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杂诗

江南达人　童山雷

序

千年间田园杂诗汗牛充栋，自不待言。唯居高临下或作旁观者多，而亲身体验稼穑甘苦者至少。吾生不幸亦幸，曾于僻乡底层与田夫野老共沐炎光挣扎生活四五载，备受彼时各种蹉磨，因之可谓颇有其感。今弹指间卅年去矣！昔日岁月，非但未消泯于吾心，反暗暗发酵膨胀，竟至不抒无以为快。日前新将一己数十年来各类文图作品编刻光盘完毕，趁此小闲，遂听凭悠悠怀旧思绪，率意吟咏成“野道之诗”百余首（日后或陆续有加）。倘不哂其少文欠雅，吾之同辈读之，当应多少勾起胸中珍贵旧忆；即使后生晚辈，虽不识其究里，或亦可藉此添加一二见闻。果若如此，吾心慰之。

为区别之故，今咏名曰“远年怀想”，而此前同类题材者，则顺理名之曰“当日纪实”与“回眸反观”。是以为序。

（旧作不合律处，保持原样。）

纪元2005年秋，江南蜕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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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当日纪实

1972——73年

离乡自励

千里辞家麦始黄，

四顾云海心茫茫。

南望故园不知向，

愁思往事欲断肠。

回头一览新居处，

水秀山明好地方。

暗笑自身豪气少，

何不四海为家乡？

月夜闻蛙　

月田蛙声传四野，

和音齐奏上九霄，

化作春风拂大地，

跨越村原卷荒郊。

月下食乌梢蛇

初下乡，水土不服，满身红癍，食蛇“清热”。

归家黄昏后，

炊爨侵月泽。

蛙声与萤火，

伴餐乌梢蛇。

所见

桃李满山泛白浪，

春水一池起轻烟。

豆豌漫目织绿毯，

百鸟高鸣向青天。

乡居小记

荷锄面迎朝阳去，

负钯背对明月归。

闲捕鱼虾作汤饮，

漫寻松柏为柴炊。

赠邻家娇儿

娇儿来世向三春，

父慈母爱值千晨。

倔强好斗服安慰，

无忧无虑随天真。

秋收夜睏谷草堆吟成

日落黄昏闭金幕，

月照山原生玉辉。

秋忙时节收工晚，

合村踊跃夜不归。

南雁

闲卧仓屋怠欲睏，

遥天掠过南雁声。

疑是此雁去南蜀，

聊寄书信拜母亲。

清秋所见所思

川岳中断铺平田，

彩云起舞迎炊烟。

喜鹊已啼中秋晚，

我于此间来半年。

中秋夜

八月山乡雨如雪，

中秋今夜蟾光绝。

游子洒尽思乡泪，

孤灯一盏送佳节。

锄地所作

银锄起落红花丛，

雪片飘飘手未松。

莫道自家功夫好，

数丈前边是老农。

假西江月二首

72年深秋由庆云至双河再至宣汉作

（其一）

潺潺庆云河水，

渺渺川北风烟。

新麦染绿平野处，

霜叶点红村原。

细鳞纵游浅流，

肥蟹横跨深涧。

嘉陵春江虽妩媚，

幽情亦亚此山。

（其二）

前去双河百里，

后扬一行尘沙。

不识巴山松云路，

借问柏海人家。

漫步摇入县城，

已是黄昏时分。

满街寻觅安身处，

相逢知是何人?

越木龙山

红叶盈山道，

秋花指路遥。

平生十九载，

唯觉此山高。

绝句

昨夜微微雨，

今朝犹霏霏；

甘霖醉天地，

洗尽世尘灰。

松林闻雀

随意入松径，

青空听云雀。

又值新春至，

岁月肯蹉跎？

山乡雨后

润雨青山爱骄阳，

疏林啼鸟晒新装。

风卷菜花飞萤火，

烟笼红杏藏异香。

蹁跹粉蝶逐芳草，

窈窕轻蜂采蜜糖。

更有新鸭三两对，

只只嬉戏在池塘。

绝句二首

乡中正二三月，余腹中每每只填烂

红苕、苦青菜，然亦每每于勤前工

后倚老杏、踏落花，低吟高咏唐诗

宋词，此意又岂是常人可会之耶?

一日风雨后于杏花树下成此二首。

（其一）

摇落杏花路，

春耕人行处。

猛闻飞翅响，

斑鸠上竹树。

（其二）

新春风雨后，

山廓分外晴。

谁解杜鹃鸟，

爱上花树鸣。

薄暮独吟

暮霭依稀春鸟啼，

刀剪三月麦浪齐。

倚杖独立柴山顶，

默诵东坡赋赤壁。

清平乐·“守山”归写

寥落片云。

苍穹万里晴。

隔水传来采石声，

叮叮和与蛙鸣。

高卧春山草铺，

竟忘身置何处。

归“家”已是初更，

独自相伴孤灯。

檐下观春雨

寒云驱飘渺，

松柏罩轻纱。

鹅因甘露喜，

草为清明发。

婆娑杏起舞，

争艳豆扬花。

莺理湿毛羽，

燕觅旧时家。

悠悠春山意，

生趣遍天涯。

恶风

昨日一夜风，

吹得天朦胧。

松柏皆南向，

豆麦倒千丛。

草飞遍池水，

花落满路红。

天公何太怒，

又降灾一重。

寻柴歌

寂历疏林摇枯蒿，

翠柏黄昏路迢迢。

昔时嘉陵丹青子，

而今为农作山樵。

思乡诗

纵目千里云山外，

是我幼时故家乡。

郁郁青松排后岭，

滔滔嘉陵展前窗。

松间丹鹤高盘旋，

江心白帆蔽霞光。

芙蓉夹道槐成行，

春来犹有桃李香。

花林燕雀长飞舞，

曾令顽童学业荒。

十年往事随流水，

儿时欢趣逝大江。

黄毛旧友今何在？

同胞手足向朔方。

我亦辞家赴宣汉，

插队落户在山庄。

暮去朝来年纪长，

一事无成暗自伤。

早出晚归谋生道，

披星戴月觅安康。

自身辛劳不足叹，

但怜慈母鬓若霜。

母子初逢又相别

其一

孤身寄他乡，

寂寞苦彷徨。

朝朝何所念，

思家欲断肠。

渝州一封信，

暖似三春阳。

闻道母将至，

欣欣喜及狂。

专赴泥龙庙，

特赶庆云场。

隘口得相会，

热血迫胸膛。

携手怜憔悴，

问我何枯黄？

情如泰山重，

恩比天河长。

儿有满腹语，

踟蹰默望娘。

须臾复欢笑，

倾心话夕阳。

不觉星河闪，

蛙声遍草塘。

其二

初会又言别，

骨肉岂忍得？

相送小河边，

流水鸣溅溅。

万嘱与千叮，

字字在儿心。

劝母宽怀去，

莫愁伤元气；

衣食儿自料，

不惹他人笑。

感我此言语，

稍稍慰心底。

难舍又难分，

母子双断魂。

举足缓缓走，

五步一回首。

泪泉止不住，

洒湿春山路。

云梯层层高，

慈影渐渐消。

仰天一长叹，

再望来年见。

73年烟雨中秋

门外潇潇雨未停，

苍松绿竹织翠屏。

一望清秋兴高起，

猛忆故园意难宁。

今岁中秋又烟雨，

千峰横断万里云。

遥眺南天家何在？

空怀思乡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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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回眸反观

约1993——94年

沉溺画中思故地故人

龙山风雨醉今夕，

鸡黍昨与故人期。

纸干犹存龙山雨，

投笔方知是梦迹。

忆昔年乡中事二首

一、

知哥生涯甚可哀，

岁岁朝朝复去来。

闻说“傍崖”有电影，

隔县也要走一回。

二、

巴蜀奇观知多少，

东乡有此“手板岩”。

身是知哥胆何惧，

居然岩上自往还。

注：“手板岩”者，数丈直立绝壁上凿窝为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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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远年怀想

2005年起

乡中四时

春

春风拂四野，

万物发清歌。

唯我含菜色，

踏花尚吟哦。

夏

夏雨偶溟迷，

农时不可欺。

抢栽旱田里，

血指捋湿衣。

秋

秋阳极珍贵，

收种皆趁时。

尤恐违白露，

备柴以孜孜。

冬

冬夜百虫静，

冷光四壁青。

知哥蜷草褥，

空腹亦思春。

年后回乡

年后回乡最凄苦，

眼前凡事无落着。

休言是否能“返城”，

且看如何谋“吃喝”。

盘算生活……

窖内干苕烂四成，

仓中润谷余五升。

油盐供应新截止，

柴米贮藏旧归零。

屈指夏收日难待，

埋头春种时可行。

盘完闷腹犹忐忑，

算倦忧心再叮咛。

琐记

机房打米须乘早，

野岭割柴方得时。

刺棘丛林苦挣扎，

芭茅捆子咸把持。

皮伤渗血眼含笑，

发湿粘肤喉作嘶。

薄暮搬回吁叹罢，

转思明日起毋迟。

自留地

春麦半枯荒似草，

随风摇曵泛微黄。

地头老菜形同毽，

坎角新豌势若猖。

皆为无人管吾土，

兼因有粪属邻墙。

嗟余奋起勉薅灌，

祈此苦情勿“泡汤”。

腊油饭

干菜碎苕和一锅，

苦麻酸涩味何多！

幸凭老母有谋虑，

惜得腊油未抛豁。

净沥严包乃携至，

匀糅狠焖再熬过。

舌尝腴美心膺服，

鼻嗅荤香意拜膜。

寒夜观诗

其一

星月郁沉寒寂夜，

时闻拐枣拂檐枝。

任他穿壁北风紧，

以镜掩灯观古诗。

其二

白日艰辛劳我神，

晚来却喜意停匀。

浮生苦难皆抛弃，

唯觉篇什漾温馨。

自得

柜中米足撑半月，

檐后柴能待秸收。

有此两般垫心底，

已将一喜抵千愁。

佐料……

地角留三尺，

聊栽蒜藠葱。

青青色如玉，

辣尿每浇冲。

种瓜

知青小弟刨坑土，

东屋大娘摁瓞秧。

笑曰老身手“灵性”，

瓜儿肯结期也长。

家务尽毕

柴米油盐皆到位，

麦苗遍灌芋新培。

舒心燃点菸一裹，

明日出工料无违。

“背堰”志趣

淘底培堤趁冬闲，

负筐挥铲堰泥间。

心嗔队长常吆喝，

背上给他筑一山！

初春

淑气新萌动，

晴光旧已违。

青空舒羽翅，

褐土绽芳菲。

远岭梆声促，

近村耕号催。

年年劳作事，

至此又轮回。

三月

麦浪新生耕水足，

寒田冻土一时甦。

云晴野岭喧村社，

日暖家山醉鹧鸪。

地头

杏桃吐蕊春来早，

正是闲忙更始时。

小趁工休歇片刻，

眼寻柴草心觅诗。

居高望远

山形腾跃兽争食，

云影飘移水逐舟。

总是推门长见此，

我心扬激复悠悠。

“祭物”歇工赶场作

春初隔日插三五，

总惹乡间“祭物”情。

茧耳难详村俗事，

平心易足随众行。

险山负柴

水动山摇处，

头晕目眩时。

息肩欹绝壁，

渴汗叹由之。

溪山春寂

溪云叆叇春山静，

岭柏幽森湿雾萦。

散淡船夫发吆啸，

绵长余韵惹犬声。

周家桃儿

疏松岭脚僻湾处，

红白邓林遍发花。

却当良田三四亩，

新桃易麦属周家。

春水

鸿濛烟雨初收霁，

百岭千陂发水声。

漫弥平田奔下壑，

巴山深处待春耕。

中夜奇想

万亩平田汪作洋，

夜来风起漾波光。

吾庐小小似舟艇，

却在轻烟月下航。

金华山寨

桑柘阵中奇兀身，

嵯峨沉壮势凌云。

旧时因作豪强寨，

雄视一方尔莫侵。

清叹

田园诗趣本多少！

物力维艰活命难。

童子性情原豁达，

愁眉亦锁对春山。

燕

比翼来天外，

营巢有定居。

年年花发后，

每每相依余。

径认旧泥痕，

殷勤布新隅。

历时方垒就，

栖宿得欢娱。

不觉雏儿出，

爷娘已清癯。

晨兴始育作，

薄暮终劳劬。

待得二形脱，

数子齐丰腴。

复又教飞扑，

躬身传所需。

往来当旬日，

高翔及青虚。

余心质本善，

睹此长嗟吁。

怀想近千百，

微茫皆无据。

转念思家事，

胸中闷结纡。

倍感娘亲苦，

矢志情难渝。

愣神望彼燕，

心语暗托渠。

黄沙

长忆早春二月间，

黄沙每袭大巴山。

晴云倏忽变颜色，

浊雾移时蔽岗峦。

覆罩村原遮万物，

迷糊岭壑浑千川。

或言此事由秦陇，

自古皆然莫可干。

正二三月……

堪叹年年正二三，

众人腹内无物填。

抹缸扫柜翻陈窖，

撅地刨山叩老天。

“救济”“返销”终太少，

车薪杯水何阻燃？

全凭一己强挣扎，

咽唾伸脖苦熬煎。

地中愿

半全劳力都聚齐，

众口一辞不离饥。

指地说天道宏愿，

天即为食义无疑。

男客大多皆羡女：

生儿得吃好东西。

妇人不忿却称屈：

极饿难捱哺乳期！

倒想来生做姑子，

自家得饱足安怡。

议来言去难结论，

七嘴八舌唯鸣噫。

转思我辈怕还好？

便曰知青命相宜。

听罢老童苦含笑，

析详分细致孤凄。

陈词动容情恳切，

双方神色尽低迷。

孰料幺牛忽激愤，

龇牙大叫娘希皮。

说是坐牢还不错，

一日三餐总有稀。

“老子不如恁么样，

干脆犯法遭刑羁！”

此语引逗众人哂，

点明那里岂容伊。

方知彼此逃无计，

人人发怔皆萎靡。

终归返念回现实，

准认兹症只粮医。

微觑那厢自留地，

碧青苗叶正盈畦。

又看眼前人浮事，

你捱我待太滑稽。

由此众心再怀愿：

包产到户重举旗。

唯惜此愿近玄忽，

暗藏肚内不敢提……

无题

催催干干几多遍，

歇歇停停百十回。

抹汗朝天看赤日，

那厢却似有钉锥。

无题二首

其一

淡荡春烟掩冈岭，

清芬野楝漾心房。

置身此境人叵耐：

十块长田独铲光。

其二

棱坎悠然沐艳阳，

挥锄洒汗累难当。

蚂蟥堪恨复钻咬，

拍捉碎尸慰己伤。

伙伴归来

开年琐务行将毕，

伙伴归来每及时。

总为各家情不一，

强同莫若任由之。

棉花试验地

明知只是玩形式，

两个小哥下狠心。

回屋歇工疲累极，

返坡重务意神分。

湿衣贴背思苗冷，

糙食粘喉忘己咽。

结蒂归根图表现，

他年也好出农村。

山头广播

晓月未残星尚黄，

喇叭嘈杂弥沟梁。

鸡声四下作惊应，

人语周遭发笑腔。

嗟尔知青充积极，

喜咱农汉实疏狂。

回心细想亦无奈，

转骂所播屁文章。

政治夜校

大伙皆知此是虚，

小哥偏却扮痴愚。

村言假语混收用，

屈志违心乱谄谀。

亦觉兹情毋太矫？

只因那话乃颇需。

装模作样强持续，

暂昧天良指马驴。

雨望

天际迷茫细雨霏，

山原杳寂澹烟微。

庄田竹树浑如梦，

呓语犹轻闻子规。

静夜

又闻檐后沙沙竹，

却值童儿夜读书。

伙伴鼾声匀转细，

凝神静听似茫无。

自留地景观

三畦薯芋两厢菜，

瓜豆无棚满地栽。

包谷沿沟直矗立，

葵花倚坎歪斜开。

乡村四月……

菽物新收荞叶嫩，

插秧割麦紧忙时。

堪笑人虚胃奇好，

盆粥钵豆尽餐之。

老井

老井原方正，

天长渐败颓。

朝朝照余影，

自勉心莫摧。

山雨乍来

岭头风起乌云聚，

岩脚霞收紫雾弥。

才见远山入暝色，

一身早觉披湿衣。

知青陋室

蒿艾穿墙自在生，

蟾光破壁黯然行。

寒居至简无长物，

冷灶空床对黑灯。

自题

腹内蔬苕足养身，

胸间逸气半凌云。

昼耕夜读攻诗画，

泥土阵中卓不群。

野田三章

其一

云填沟壑浑无物，

风掠岭田亮水光。

只为一年谋素饭，

社员个个插秧忙。

其二

山雨骤来呼啸急，

农民每每有蓑衣。

叹我知哥唯对付，

薄膜由领向身披。

其三

肥裤窄衫皆透湿，

青腮红指尽凉麻。

性原豁达兼在意，

悦色和颜笑哈哈。

分组劳动……

“双抢”权行定额工，

以梁划界各西东。

忽闻脊顶鼾声起，

队长偷闲卧正中。

粟端公

口曰擅长祛祸灾,

心思从厚敛钱财。

东家娘子诱能走，

南海观音请不来。

染匠

成份一高众人嫌，

死生双窘只影单。

却凭两手染“行嫁”，

遂令四乡传美言。

串乡理发匠

烟锅连杆逾三尺，

拄路防身两便宜。

更有泼风刀一把，

死须活剃尔毋奇。

巴山场镇

坐岭骑梁据地形，

依滩靠壑枕涛声。

松椽柏檩支青瓦，

木板沙砖托素楹。

攒聚烟墟扎老雾，

绵延荒埂驻新晴。

一逢二五当场日，

人气蒸腾物意亨。

山乡邮递员

日行百里长往还，

肩负万民久挂瞻。

涉水爬山皆习惯，

乐天知命总开颜。

磨面房儿……

板壁搁高危，

木轮响低聒。

坡平水澄清，

面好人豁达。

社员会

烟霭低垂初入夜，

马灯微亮辉屋梁。

丁男壮妇全须至，

稚子衰翁缺不妨。

队长窄言多说谷，

支书阔论总抓纲。

终归每会少新意，

捱拢二更便散场。

知青屋

什用寻常每借租，

偶然添置亦糙粗。

悬篮盛碗还堪忍，

翻篓为几聊胜无。

桌曰八仙藏老垢，

门称五福蔽新涂。

当中一处最堪喜：

秫秆编墙日见疏。

先生

先生不教书，

一世却行医。

鞋鲜称“赤脚”，

衣净曰“带泥”。

药少灸堪信，

诊难癌曷疑？

分头多倜傥，

长背自家妻。

无题

粮站供销社，

冷场百事无。

开门多应景，

收秤每旁图。

聚饮贪荤酒，

追欢戏寡姑。

说声干革命，

个个拿宝书。

假书记

云台二五当场日，

长见那厢坐个“官”。

我辈齐声喊“书记”，

原来却是民政员。

某妇

三嫁三寡色久枯，

儿女成行家业无。

新近却招富农子，

续磨牛犊青壮夫。

新官儿

兵未血刃鞘犹新，

评法反儒讨出身。

转业适逢重反右，

夺权乡里遂为尊。

罗老汉

六旬老汉八叉胡，

四野三乡吆脚猪。

长为畜牲配双对，

己身却是一鳏夫。

注：脚猪，即种公猪。

“气包”挂面匠

騃騃蹭蹭步艰难，

咧嘴呲牙和面团。

宽裤大裆揩案板，

隐情纵识汝何干？

注：“气包”，疝气俗称。

“臭宝儿”

垢面蓬头呼鼻涕，

颟顸顽劣似无期。

五黄六月吃精饭，

果是爹娘“臭宝儿”！

注：

“臭宝儿”，乡民对其子爱极之称也。

麻猫·1975年

——30年了！它的身影，时常

犹浮现于咱的脑海之中……

仪态多姿体有形，

色非黑白未成名。

可怜荒岁家无鼠，

长绕猪槽嗅鼻行。

老翁别牛……

晨昏伴牧几多年，

亦驯亦犟殊可怜。

堪叹时艰尔饥瘦，

将遭贱卖换仨钱。

抱鸡婆

皆因歇蛋鼻穿毛，

谁念无功多苦劳？

仍为油盐身上市，

阿婆抱我咯周遭。

提示：乡场上，一个老太婆，抱着一只鼻中穿毛、口中“咯咯”叫着的抱鸡婆……

记事

一·春

缸内旧陈皆罄尽，

地头新出始初黄。

盘完青豆老干菜，

犹缺育秧数日粮。

二·夏

暑热难熬却小闲，

陂塘沐泳啸高天。

此般佳境绝堪忆：

瓜菜水灵柴易干。

三·秋

绿柴铺毯权当喜，

灰灶灭烟极可忧。

枕臂倚床耽远望，

弥天苦雨蔽中秋。

四·冬

寒夜深长陋室空，

孤灯欲灭闪摇红。

为防久读脚僵冷，

灶内先煨水一盅。

知青会

星星散散到场后，

倒倒偏偏坐一堆。

看报抽烟心念哪？

吹牛撇嘴口言呸。

犹支一耳听文件，

且皱双眉叹命微。

最恨成天无饭食，

会完各揣饿肠归。

老知妹

似水肌肤日渐枯，

目光呆滞意粗疏。

揩锅涮碗平常事，

觅食求生刻板模。

心志久灰真老矣！

性情犹火或青无？

现前乡坝苕光女，

畴昔山城玉色姑。

米糠

知青不屑农家喜，

每为帮筛较短长。

原说这回归赵翠，

暗中惹恼李菊香。

房东老姆

一世辛劳拼吃喝，

死生老病任磋磨。

夫亡子幼家田敝，

翁殁姑残债务多。

奋起己身长抖擞，

赢来众口广传播。

而今对我亦关照，

因以小诗颂太婆。

趣观

房东老妪行田埂，

部属长随一大群。

鹅犬牛羊步其后，

亲猫在左右跟孙。

画像

皆曰老童怀绝技，

画人不差半分厘。

四方乡野风传遍，

请者先言帛与鸡。

只我何论及钱物，

但求习艺兼对脾。

更因须得图表现，

怕误出工难远泥。

所允多为天阴雨，

虽然相约未定期。

至则竭心且尽意，

唯恐失望复遗讥。

幸喜颇承家主爱，

一门赞赏笑嘻嘻。

左邻右舍来观睹，

下次还邀已休提。

须臾妇姑奉饮食，

尽其所有足甘饴。

大盆小碗实丰饶，

劝酒敬烟责忸怩。

主客同欢好半日，

有时竟至滞留栖。

深怀切感古人语，

野老田夫吾混兮。

啧啧声中与之别，

回看挥手犹依依。

巴山古道

高崖兀立峭摩天，

深壑险沉陡折川。

云际勒丝成凿路，

巴人缩首走其间。

修路扎记

一

老山新要修公路，

各队各村摊任务。

自愿参加记满工，

每餐斤米给补助。

二

白饭荒年太诱人，

何言按月三百分？

家园四顾虽犹豫，

决心一下仍出门。

三

知哥原本自由身，

填饱肚皮也便成。

况复出工争表现，

恁般好事不当行？

四

破土开山已动工，

活儿委实不轻松！

人头定额拨名下，

石子猛锤铺道中。

五

日啖三斤老干饭，

齐天福份我无缘。

起初两顿犹吞嗝，

紧接松包喊“少添”。

六

寻常盐菜分头带，

少味无油炝红锅。

吃得孬娃憨有劲，

回回五碗不嫌多。

七

工地无法谈住宿，

近旁农院暂搭铺。

谁家可供众人歇，

指个旮旯去傍猪。

八

草铺架在粪坑上，

时至暮春夜暖洋。

臭气熏天姑莫论，

蚊蝇跳蚤忒猖狂。

九

我揣诗文备夜读，

奈何队长最烦书。

说声莫要误活路，

一口吹灯打呼噜。

十

整夜迷糊天早明，

又锤顽石意微怔。

心思久后倘来此，

足踏轻尘魄必惊。

初夏尝羹有感

已见秧苗绿满川，

秋收可望也看天。

一春磨得人饥瘦，

新麦作羹聊养颜。

桐口河

往来皆见泊扁舟，

归去欢欣返却愁。

唯愿凭它长顺水，

此身亦到江海头。

题难友老曾屋

别家堂屋久居住，

空落清寒什用疏。

更有一般堪恐惧：

房东寿木黑当庐。

吃席

婚丧嫁娶白红事，

四里乡邻来坐筵。

礼数规章最有论，

油荤菜肴则无添。

知青食饮少拘束，

野老聊吹多笑谈。

最叹持家为主妇，

一脔犹惜叶包还。

村小

黄泥院坝宽三丈，

四面皆空哪要墙。

一处歪斜炊爨屋，

几间怆陋读书堂。

师尊或作夫妻店，

学子多排兄弟行。

却乃文明初始地，

拼音识字开滥觞。

雨霁谢家湾

--戏和摩诘韵

宿雨初晴炊火迟，

呼儿办饭饷山菑。

薄薄瘦田翔壮鹭，

深深老岭啭雏鹂。

乡间五月闻清槿，

檐下三人嗑素葵。

农汉与余菸让罢，

花猫何故竟相疑？

夏日小闲

清丽和风吹白袷，

碧澄深堰泛绿波。

僻乡仲夏小闲日，

嬉水濯衣大石沱。

幺店打尖

赶场背力行程远，

幺店最堪慰路人。

十把麻花一瓢水，

饮传嚼食爽清心。

它山访友

——步韩昌黎《山石》韵

幽径坎叠苔露微，

它山访友暮云飞。

庭前木桥溪水足，

芋儿叶大瓜豆肥。

吾称友队条件好，

以己观照乃见稀。

友言且快食羹饭，

粗谷杂粮慰我饥。

夜深俱叹归途绝，

平实恳语入心扉。

天明相伴寻道路，

晓月清淡迷烟霏。

千红百紫花烂漫，

则见药园皆土围。

前川老瀑刷涧石，

湿风冽冽侵干衣。

知哥如此亦自乐，

更或挣扎离人鞿。

勉哉吾辈二三子，

安得到老不调归？

仲夏记事

其一

瓜儿猛结豆丰盛，

数月劳勤慰我心。

恰至此时筹县展，

抑平微憾即走人。

其二

将粮转票例行事，

释重当轻简捷身。

离得本乡意奇快，

踏歌野岭任胸襟。

其三

绿松岭脚背湾处，

却有良朋倚瀑居。

访歇习常乐欢趣，

畅怀豪论杂嗟吁。

其四

心念夜来余话题，

足登峭削数千梯。

荒途竟日无爿店，

未熟山桃疗我饥。

其五

遥遥百里达吾区，

天幸那厢却有车。

回望云山路缥渺，

行程才半心悦愉。

夏越木龙山

一

天光炽烈笼苍翠，

地气蒸腾罩大荒。

丛莽趱行挥汗雨，

刺林憩息避焦阳。

有声必是长蛇窜，

无影却为短梦香。

猛可闻雷心恐惧，

抽身疾走背幽凉。

二

风云不测事无常，

旱热一消人落汤。

初见雨帘垂四野，

复观电闪辉八方。

山洪暴发挟呼啸，

泥土轰摧滚礴磅。

眼看凶多忧吉少，

贴攀岩坎把身藏。

三

终是吉人有天相，

平安躲过灾一场。

涉流踏石觅高路，

拨树抓枝登险冈。

绝顶身临舒望眼，

远前面对感怀乡。

心思要事在眉睫，

旋即回程须紧忙。

县展归来

其一

巴山苦夏日悠长，

万块陂田耀白光。

翰墨丹青今已矣！

重操旧业却薅秧。

其二

稻叶单平稗滑肥，

昔时明辨咋今非？

农夫掩口发低笑，

言道“国家干部回”。

食瓜

岁岁种瓜十余窠，

老甜难待嫩食奢。

却将长幼细排序，

兄弟暂留先吃哥。

野镇趣闻·嫩西瓜儿……

内迁厂外开新市，

老婶摊前卖嫩瓜。

中有墨纹油绿者，

笑言园后怎生它？

夏日炊事

日午薅归气未匀，

糙餐须办益艰辛。

掰苞剥籽旋推磨，

掐叶调粑更烙飧。

油水难寻盐莫淡，

素汤易得柴却珍。

开锅吹气辨生熟，

一饭终成乃快心。

夏日寒雨

云迷炎夏消清暑，

雨涤凉天发小寒。

七月每常披大袄，

山中四季不离棉。

溪行遇雨

一路松涛卷水声，

若闻风雨叩门庭。

忽然省得衣衫湿，

不觉何时冒雨行。

暑日

青焰腾腾天暗紫，

白光灼灼地明黄。

乡民至此数三伏，

晨出午归喊“歇凉”。

山堰

桤柏幽深蔽日光，

清波荡影势横长。

苦中作乐穷欢地，

永夏思之心亦凉。

旱夏

巴山累月天无雨，

草树耷蔫地尽枯。

叹我心田须沁润，

井头苦待水微潴。

“尝新”

旱田龟裂天流火，

将死茄儿若指头。

却是尝新佳节令，

一年白米得沾喉。

甲寅历感

一

明争暗斗无须说，

杀手锏儿都挺多。

拨弄诸方闲势力，

搅玩一己热漩涡。

过关斩将亦擒虎，

倒海翻江几伏魔。

功败垂成堪浩叹，

高人从此变低矬。

二

人长一疤称有病，

我披黑壳两三层。

革心洗面求原谅，

忍气吞声受赏膺。

百尺竿头步将进，

千寻崖上峰欲登。

终归利益与冲突，

贼刃猝挥亡入冰。

三

光环万道顿然失，

狗崽原来是这厮。

剑雨刀风惊骤起，

闲言碎语惧轻嗤。

明讥暗讽旧欢好，

加醋添油新与之。

昔日优长皆抹尽，

炎凉世态我才知。

苦待……

三年奋战功堪许，

推荐过关试检优。

回审己行未遗憾，

预猜官事却含愁。

自家拼搏既称止，

身外情形唯任休。

叵耐僻乡寒雨日，

勉为书画遣时流。

薄暮

日落山幽谧，

霞收树渺暝。

牧儿归老院，

疏野唯宁馨。

如钩挂新月，

似火闪流萤。

那厢现熟影，

来访恐知青？

知哥小聚

及至闲常寒雨日，

三朋四友聊聚之。

平平素食随时令，

仄仄清居合措施。

实发牢骚言怨艾，

空怀理想意躇踟。

其中却有特行者，

心曲亦谈更咏诗。

夜宿山家

斗室一方难逾丈，

客随主便亦悠恬。

起身中夜观残月，

影落寒塘对两弯。

苦霪

一

漫目荒山苦雨中，

无柴炊爨愁正浓。

煤油偏却脱销售，

摸黑上床腹又空。

二

连月不堪霪雨长，

奈何雪上更加霜。

森然永夜无灯照，

阖目凝神改诗章。

无题……

灰中草节扒烧尽，

久雨无柴奈若何！

烦掼火筒心欲炽，

呼天抢地哭阿婆。

月田谷桩

霪雨暂停森黑夜，

久违明月照长田。

俗生每为缺柴苦，

趁此清辉舞钝镰。

“打谷黄”

闻所未闻“打谷黄”，

骤然发作势嚣张。

幺牛五狗已哀死，

捡宝歪娃几惨亡。

幸我知青天保佑，

免它蠢白地夭殇。

无为终胜有为者，

毕竟今生日月长。

月夜

山乡秋月夜，

苦竹语沙声。

物影明墙廓，

虚光暗室灯。

寒虫疑晓静，

宿鸟觉云惊。

观彼轻移动，

不知却是风。

迷茫庆云河

澹烟飘峻岭，

薄雾罩湍溪。

戍露才初降，

参星已久移。

山声传旷阔，

月色映依稀。

林下两三子，

怅然无话题。

夜宿所感

山湾恰似大床架，

瓦屋犹如小枕头。

地母编成诓睡曲，

风婆夜夜吟不休。

偶记

山家作客无眠夜，

微透松窗观野星。

一宿却闻墙壁响，

老猪擦痒到天明。

长呼

负重登山行远路，

每闻农汉发长呼。

听言如此散淤气，

文弱书生也学粗。

月下分柴

野壑荒秋夜，

星疏月亦微。

人皆抹汗粒，

地尽置柴堆。

报数闻队长，

称斤识阿谁？

心知此难得，

叹息背负归。

绝技矜夸……

数点煤油径引燃，

活柴空架半烘干。

膛中旧阵扬欢火，

孔上新援逼哭烟。

巧使吹筒多至九，

惜分束草勿逾三。

残渣焖饭堪精究，

余烬煨汤足御寒。

鸭篷子

打包卷篾作行囊，

宿露餐风村道旁。

节令当时吃鲜蛋，

运程相悖喝清汤。

四乡漂泊居无址，

一世积劳身有伤。

唯那自由令吾羡，

几成其事终罢场。

注：

——为何罢场？盖为本队无钱买鸭娃也。

电影下乡

其一

村头老树喇叭喊，

放映巡回又一年。

五岭三山明艾火，

四方八面发人喧。

甍檐高处银光聚，

屋院低洼趣语谈。

尽觉人生添乐意，

寻常愁苦亦成欢。

其二

放映队员人最羡，

那般手艺怕通天？

倾心膜拜致殷切，

着意安排图善全。

肥鸭嫩鸡汤老酽，

香肠腊肉味新鲜。

乡间久不嗅兹气，

惹得村民咽淡涎。

其三

常映影片皆旧套，

龙江必颂轮轮高。

剧中情节既详熟，

场外诨声自嗑唠。

总把真人相类比，

或将假语作讽嘲。

宣传至此当深省，

唯叹京都云路遥。

昏夜纪实

其一

报说猪生病，

黄昏请兽医。

庖汤已明许，

好处自毋疑。

有表堪为证，

无法此可依。

欣然成共识，

宰事先备齐。

其二

行家不费时，

片刻彼停嘶。

“出血”安能避？

“拔毛”当可思。

剖边偏软硬，

留购昧公私。

刀下颇称喜：

小亏过偿之。

写景

其一

山田瘦薄村墟远，

院落荒凉鸡犬稀。

屋角喇叭发呜咽，

上方又有新问题。

其二

日沉寒岭余微照，

幡挂野坟闻暗嚎。

总为年年人“运动”，

因而岁岁景萧条。

乡村纪事

“批孔-反儒”才了结，

“三分之一”又登场。

半年两次瞎胡闹，

却怪社员咋喝汤。

队况……

添丁进口各家事，

粥少僧多本队情。

只此公私理相悖，

收支老帐永干登。

无题

人口超生成大患，

强行结扎众毋违。

房东独子今轮至，

怔笑自嘲挪步回。

农汉所言

老弟勿惊听我言：

原来此地非这般。

万山向日风光好，

一岭松柏翠无边。

没得化肥粮高产，

不施农药果更甜。

长闻百鸟喜鸣叫，

还出天麻和大鼋。

林内兔獾随常见，

河头鲫鲤哪消谈？

尤其叫绝“桃花米”，

只长清溪沁水田。

历代将它贡皇上，

传言吃了或成仙。

咱们虽是遭剥削，

总不至于尽拿完。

扒除地租连国税，

粗食不缺稍欠穿。

冬腊月间多酒肉，

春耕夏种保荤餐。

家家户户若勤勉，

凑凑磨磨过一年。

特别那时分了地，

丰衣足食手也宽。

又无战乱与灾病，

都望平安得久延。

谁料自从办小社，

生活就此遭簸颠。

原想大家图帮助，

岂知各揣小算盘。

再加干部怀私念，

手头有不得点权！

临后事情成啥理：

砸锅摔碗禁炊烟。

炼钢炼铁全民搞，

大树儿些最可怜。

由坡下壑一溜铲，

如剃光头现裸山。

忒恨食堂承办者，

贪污盗窃不遮瞒。

自家撑胀腹如鼓，

饿得社员打捞蹿。

最后人些看着倒，

昏迷扑地醒不还。

分明到了恁么样，

还说他爹肚儿圆！

下放食堂稍好转，

“四清三查”又难缠。

清来查去有毬用，

坏蛋留着好汉翻。

不见傍崖张大叔，

至今背上还蒙冤。

再观龟子杨板铁，

重庆妹儿都敢玩。

都是当时垫了底，

青云直上没人扳。

这些鬼事懒吹了，

只说文革这一摊：

好的越更遭活罪，

孬种屁巴尽做官。

挑起群众斗群众，

你是牛鬼他是奸。

人尽搞成烂腔子，

死活全都没心肝。

而且连年挣老命，

长期运动烦不烦？

整得近的莫得整，

还整孔子批圣贤。

我看这么弄到底，

迟早弄他娘跟前。

这不山穷水尽了？

吃糠咽菜也作难！

锅儿罐子叮当响，

闭了毴眼倒喊欢。

反正都兴假中假，

是人肠子弯又弯。

可惜老天不兴骗，

目下已经到深渊。

水竭山光野物绝，

走投无路家底干。

这些皆你亲知晓，

不是老哥说得玄。

干嘴皮子今卖够，

再多吹去怕嫌酸。

何况单吹有啥用，

那不依旧背时喃？

只好甘心忍耐吧，

倒看哪年重见天。

雌鸡……

乙卯、丙辰间，余于巴山泥龙场

买得一雌鸡，原望其下蛋，孰料

不日竟公然引颈司晨。心悚然作

恶，遂断然斩之。——此果天意

耶？

以牝为雄事，

反常殊不祥。

咬牙挥利刃，

咂嘴品鲜汤。

忍事……

二鸟相争落阶沿，

双双忿激战犹酣。

一丸击中单飞去，

久病童儿得美餐。

土豆·洋芋

休论此身土或洋，

宜蒸宜煮味堪尝。

名当“共产”配牛肉，

实则“灭资”充氓粮。

注：昔赫鲁晓夫称：“土豆加牛肉即共产主义”。毛泽东主[xi]有词讽之：“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冬日挖苕坑小憩

竹下土干沙石好，

短锄频奋屈长身。

裹菸暂歇发高叹，

惊得斑鸠蹿寂林。

注：巴山习俗，户外竹林间亦宜挖坑作苕窖。

山巅回首

远行憩息荒山顶，

聊把目光视旧程。

历历游踪方数罢，

却闻云外鹧鸪声。

注：古人谓鹧鸪声似“行不得也哥哥”。

冬夜记事

冬闲不配吃三顿，

粮草留存须备耕。

长夜烦闻空腹响，

核桃数颗慰深更。

冬

且喜而今薯芋收，

十冬腊月暂无忧。

来春再作新谋划，

一岁时光另起头。

“过路数”

乡野通称“过路数”，

实则娶嫁同“完婚”。

移风易俗任他讲，

传统精神众所珍。

即令身家多苦难，

人伦族理总为根。

一逢入腊猪新宰，

两户出资苟旧论。

“彩柜花箱须你备，

红衣赤被由咱囤。”

古来成礼毋庸议，

约定即行乃趁晨。

锁呐高吹传响遍，

小旗挥舞赴邻村。

遥听那处声嗷杂，

却是女儿哭娘亲。

叨念自家摊薄命：

可怜怎不变男身？

移时队伍进场院，

旋把目光瞅那人。

炮仗烟中破涕笑，

便揩泪眼走夫门。

沿途器乐还鸣奏，

惹得杂闲议富贫。

引颈伸脖观仔细，

交头接耳谈见闻。

掐扳清点数犹混，

行列悠悠扬远尘。

越岭过沟行到屋，

循法依例有唱吟。

四言八句轻吆喝，

参拜姑嫜谢众邻。

笑语声中开土宴，

油荤虽薄饭可心。

三亲六戚若通路，

苕酒弄来四五斤。

大碗相传依次饮，

张张汗脸愈有神。

酩酊半醉辞流畅，

戏谑祝福十足真。

宾主共欢情尽达，

夕阳将及至黄昏。

终归省识席须散，

临别祥言更重申。

只此人生大事毕，

辛劳依旧殊各奔。

乡言释义

迎亲运柜笼，

引得人观睹。

撩惹众心思，

因言“过路数”。

冬日锄地小歇

其一

长天暗黑北风紧，

野岭荒寒霰雪稀。

半日躬薅腰苦累，

数声屈叹腹酸嘀。

噫耶呵手团团傍，

瑟缩耸肩个个凄。

却幸方婆寻得火，

连呼带叫送欣熹。

其二

众皆回暖有心肠，

笑语欢言快意张。

孬狗地中刨弃薯，

乖儿坎上拾枯桑。

悠闲老汉裹烟慢，

节俭幺姑纳鞋忙。

只我高低更何怠？

唐诗一卷轻咏吭。

萝卜

为菜怨油少，

充粮叹汁多。

形成霜雪后，

神灭腊冬过。

附药功安在，

攀参效若何？

复归真本味，

嘉美水晶坨。

寒夜晤友

鼎罐煨香芋，

松烟绕赤云。

寒窗闻夜竹，

晤友叹知音。

冬日

百重荒岭皆湮灭，

千块寒田尽杳然。

天地寂寥无别物，

孤茕一鸟掠沙湾。

甲寅岁暮独行

四野悲风当去路，

一腔苦水没痴心。

惊天美梦觉来远，

含怨缩头强屈身。

风雪张家祠

金华古塞久衰败，

张氏老祠长代销。

落魄童儿须夜读，

购油薄暮霰雪飘。

冬晨

离得草床乃识温，

晓寒弥室冷侵心。

开门但见霜蔫树，

出户方知雪冻云。

缸内薄冰犹可击，

灶中余烬已难寻。

拨灰架棘发新火，

轻暖一丝聊慰人。

冬日独坐

枯冬百不闻，

独坐遣轻闷。

迫岭云沉壑，

掠田乌出林。

静观驱浊气，

凝念纳清熏。

良久有心得，

陶然作畅吟。

外来财……

自留地角油桐树，

皆道天然属本人。

岁岁逾冬霜雪后，

拾来毫子百余文。

冰缸

凿纹细密形如缶，

遍体清凉滋绿苔。

四季无冬尚犹可，

大寒前后尔难开。

过年回家

其一

懒问明春可有禅，

今朝暂且奔团圆。

归期一定心如火，

资费两难意决焉。

货自四乡收己手，

人由各县返家山。

乍回都市多无措，

四顾繁华每怅然。

其二

肩背颈挎满街行，

彼此眼睃皆肚明。

知妹篼中鹅大叫，

知哥筐内兔轻哼。

人人面泛苕光赤，

个个心怀秫色诚。

终乃孝儿乖女事，

寸心略表报亲情。

旅途两夜

其一·乡镇客栈

小栈临溪称擅景，

叩门又值月升时。

东家敬我斯文士，

素洁单间把钥匙。

其二·地区旅馆

过府冲州真了得，

此身沦落发人思。

知青身份才相示，

——厕所近旁尔居之！

补遗

篮球……

牛粪浆成打麦场，

立椽悬板挂穿筐。

出工前后竞吆喝，

寂静山乡亦沸扬。

附：首句或——

碾坝权当作赛场，

演出……

土制射灯辉陋台，

欢声雷动笑颜开。

剧中觅得真人影，

齐道快哉加妙哉！

小忆·五绝七绝各二

五绝

一

险岭融清月，

幽溪泻淡寒。

碌身行憩地，

难友卧聊天。

二

述言长困苦，

笑叹暂悠闲。

“汇演”诚无谓，

“误工”还可观。

七绝

一

僻山暗夜嘹丝竹，

乡土明星耀幄帷。

薄技于今堪用欤？

朝天素面赖描眉。

二

滩声漫盖热呼吸，

桂魄辉笼冰骨肌。

咫尺春潮轻激荡，

朋心所爱戒毋欺。

咏友

出泥无染根基正，

品貌端方智勇全。

行义言忠遭屈辱，

卧薪尝胆洗沉冤。

任它青岁已长逝，

与我旧谊成永延。

比念沧桑称暂别，

铭心既久则当宣。

守林偶记

百千雏鸟乐新松，

一派春山静寂中。

荒野忽闻潜敌特，

茫然空穴又来风。　

山泉

岩林泌细长，

清澈复幽凉。

行者无冬夏，

去来皆品尝。

春晨

夜来疏雨断檐牙，

小浥轻尘润李花。

唯我叹收吟咏意，

将乘湿土种南瓜。

丙辰新春巡山有感

烟云渺浩迷心海，

颔首默观松蕴芽。

念及年年“推荐”事，

一腔愁绪乱如麻。

清忆……

初夏煦和当节令，

赶场歇息半山腰。

屡番咽唾思何者？

一掬甘泉就脆桃。

荒月记趣

天地复欣春满枝，

人间饥馑每当时。

独存清志岂为意？

常踏落花吟古诗。

笔误漫成·冬夜

——提笔本欲书别诗，误，因以旋成。

竹涛已警睡眠意，

松火却辉僵足时。

邻屋喧欢声渐歇，

清寒学子静吟诗。

人情……

一世往来三把面，

白红之事尽归它。

权轻衡重留根草，

孰短孰长焉可“麻”？

注：巴蜀土语，谓不清不白之事曰“麻麻杂杂”。此处之不“麻”，则自当是挂面把子长短分明也。

六月……

臭宝方三岁，

腹隆如妇人。

结肠尽糠菜，

炎赤致家贫。

黑屋志凄

巴山残缺月，

照我望乡心。

寂夜无灯火，

苦思有赤忱。

寒鸮鸣败树，

冻土闭荒岑。

三叹乏良策，

倒床焐冷衾。

困达……

出头之事已无望，

恶病缠身兼谤伤。

唯剩一腔超脱志，

照临心海若春阳。

锄禾

日光倾泻现轻霓，

汗雨飘飞瓜菜畦。

锄舞平添花乱影，

火风烘我薄衫儿。

跳磴

虚望串珠成直线，

实观排柱作平桥。

一经暴雨隐于水，

把汗慎行仍晃摇。

“水麦”

连月春荒人叵耐，

捱来青麦转黄时。

带浆割得三五穗，

润沁饥肠羹似脂。

好雨……

入冬连日皆霏雨，

遮雨蓑衣自始无。

天与良机安可弃？

闭门呵手弄丹硃。

山堰夜泳

澄明碧水映山色，

释闷清喉发啸声。

舒仰倦躯忽惊叹：

一天星斗大如灯。

田园清夏

漏光瓦屋沐苍瓴，

入夏莲池蔽绿萍。

窄埂镶边黄一线，

葵花媚日映山青。

夜宿熊家湾知青屋

床前豆火犹明灭，

屋后松声渐已低。

涧瀑喧虺连竟夜，

挚朋清叙每忘机。

春荒将尽……

五月姗姗至，

天青麦子黄。

千肠饥碌转，

汤饼久飘香。

远行阻雨

荒岭雨潇潇，

僻乡云路遥。

入林飞跑兔，

没水跳蹬桥。

行滞以当晚，

驻留唯待朝。

烘衣耽夜话，

涩口向山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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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词——

忆巴山五首

假借忆江南调

增步白乐天韵

一

巴山土，

淳朴最为难。

本色民风诚可贵，

澹然民俗更宜观。

能不忆巴山？

二

巴山忆，

其次忆庆云。

雨湿一坡秋柏树，

晴烘九岭艳阳春。

煞是恼吾人！

三

巴山忆，

再次忆双河。

过水幽溪腾激浪，

拂风苦柳发欢歌。

年少奈其何？

四

巴山忆，

必得忆东乡。

心胆赖之长磨砺，

神魂藉此久悠扬。

凭我小轩窗。

五

巴山忆，

最忆谢家湾。

五载熬煎尝苦涩，

毕生受用识甘甜。

屹屹志弥坚。

捣练子·山塘秋夜

山寂静，水澄空。

落叶飘浮夜色中。

细数疏星揉困眼，

却闻天际掠孤鸿。

丑奴儿·荒山恶风

荒山风起，

揭瓦走石堪怕。

且盖地铺天，

吾辈怎生腾那？

喧嚣整日，

昏夜里却得稍安；

掌灯巡视园中，

墙缺倒竹垮架。

正庆此时，

飞沙息怒，

渐停飘洒。

老鸹声声，

别具一番惊吓。

陡泛心头：

——藏药田顶布未搭！

……上司严厉，

查来叫俺，

又咋说话？

忆秦娥·老岭中秋

虫声绝，

荒烟蔽了昏朦月。

昏朦月，

姮娥在哪？

兔蟾藏穴。

死寒怪冷中秋节，

异乡落魄尝悲切。

尝悲切，

雄心不倒，

放歌三阕！

词三首·亦真亦幻远年事

一、天仙子·暮雪

微雪悄然添静谧，

荒岭顶头余醉适。

愁思身世独苍凉，

闻叹息，

惊艳色，

更有玉人遭贬黜。

看管药园居石室，

忍守命途终抑郁。

天涯沦落共悲情，

私相恤，

休惕怵：

从此两心当合律。

二、菩萨蛮·苦思

天河岭上悄声息，

玉人长守空园室。

寒月照荒山，

相思皆未眠。

世间风雨急，

胜似枪林逼。

何日得承平？

——挑灯细看卿！

三、长相思·孤窗自语

望牵牛，

羡牵牛，

想到天河岭上头，

巴山座座愁。

恨三秋，

憾三秋，

聚散无常不系舟。

几时方并俦？

南歌子·山乡二月

霾色因风薄，

天光为律长。

春山高处浴斜阳，

又见一年蝴蝶采花忙。

越腊苕甘软，

经冬芋涩香。

闲时养得壮儿郎，

皆备深耕细耙把鞭扬。

御街行·远年离愁

——巴州街头

阴森夜紫弥幽诡，

怵目处，

忧何已。

水银灯下独徘徊，

欲遣闲愁无计。

喇叭叵耐：

却于头顶，

烦得人将死。

城乡两地皆非否。

只恁概、

难为齿。

知哥身份足当怜，

尝尽炎凉滋味：

由来逛倦、

饿回旅馆，

澡厕之旁睡。

雨霖铃·愁怀

——旧事也

秋山千叠，

雨余将晚，

百虫皆歇。

扶门怅望天野，

心头蓦地、

悲情生发。

暗想今年，

悖运事都怎相接？

曰罢罢、

强整胸襟，

兀自高歌作欢悦。

全家老少长分裂。

更何堪、

一己遭磨折！

前程久断休论，

生恶病、

卧床三月。

世态炎凉，

于此间皆可细思得。

——去去去！

忧苦多般，

哪有亲人说？

调笑令·乡居自嘲

烟杆，

烟杆，

闷来管它长短？

僻乡落户三年，

忧苦多多慢言。　

言慢，

言慢，

抽罢这锅喫饭。

卜算子·忆昔他乡惊梦

野岭啸疏松，

月落霜天晓。

警怵愁眠四五声，

如泣云间鸟。

阔别已三年，

堪叹乡音杳。

才梦家山入腊时，

一寤清欢了。

南乡子·忆昔独酌他乡雨夜

把酒对孤灯，

听雨听风紧闭门。

若问此时心上事，

怔怔，

忍气吞声闷煞人。

千里念归程。

隔断家山黑雾横。

当哭长歌终作笑：

行行，

不信苍天永不晴！

醉落魄·远忆丙辰初春

一冬寒彻，

开春更降鹅毛雪。

千田齐冻坚冰白。

四顾微茫，

感命途惶惑。

偏生“调令”凭空接，

滞居乡县愁难说。

多年憧憬如烟灭。

再叹三思，

怎与豪情别？

临江仙·腊尽返乡

暮色幽寒山路远，

归来犬吠风凄。

哪堪破屋蔽尘魑。

嗟余勤洒扫，

久暂乃身栖。

夜理愁丝千万绪，

平明奋起无悲。

复当心海静澄时。

倦抽菸一裹，

凝目似忘机。

江城子·丙辰雪中行

凝眸回首冻云间，

野飞绵，

岭铺氊。

孰料此行，

争似命途难？　

挪足悬心羊道滑，

风割面，

泪潸潸。

去休春雪舞巴山！

近三年，

犯星躔。

谁问前程？

肠断奈何天。

咽泪吟歌终自勉：

无退路，

向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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