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西山村,最出名的就是芝麻和村长了。村长出名因为是村长,而芝麻呢,出名却是因为他生就的一副憨态,说话吞吞吐吐,一看就没个利索样儿,吹起牛来却没个普儿。在大伙面前,芝麻不止上一次的说,他舅家的一个表兄在市里当了部长,他姑家的一个表弟在县里当了主任……好象那些当官的都和他挨上了亲戚。一开始还有人半信半疑,可后来并不见哪个当官的亲戚和他往来,人们知道上了当,就骂他:瞧他芝麻的熊样儿,尽往自己的屁股脸上贴黄金!
芝麻是个苦命人。十四岁那年腊月,父亲死在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批斗会上。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又过几年,母亲又病死了,就留下他一个人过日月。他家是小地主,那些年,地主的日子不好过。
芝麻三十多岁了,还没能讨上老婆,他甚至想,这辈子不可能讨上老婆了。说来也巧,那年秋天,一个人贩子找到他,让他花三百元钱,便给他领来一个外省的女子。那女子长的还真水灵。村上人都说,饭虽晚但就是做的好,憨人还真有个憨福气。就这样,有了女人,芝麻总算过成了一个人家。
女人是个好女人,吃惯苦的人,很会过日子,对芝麻一心一意。然而因为女人没带介绍信,一开始,村长也说分给口粮的,可是村长夜里去过芝麻家几次。后来就又变了卦了,又说得按政策办事,硬是卡了口粮。这样,一个人的口粮两个人吃,不够就去地里拔野菜。真到分责任田那年,村民们都说该给芝麻家分足地了,村长才算松了口。
他们想要一个孩子,也努力了,可就是生不出来。芝麻倒没什么,女人却难过的不得了,哭着埋怨自己:“我枉做了一回女人,我咋这么没用呢……”后来,女人又得了一种怪病,腹痛、胸闷,发作起来哭天叫地。吃了药,轻了,可不多久又旧病复发。吃了不少的药,就是除不去根。农村的收入本来就少的可怜,一年到头泡在地里,除去化肥、农药,也就没什么余剩了。再加上一个药篓子,在西山村,芝麻家可是出了名的特困户。贫困就注定了一个人的卑微。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要嘴没嘴,要腿没腿,办不了事情又无银钱借取,亲近这样的人能图他个啥?没啥可图的人是没谁愿意亲近的。芝麻就生活在这种没人亲近的圈子里。没人亲近拉倒,芝麻自有芝麻的活法,人场里吹大牛,一个人哼小曲儿,看上去快快活活,仿佛再没谁比他活得更自在逍遥了。
唯一让芝麻烦恼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的是和村长做隔墙邻居。一墙之隔,两种天地,村长家总是门庭若市,花天酒地,有时到后半夜了,划拳的吆喝声还不停歇。而芝麻家冷冷清清,如同霜打一般。村长从他门前走过,嘴里衔着烟卷子,悠哉游哉,从不正眼看他,更不用说敬烟请喝了。这时候,芝麻就有一种失落感。心想,妈的,有一天我也能像村长那样活着,该多好呀!又想到这辈子不可能象村长那样活人了,芝麻就懊恼,狠下决心,有朝一日发了财,一定把房子盖到别的地方住,使得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
芝麻和村长,就仿佛一对天生的敌人。芝麻不明白,这些年来和村长碰来撞去,为什么吃亏的总是自己呢?每想到这些,芝麻就一阵的难受。可芝麻很快又笑了,芝麻是乐观的,他想,也许下辈子我就要做村长了,而村长就只有做芝麻了……这不就扯平了嘛!
2
进入冬月,种上小麦,农田里就没什么要紧的活了。这时候,村发们才有机会聚在一起,往村头的屋墙上一靠,一边晒太阳,一边没边没际的看些话说,这些自然也成了芝麻吹牛的好场地。
人们说,如今这年头真叫人没办法,外出打工总被人欺骗,闲在家里又搞不到钱,困在这西山村,真把人活活憋闷死!议论一阵后,大家都沉默了。
忽然,芝麻站起来说:“老子要是当了村长,保准会干出一个样子来。”
叫黑豆的年轻后生狠狠地瞪了芝麻一眼:“说话可不能像拉屙屎那样不干净!你是谁的老子,小心揍你!”
芝麻嘿嘿笑着说:“知错还不行吗?我只能给我儿子当老子,还敢给哪个当?”
惹得大家一阵哄笑。黑豆说:“你的儿子在哪儿?”
“在裤裆里不行吗?”芝麻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惹起一阵笑声。
皂角叔问芝麻:“你要当村长了,又能怎样?”
芝麻又来了精神,挥舞着手说:“我要当村长呀,第一得把坏了的水渠修整好,第二得往山上多修几条路通人拉车,免得收庄稼总得用肩挑,第三……那就是去镇上开会不吃桌喝酒,少给群众摊派了!”
在场的人听芝麻这样说,起哄说芝麻了不起,说不准有一天真能当上村长呢,话中却含着嘲讽的意味。
“你小子讲话可得有分寸呀!”皂角叔眯起眼睛说,“芝麻你真的能当村长?你当村长了,村长当什么?”
“我是胡说八道,”芝麻点头哈腰的说,“真的是胡说八道,看那尿泡里的人影儿,也做不了村长的!”
这本来是闲瑕无聊的调侃,以前芝麻也常这样胡言乱语的。可这一次却惹祸了。不知哪个舔沟子的家伙,竟添油加醋地把芝麻的话传进了村长的耳朵里。说芝麻在大庭广众之下攻击诬蔑村长,大有夺权的意图。以前村长也曾听到过这些话,都没放在心上。村长比芝麻大几岁。论辈份,村长还得尊称芝麻“叔叔”呢。说起来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人,谁有多深的水都知晓的。村长想,就他芝麻那驴样儿,由他去了,也就是踢两脚的本领。大不必考虑他篡权作浪。可如今就不一样了。村长五十多岁,从二十几岁当干部,从小队长到村长,经过多少运动,没谁记得了清楚了。然而村长还是村长。干部当到这份上,真的很了不起了。人一到日落黄昏,自知大势已去,心胸就变得狭窄了,有意无意的戏说有时也会在心中此发出恐慌。所以当村长听说芝麻的“野心”后,就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骂到:你芝麻算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低了一辈子的头,如今还真要造反了!我能在西山村站稳脚根到现在,也不是好玩的。别以为单干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不服气就往后瞧,看我怎样专你的“政”……
的确,在芝麻看来,时下真的太自由了。不违法不乱纪,该缴粮就缴,该纳税就纳,做个国家的好良民,没有哪个可以随便怎么样,村长怎么了:只要不犯条儿,量他没办法!
不久,村长决定,西山村搞农田改造工程。尽管村民们感到村长的决定太突然,太意外,还都乐意接受的。因为这毕竟是为大家做好事儿。即然是好事儿,就是哪个不愿意干,也不敢出来顶撞。这样,全村人很快就投入到挖土填壑的工程中。多年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了,尽管很累,人们还是夸村长英明决策,为西山村的百姓造了大福。
挖土方是有任务的,谁分多少,村长随便拿尺一量就知道。当天任务当天完成,要是扯了尾巴,就罚小麦五十斤。农发把粮食看得重,所以宁愿起早贪黑多吃些苦,也不愿罚小麦的。
芝麻干活向来卖力气。然而这回他总是落在别人后头。都早早地干完收工了,唯有芝麻的活干不完不敢回家。芝麻心里有数,村长有意欺负他,分给他的任务比别人多。然而芝麻还是明白一些事理的,这时候,就是长一身的嘴巴也不能跟村长论理,人家是为工作,你不就是出把力嘛,闹腾起来肯定派你没理。冬天的天很冷,为了不受罚,芝麻可使出了吃奶的劲头,赤luo着背,挥镐掘土,像过夏天一样,汗水从从肌肤密密麻麻的渗出来。
几天以后,芝麻确实吃不消了,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疼痛难忍。眼看着就要挨上罚。看样样子不向村长低头认罪是不行了。其实芝麻还蒙在鼓里,不知哪里冒犯了村长,他只想着,村长有几年没这样玩他了,如今想玩一玩,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即然认罪,就得给自己找些罪名,芝麻想来想去,就想起了那日在村头的几句胡言乱语。
黄昏的时候,工地上就留下芝麻和村长了;芝麻在掘土,村长在一旁悠悠地抽烟卷,脸上挂着得意的阴笑。突然,芝麻掂着铁镐朝村长走来,吓得村长瞪大眼睛,心惊胆战,结结巴巴的说:“你……你……要行凶呀?”芝麻到村长跟前坐下。“村长……莫怕、莫怕。我是来给你认错的。”芝麻的声音很低。村长这才又恢复了神气,卖着官子说:“认啥错呢?”芝麻说:“我这人你是知道的,爱在人场里瞎放屁。村长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好不好?真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村长拉着长腔说:“你我之间一向都是不错的嘛!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西山村,还有哪个住的比我们近?我一向很爱邻里关系的。”芝麻感激的望着村长:“那就是说……我不再挨罚了?”村长并不答复,不热不冷的说:“芝麻呀,一个村里总得有个规矩,即然是规矩就得有人遵守。你也是个明白人……”芝麻急了,打断村长的话说:“西山村的事儿,是你村长说了算。村长,我真的不能挨罚。要不……我这就纵你跪下了……”芝麻就要跪下,被村长一把拉住,村长说:“即然你也说西山村的事儿我说了算,芝麻,我就说一句,不罚你了。哈哈哈!”一阵大笑,在黄昏里传出很远。
芝麻的眼里汪满了泪花……
3
农田改造工程的实施给村长带来了极高的声誉。在村民的心中,村长一下子成了务实为民的好干部。村长当然也高兴了,他实在不曾想到,这次别有用心的举措竟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反响,更深地巩固了他在百姓中的地位。多年不曾闪光的星星又大放异彩,村长仿佛又回到那春风得意的岁月,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年,走在路上,也不忘哼起路戏来。而芝麻通过这次教训,像换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了。芝麻终于明白一个理儿:即然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安分守已做胳膊好了。大权在人家手里,你的命运也在人家手里。松松手,你过去,紧紧手,你就过不去。除了气恼又能怎样?你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芝麻呀!
出人意料的是,几个月后,沉默的芝麻突然时来运转了!说的是翌年五月的一天,因为老婆病重得买药,借了一个村子也没借到钱。没办法,芝麻只有装袋麦子去镇上卖了。十来里山路,途中不得不走走歇歇。到镇上办完事,天就快晌午了。卖粮的钱也买药用完了。芝麻是又渴又饿又累。可又没钱买吃的。后来,他见到一个大院,就钻进去,在水龙头上急急的喝水,这时,被一个人看到了,叫他到屋里去,芝麻以为喝了人家的水,也没打招呼,肯定要挨训的。战战兢兢地来到那屋门口,却不敢进去,等着那人训斥。看芝麻这样,那人笑了,说水喝多了要生病的,让他进屋坐下,给他倒了茶,又递了烟,还为他开了电风扇。芝麻从没受过这般的款待,便受宠若惊的瞪大眼睛,身子颤颤的,不知说什么感谢的话。接着,那人又挨近他坐下,像亲兄弟一样,问他住的房子怎么样,打的粮食可否够吃……生活的细枝末结,问得详细彻底。芝麻却像丢了魂,只会满口“好啊、好啊”,别的什么也不会说。
芝麻离开那屋,走在回家的路上,品咂着刚才的一切,如同做梦一般,而分明的光天化日,哪来的梦!芝麻后悔,遇到了这么好的人,连人家的姓名也没问,甚至连面孔模样也没记下,日后到了门口,怎好让口水喝!想到这里,芝麻就怨恨起自己来,芝麻呀芝麻,别人欺你对不起你,你嚼嚼咽下了,如今遇到了好人,也不知报答……你呀你,还算是个人嘛!
这天傍晚,芝麻并没想到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就在他为老婆煎药的当口,村长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望着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叔”,慈眉善眼的样子。芝麻以为又做梦了。傻傻的盯住村长,脸皮搐动,他怕是村长又找他算什么旧帐来着。芝麻慢慢的站起来,结巴地说:“村长……我……我可没说你的坏话呀!”
这时候,村长又甜甜地唤一声“叔”,递过一支烟卷子。
“我知道你不会说什么的。”村长说:“不好的都是我……今晚,去我家坐会好吗?”村长忽然低声下气的样儿。
芝麻胡乱点着头,村长就走了出去。芝麻松了口气,但心里并不轻松,他思前想后,却想不出哪儿又得罪了村长。老天爷呀,如今我安分守已过日子,生怕惹事生非,为什么事非偏往我的头上落:我想不通呀……
晚饭后,芝麻坐在屋里抽了一会旱烟袋,提心吊胆,总想着见到村长没什么好果子吃,就怕得很。可又不能不去。一狠心站起来,去了村长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算盘在人家手里,想怎么拨打,由他去好了!芝麻这样想。
芝麻刚在村长家门口站定,村长就看到了,忙站起来,像迎接贵宾一般,上前拉着芝麻的手,把他引入上坐。倒茶、敬茶,又拿酒放在桌上。村长客气地说:“叔,喝茶。”芝麻就喝了一口茶。村长说:“叔,抽烟。”芝麻手中的烟还长,村长又递了过来,芝麻抽不及就往耳根上夹。村长说:“叔,喝酒。”斟满一杯,恭敬地递了过来,芝麻脖子一仰,烈酒下肚,张大嘴巴,浑身火辣辣的热。
村长说:“叔,我知道你过去说的那些不是假话,你是有做官的亲戚,很能行的。”
芝麻说:“都是我不好,爱吹牛,其实,压根就没那事。”
“有就是有的,想瞒也瞒不住。”村长说,“没有瞎说,别人也不会信的。”
“反正我没那样中用的亲戚。”芝麻说。
村长笑笑,问:“今天你去镇上书记那里有啥事儿?”
芝麻摇头:“没……我没去书记那里!我怎么可能认识书记呢?”
“别瞒我了,叔。”村长说,“今天我也在镇政府了,在门外什么都看到了,书记对你那亲热样儿,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关系。”
“啊……我想起来了!”芝麻顿然想起了在那个大院里喝自来水遇到好人的事情。
村长抢着说:“村里有啥问题,不用到镇上找书记反映嘛!”
芝麻急了,连连摇头:“村长别多心,我不是反映问题的。你把咱们村搞的不错的,就说那农田改造,村里人还都夸你呀!我去书记那里……噢,是书记请我去的。”
村长哈哈笑了,说:“我猜定是书记请你的……看,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接下来村长就和芝麻喝起了酒,一直喝到来夜,两个人差不多都烂醉了。
村长摇着身子,眼圈红红的,仿佛有泪水流出,望着芝麻,愧疚地喃喃:“叔……叔……这些年来,我不该……真的对不起了。”
芝麻的舌头也僵硬了,含糊不清地说:“没事……没事!前些年我是地主,政策要专地主的政,不怪你!后来……你想搞我老婆,我不也打了你的耳光嘛!”
“都怪我不是人!”村长拉着芝麻的手。低低的抽泣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4
村长请芝麻喝酒的事,很快在西山庄村传开。村长是被人请的人,可从没请哪个喝过酒,如今破天荒请了芝麻,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了。接下来又传出,芝麻以前说的那些话可不是吹大牛,他城里的确有几个做官的亲戚,镇上亲调来的书记就是他的亲戚呢!当村长的那样抬举芝麻,别的当然就更不敢怠慢了。芝麻的身份从此改变。人们见到芝麻,又敬烟,又说讨好的话。就连一向作贱的黑豆,也特地买来了好烟好酒,说是找芝麻赔不是的。皂角叔也来了,说他去年不该给村长翻弄瞎话,也实在想不到村长会给他那样的小鞋穿,对不起了,千万可别记心上呀!面对这些,芝麻显得无措的样子,唯唯诺诺低声说道:“你们这样抬举我,只可怜我太没本事,不能为大伙办好事;我早就想到的,咱们村的人,心低压根都是好的……”
芝麻的谨小慎微,别人却以为他如今成了人物头儿,有意摆起架子,拉远距离,生怕招惹麻烦。越是这样,人们就越发不也轻看芝麻,有用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的着的,万万得罪不得。张家的娃娃要娶亲,前一天就请芝麻到场,吃饱喝足,等到迎亲的一天,少不了又要作陪;王家的女孩子出嫁,芝麻一样请去送亲,还被东家指做“带队的”。总之,在西山村,芝麻千真万确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就是如今的村长,和芝麻比起来,也逊色多了。村里有了什么事情,村长也要和芝麻商量的;芝麻说的话,村长像听圣旨一样,搞得芝麻很不好意思。农忙的时候,都一样忙的。芝麻因为老婆干不成活,以前总落在别人后头。如今却不一样了,村发们宁肯放下自己的活不干,也要来邦芝麻一把所以别人的田地荒芜的牛嘴一般,而芝麻的田地却似猫舔一样的干净。有事儿没事儿,芝麻就到镇上走走。每次回来,都被围在中间,人们试图从他嘴里打探一些政策性的“小道消息”。芝麻说“没什么!没什么!”人们却不信,都说书记一定什么话都肯给他讲的,只是他不愿“泄密”罢了!
冬月,村里又搞农田改造,西山村的人都分了任务,唯独没有芝麻的。村发们不但没有说不公平,还为芝麻开脱说,这种活原本就不是芝麻干的。
芝麻受到了这样的优侍,感到很不安。他照样每天去工地上,因为没有他的任务,看哪个落后了,他就帮哪个干,每次都坚持到收工的时候。其实也没少出力气。
村民们议论:看人家芝麻,真是了不起呀!明明不干也行的,还要和百姓们一样干。如今这年头,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见了!
不久,又传出这样的新闻,说什么村长去年农田改造,全是冲着芝麻出气的。而今年,村长本来说不搞的,可芝麻说是为大家做好事,非搞不可!所以这功劳,没有村长的,都是芝麻的。
芝麻患了感冒,这本来不算什么病的。乡亲们可当回事了,人来人往,有的送来了鸡蛋,有的送来的礼品,算起来不隔人家的。床前的礼品堆成堆儿。
尤其是皂角叔,一天总要来看芝麻几次,坐在床边,把手放在芝麻的额头上,一边说些为芝麻过去鸣不平的话。说到村长,皂角叔就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儿,他说:“村长就不是个好东西!去年搞农田改造,他就是为了整你才决定的,我摸底很很呢!芝麻呀,我得给你个清白,把这事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知道!”
芝麻说:“都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
“那才不行呢!”皂角叔说,“村长可风光了这么多年,也该夹尾巴了。换了你芝麻当村长,上头有人,下边支持,可比他村长强多了!”
芝麻看着皂角叔,不知说什么好,心里酸楚楚的。人啊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俗话说,墙倒众人推,我芝麻北时那会儿,不是都想把我踩在脚底下吗?如今我……我真的不认识镇上的书记,也没有做官的亲戚!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我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命运?
芝麻想着自己有一天被人唾弃的结局,感到可怕极了。我会没命的,会没命的!纸终究包不住火,说不准明天,后天……我就要原形毕露了。芝麻想着,想着,泪水就流到脸上去了……
5
许多天以来,村长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走起路来,低垂下头,步子放得缓慢,仿佛有千斤的石头在心尖压住。在村民们心中,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拇指头”,有的见他,还打个招呼,明显没了昔日的热情,有的干脆连招呼也不打。过去,他仿佛就是村子的舵手,无论他在哪里,身边总围着一圈的人,欣赏“人精”,一般听他高谈阔论,发表高见;即便他说错了什么,听的人也装作无知的样子,从不和他争执。而如今,那里明明站着许多的人,热热闹闹的谈着什么,他刚靠近,人们便立马散开像避瘟神一样避他。村长的心不要碎了,他低声喃喃:“看来……我的气数真的要完了!”
村长终于病倒了,不发烧,不头痛,只是感到心慌的要命,像堵住什么东西,吃不下饭。夜里做恶梦,好多的人,怪模怪样,站在他的床前,口口声声说他欠了他们什么,如今要讨要的。过会儿,他终于明白了,原来那都是本村的人。村长说:“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是干过不少昧良心的事,有些你们早知道的,可你们从没和我理论过,我也就以为没什么过头了……”他想多解释一些,那些人却不愿听了,一齐朝他扑去,要撕吃他的样子……
醒来是梦,村长稍稍有些安慰。然而隔墙芝麻家的喝酒行令的喧闹声传来,村长的心又揪起来了。昔日他家的繁华,如今原封不动地移转到芝麻家去了,他怎受得了?捂紧耳朵不听,那声音硬往耳朵里钻。他想到了逃避,就像当初芝麻想逃避他那样,然而是实在逃避不成的。芝麻家的喧闹一阵高过一阵,仿佛有意折磨他。他只得用被子蒙了头,在被子底下悄悄的啜泣,伤心得要死的样子……
第二天,芝麻来到村长家,听说村长病了,特意过来看望,手里还提着礼品。村长望着芝麻,半天无语。芝麻说:“有病,好好养病,别想太多的烦心事。”村长拉紧芝麻的手,流着泪水说:“我害你害得最狠,可你又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叫我难受呀!”
芝麻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低声说:“如今这个样子,知道你心里苦……我怕……有一天我也这样……”芝麻说到这里,就有些哽咽了,他怕再哭出声来,扭头走了。
不久,西山村选举,芝麻就当选了村长。而老村长在不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便寂寞的离开了人世。对于老村长的死,村民们倒没什么振动,唯有芝麻沉痛万分。埋完老村长,埋葬的人都走了,芝麻还站在老村长坟前,木头人一般,泪流满面,呓语似的说着些什么。对于芝麻这举动,人们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人们实在记不得,老村长除了整治他,还给过他什么好处。换了别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呀,害过自己的人遭了报应,还有什么伤悲的?以后的道路上少了一块绊脚的石头,走起来不是更放心吗?芝麻呀,老村长一死,你应该当成自己的福份才对!
芝麻如今可是西山村堂堂正正的村长了。然而芝麻的心事却一天重似一天,忧忧郁郁,愁眉不展,像有了丧家事似的。这就更让人糊涂了,穷困时被人踩在脚下,还乐观观过日子,如今大权在手,人缘四通,却又这般忧心忡忡……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皂角叔对芝麻说:“村长,我记得的,你说过,要当了村长,就往山上多修几条路通人拉车,免得收庄稼总是用肩头挑,还要修那烂了的水渠……如今该相传干了吧?”
芝麻挨近皂角叔,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皂角叔,我知道你快嘴。我不能这么蒙在家。我过去只是爱乱说,实在没什么本事。我不认识镇上的书记,也真的没有做官的亲戚……都因为老村长他……反正我不配做村长的。”
皂角叔哈哈大笑:“村长,就这话你也让我去宣传?你可别试探我了。我知道你能行的。西山村,你不当村长,还有哪个当?你是村长,村子就是你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
芝麻无奈的摇摇头。
又过了几个月。芝麻的情绪越来越低落。这天一早,有人突然发现芝麻在村后的一棵弯柿树上吊着,身子僵硬,舌头伸出很长,像他生前扮鬼脸的样子。
村民们为芝麻的死感到悲痛,悲痛之余,都骂老村长不该做恶鬼拖去芝麻,活着时欺负人家,死了还不放过人家……
本文已被编辑[寂寞的阴天]于2006-8-4 16:17:3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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