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在人生的不归路上,我驻足停留凝神四望:没有风雨同行的朋友,没有诅咒、谩骂、掌声、鲜花。似乎所有的幸福都成了回忆,而现实也并不让人觉得痛苦。
高天上流浪着白云,风也象无主孤魂四处游荡。窗前的风铃寂寞而乏味地碰响,我感觉到一些遥远的往事渐渐袭来,温柔而又沉重地敲击我久未开启的心扉。
童年的老屋,门前是一片树林,憩静的暮春,知了在高枝上吟唱,阳光透过树叶在潮润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斑驳阴影。一个少年坐在矮凳专注地读着一本书,有只黄鹂鸟栖在枝头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时间飞快而无声地从宁静的空气中逃走。那天真的少年在书中的大千世界神游的时候又怎会想到将来的他真的浪迹天涯无家可归呢?老屋的瓦隙间兀然矗立着一道道光柱,尘埃浮游在阳光里,单调而又莫可名状的繁杂。几只蜜蜂锲而不舍地在墙上钻着窟窿,猫蹲在地上抬头仰望跃跃欲试。小小的天井里,一只乌龟烦躁不安地爬来爬去想找一处阴凉的地方。那个少年双手捧着腮帮绕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听着屋里蜜蜂的“嗡嗡”声和屋外断续的鸡啼。他并不知道这些不久就要成为过去,而且永不再来。
搬家的时候,我还年幼无知。但在为新居欢喜雀跃的同时,我已经懂得常回去看看那拆得七零八落的老房子。面对残阳下的废墟,我心里流动着伤感和忧郁。后来那片残垣颓壁也不复存在,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变成了菜园。物非往昔人不从前的老家在每一个风雨夜悄然入我梦,惊醒后窗外没有雄鸡高唱,原来我只是个在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夜里借宿的旅人。
六月的堰塘,荷叶田田,荷花争先恐后的开放。蝴蝶和蜻蜓对炎热的天气并不畏惧,悠闲自得地表演它们飞行的技巧。一群少年兴致勃勃地在堰塘里打水仗,欢乐的笑声搅得胶着的空气也灵动起来。上山放牛的时候到了。山上有果实累累的梨树和飘香的金桔。漫山遍野的青松在风中发出阵阵涛声,无名的野花在山林间灿然绽放。将牛的缰绳缠在牛角上,让它自由地吃草。少年们有的躺在草地上放声唱歌,有的捉几只牛虻喂蚂蚁,有的爬到树上凭高远望,有的寻找早熟的野果。闹得够了,疯得够了,夕阳的脸也红通通挂在树梢上了。少年们骑在牛背上兴高采烈的回家,掩映在暮霭中的村庄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大家都喜欢的老黄狗早就蹲在村口吐着舌头眼巴巴的张望。
离开家到另一个小镇读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日子已经与我永别。多年以后再回到家乡,堰塘已积满淤泥,不复当年碧波荡漾的美丽。而山上的松柏也砍伐殆尽,只剩得牛山濯濯与我相对无言。人不能两次穿过同一条河流,因为此时之水已非彼时之水。我站在留下过我昔日欢乐的地方,忧伤地看着斜阳跨过层峦叠嶂隐入如晦烟色之中。
一所破旧的小学校里,少年们的读书声清脆而嘹亮。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和老掉了牙的篮球架耐心地等着放学后的热闹。一个小男孩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白杨树叶在风中“哗哗”地拍掌,越过屋脊认真地眺望蓝天上白云飘游的方向。他对老师叫他的名字充耳不闻,他的心思已随白云到遥不可及的远方流浪。老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他羞红了脸低头不语。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象放飞的小鸟快活地涌到操场上三五成群的嬉戏。不肯专心听课的小男孩孤独地站在操场边,看着一只蜻蜓在一株狗尾巴草上亭亭玉立。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天地间除了洁白就只剩下素描一般的老树和房屋。放学后,大人们都来接孩子回家。唯有那个看蜻蜓的小男孩在雪地里踽踽独行。雪几乎没到他的腰际,但他坚强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象一匹孤独的狼。
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在马路上与拍我后脑勺的那位女老师相遇。她万分欣喜,关心地问起我学习的难题,并教我如何学英语。离开校园已经许多年了,当时正值妙龄的那位老师如今早做了母亲,而我的名字她想必也不再熟悉。我再回故乡的时候,原来的小学校只剩下几幢破破烂烂的房子,新的学校与之隔一条马路。一边是新潮,一边是萧条。我少年时的梦想在那片萧条的景象中不曾褪色,酣醇如酒、历久常新。
这所初级中学是小镇唯一象样的学校。校内有一个水泥地的篮球场和一个一下雨就满地泥泞的足球场。学校边上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每个夏天到来的时候,学生们都会偷偷在午休时到河里游泳。河上有一座新修的水泥桥,不谙事的少年们争先恐后地从桥上以从电视中学到的姿势往河里跳寻求危险的刺激,害得学校每天都要派老师去抓游泳的学生。河岸柳树成荫,爱看书的学生总是在中午或傍晚时分抱一本书在小树林里潜心阅读。有一个少年如痴如醉的迷上了武侠小说。小镇的图书馆他成了常客。为了一本书五分钱的租金他放弃了早餐,而且有时候会为抓紧时间看完一本小说而旷课。他满心向往游侠的传奇经历和潇洒的流浪。于是,他渐渐成了老师们眼中的坏学生。十二岁那年,他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被父亲责打,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错,任性地离家出走了。一个月以后,家人找到了他,他被迫转学到了另一个镇上。那个时候,他认为自己是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英雄。
若干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一段让我羞愧的经历仍然于心不安。那位被我砸烂窗玻璃的数学老师想必已忘记了我的无礼,而那位对我父亲说“你儿子一辈子都不会成器”的老教师早已作古。我没有想过请求他们原谅我的年少无知,我用自己对待生活的认真态度来抚平父母心头的伤痕。诚然,我的浪迹天涯早就是父老乡亲们茶余饭后的传奇故事,但我想我已经和正在用心创造我的亮丽青春。
人能够改变环境,环境也能改变人。那个任性的少年转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同学们对待他的态度起初并不友善,但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的默默无闻使同学们忽略了他的存在。直到他完完全全地与他们融为一体,而同学们也不再把他当作外乡人。那个时候他懂得了交朋友,虽然在同学当中他最年幼,但他用他的豪爽和智慧赢得了尊重。有一个颇有些矜持的女孩子要做他的姐姐,并且两人之间的友谊保持了许多年。那个女孩子大学毕业以后嫁到了河南商丘,两个人再也没有了联系,他仍然怀念这段无疾而终的友情。学校后面有一道防洪大堤,他经常星期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堤上疯跑。似乎为了宣泄压抑的激情,又似乎毫无目的地追逐一种虚幻的感受。有一次,他帮一位同学家做了一点事,原本无心,他却因此而上了一回镇里的广播。初中毕业以后,同学们劳燕分飞,他常常怀念那温暖而惹人流泪的日子。
有一次回故乡,我翻出了初中同学的毕业留言册。已经有许多人在记忆中模糊了,但那些朴实而真诚的话语却让我依然感动。一位当时公认最温柔的女孩子在留言册中这样写道:“不要埋怨命运,不要抱怨时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的毅力。”听说这位非常受大家喜欢的女同学读高中的时候父亲不幸早逝,她不得不辍学,没几年就嫁人了。值得怀念的同学远不止她一个,但我无法得知他们的消息。其实,纵然知道又能如何呢?十年来的生活经历,我不是原来的我,同学也未必是昔年的同学。虽然说要相信自己,有时候却不得不相信缘分和命运。
有的人一生的轨迹只是在原地转圈,有的人越走越远。那个有着一颗敏感心灵的少年长成了青年,到离家更远的地方上高中。面对一个全新的环境,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他着实激动而兴奋。在所有的同学当中,他不是最出色的,但毫无疑问他是最受欢迎的其中一个。他仍爱看书,任性的坏毛病又抬头了。有一天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专心致志地看《草堂春秋》,老师走到他身边也没有发觉。严厉的老师将书没收了,但一个月以后又还给了他,他终生感谢那位老师还书时的一番谆谆教诲。高一下学期,一位姓冯的同学因父亲车祸、母亲长年卧病而退学。走的那个晚上,全班同学反复地为他唱《祝福》。很多女同学痛哭失声。那个时候,他也感动地热泪盈眶。学校不远处就是汉江和著名的荆江大堤。他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江边的沙滩上放风筝。春游的时候,班主任带着同学们到大堤上踏青。温暖的阳光,碧绿的草地,婆娑的杨柳。班主任兴致勃勃讲起他在一个遥远城市里读大学的情景,使他对远方的向往和憧憬与日俱增。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最怀念的是读高一那一年。我所有的纯真和浪漫都与之相关。后来许多朋友都是那一年的同学。虽然是过眼烟云的往昔,但我无时无刻不怀念那片幽静的杉树林、那喧闹的球场。都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在这个开始的过程中恢复了任性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时候埋下的根由。
又一个火热的夏天来临的时候,他已经读高二了。这一年对于学生们来说无异于黎明前的黑暗,沉重的功课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本来就任性的他更加放任自流,索性抛开他不喜欢的课程,一心一意做他的文学梦。高二上学期他将镇上图书馆里所有的书都啃了个遍。国庆节放假的时候,他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去了一趟荆州古城,并且带回了一只精巧的小木船。这一次算不得远足的经历使他愈加想去那些从未去过的远方闯荡。冬天来了,他和朋友们在雪地里放声唱歌,这个时候他还学会了喝酒。他象唐˙吉诃德一样努力扮作洒脱的游侠,他不知道正在滑向堕落。这个元旦,他将漂亮的小木船送给了一个爱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在给一位并没有可能同他一起赏雪的女同学的贺卡上写道:“下雪了,让我们出去走走,留下两行足迹,留下我们生命的印迹。”
高二期中考试结束以后,我便知道自己注定是攀登象牙塔途中的逃兵。纵然坚持到底,也不过是一出悲剧。许多年后再回首,与我一起从小长大的伙伴有两个大学毕业,一个读完师范参加工作。我发现当时的自作聪明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但我不能未卜先知,固执地相信佛罗伦萨诗人但丁的话:“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其实,这句话应该修正为:“走自己正确的路,让人们去说吧。”南辕北辙一意孤行的结果往往只是痛悔。
春节过去,新一学年开始。在一个朝雾蒙蒙的早晨,他踏上了流浪的不归路。冷冷清清的车站,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来送他。车开动了,他透过凝着霜花的玻璃看到朋友们挥动的手臂象树叶落尽的枯枝。朋友们的身影快要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他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匆匆跑到公路边,怔怔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用衣袖擦眼泪。这个冬天的空气很冷,似乎将他的眼泪也凝住了。南方的春天来的早,但他的心中只充满着因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反差而产生的痛苦。当时的同班同学都把他当作一个孤胆英雄,几乎有一半的人给他写信。一位名叫张洁的文文静静的女同学在他生日的时候寄给他一张大大的贺卡尤其让他感动。他在建筑工地上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雨季来临的时候,几位同学来信告诉他出走前参加省同步作文竞赛的成绩是一等奖。他没有欣喜,疯了似地冒雨跑到海边的岩礁上迎风怒吼,那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中刺骨的忧伤。
那一年的经历对于我来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使我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能坚强地面对坎坷波折。在那个雨季,我第一次听到毛宁的《涛声依旧》。我知道,一张旧船票永远也不能登上往昔岁月的客船。当时的同学们在信中都信誓旦旦地说要做我永远的朋友,如今已全都没有了音讯。夜深人静的时候翻起一大堆泛黄的信件,我听得到内心深处哀伤的声音。人们说怀旧是衰老的标志,但我年纪却离“老”字还很远。
“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走过所有的路,我原本以为没有路了。驻足徘徊的时候,所有的道路又突然显现在眼前。回忆,只是总结。我想我正站在新的起点上,而绝不是到了终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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