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七里店看守所故事之二
零距离接触女死囚
12月6日,在征得有关部门与当事人同意的前提下,我们第二次走进平凉市七里店看守所,接触到了一个让人不敢想像的残忍而真实的故事。
一个只有二年级文化程度的33岁的农村妇女,投毒杀害两名年龄加起来只有7岁的孩子,两个孩子是她的亲亲的侄子、侄女。
女死囚张榆(化名),平凉市崆峒区索罗乡人,故事的主角。
张榆的人生大事年表
1989年年底嫁至索罗,其夫党熔(化名),公公婆婆健在,小叔党强(化名)15岁;家境凄惨,几只坑窑而已。
1990年4月张榆婆母去世。
1991-1994年间,党熔携党强外出打工,张榆伺候老公公,支撑家事。
1995年全家全力盖新房为党强娶亲,弟媳妇杜平(化名)。从此,张榆和杜平与老公公矛盾频繁。
1998年,张榆与杜平和老公公无法共处,随党熔去山西打工。
2000年张榆、党熔返乡再建新居,党氏兄弟正式分家。老公公随党强生活。
2001年张榆支持党强考驾照,购车在平凉跑出租。
2002年党强卖车并离家。其间与张榆夫妻关系愈加紧张。
2003年9月30日,在山西打工的党熔打电话至邻居家,请老父接电话未叫张榆。
2003年10月1日,张榆将毒鼠强掺入糖水喂给来家里玩的杜平之子党鑫(2岁),杜平之女党淼(5岁)。
2003年10月1日,党鑫、党淼抢救无效死亡,张榆被平凉市公安局刑事拘留。
2003年11月5日张榆被逮捕。
2004年5月28日甘肃省平凉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2004)平中刑初字第12号”刑事判决,张榆以故意杀罪被判处死刑。
2004年8月20日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2004)甘刑一终字第271号”判决书,撤消甘肃省平凉市中级人民法院(2004)平中刑初字第12号刑事判决对张榆的处刑部分,以故意杀人罪改判被告人张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的人生大事年表,跟其它万万千千的农村妇女一样,她吃苦耐劳,要强,不甘村民之后,死爱面子。如果她的生命里没有2003年10月1日这一天,相信她也会跟其它万万千千的农村妇女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夫教子,安然一生。但,正因为她的生命里有了2003年10月1日这一天,才有了与我们在看守所里长达四小时的一场对话。在这场对话中,记者尽可能原封不动地用张榆的原话,必要时在括号里描述性的注释她当时的种种情绪,这样更有助于读者明白张榆这个人,明白这样的心态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随时都可能有,明白关键处只一念,一念之差,一生皆输。
要强农妇阶下囚
记者:改判了,你高兴吗?
张榆:高兴,总算有个希望。只是这刑期长得没尽头的,咋个过完哪。(一抹笑痕很快消失,一声长长的叹息拖出哭腔。)
记者:当时遇到什么事刺激你,会给那么年幼的两个孩子吃那种东西?
张榆:(张榆久久、久久地沉默。乘这间隙,记者细细打量离得如此之近的张榆,这也是记者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刑犯,她上身穿黑色仿皮夹克,下着一条略微反白的牛仔裤,都很合体,脚上是一双厚底牛皮皮鞋,齐耳短发,人显得很精干。)我真是后悔死了,当时真是糊里糊涂的,当时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后果。
记者:尤其是农村家庭,妯娌之间因家务琐事闹矛盾的不在少数,你们之间的矛盾似乎更多一些?
张榆:(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她内心的一些什么东西,这之后,她几乎是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而且涕泪交加,带着手铐的手里攥着一团纸巾,时不时去擦。)他们欺负我,我老公公和我弟媳妇,他们合伙欺负我。我刚结婚时党熔家太穷了,什么也没有,就几只快塌了的地坑窑。我想把日子过得比别人家好,就支持党熔带着党强一块儿去打工挣钱,我在家伺候老公公,做所有家务,农活。吃了多少苦,村里人见了我谁不翘大拇指?好不容易挣上钱了,赶紧张罗着盖房子,给党强娶媳妇。我给党熔说,等给弟弟把媳妇娶了,我带着弟媳妇在家干活,你们弟兄俩在外面给咱挣钱,咱的日子肯定比谁都过的好咱们也给人争口气。谁知道把她娶进门了,啥活不干吧却跟老公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怀孩子时吐得几天没法儿吃饭,人睡在坑上下不来,他们连我的门都没进过,天天做好饭了只管俩人吃,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只有我养的那个狗娃子费老大劲天天爬到我头边,一遍遍舔我,人活的凄惶得很。自打我进了党家门,老公公的尿盆子我天天早上倒,内衣、外衣我给洗,天天早上给打两个鸡蛋,就连后来分家了,我也把鸡蛋做好叫我孩子给送去,村里还有那家媳妇像我这样啊?他们谁都不记我的情,合起伙来欺负我,整天指着鸡骂我,指着狗骂我,指着孩子们骂我。党熔又不在,我活得这叫啥人呀!(张榆泪流满面,数次噎得说不出话。看得出来,虽铸成大错被判了死刑,但长久以来她心里积淀的怨气与委屈一丁点也没有减少。)
记者:依你看,你弟媳妇是怎样一个人?
张榆:长得还可以,就是不干活。旁人都觉着她不大爱说话,文里文气的。谁又知道偏就是背后挑事非、表面装好人。很多事都是她挑拨老公公,让他出面得罪人,她装好人。为了把她娶进门,我费的那心,遭的那罪,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的心咋就那么硬。(判决书上的一段话:法院认为,被告人张榆心胸狭隘,对妯娌之间平时生活琐事不能正确对待,以给年龄幼小的侄女、侄子喂毒药的方式,达到吓唬弟媳之目的,造成二被害人中毒死亡,其行为确已构成故意杀人罪。)
贤妻良母独咽苦
记者:这些事你丈夫知道吗?他对你怎么样?
张榆:我把这些事打电话给党熔说了,他从山西回来,都好些事看在眼里,对我说你没法子在家里呆了,我带你走。等我们挣了钱,再盖更好的房子,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你就在家里带孩子。就这样,我跟党熔在外面打了两年工。2000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漂亮极了,我们开了商店。党熔说他受够了在外面漂泊的日子,不想再出去了。我劝他去学开车,花了六千元给他考了驾照,又花了四万多买了车,他开始在城里(平凉)跑出租。有一次他说跑出租太累了,我劝慰他说咱就当花四万元给你买个工作,你悠着干,能挣多少就挣多少,就是一天挣几块钱,家里也不少你吃,也不少你穿,咱日子能过得去。你吃好住好比啥都好。党熔跑车那两年,住在玄鹤宾馆,吃饭时下馆子挑他爱吃的。可是后来,老公公掺和的越来越多,党熔对我越来越不好。头一年,他跑车给家里给了近一万元呢,后来老公公把钱全要去了,第二年只给了不到两千,老公公在党熔跟前指责我,说你在外面累死累活,张榆娘母子穿得鲜鲜亮亮的闲晃,二三月里花钱买着吃西红柿,不亏先人吗?党熔回家看见我干活,刚想下手帮忙,老公公就来把人喊走,当着我面就说他儿在外够辛苦,回家还要给你干活?凭得啥?就连我自己的孩子,老公公也不放过,每到放学,孩子刚进门,他就赶忙叫走,不让孩子跟我呆一块。我们两口子有一丁点事,老公公就来把党熔叫去睡在他那里,不让回家。后来,党熔也慢慢地对我不好了,张口就骂,抬手就打。2002年老公公撺掇地让党熔把车卖了,撺掇地让党熔一次次打我。腊月二十八那天,党熔又找碴打我,我求他打了,求他看在这么多年夫妻的份上,看在我对他那么好的份上,别打我了。谁知道党熔怒骂:“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犯贱。我家好,你就是要赖在我家不走,不走我就打你,往死里打,看你走不走?”我没有办法,只好回娘家哥哥那,大年三十,别人劝党熔来叫我回家过年,老公公死活不让叫,党熔也没来叫。下着大雪,人家都在过年,我没地方去(农村习俗,出嫁的女儿不在娘家过年),最后只好冒着雪去我姐姐家。 (张榆说起这些事,眼泪不停地流,泪里渗着浓浓地恨。)
记者:那后来你怎么又回家了呢?
张榆:我在亲戚家凑合到2003年3月份,我弟弟说不行就起诉离婚,党熔就这样把你赶出来咋都说不过去。可我两个哥哥说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回去好好过日子。他们背着我给党熔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回家,后来党熔来接我,我以为是他自己后悔了,就跟他回去了。
委屈求全怨添怨
记者:当时要是按你弟弟的办法,跟党熔离婚,你愿意吗?
张榆:不,肯定不愿意。我真的爱我的那个家,那一砖一瓦都是我苦心建起来的,再说我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儿子13岁,女儿才9岁。我怎么舍得?(这个问题,张榆回答的很快,是不加思索的答案。)
记者:你3月份回家以后,张榆对你好些了吗?
张榆:没有,到7月份,他就打了我三次,有事出门从来不跟我打招呼,他的事老公公、杜平都知道,就是我不知道。有时候人家问我党熔最近在干啥,我说我不知道,村里人都笑话我。那时候党熔经常在外面,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是睡在他爸那里。4月份的时候听人说在平凉城里见过党熔,似乎是给别人跑车,经常看见党熔不是去麻将馆,就是进棋牌室,或者下馆子。再后来有人说党熔去了山西,可我根本就不知道。(张榆说的这些,表情有些寂寞无奈,可却找不到对党熔的恨意。)
记者:这几个月以来,你跟杜平有没有大吵大闹过?或者闹过一些小矛盾?
张榆: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怕村里人笑话。但是老公公跟弟媳妇还是经常欺负我。那时候老公公撺掇地让党熔把我养的两头牛给买了,我没有牲口碾场(此专指将碾麦场上的浮土砸瓷实的过程),只好跟孩子拉着石碾子一遍遍地碾,好不容易碾好了,下雨时老公公跟弟媳妇为了收房檐上淌下来的水,从我碾好的场正中间给挖了一条水沟,我啥也没说,雨停了以后跟孩子又填了;第二次我们刚碾好,他们又挖了,我啥也没说,带着孩子又给填了。种庄稼时,他们将我下过种子的地又耕成他们的,重新下种(农村常见的现象:庄稼地相邻的两家为地畔子相争。)我也啥都没说。(说这些话时,张榆少有的平静,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种种小矛盾积压聚集,极度压抑之后报复的酝酿过程。)
记者:10月1日前几天,你跟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张榆:没有。(张榆沉默了很长时间,手不住地抖。)就是他们指着孩子骂我,说一辈子都不会再求我帮衬什么事,刚好我儿子回来说他爸爸给那边来电话了。(提起这个话题,张榆的声音冷了下来,先前的激动与泪水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
狭隘泄愤害两命
记者:两个孩子经常到你家来玩吗?
张榆:嗯,经常在我家吃饭,玩耍。我特别喜欢鑫鑫、淼淼,他们出生时是我一手伺候的,他们的名字也是我娶的,他们穿得小衣服很多都是我准备的。
记者:你怎么忍心把毒鼠强给他们喝?那么小的孩子,那么苦,你怎么让他们喝下去的?
张榆:(长时间的沉默)不大记得了。我当时糊里糊涂的,只知道碗柜上有一包像头疼粉一样的白面面子。我就想吓唬吓唬老公公和弟媳妇,他们刚刚骂说一辈子不求我,我就是不服气,我让孩子肚子疼,看你们求不求我?人一辈子哪有不求人的,对这个家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这个不求我,那个不求我!我进党家门时弟弟才15岁,洗衣服做饭盖房子娶媳妇,我费了多少心把他们安顿好了,我自己才又苦挣苦熬盖房子,凭什么现在张口就是不求我?孩子吃了以后肚子疼,看你求不求我,你骂说一辈子不求我,可有事儿时你一求我,我就帮忙。我要让你瞧瞧,你们老欺负我,可求到我头上,我还是帮你。可谁知道会出这种事?(说这些话时张榆显得很慎重。为什么用慎重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表情,我自己也说不清,但这是当时非常真实的感觉。)
记者:孩子出事了,你送他们去医院的目的达成了,可你想到过这两个孩子从此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张榆:没有,没有!后来在医院时来了几个人(警察)将我带走了,再后来他们说孩子没了,我不信,我认为他们在哄我,这不可能。到现在我都不大信孩子真的就没了。(张榆的眼泪真实地诉说着她的后悔,可无论多少泪都无法换回两个鲜活的小生命。)
往昔遗恨今朝有爱
记者:你现在还恨他们吗?老公公?弟媳妇?党熔?
张榆:我还是恨老公公,大部分事在他身上,他是罪魁祸首。人都说老人是遮风挡雨的,可他这当老人的,搅得儿子家破人亡。其他人,我不恨。
记者:听得出来,你还是很在意党熔,如果他现在跟你提出离婚,你同意吗?
张榆:如果他提出来了,我一定把字签了,他现在也挺不容易的。要照顾他爸,要照顾我的俩孩子,该有个人照顾他。我没话说,是我对不起他。为了替我赎罪,他星期五来看我时给我说了,他已给党强在泾川盖了房子,开了商店,他们搬到新的地方去过他们的日子了。我很感谢党熔。
记者:没有自由的日子,你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张榆:说来也怪,以前在外面时,活得没意思极了,一点儿活下去的心都没有。犯了那么大错,进来了,可进来以后有很多事都一下子就想通了,反而觉得活得有希望了(张榆出乎意料地笑了,而且是那种很爽朗的笑声)。尤其是有个什么想法,还可以跟范管教说说,范管教每天进来跟我们说会儿话,大家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要是一天没见,心里还真想她。我们都说范管教是我们的观音菩萨,能让我们看到活着的希望。
范管教:有一次女犯们开玩笑说咱们号室里走了好几个,要是再来个女的就好了,大家还可以说说话,张榆马上就跟她们说:“不要盼着让女同胞再进来了,我一时糊涂,咋能让别人再犯糊涂?”
记者:你说话有时候不太像不识字的农村妇女?
张榆:这都要感谢管教们,我以前笨得很,进来以后管教们教给我很多东西。他们教我法律知识,其中许多案例和我的情况特别相近,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解决这样的问题有那么多正当的方法,而我却害了自己害了亲人。
记者:采访也快结束了,你最想给谁带点话?
张榆:我最想给党熔说,请他振作起来,把孩子带好。出了这事后,我娘家哥哥、弟弟、姐姐也费了不少心,我心里都记着却没法回报他们,假如有机会出去,我一定好好报答他们。
记者:这整个事件里,你觉得你最对不起的是谁?
张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儿子和女儿,他们突然不见了自己的妈妈,心里一定会很难受,别人也不知怎么看他们。我心里疼得很。还有,我也对不起党强和弟媳妇,可是事已至此,我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了,我只能说我对不起他们。
记者:在我们临走之前,你还有什么最想说的话吗?
张榆:有。(大约两分钟的沉默)愿天下所有的妻子、母亲珍惜生命,爱护生命,别再让悲剧发生,悔恨的泪水无法洗去罪行的事实。(当我一个字都没有改动地记下这些话时,心里非常震惊,只有二年级程度的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里面含着多少沉甸甸的忏悔?又含了多少管教们的心血?)
至此,整个采访结束了,走出七里店看守所,走上喧嚣的街头。脑子里却清晰印着张榆的姿容。欲念的收敛,表情的平静,忏悔的专心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一念之差,她将一生都沥受着铁窗内反复的淘洗。可是,相比大街上太多太多焦虑的、迷惘的、嫉妒的脸,此刻的她反倒显得“干净”了些。人难道总要等争到什么也不剩才知道珍惜生命珍惜生活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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