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地,我微笑着流泪。
我重复着我的孤独,我的骄傲。
我只是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
但像鹰一样俯冲,注定死亡。”
他趴在桌上,头深深地埋进手臂里,就像鸵鸟,把头埋进沙里。案台上摊开着他的日记。窗外吹来一阵一阵的风,三月的风,却还是冷嗖嗖的。头脑里天昏地转,桌子随着身子一齐抽动。耳朵里是嘈杂的声音。读书声,聊天声,嬉笑声,嗔骂声,一齐涌入他的耳朵,震荡着他的鼓膜,阵阵作响。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窗外的阳光很大,很暖和。他的天空里正在滴答滴答地下着雨,迷雾冰滑。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把自己弄丢了。
他从小就和一个老奶奶生活在一块,直到看到别的孩子在爸爸妈妈的怀里撒娇,他才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缺少点什么。哦!原来自己是一个弃儿,是一个被爱遗弃的孩子。他深沉了许多,或者应该说是“沉默”吧。他总是想着,我也有爸爸妈妈,我原本也应该有个温暖的家,可是爱把我抛弃了。我被关在爱之门的外面,遭受着风吹雨打,我的天空阴沉沉的,时时刻刻都像要刮起狂风、下起暴雨。我只能够听门那边传来的悦耳的钢琴声,清脆的风铃声,甜美的母亲的歌声,父亲慈爱而严厉的批评声。我只能闻着里面烤牛肉、卤鸭肉、炖鸡汤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我只能嗅着这种罂粟般迷人诱惑人的味道,使劲地咽口水。我只能听门在我的眼前“啪”地一声关掉。
奶奶给他讲故事,《买火柴的小女孩》,他听着听着就流了泪。他暗暗地想,我是不是就是那个买火柴的小男孩呢?嗯,没错。可是,我的火柴都被淋湿了,点不燃了,所以我没有办法擦亮我的火柴,看看让我魂牵梦绕的烤鹅了。
如果只是看不见烤鹅,他倒不至于这般哀伤了。只是,几年后的今天,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了。世上最爱他的那个人,他最爱的那个人,永远不可避免地远去了,他被遗弃了。他的火柴湿了,点不燃了,他没有办法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看见他慈爱的奶奶了。难过突然从喉咙最深处那个看不见的地方涌上来,堵得他好难受。
走在街上,风好大,路好冰,周围都是凉凉的。路边的梧桐林将初春冰凉的太阳捣碎后,筛得满地都是。他的脚冻得通红,亦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沐着凄风,淋着苦雨,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形影相吊。怀里紧紧地抱着的是一个破旧的打满补丁的书包。这是奶奶的儿子读书时用过的,奶奶缝缝补补地,他又用了好几年。直到现在,已经七个春秋了。周围同学的书包就像一季一季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的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挂在背上。他也想换,可是他不能,他的条件不允许,他的良心不允许。
奶奶生前,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那块稍微有些路人的岔路口卖茶。菊花茶,一毛钱一杯,一整天坐下来,也只有两三块钱。他们要吃饭,要用电,还要给他买笔和本子,自然就没有多少余下的钱了。买个新书包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奶奶原来是连电都不用的,一直用着煤油灯。那昏暗微弱的光,在风里颤巍巍地亮着。火焰外层是厚重的黑烟,只要一靠近,头发就会发出滋滋的响声,然后就能闻到一阵焦味。凑着这种亮光看书,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所以,奶奶就学着有读书人的人家,也用上了电。电真是个好东西,光明都是电带来的,原来,那低矮黑暗的小屋子,居然可以如此宽敞明亮。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神奇的东西,心里充满了崇敬。
十四岁了,初中二年级了。老师们在开学典礼上都说这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同学们也在各自的新学期的计划里这样写道。可是他不以为然,他只知道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滑铁卢是拿破仑的人生转折点,不知道自己的转折点是什么。既然是转折,那必定是从一个方向转到另一个方向,从一条路转向另一条路吧?可是,我的方向在哪里?我的路又在哪里呢?他感觉到,一直以来,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根的浮萍,漂来荡去,就像他此刻的思绪。
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溅地评讲着期中考试的试卷,他轻轻地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下。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这很好。老师们一个接一个上台演说,台下是拍红了的小手和整齐的鼓掌声。每个人都要提及一个词--“转折”。哎!他懊丧地叹了口气。每一个时期都只是漫长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什么转折不转折的。他喜欢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活着,不喜欢这种慷慨激昂的演讲。他耷拉着刚刚才竖起的耳朵。翻开那本《百年孤独》,视线却在不经意间滞留在前排那个女孩子发梢的蝴蝶结上。很美,他想。
那是一个特别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微微地自然卷着的黑发,总是扎成两条可爱的小辫子,辫尾飞舞的粉红色蝴蝶,翅膀一闪一闪地,总是泛着灿烂的微笑。她浓浓的眉毛细细地悬在大大的眼睛上,眼睛像是淌满了泉水的两个泉眼,总是泛着清澈的光。高高的小鼻子骄傲地挺着。薄薄的红润的嘴唇下面有一颗小小的痣,据说是“好吃痣”。也难怪,生长在企业家家庭的她,衣食无忧,当然有好吃的资本了。好吃也不见得是一件什么坏事啊!更何况,当她把自己的零食、盒饭拿来和他一起分享时,他觉得她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天使。他的眼里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他呢?他只是上帝的一个平凡的孩子,上帝可能像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天使一样喜欢他吗?上帝似乎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上帝没有把苹果砸在他的脑袋上,让他发现什么万有引力定律;上帝也没有把世界地图挂在他的卧室里,让他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什么大陆漂移学说;上帝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父母姑伯姨,没有油盐酱醋茶。他的生命里注满了孤单与寂寞,他的思想仿佛历经百年孤独般,深沉地孤独着。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倒像一个充满心事的小老头。上帝的子民太多了,没有空暇来考虑我了。上帝原本是该赐予我幸福的啊,却给了我一个没有诺亚方舟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洋面。这样想着,他越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沉沉浮浮的水草,随着浪头,飘来荡去……
他总是站在校园里那栋最高的楼的楼台上,站在他所知道的并且能够到达的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太阳,耀眼的太阳,刺眼的太阳,明媚的太阳,欢笑的太阳,忧伤的太阳。只有这样,他似乎才能够感觉到一丝温暖。他就这样想着,这样望着,望着这个陌生而有近切的上帝。眼前突地幻化出无数的蝴蝶来,飞舞着,飞舞着,欢快地围着他打转,又匆匆地离他而去。
为什么我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呢?我就像是一个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废物,一条社会的寄生虫,一个无用的附属品。我是个只会拖累别人的人。我为什么要存在?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到哪里去?”他像野兽派画家高更一样发出生命的叩问。他感觉到楼在剧烈地晃动,在摇摆,像一个魔鬼,在猖狂地跳着舞。他双目眩晕,身体不自觉地左右摇晃,身体在摇晃,摇晃,旋转,旋转。他只有逃离那个世界,风一般下楼,冲到街上,远离他的太阳,他的上帝,他的蝴蝶。街上人多,热闹,那里至少可以暂时让人感到安全和温暖。
然而,人再多,却始终没有了她,没有了他的蝴蝶。他的蝴蝶飞走了,从他登上天台的那一刻开始,蝴蝶就飞走了。
他的蝴蝶飞走了,他的蝴蝶走了。她,或许只是去赴另一个世界的宴会吧?突然间收到了那个世界的邀请函,于是走了,跟随着神的脚步,带着一抹鲜红,走了。
他梦里的蝴蝶的翅膀冻得僵住了,呆滞地停在蛛网上,他轻轻地把它取下来,做成标本,锁进柜子,等待它变成化石。它一定会变成化石的,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读完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以后,他踏上了神的道路。眼前是着装庄严的牧师,头上是映射着灿烂光辉的十字架。脑子里浮现的是耶稣为了救赎人类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场景。血,火红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映着火红的太阳的光辉,好像要燃烧起来。诗一般醇美的歌词,伴着优雅的钢琴的伴奏声,从每一个沐浴着圣洁的光辉的人的嘴里流淌出来。一丝嘈杂也没有,就这样静静地捧着歌词,跟着虔诚的朝拜者一起唱了起来,他的脸上泛着一抹善美柔和的神采。
三天以后,一位陌生的警察叩开了我的家门,交给我一本日记。
“回首一望/我不经意坠入悬崖/黑暗在我眼前/弥漫/雄鹰的鸣叫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抓住一根长长的藤枝/一下/荡漾在冰冷的水面上/一下/翱翔在碧蓝的苍穹里……
“蝴蝶喜欢那种鲜艳的血红,于是她带着一抹血红,走了。他不声不响地带走了那种生命的颜色。当我今天在教堂里想起十字架上的耶和华时,我就想起了我的蝴蝶,那只和我一起分享零食,分享盒饭的蝴蝶,那只亲手为我织围巾的蝴蝶,那只总是会在身后的课桌上为我悄悄地放上几颗糖果的蝴蝶。可是,我的蝴蝶在哪里?她是飞走了吧?她是飞走了,她的确是飞走了啊……
“我系着你送给我的那条黑白相间的围巾,把自己牢牢地吊在这个学校最高的楼上,身体顺着排水管从七楼一直往下滑。天空里飘着雪,夹着暴雨,一齐打在我的头上。我脖子上流出的温暖的液体,把围巾染成不再单调的颜色……我腐烂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经过这栋楼的人,都要望我两眼,用那种鄙夷、不屑和惊恐的目光。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还是为我立下了一个牌位的……我欣然地接受别人的目光,比生前更加勇敢地活着。生前的那个我,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现在的我,敢了!
“我无所畏惧,我只是担心我的父母,可是他们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吗?或许,能记住我的,除了奶奶,也只有那萦绕在阳光下的这个孤独少年身边的蝴蝶吧……”
我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着他的日记,翻动着他的生命,沉痛透过纸张传到我的手上,传递到我的心里。恍惚中,我感觉到车前滑过一个身影,熟悉的身影,她曾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现在又出现了。车急速奔驰着,溅起一朵朵血红的莲花。小女孩辫子上的蝴蝶忧伤地倒在地上,和着鲜艳的血红的莲花,越发灿烂。心里一阵凄凉,我仿佛看见了排水管上的那个孩子,被毒蛇一般的围巾牢牢地缠绕着,顺着水管下滑。脖子上,黑红相间的围巾,黑红相间的毒蛇。阳春三月的天空里纷纷扬扬地下着雪,脏脏的,像一片片头皮屑。暴雨鞭打着他的身体,狂风割裂着他的面庞,惊雷冲撞着他的鼓膜,在惩罚这个不知道珍惜生命的孩子。雨水顺着围巾滴下来,滴成一串血红……
我合上本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惊呆了!心里是排江倒海的,为这两个孩子,为我的那瓶白兰地。
“贾爱?!”我腾地站起来,脑袋里一阵眩晕。妻扶住我:“贾爱,不是早就送出去了吗?在我们都失去了工作的那年……”
我把日记本递给她,妻的双肩抽动得更厉害了。
(05年的老作品,也是本人的小说[ch*]女作。关注青少年心理系列的首篇。请欣赏指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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