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唱歌，他在听。

第一次看见的呼啸天居然是在北京的歌舞厅里。80年代卡拉ok刚刚时兴，首都各大歌舞厅都是北京人接待外地人最客气的好去处。那个歌舞厅的名字很凶，叫“大鳄鱼”。所有“大鳄鱼”服务生小青年的头上就全都带着大鳄鱼有机玻璃桂冠在灯光下闪闪烁烁，足踏滑轮，脊背挺直，一手背后，一手端盘，姿态洒脱，态度谦恭地为顾客们服务。北京的主人给我要了一个巨大的冰激凌“香蕉船”，我那年22岁，刚刚参加工作，在“大鳄鱼”唱着三毛作词的流行歌曲《橄榄树》，同事熊企鹅就在昏暗中耀眼地啪嚓啪嚓东拍西照着相片。

回到北古市，照片洗出来后仔细一看——有头上都带着“大鳄鱼”标志桂冠的漂亮女服务生在我身边端着巨大豪华的冰激凌“香蕉船”，远处还有一个精明严峻的人在全神贯注地合掌看我歌唱。他鼻子很尖，面前是一小杯最普通的双色蛋黄巧克力球状冰激凌，冰激凌上斜插着一柄牙签造的小小红纸伞。

我那天正是一身雪白的运动衣裤，内穿黑白条海魂形圆领衫。长发朵朵，曲曲卷卷，小小的瓜子脸干净而青春，狭长细细的凤眼很平静专注地凝视远方在那里陶醉歌唱：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同事熊企鹅就说，这是专门为你洗的照片，我好吧？

“好！”的确，我喜欢这张很时尚的照片，就把它压在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天天随时看看。因为它记录着祖国首都北京在11届亚运会时，那么一个奢侈温馨的夜晚；表现着一个快乐个性刚刚开启的新时代；还有我专注平静的青春表情和那首流行且清醇的《橄榄树》。很奇怪，那首《橄榄树》的曲调刹那间就被头发有些灰白却很友善的同事熊企鹅定了格，成为这张照片永远的背景音乐。我无论什么时侯看见它，那首曾经流传过的清醇曲调《橄榄树》就会丝丝徐徐地从照片上飘扬起来，在我心头回荡：“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我对新同事老同志熊企鹅说：“这照片，真是，非常好！”

1、

传说单位又要换一把手了。这几年间机关发生了许多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频繁更换一把手主任。省体委这些年已经好象不是什么重要单位了。而是成为正厅级领导再上台阶的跳板，官员外派回城的中转站，挂职人员的过度地带。体育，仿佛不是身体教育的专业科学；而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民风淳朴的荒蒙落后的人群增值市场。仿佛谁来了，都可以当好一把手领导了。但是全省政府和人民群众都一致是要向你们要奥运会、世界杯、世锦赛、全运会的好成绩。这却是一项极其残酷非常，无情过硬的高指标。换多了水的药汤都不苦，效力也差劲。这天传说更换新主任一把手的风声更大了。都已经像台风了。这无风掀起的三尺大浪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给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葛咪咪拨了电话问，这都是真的吗？葛咪咪说，是啊！你也太不灵通了。昨天都已经去你们单位的党组班子里宣布过呼啸天了。对，叫呼啸天。是一位很精干的快档人。就看你是否能跟得上趟了。哎呀！今天他都应该去上班了吧？你呀，就等着他接见吧。你会绝对意外的！

为什么会意外呵？还绝对！

因为他和别的委办主任厅局长可太不一样了呗。哎，你知道他原名叫什么吗？他的曾用名是：呼延麦地。是双姓。可能有匈奴血统吧。部长和他谈话时呼啸天说他在家行9。母亲怀他时父亲居然说，老天哪，你给我一个儿子，还不如给我块麦地呢。我拿什么喂养他呀？母亲就叫他为麦地了。还说说麦地是陕北农家的奢盼。呼啸天没有生日。他告诉部长，据呼家母亲回忆说，生他时口渴是吃了半口西瓜的。夜里天空在轰隆隆地打雷闪电。是个夏天！所以他到乡镇政府当通讯员后就有鸿鹄之志了，就改名字了，就由麦地变成呼啸天啦。生日也有了，7月1日，和党生在一天了。说是共[chan*]党和政府给了他的一切。唉，玻璃，我可挂了啊？有人来找我了。我真的忙着呢，嗷！

我放下电话忍不住总想笑。哈哈，原来所有传说的台风都是真的。呼延爸爸企天求地，老天爷还是给他了一个比麦地更强的儿子。呼延妈妈记西瓜记打雷闪电比记9儿子的生日都要牢固，可想那时呼延家的日子该有多苦。呼延麦地——呼啸天。西瓜，打雷闪电——7月1日。这个一把手主任，还真有点意思。

中午去机关食堂吃饭。我轻巧快步地踏上高高的阶梯，突然就感觉左面前上方有个人从高高的阶梯上啪嗒摔倒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不认识。而且已经有好多人关切地围上去，挤进去，跑过去，帮助搀扶，看望询问轻重了。惧怕热闹，怕人多的我，也就算了。

上班了许多天，新领导一把手呼啸天还是没有来。办公室主任熊企鹅突然在一天下午说道起新领导。他说，呼主任其实来是来了，就是在第一天初来乍到想先察看机关食堂伙食时不慎摔骨折了。咱们一会儿就去他家里看看他吧。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又嘱咐一个小公务员快到会计那里去按规定先借出36元钱去买点壮骨粉豆奶粉水果鲜花什么的。一车人三四个就一起来到了主任呼啸天家的楼下。

在楼下，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安起来，要求我立刻返回机关去。说是有个重要的外事任务传真件，还是你盯着更让人放心牢靠些。外事无小事。随车来的机关40岁刚出头的女大夫柳絮就跟随办公室主任熊企鹅上楼去了。小司机则送我返回机关。

我还是没有能够看见新领导，呼啸天。

2、

但是呼啸天的第一道指令文件还是下来了，居然是把我去欧洲考察外事工作的报告，被呼啸天的一笔“不批”，宣布了死刑。

原话传来的是女大夫柳絮。她说呼啸天那次在家看看第一批文件，就很惊讶咱们机关居然如此才30岁的年轻人就已经是第三次出国了，还都已经美国、日本过、现在还要去欧洲了？

“哎呀，”呼啸天是又看文件又自言自语：“还要三万元呢？三万元可以干多少事啊！”然后，就神态凝重地拿毛笔在文件呼啸天主任阅示的批字上一圈拉出了个尾巴来到文眉空处，壮字颜体很坚决地顿下两字：不批！还抬头对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征询意见似地问了一句：“你看，就这样吧！好吗？”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默然无言，良久。呼啸天就补了一句话：“就先这样，再说吧。”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只有执行。

我听听就笑了。体育界的工作任务就是要多走出国门，去与世界各国的优秀运动者拼搏较量。出国考察各国外事口岸的手续办理程序变化，是政府外事管理必须的专项业务学习。这是省外办要求各委办厅局专办员每年一次必须的实地外事工作培训学习。两年一次出国对我这个外事专办员来说简直就是惯例出差。两年一次，已经是很节约了。像有条件的省文物局、省经贸厅、省教委、省航空局……那可都是一年一次去学习不敢怠慢的。体育，这些年也已经是出国腾飞极多的非常大户了，30岁去了三个国家有什么可惊讶的？两年不去看，难道四年后再去？谁敢说四年后他就能把握的了世界正在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口岸管理变化新形势？新情况？出现的新问题？哎，他到底是从哪个老土单位来的呀？我就奇怪。

女大夫柳絮就说，呼啸天主任他是从省计划生育办公室来的。是从乡村小镇走出来的，又刚从“环环”“套套”“条条”中泡了几年的泥腿子干部出身。避孕环、避孕套、大幅条的宣传标语，这都是计划生育国策执行中最基本最强有力的武器。

听说呼啸天主任他在那里工作得很好。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先进呢。刚开始省计划生育办公室经费还困难时，他就说：“再困难，大小山川刷条标语总可以做到的吧？”于是全省400多个县，乡乡下了任务就是两条3米高的标语。这硬梆梆的指标一压派下去。果然三秦大地秦岭、关中、陕北一夜之间“计生”标语铺天盖地。都说他已经是汉中市市长的人选了。可他说自己这回年纪也大了，只想去干干体育，也好有机会锻炼锻炼身体。体育和生育也算相通，算发展，算前进。结果，他就来了。

呵，玻璃，你不知道吧？白棉花和呼啸天可是一个村的老乡哦！他们的村名就叫呼延白乡啊！

谁又能说“生”与“体”无关？“育”与“育”不是一脉？我哑言。他来了。大刀阔斧了。这呼啸天当新官的第一刀就让我给挨上了，也许就是天意。可是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干嘛要“默然无言，还良久”呢？他难道不知道外事无小事的严重性吗？落后的西北更需要咬牙舍得花钱去文明的地方买观念！这是刚走的委一把手说的一句烫人心暖人肺腑的话语。这人才刚走，这句话就凉了？老乡？麦地，馒头。的确像是一个穷乡僻壤对细粮的共同渴望，他们真是太像同一片土地上的老乡了。估计那个呼延白乡里，名字叫成面包，面条，好烟，香酒，罐头的人也少不了。都是新生活的高标准嘛。

“哎呀！这只能说呼啸天是个知道了计划生育是需要下乡下乡下乡的，但还并不知道体育就是必须要出国出国出国，这个客观现实的好好同志嘛！不知者不为过。”柳絮用手心婆娑了婆娑我的心口，笑眯眯地缓缓安慰着愤愤不平的我。

“嗯——！唉！！俗话说换人如换刀。今天他呼啸天当新官刀不劈我，明天也会砍别人的。这都是命！”我释然了。

3、

呼啸天来后的第二道指令文件更凶了。机关家属院是个巨大的“肿瘤”基地。各家各户恨不能在狭小的空间做出家庭大发展新篇章。今天的鸡窝就是明天的柴棚，明天的柴棚就是后天的厨房，后天的厨房就是未来的卧室……如此演绎繁殖在家属院里。过去几代委领导人，都无一人敢动“群众的利益”。结果机关家属院每届换领导反而就是“肿瘤”出生一趟的旺季。每届一趟。每届一趟。到达呼啸天主任的新时代，更已经是个人主义的个别“肿瘤”变“土豆”，变“花生”，变“葡萄”，变“蟑螂”——滋生出许许多多了。呼啸天不慎骨折的消息，更是让“肿瘤”“土豆”“花生”“葡萄”“蟑螂”们雨后春笋般呈星火燎原之势地再生群蚀翻出了更多的新花样。一丛丛，一堆堆的“积木”“蘑菇”“碉堡”“教堂”都从空地、小花园，基旯拐角里冒出来了。

这个消息一传到新领导呼啸天骨折的床上，呼啸天“呼”地掀被就勃然大怒了。他说，我不信就无法无天了！谁的空间？大家的！什么鬼群众？什么人的利益哦？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你还？“肿瘤”“土豆”“花生”“葡萄”“蟑螂”统统要除！“积木”“蘑菇”“碉堡”“教堂”要坚决拆掉！！我就不信共[chan*]党天地里还有拿不下来的事？！破不了的情？这些私私心心的脏东西，怎么就拿不下来了？！谁个拿不下来？！拿不下来，就不要当国家干部了！去球！！

呼啸天的第二道指令文件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诞生了。委党组文件的通知，红章子大印地公布在每幢楼门口和楼梯口的醒目之处。通知说：“凡是在机关家属院盖了违章建筑者，包括在平台上窗户上在原建筑上自由改造凸出的部分，请你们于一个月内彻底拆除恢复。拆除恢复者时间规定如下：厅局干部一周内。初级干部两周内。科级和一般干部三周内。工作人员，遗属，以及已经外调者等等，请于一个月内拆除恢复即可。违者将均按行政党员纪律严格惩处，决不姑息。请广大共[chan*]党员，优秀运动员，高级教练员，特别是机关的各级干部们要率先带好头。欢迎院内广大群众监督举报，及时通告。特此通知。”接着，落实各处室、各单位拆除户的人员名单文件，也迅速到达了他们负责人的案头手里。

此通知和文件一出，“肿瘤”“土豆”“花生”“葡萄”“蟑螂”；“积木”“蘑菇”“碉堡”“教堂”，甚至包括鸽笼、厨台、顶层小花圃……真就统统一月内消失地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了。

接着花工、树工、草工、民工就进入家属院东忙西忙起来。他们将10幢每座楼的独立围墙拆除。代替的是，果木、花草、石山、曲径、健身房。开阔地带还建立了许多蓝蓝绿绿黄黄红红种类功能繁多很气派的英派斯全民健身路径器材。各幢楼的看门人和适龄闲者都纷纷被组织起来，上课学习，还换上了保安服装，开始轮班分组地在家属院内巡夜。机关家属院旧貌换了新颜。开阔了，美化了，统一了，敞快豁亮了。大家在新鲜美好的生活空间里，一起享受到了公平和愉快。于是彼此走在这样的环境中，就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说，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呼啸天主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嗷？

4·

呼啸天乘着奥迪来上班那天，正是“三八”妇女节。天上下着大雨，得福巷正开膛豁肚地按装地下管道。奥迪轿车就在战壕边左迂回，右迂回，黄汤泥水四溅，搞得奥迪轿车就像一艘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小舰艇那样在黄水泥浆中拧哧摇摆。等奥迪车开到机关大门口时，已是风度全无。

呼啸天主任还没有下车，就有人已经在大门口嚷嚷开了。嚷嚷者是一位50多岁头发灰花，名叫白棉花的女同志。

白棉花她此刻正高举着白花花的十袋塑料包装的东西，很激动地对着正在迎接新领导呼啸天的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同志大声喊道说：“我今天就是要你和我穿一条裤子来解决问题！我就是要比你尿得高！！别以为女同志脸皮薄你就可以大男子主义地乱讲粗话来咽人。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地发放什么卫生巾呢？机关倒有几个妇女在用啊？你糊弄谁呢？我是两个儿子，根本没法用。我总不能去卖了吧？干部还不允许经商呢！或者，我也像别人那样去送给你那几个女儿老婆小姨子大姑子们用吧？啊？都说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其实就是真心真意地为你自己服务。我今天要求：和你们男同志一样领卫生纸！领上20卷卫生纸！！要不这堆东西就送你家的女人们去用吧！明天，明天我就把过去几年来发的卫生巾统统都给你送来。现在我不要这些垃圾了！”说完把那一堆塑料包装的东西往办公室主任熊企鹅身上一砸，转身离去。

她这个人是个体育科研的业务通。就机关那几个竞赛处、政法处、科教处、群体处的处长工作，她也已经是各个岗位轮了个遍。平时白棉花也是个斯文温吞柔软的人，五年前，她研究撰写《还原体育生命本身的快乐》论文，还在美国全球经济发展论坛上，获得了耀眼的金奖。她今天怎么突然间就蘑菇云腾空了？针穿棉花剑出鞘了？简直都是原子弹在白棉花的身体里爆发了！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就恭身接住了白棉花砸过来的一堆卫生巾，尴尬地继续迎向呼啸天那艘泥浆满身的奥迪车，像抱着一堆从天而降末日临头奔丧的白花。

这一幕可把呼啸天这个走马上任的新官在奥迪车里逗得是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跨出了车门，举手重重拍打着木桩一样呆鸡了的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同志说：“你很不容易，很不容易啊！走，办公室去。”就前边大步流星快步急促地走进机关大楼，走进了他新上任的二层西头的大办公室。

这一幕，是我在一层办公室手握茶杯听见别人形容描述出来的。心里也感到很好笑。机关的老女同志白棉花果然蔫驴踢死人的厉害，经验嘴巴胆量更是了得。而有同志就说这是典型的“更年期”症状。还说在办公室人家说冷，白棉花她会说，开窗开窗快开窗，热死人了。边说还用纸扇子敞着领子朝里搧风。眼老花了吧，看不见了就承认吧。她不，做实验。用一片白纸挖个米粒小洞聚光瞄字。还问，我这可能是散光了。哈哈哈……大家就哄笑。忽然“通”地门开了。

“开会！开会！”来人探个头就又一缩关门走了。又在楼道里咚咚咚地挨门挨处室吱哩哇啦地叽叽嘎嘎地通知着：“在二楼会议室啊！机关女同志们开会了！！呼主任要与机关妇女干部同志们三八茶花会了！！！快点快点啊！！”

顿时，通通通脚步声和吱呀吱呀咣当咣当的开门关门声响成一片。嘈杂，混乱，都蜂窝群炸云了。

我到达会议室时机关的女同志们都已经来了一大半。呼啸天的位置在长桌尽头巨大的方钟表正下正中，但人不在。找个角落坐下，左右一两句话还没招呼完，“呼”一阵风掀过来又带过去了。抬头一瞧，哎哟，呼啸天已经在微笑按桌落座了。

“你们好啊！”他抖下肩上披着的短大衣说：“这两天倒春寒，很冷的呀！哈哈哈……你们好！”机关的女同志就楞，就笑，就劈啪鼓掌，就也随和哈哈哈哈地笑出声音来。气氛很不错，融洽了。

我楞住了。我突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熟悉了十年的尖鼻子。北京“大鳄鱼”歌舞厅的那首《橄榄树》歌曲就陡然从我印象中玻璃板下的照片上飘荡开来……原来是“他”！那个看我唱歌的尖鼻子男人，居然就是眼前的这个新来的主任，呼啸天呀！

人啊，你的一生，还真不知道都会遇见些什么人，碰见些什么事。

5·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开始说话：“茶话会，就是随意的，请大家放松。呼主任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但他一直坚持说要在三八妇女节这天来机关和大家见见面。文明，就要先从尊重妇女开始做起。呼主任非常地尊重女同志。他对我说过，女同志是机关工作稳定的关键。机关女同志好了，我们机关的作风就都好了。现在我们大家欢迎，请呼啸天主任来给我们做重要指示！”机关女同志大家就笑就噼里啪啦地鼓掌，真心欢迎了一来就先接见女同志的新领导。

呼啸天新主任双手空中一顿一压说：“咳，刚到，讲什么话？你先讲。你就先讲讲，今天大门口上发生的纸巾问题。”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一听，就很不好意思地低头顺眼溜地检讨说：“嗳，我这个工会主[xi]过去是太官僚了。太不爱护，不尊重你们女同志们了。现在请你们会后停一下，我来登记，看你们谁要巾，谁要纸。我们今后会按标准和你们的需要来发放。过去，我擅自强j*你们的意志，是很不对的！是很官僚的！！也是很不人道很不文明的！！！我今天在三八国际这个妇女伟大快乐的节日里，向你们全体女同志们检讨，道歉，致敬。也请你们原谅我过去糊里糊涂，盲目的大男子主义。我会牢牢记住呼啸天主任刚刚在他办公室对我的教导：没有妇女，就没有我们。对妇女张狂不是本事，是要遭报应的！请你们原谅，原谅，原谅。”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穿着西服胖企鹅般地架着短胳膊，居然向三方面机关女同志手掌合十，点头弯腰鞠躬了三个绝对的45度头，90度腰。把机关女同志们逗得大家又笑。呼啸天新主任还把双手举过了头顶热烈鼓掌。好像是在特别表扬办公室主任熊企鹅的精彩讲话和三个特别到位的诚恳鞠躬。机关许多女同志们也就把多年在机关遭遇的轻慢怄气怨气小气都一一丝丝地在笑咪咪笑嘻嘻中消散了。

一把手呼啸天主任这时才说：“既然是见面，就是一定要说几句话的。”他说：“我很爱你们！你们知道吗？”

机关的女同志们一听就很楞，就吃吃吃地又笑了，接着就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又觉着不对，雀雀般地一跃而起又一忍再忍，忍不住就终于哈哈哈哈……再次地爆发喷笑出声音来了。

“真的。你们不要笑！”呼啸天主任正色认认真真地说：“我是真的很爱你们！我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丧妹，中年丧女。说起来，你们就是党给我在工作中有缘相遇的亲亲的姊妹侄女啊。所以，我是真的爱你们！和你们能在一起工作，是我的缘分！福分！我会很珍惜今后与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

这个“三八”妇女节，机关的老中青女同志们都很高兴，很开心，也很沉重。她们好象真像是迎来了很爱自己很尊重自己的新领导，也像是迎接来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叔长父亲，谁还能不为这样的领导和亲人在工作中去拼命呢？机关的女同志们攒足了决心，有决心在以后的行动中表现给新领导呼啸天看。

呼啸天最后掏出一张纸来让办公室主任熊企鹅点名报上职务。他说，总不能光让你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们吧。念到在大门口对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嚷嚷换纸的那位白棉花女同志，呼啸天说了一句话：“你很智慧啊！很智慧。”

此后，呼啸天就一一多有感慨和评点。比如询问了几位年纪均是50岁以上的副处长、副科长、副科员等等人时，呼啸天就会说：“怎么女同志都是副的呵？你们怎么就正不了啊？咱们机关人员的年龄是不是偏大的太厉害了？干部是我们工作的财富啊。用干部也要培养干部。年轻的干部更要小步快跑，她们才会有大作为呵！”

呼啸天这些点评的点点滴滴，哪一点那一滴不是雨露甘泉呢？它们滴滴嗒嗒滋润在这个三八妇女节前轻视良久干旱的机关女同志心头，就是舒服。即使以后这些话都一风吹过没有实现。那她们也认了，还是想想就舒服。

“我很爱你们！”“我是真的很爱你们！”曾几何时可有领导人敢这样对着机关的女同志说话？还是说在了会议室堂堂的桌面上？

“我很爱”？

“我是真的很爱”？

没有。从来就没有一位领导敢这样说话，没有过的！

待办公室主任熊企鹅点到我的名字红玻璃，呼啸天淡而惯例居高临下颦颦点头评论说：“嗯，好姓！好名字！红姓在西汉初可是原姓刘啊！这也是汉朝的源头姓喔。”接着目光就虚虚地一掠从我肩膀上嗖地飞过去，冲着正襟危坐神情前倾专注认真睁大眼睛的柳絮大夫定了一下瞳仁，之后就是一句很干脆的结束语：“散会！”

办公室主任熊企鹅宣布说，下午放半天假。就不再按往年惯例义务劳动打扫会议室，洗桌布窗帘椅罩沙发罩了。还提醒大家赶快到工会领取200元妇女节日补助费。又殷勤地一一在门口登记询问落实了谁“纸”谁“巾”的彼此，彼此。

6、

又下雨了。这个春天就是雨水多。呼啸天坐在办公室一想起“三八”那天奥迪开在开膛豁肚安装地下管道黄汤泥水四溅得福巷艰难的情景。就忍不住开始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

呼啸天在电话里是这样对市街道维修办和路面规划办的两位领导他们说的：“下雨了，车都这么难动弹。那些步行的人，用自行车送孩子上学上幼儿园的人又会怎样受熬煎？晴天也不行呀！晴天漫天黄土飞扬，真还原回黄土高坡咧。”

市街道维修办和路面规划办的两位领导就冒着春雨，开着桑塔那轿车，也如同像开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小舰艇那样圪圪拧拧来到得福巷。体会了一回他们老农友呼啸天走马上任第一天的“三八”黄河游。

两位老农友一见到呼啸天是噼里啪啦劈劈啪啪一阵祝贺握手拍打。他们连说很惭愧很惭愧。表示一定坚决要用实际行动支持呼啸天的工作。要支持，先开路，“四五”见结果。怎么样？

呼啸天仰天大笑说“四五”好哇！我还想能“六一”就不错了。“五四”就显出你们比我青年的本色了。“四五”我可是真没敢去想哇！“四五”好！四五就是咱们三个私心全无啊！哈哈哈……好好，那就“四五”吧！我老汉再为你们的失职，咬牙坚持上一个月的黄河游黄土漫吧！

还不到四月，崭新宽阔的柏油马路就像黛色地毯一样舒展在得福巷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中间了。街道两边的花砖人行道上，还铺就了鲜红如飘带般的塑胶自行车专用道。省体委机关家属院内一条常年泥泞的炉渣道路，也借东风重新用水泥浇注成具有国家一级公路水准的康庄大道。

当年在美国和日本考察外事时，我曾经遥想北古市还为得福巷没有散步的地方扼腕遗憾悲哀抱怨过。但是现在仰头看看茂盛的法国梧桐树，它们在得福巷上已经是挺立了20年的见证。它们其实一直都很高大，很绅士，如蓬如伞。却从来没有像今天我看到的它们，如此美丽、如此幽雅。更没想到的是到了五月，高大绅士美丽幽雅的法国梧桐树下又安装了绿色装饰灯。夜幕落下，绿树荧荧，骑车散步心情都是很安静，很平和，很舒坦的。想想。谁摊上一个会和人气的好领导，有着众多良好人缘的好领导，又很会幽默风趣工作公开宣布很爱女同志的好领导，那可不就是一方百姓们的幸运和幸福吗？

这年的五月天，我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回到家属院里，就是这种幸运和幸福的感觉。而且这感觉还可以在心里追朔到10年前，那个华灯初上的首都夜晚——在一个大家彼此还很陌生的“大鳄鱼”歌舞厅里，黄褐球球的冰激凌；小小的红纸伞；巨大丰富的香蕉船；英俊漂亮背手托盘的轮滑者；模模糊糊精明严峻的尖鼻子注目人……还有单纯好打扮才22岁的我，正在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歌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曾经相逢不相识又怎样？人世间的许多感觉就是这样的，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才这样风风火火了两年的一天，呼啸天主任忽然任期未到就被平调走了。还是去了汉中，任该市的人大主任。大概原因，是省民间武术体育团队出国比赛的公派团组竟夹带了几个偷渡越境的福建人。结果是在中国海关出关凭口音和要求做武术动作观察，就看出来了。大批福建人转内陆无孔不入找人越境也是当年的新情况。去欧洲学习考察的专办员都上过这一课，工作中都很注意。只有我没有去，不知道。

调查结案时，省上公安厅、纪委、组织、外事、体育、政府等等单位联合办案调查小组长语重心长地对我们相关人员说：“新的形势对我们干部的要求就是要不断学习新知识，洞察新形势，发现新情况，研究新问题。否则差错难料啊！政府管理就会形同虚设。你们单位专办员的出国那次学习为什么不去呢？领导有责任，主管有责任，干部也有责任。啊？红玻璃同志？你说说。为什么？”

我哑言。退居二线的熊企鹅更沉默。呼啸天主任就站起来说，是他决定的。与他和她们没有关系！我批文件时，红玻璃不在场。呼啸天还从文件中找到了那个去欧洲学习批文给小组长指指，继续强调：“是我批的！”

但是结果还是给熊企鹅了一个行政处分。原因是“了解情况，又是主管。”但最后从葛咪咪那里的说法，那句“了解情况，又是主管”原因的话则是熊企鹅对小组长讲的。小组调查后确实。就此结案。

送呼啸天去汉中走马上任的人是葛咪咪。路途沉闷，葛咪咪就对呼啸天说：“我认识你们单位的红玻璃。我们都是西北局二宿舍的发小，是老朋友了。”

呼啸天主任一听就话多了几句，直说，我对不起红玻璃同志呵。是我，是我“不批！”的两个字影响了她的前程！10年前在北京，小红同志她唱歌的样子多么好看。歌声多么好听啊。到省体委的第一天我就是看见她，再回头去看时，从台阶滚下来的。结果，就失足摔骨折了。你别不信。这些年我对组织、对部下、对群众，从不讲假话。我一向都是诚实的。不让她出国去欧洲学习的就是我。结果熊企鹅同志说玻璃还年轻，还要往上走，他已经到二线就什么也不想了……结果，结果……呼啸天主任他就再也没有结果地说不下去了，慢慢地摇头低头去转捏着手指头。也许，他在省体委就在两件事上很遗憾吧。一是没有让你去欧洲；二是过早性急地下了熊企鹅的职，倒是成就了许多年轻干部小步快跑的进步。

举着葛咪咪打来的电话，我默然良久。诸葛亮《出师表》中一句著名古词绝句就跃上脑海：“壮志未酬身先死，惟使英雄泪满巾。”忽然间，我感觉自己的青春，自己歌声，都随着呼啸天主任的离任而远遁，而消散，而飘向秦岭深处汉水之间的三国栈道了……我自己曾在那里看到过一个巨大山石上的柳体古繁凿字——做大块文章。当地人说，那是当年孙权的遗迹。

人生的最大遗憾就莫过于：你可以做，但是没有做成。熊企鹅如此。呼啸天也如此。谁步他们后尘？

7、

不久，我也离开机关，任命新单位，到a省社会体育管理中心任职为主任。按机关里人们在欢送会上哼哼哈哈说的最动听的一句话就是，我光荣地走上了领导岗位。

宣布那天，是柳絮随从陪同新局长白棉花一道来送我上岗的。白棉花是参加a省向社会三公开报名考核厅局长后，被录用提拔成了委变局后新单位省体育局的一把手。而柳絮已经是人事处分管调配干部的副处长。

当初呼啸天主任的第三把火就是坚决裁员了办公室主任熊企鹅那拨还有3、4年才到站的半不老又算老的所有正处级同志们。让他们退居二线，为机关所有的年轻干部们小步快跑的提拔，空出天地。同时，还推出了一个新观点新感觉。呼啸天说他认为，医生是最称职的人事干部和最理想的政治思想调度及心理安抚干部。柳絮就在呼啸天的鼓励中放弃了高职评聘，参加了全省的公务员考试，破格年龄进入干部序列。

呼啸天来的这短短两年，究竟让多少人热血沸腾过？人心，就是体温计。血热与凉，也只有自己知道。

柳絮副处长送我到要回机关时，拉拉摇摇我的手说：“你本来应该是从办公室里提起来的干部。但是，唉！其实，是块好钢，在哪里都一样。这可不是客气话。也许今天的机关好，明天就是中心好。世界上得失很奇妙。你好好干！还要常回机关来看看我。啊？记住！”老同事柳絮又轻轻拽拽我的耳朵，心口就感觉有泪水像米粒渗鼓出来了。好在是堵在心血里。外人当然是看不出来。

我点头。

女局长白棉花对我告别则是一个重重的握手。好像是400米接力交棒交过来的一记重托。

白棉花女局长她说：“社会体育管理中心这个单位更适合你。更适合年轻干部锻炼。现在咱们是委变局，局变社会。就是协会化，俱乐部化。这是中国体育向国际体育市场发展的必然。你没听说过吗？如今处长大了叫部长，主任小了叫局长，部长降了叫主任。世界真奇妙。时代正和平，人类更文明，我们上任当官不是来安放一个两个高山峻岭，而是要你们来调集一马平川广阔平原上最普通的群众力量。举国一致，举省一致，我们就是举手一拳，才更有力量。今后你当了领导，就没有了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吧，做好工作。记住你大姐我送你的一句话：当领导，永远不要在台上表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相信你能做好。”接着就是一个重重的握手。

刚去新单位走马上任，就有人在称呼我“红主任，红主任”的。并且也要大家鼓掌请“红主任”讲讲话。这种称呼和推举让人心情承重得很。主任，并不是你是否能干，干好了的一个标志。干部还是要稳当点才好。而这个稳当，也不是你真的做到杂念私心全无就可以了。干部？既然是干部，就让我们埋头努力苦干吧！白棉花女局长怎么说的？“永远不要在台上表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讲那么多话干什么？我只想问，你们谁能告诉我，麻将竞赛是怎么回事？还有钓鱼，象棋，桥牌、围棋、信鸽，飞镖、轮滑，真冰雪、体育舞蹈、电子竞技……都是怎么回事？

我在新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玻璃板底下再也没有了那张有背景音乐的旧日照片。代替那些闲情逸致的是各个协会和俱乐部的法人，地址，联络方式。代替它的是一句自己用钢笔写的话：“如果你还能做，就决不放弃。”我没有时间再重温浪漫。35岁，我已不再年轻。我将面对全省近百个社会各类小型体育项目协会和俱乐部的生存壮大发展管理。面对2008年以后体育社会市场的巨大潜能，去做拓荒者。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奥组委主[xi]执委们来了；国家体育总局领导们也来了。2008奥运会组委会竞赛部长们也来了；省委书记、省长、省公安厅长，省政府秘书处长和好朋友葛咪咪；北古市市长、副市长们和新闻媒体的记者们都来了。a省体育局女局长白棉花热烈地向他们介绍，2008北京奥运会国际竞技麻将比赛北古古城赛区总体竞赛预案和赛场布局情况。

她说：我们想在北古市设立“国际竞技麻将”分赛场。南门广场，古号长鸣，腰鼓秧歌四起，盛唐芙蓉园歌舞来助兴。红灯照，城墙亮，放吊桥……仿古入城仪式上，市长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赛者赠送“金钥匙”，然后来宾鱼贯进入瓮城——国际竞技麻将的主赛区。

1、瓮城：这是重点，设有百桌千人的初赛战场区；

2、　钟楼：是女子前8名和冠亚军决赛区。这是一个亮点。也表现着尊重妇

女是国际惯例。每赛开始，撞钟三响，告之天下。广场屏幕直播，卫星站全球直播；

3、　鼓楼：这是男子前8名和冠亚军决赛区。与钟楼遥遥相对，表现着中国

相对成趣的风情。每赛开始，密集擂鼓20秒，广场屏幕直播，卫星站全球直播；

4、　城墙上14公里是铺就复合地板加脚踏传送观战带的万桌市民助兴麻将

“推，倒，和”活动。表现着麻将运动广阔的群众基础。这一片有社会指导员指导，公安巡警，也欢迎世界各国旅游者积极参与，购了城墙券就可登城观看、参赛；

5、城墙根的古松园林公园区环护城河林荫地带，全是国际体育文化服装、器材、装备交流大会的交易场所。我们欢迎世界各地的投资者参与。

女局长白棉花还兴致昂然地向他们认真介绍说：“中国麻将”设为2008年第100个竞赛项目，这是代表着a省广大老百姓的希望，最人民的希望那当然就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工作目标了。

奇怪的是，一切都没有声音。所有的人都没有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像云烟在飘，在散……梦里的世界，云朵的很，棉花的很，麻木的很。

醒来，我就独自对着天花板就笑出声来了。十亿人民九亿麻，从清代麻到现在都麻了100年。这个第100个奥运项目怎么就算是还没有推动历史的人民动力呢？谁是关键动力？我躺在床上又想想，如果再设制一个伟大的语录，就应该这样说：人民，只有人民得到了关键动力的有效支持，才可以创造崭新的历史。

2005年12月·写于西安·

2006年7月31日修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