赭,披着干霜湿露,澹悠悠地隐伏在飘飘渺渺的云雾间,象些已然臣伏的孽怪。眼前随处可见皆是欲甦的枯草与久盛的菜蔬,——这些年年岁岁越冬犹茂的农家物事:萝卜、白菜、儿菜和鬼脸壳青菜,在褐草赭山的映衬下,绿得一派鲜活亮堂。娘的,活人怕也该象恁概活得个鲜活亮堂的才好!佘洞主眯缝着神道般的细眼将天地万物都瞧科了去,遂也有所感悟地暗暗对自家说。
不觉就又将眼光高展向了虚无飘渺的出云石那方。那塌正在朝日的近逼处,狼牙样参参差差的深黑石影,边上全镶着一道富丽堂皇的金线,晃眉耀眼的,一会儿竟活脱脱地幻化出了些飞甍流丹的殿宇轮廓……哦,哪是紫云神殿,哪是出云石观?只觉得茫然浑成,浩浩乎难以细分!
念及神殿道观,前次出门远游的事自然就浮上心头。咳,硬是好事多磨、功行有挫哟,不然为啥本来辛辛苦苦分明都已攒进了腰包的几个子子儿,临后生生地都要遭鬼爪爪来收了去?唉,冤,冤,那钱硬是折得冤!
——呦,呦,怕也是自家把名儿取拐了吧?“佘潜渊”,“折钱冤”!恁概说来,去他妈的这个啥新名字,还是老名才好。……呦,是好:“德才”,就是“得财”噻!对了,对了:管它“得财”也罢,“得彩”也行,总之这回本“蛇”出洞,定然是要得财得彩,全胜而归也……
但这“蛇”谐了“折”音,终归不妥……唔,不过这也是没方儿的事,终不成还能改姓“赢”吧?
呦,咋的,那陆家大堰坎子上又象是立的那老袁,钓鱼钓到这山上来了?唉,那也是没方方儿的事,人家打了江山,是该坐江山享福噻,历朝历代都是恁个一个规矩。咳,x只是我不服为啥他们偏要说不是为自家,都是为老百姓……去,去,算毬了,这些鬼道理老子们也拗不清;反正是只有人家才有那命,老子我咧,一衣一饭一物,都只得勤扒苦挣的去寻来。可见硬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噢。
不过目下寒冬腊月的,是蛇都进洞了,我还冒冷出去,这吉利不?莫不是硬还要暗应了麦丽那话,要到三月三蛇欣欣然出洞那歇,才有好运顺时应理的落到我头上?但事情又是明摆着的:是要过年过节的,这种生意才好做呀……
吓,这仙家的规矩和人间的规矩,莫不是也是有些不同吧?肯定是两头都要顾到才行了。嗨个舅子:这在人间要想创个仙家样的境地来也是不易呀!但越不易哩,也就才越逗人。回想读巴阳农中那歇,爹落难家境穷,老子就想精想怪的,只想把散在人家包包里头的钱,一歇一歇尽都掏到自家包包里面来!
不知啥时已上了那条通向“大洞”的真资格国家公路。羊儿早已跑得更欢更快。羊呃,说到底这回全仗你们,才是真家伙!琼儿稀奇你们一场,你们就当是在还报她吧。德才抚抚一只羊的脊背,口里不觉便把这话说了出来。那羊回头斜着亮晶晶的一只驯眼看他,象是恍惚已听明白了他这殷切的话。
接着这洞主便又深深地瞄了自家的彩车一眼。娘的,不是说的话,这车也真的是出新见异,硬比那回电视里演出来的都还要好。可惜麦家祖祖去了!不然的话,他恁概博古通今的,见了它,还不知会发出点啥子评赞来喃……
想着想着的,“大洞”渐近。德才不由生发出了一种临战般的紧张之感。呔,这倒怪了:——自家半世装神弄鬼,又不是碍口涩羞抛不出头露不了脸的憨包子汉儿,何况前回又还有了那般样的商海经历,所以还怕他娘个x、怕他外爷个xx呀?
再又转想到身份证卡卡就揣在身上,如若遇上收啥税呀费的,大不了爽快些交了就是,这入世的仙家一口津液深深地咽下丹田,顿觉安稳了好些。遂安然抬起头来,却好看见圆宝岭就在前方亮闪闪的,正迎着自家,活象是个红头花色的大胖子在那塌灿烂地笑。
——呀,娘的,是他妈个好兆头!
旧稿。
丙戍年元宵节前夕至惊蛰后七日,
改录于江南蜕心堂冷雨寒窗之下。
电邮: 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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