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钺有些兴奋。他虽然出生在贵阳,对于贵州省境内众多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有一定的了解,但毕竟是在城市里长大,没有真正到过少数民族聚居的村寨。这次,他被派往大青山深处的侗族村寨——青山寨“驻点”,能够第一次接触到原汁原味的侗族文化,他的心情能不激动吗?但昨天下午柳院长对他说的一席话,却给他的兴奋劲泼了一盆冷水。
柳院长叫柳义昌,是县妇幼保健院的院长,和黄钺的父亲是同班同学,与黄钺也是校友,只是比黄钺早毕业几十年,算是黄钺的前辈学长。“文化大革命”时期,已经有了女朋友的柳院长和黄钺的父亲一起参加“六二六”医疗队,去过侗寨,而且和一位侗族少女有过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但结局并不理想。柳院长因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被发配到县妇幼保健院,最后虽然和那个少女结了婚,但与妻子的关系却一直很紧张。虽然后来平了反,但柳院长年纪已大,没有能再调回贵阳。因此,才五十多岁的柳院长早已是满头白发。
黄钺从贵阳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柳院长所在单位。因为和黄钺父亲的这层关系,柳院长对黄钺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十分疼爱。在工作上,手把手地传授技术;在生活上,更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并且把自己的女儿文文介绍给了黄钺。这次,他本不想把黄钺派去“驻村”,但一来单位里找不到比黄钺更为合适的人选,二来经不住黄钺的再三要求,加上女儿的苦苦央告,柳院长不得不做出了妥协,但他又放心不下,因此就把黄钺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先问了问黄钺父母的身体情况,又问了黄钺对单位的工作是否适应,绕了一大圈之后才逐渐进入正题,语重心长地对黄钺说:“小钺,这次你去青山寨,除了做好吃苦的准备以外,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
说到这儿,柳院长停顿了一下,好象在字斟句酌地打腹稿。
黄钺说:“柳叔叔,你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柳院长又仔细地端详了黄钺一阵,才说:“小钺,柳叔叔想提醒你一句,那里是民族地区,和我们汉族的风俗习惯不同,弄不好就会犯错误,你明白柳叔叔的意思吧?”
黄钺说:“您放心,我会注意和村民搞好关系的。”
柳院长又说:“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但也不要过分亲密,特别是和侗族女孩子的关系,你要特别注意。”
黄钺忍不住想笑,但看到柳院长十分严肃的表情,没敢笑出来,忍了半天才说:“柳叔叔,我不会做对不起文文的事。”
柳院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口气轻松了许多,说:“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我给你送行。”
黄钺答应一声:“好。”
此时,黄钺坐在一辆切诺基吉普车上,还在回想着昨天柳院长对他说的那番话,仍然感到有些好笑。
吉普车已经在黔东南的大山里行驶了近3个小时,但离黄钺的目的地——青山寨仍很遥远。为了抵御崎岖山路和长途旅行给他带来的身体上的疲劳和精神上的无聊,黄钺在心里默默地吟诵起晚唐诗人郑谷的《鹧鸪》诗来。
暖戏烟芜锦翼齐,
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
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
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
苦竹丛深日向西。
这首诗描述了鹧鸪喜暖的习性和漂亮的羽毛及形状大小,描述了鹧鸪在黄昏、雨后、湖边、庙里的花草和丛竹间啼鸣的情景,使得游子和怨妇闻之断肠。因为情景交融,感人至深,因而为郑谷赢得了“郑鹧鸪”的美誉,因此黄钺很喜欢这首诗。
近几年,青山寨的婴儿死亡率很高,达到三分之一以上,县里领导很重视,决定由县妇幼保健院派一名医生去那里调查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同时帮助寨子里解决这一难题。黄钺主动请缨,得到了批准。
开车送他去青山寨的是保健院的司机吴师傅。吴师傅听说保健院派他去青山寨,便打趣地说:“小黄,你可要做好吃‘鸡稀饭’的准备呦。”黄钺不明所以,问:“吃什么?”吴师傅解释说:“‘鸡稀饭’,就是用土鸡肉熬的稀饭。”黄钺仍不明白,问:“那里整天都吃稀饭吗?”吴师傅故弄玄虚地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黄钺没有再问,随便整理了一下行装,带上药箱,就坐上吴师傅的车,上了路。
沿途,黄钺看到路边的松树上,被刀子划开了一道道浅槽,下面还用铁丝吊挂着一个个小竹筒,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吴师傅告诉他,那是老百姓用来收集松脂的,黄钺感到很新奇。在离青山寨还有10里路左右时,吴师傅指着在山坡上挖地的农民说:“这些人都是青山寨的。”黄钺问:“他们的地怎么离家那么远?”吴师傅说:“这里是山区,老百姓很辛苦的。”黄钺不由地对青山寨的村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就在黄钺昏昏欲睡的时候,“吱”地一声,吉普车停了下来。吴师傅说:“到了。”黄钺睁开眼一看,吉普车停在了一座“花楼”前。因为黄钺是第一次到侗寨,对侗族的建筑风格感到很新奇,便仔细打量起这座“花楼”来。
这是一座两层的木板小楼。因为风吹日晒雨淋,木板的颜色已经发黑,但与一般的“吊脚楼”不同,它的屋顶像宝塔一样,飞檐上翘,上面还彩绘了一些花鸟、人物图案,所以被称作“花楼”。现在,这里是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办公地点。村卫生室也设在这里。
看到吉普车停在门口,屋里迎出了一位年轻姑娘。吴师傅和她打着招呼:“灵芝,看我给你带来个帅哥。”又给黄钺介绍:“小黄,这是卫生员小吴,以后你们就要朝夕相处了。”说着,还别有用心地冲黄钺挤了挤眼睛。
黄钺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说:“我叫黄钺,请多多关照。”
吴灵芝用亮闪闪的大眼睛瞥了黄钺一眼,有些羞涩地也伸出一只手,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
黄钺轻轻握了握吴灵芝的指尖,然后对吴师傅说:“吴师傅,开一下后备箱,我拿一下行李。”
吴师傅却说:“不忙,晚上还不知道睡在哪家呢。”
吴灵芝擂了吴师傅一拳,说:“让你睡猪圈!”
吴师傅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村长和书记都去山坡上挖地去了,卫生员吴灵芝给吴师傅和黄钺倒了杯水,然后拿出了这几年婴儿出生和死亡的档案给黄钺看。
吴灵芝叹了口气,说:“这里的人还是在家里生孩子,怀孕的时候妇女照样挖地、舂米,生了孩子也不能吃肉,一天只能吃两个鸡蛋,因为营养跟不上,产妇没有奶,孩子生下来几天就喂糯米饭,有了病也不找医生,而是去找鬼师念经,所以婴儿的死亡率很高。去年,生了32个孩子,死了8个;前年生了45个孩子,死了13个;大前年。。。。。。”
黄钺皱起了眉头。他简直不敢相信,在21世纪的今天,还有这样落后的地方。他问:“现在村里最需要什么?”
吴灵芝说:“手术床、常用药。”
黄钺说:“我马上给领导打报告,请他们尽快解决。”
吴灵芝说:“不着急,你先休息一下,看看电视,等书记、村长他们回来了,再一起商量一下。”
吴灵芝为黄钺打开了电视机,但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贵州卫视。吴灵芝解释说:“原来可以收10个台,前一段接收设备坏了,现在只能收两个台了。”
黄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但一看手机上的天线标志那里是没有信号的图案。
吴灵芝说:“这里现在还没有手机信号。你要打电话,可以到村长那屋去打。”
黄钺说:“算了,也没什么急事。”
吴师傅是侗族人,与村里人很熟,这会儿不知道跑到谁家玩去了,卫生室里只有吴灵芝和黄钺两个人。
正看着电视,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姑娘,她气喘吁吁地和吴灵芝说着侗话。黄钺听不懂,但他知道一定出了什么急事。吴灵芝听完后,告诉黄钺:“吴行坏要生孩子了,家里没有老人,让我们去看看。”
黄钺背上药箱,说了声:“走!”便跟着吴灵芝快步走出了卫生室。
来到吴行坏家的吊脚楼,吴灵芝带着黄钺“噔、噔”地上了二楼。走进吴行坏的卧室,只见吴行坏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刚刚落地的婴儿,身上满是血污,地上汪着一滩污水。
吴灵芝把吴行坏扶上床,接过她怀里的婴儿,打开包着婴儿的一件旧衣服,见婴儿的脐带已经割断,但没有作任何处理,还拖着长长的一截,便赶紧从药箱里拿出剪刀,消毒后剪去多余的脐带,又用酒精为婴儿的脐带消了毒,用纱布包好,再用那件旧衣服重新包好,递给了吴行坏。
黄钺问:“她是用什么东西剪的脐带?”
吴灵芝用嘴一努,指着地下的一个蚌壳,说:“就用那个。”
黄钺这才注意到,在地下那滩污水里扔着一个带血的蚌壳。
黄钺感到很诧异。
吴灵芝嘱咐了吴行坏几句,就和黄钺一起走了出来。
黄钺有些奇怪地问吴灵芝:“她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吴灵芝说:“她母亲生她之前,还生过一胎,没有保住,所以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
黄钺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跟吴灵芝回了卫生室。
二
到了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天色开始暗淡下来,黄钺感到生物钟起了作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吴灵芝也听到了,笑着说:“对不起,我们这里的作息时间和城里不大一样,早上八九点钟才起床吃早饭,然后带上中午饭到地里干活。我们这里的坡地离村子远,有10多里路,走到那就快中午了。先干一阵活,到下午四五点钟再吃中饭。吃完了再干会儿活,等天完全黑了才回家。回到家休息一会儿,开始做晚饭,等做好吃完了,就十一二点了。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吧,我给你做饭吃。”
黄钺说:“不用,还是入乡随俗吧。”
吴灵芝说:“不要紧,走吧,我家离这儿不远,正好你也可以去认认门。”
黄钺说:“那好吧,麻烦你了。”
吴灵芝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
一路上,吴灵芝和村里的男女老少用侗语打着招呼。村民们都纷纷向黄钺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些与吴灵芝年龄相仿的姐妹们不知和吴灵芝说了什么,惹得吴灵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吴灵芝的家也是一栋吊脚楼。楼下是厨房和牲口圈,楼上是住房,阁楼上是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库房。吴灵芝的父母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吴灵芝把黄钺让到自己的房间里坐,说:“你先坐,我去做饭。”
黄钺说:“我帮你吧。”
吴灵芝说:“不用,饭一会儿就好,你随便找本书看吧。”说着,就下了楼。
黄钺这才仔细打量起吴灵芝的闺房来。
房间不大,而且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和一个书架。黄钺看了看书架上的书,主要是一些课本。黄钺抬起头,见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吴灵芝的一些生活照。还有就是一张吴灵芝在黎平卫校读书时得的奖状。
黄钺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想看的书,就走到屋外的走廊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村民们的房子彼此靠得很近,建筑风格也都是一色的吊脚楼,屋顶上铺着黑色的瓦或树皮,在暮色中显得黑鸦鸦一片。
“逮面、逮面(侗语“姐姐”)。”伴随着银铃一样清脆的叫声,一个侗族少女“咚、咚”地踏着木楼梯上了楼。看到黄钺时,她先是一楞,然后笑着瞥了黄钺一眼,又“咚、咚”地跑下楼去。
过了一会儿,吴灵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和一碗酸菜走上楼来,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个少女。
吴灵芝对黄钺说:“这是我们吴书记的女儿。”然后又对那个少女说:“林香,这是黄医生。”
吴林香叫了声“黄大哥”,就低下头去搬吃饭的桌子。
黄钺仔细地看了吴林香一眼,只见她大大的眼睛、浅浅的酒窝,还有一对小虎牙,笑起来十分妩媚。她的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把黄色的塑料梳子,身穿侗族的靛蓝色便装和百褶裙,腿上打着绑腿,脚登一双黑布鞋,显得苗条、利落。
吴灵芝为黄钺摆上碗筷后,说:“没有什么好菜,你先垫垫吧。”
吴林香却对着吴灵芝说了一串侗话,黄钺虽然听不懂,但他看得出吴林香是在责备吴灵芝,便问吴灵芝:“她在说什么?”
吴灵芝刚要说,却被吴林香堵住了嘴。吴灵芝又跟吴林香说了一串侗话,吴林香才噘着小嘴,把手拿开。
吴灵芝告诉黄钺:“她在怪我为什么给客人吃‘猪粮’。”
“猪粮?”黄钺不解地问。
吴灵芝解释说:“我们侗家喜欢吃糯米饭,而用大米饭喂猪。但是,糯米饭都是凉的,我怕你吃不惯,所以专门为你做的大米饭。林香刚才就是怪我这一点。”
黄钺笑了,对姐妹俩说:“谢谢你们都这么关照我。”
吴林香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和歌声。黄钺探头一看,只见吊脚楼下来了几个侗族小伙,怀抱着琵琶一样的乐器,朝楼上边弹边唱。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白银。
黄钺问吴灵芝:“这就是侗族大歌吧?”
吴灵芝和吴林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吴灵芝朝楼下喊了句侗话,楼下的小伙子们便陆续走上楼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小伙子没有穿侗族服装,而是穿了件黑色的皮夹克,他朝吴灵芝挤了挤眼,用汉话问:“来贵客了?”
吴灵芝向黄钺介绍:“他叫吴显荣,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又向吴显荣介绍:“这是县里来的黄医生。”
吴显荣与黄钺握了握手,热情地说:“欢迎到我们侗寨作客。”
吴灵芝对吴显荣说:“黄医生可不是来作客的,他要在我们这里长住的。”
吴林香听了这话,不由偷偷瞥了黄钺一眼,低头一笑。
吴显荣显然看到了吴林香的表情,微微一笑,对黄钺说:“黄医生,和我们一起‘行歌坐月’吧。”
黄钺不明白:“什么叫‘行歌坐月’?”
吴显荣解释说:“就是对歌谈情啊。”
黄钺说:“嗷,那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吴林香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吴显荣问:“你结婚了?”
黄钺说:“没有,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吴显荣说:“那没关系,我们侗族青年在结婚前都可以行歌坐月的。再说,你也可以了解一下我们侗族的文化啊。”
黄钺说:“那我就做个旁观者吧。”
于是,小伙子们在吴灵芝搬来的长凳上坐下,边弹琵琶,边唱起了情歌。
听到歌声,楼下又陆续上来了几位侗族少女和小伙子。大家男女分开,对面而坐,开始了对歌。
吴林香唱的是高声部,吴灵芝等其他几位姑娘唱的是低声部。虽然黄钺听不懂歌词,但侗族大歌高低起伏仿佛行云流水一样的优美韵律,特别是那吴林香那清亮、甜美的嗓音仍然深深地感染了他。
吴林香一边唱着歌,一边不由自主地盯着黄钺,连村里的小伙子们都看出了她的心思,纷纷借故走开。最后,只剩下吴灵芝、吴林香和吴显荣、黄钺四个人。
吴显荣朝吴灵芝使了个眼色,吴灵芝心领神会,与吴显荣携手走进自己的闺房,再也没出来。
吴林香停止了歌唱,大大方方地走到黄钺身边,靠着黄钺的肩膀坐下来。
黄钺下意识地躲闪着,但吴林香却贴得更紧了。
黄钺被挤到长凳的一角,一不留神坐到了地上。
看着黄钺的狼狈相,吴林香忍不住笑出了声,赶紧伸手拉起了黄钺。
黄钺红着脸,对吴林香说:“林香,对不起,我。。。。。。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听了黄钺的话,吴林香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瞪了黄钺一眼,转身“咚、咚”地跑下了楼。
黄钺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又是一串“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留着两撇漂亮的胡须的中年汉子出现在黄钺面前。
“你是黄医生吧?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我叫吴贵龙。”中年汉子热情地伸出双手。
黄钺感觉到了吴贵龙手上的力量,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贵龙说:“哪能这么说,我们请都请不来呢。对不起,让你久等,我刚从地里回来。你饿了吧,快跟我去食堂吃饭。”
黄钺说:“我刚才吃了一点。”
吴贵龙说:“那就去喝点酒。我们侗乡的米酒可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啊!”
黄钺说:“好吧,我们走。”
吴贵龙说:“请。”就在前面带路,走下了楼梯。
青山寨虽然通了电,但没有安路灯,从屋里走出来,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吴贵龙在前面打着手电筒,给黄钺照着路,嘱咐黄钺小心。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一个个水塘边的土埂,来到了村里的食堂。
一张方桌旁围坐着村里的几个人看样子都是村干部,司机吴师傅也已就座,他指着一位50多岁的男子向黄钺介绍:“小黄,这是村里的吴书记。”
吴书记站起身迎过来,紧紧握住黄钺的手,说:“欢迎,欢迎!快坐下。”
黄钺发现,吴书记在看到的他的第一眼时,愣了一下,但随即化为一种自嘲的表情,黄钺有些迷惑不解。
黄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吴书记端起一个小竹筒,说:“大家先干三杯。”
黄钺忙说:“我不会喝酒。”
吴书记说:“不要紧,我们侗乡的米酒不醉人。”
吴师傅劝道:“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侗族人。”
黄钺只好端起面前的一个小竹筒,说:“好,我喝!”
三杯酒下肚,黄钺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吴书记又端起一个竹筒,走到黄钺身边,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互相勾肩搭背,齐声唱起了侗族的祝酒歌。
黄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虽然他不知道歌词的意思,但仍被侗族人的热情所感动。他认真地聆听着,品味着侗族大歌那无穷的魅力。
随着歌声的结束,大家齐声喊着什么,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吴书记又给黄钺端过一盘红鲜鲜的猪肉,说:“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黄钺问:“这是什么?”
吴书记说:“刚杀的猪肉,用干辣椒粉、盐和芝麻拌了一下。”
黄钺搛了一块放到嘴里,感觉不对,问:“这是生肉吧。”
吴书记说:“是啊。”
黄钺突然感到有点恶心,但他没有把肉吐出来。
吴书记显然觉察到了黄钺的表情,说:“你主要是心理作用。其实,生鱼片你们都吃过吧,一个道理,生的就是比熟的鲜。”
黄钺一想有道理,就把那块生肉咽了下去,果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于是又搛了一块放到嘴里。
吴书记又指着一盘糯米饭,说:“这个也很好吃。”说着,自己带头用手捏了一团糯米饭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
黄钺也学着吴书记的样子,用手捏了一团饭吃起来。
吴书记说:“来,咱们边吃边喝。”
其他几个村干部也纷纷在歌声中给黄钺敬酒。
黄钺越喝越高兴,也主动端起竹筒给村干部们一一敬酒。几巡下来,黄钺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醉了,被村干部们搀扶着走进一个房间,放在一张床上,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脱,头下没有枕头,身上盖了条毛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八点钟了。
黄钺坐起身,发现自己是在一间木房里,但显然不是村委会的办公室,而是一个农户。房间里除了有一个电视柜,什么有一台电视机外,一无所有。
黄钺正在愣神,吴林香突然像一缕清风一样飘然出现在门口。她笑着问:“黄大哥,没事吧?”
黄钺说:“没事。”
吴林香用右手掩住嘴,笑了。她走到床边,端起一个瓦盆。黄钺这才发现,瓦盆里盛满了污物,一看就知道,那是他昨天晚上吐出来的污物。黄钺赶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对吴林香说:“你别动,我来。”
吴林香侧过身,挡住黄钺,说:“你先歇着,一会儿我给你打盆洗脸水来。”说着,就小心地端着瓦盆出了门。
黄钺仔细看了一下周身,发现两条裤腿上溅上了不少污迹,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手纸,用力擦起来。
正擦着,吴林香用铝盆端着一盆热汽腾腾的水,肩膀上还搭着一条干净的白毛巾,走进屋来。见黄钺在擦裤腿上的污迹,忙说:“别擦了,一会儿你把它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黄钺更加不好意思了,说:“不用了,我自己洗吧。”
吴林香用一种不容推辞的口吻说:“你先洗脸,我去给你拿套衣服。”说着,走出屋。
黄钺用热水洗着脸,感觉舒服多了。
不一会儿,吴林香拿着一套黑色的侗族衣裤,走了进来。她把衣裤放在床上,对黄钺说:“你把它换上吧,这是我爸爸的,你先凑合穿吧。”说着,接过黄钺手中的毛巾,放进脸盆里,又端起地上的脸盆,退出屋,还用脚勾着掩上了门。
黄钺脱去脏衣裤,换上了吴林香给他拿来的侗族服装,感觉有点短,正仔细打量自己的时候,吴林香又推门走了进来。看到黄钺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黄钺不好意思地问:“我穿上这身衣服,是不是很滑稽?”
吴林香笑够了,才说:“没有,你穿上这身衣服,更像我们侗族小伙了。”
黄钺“嘿嘿”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吴林香说:“你坐着,我去给你热点饭吃。”
黄钺说:“麻烦你了。”
吴林香瞥了黄钺一眼,说:“你可别这么客气,显得生分。”
黄钺连说:“对不起。”
吴林香又瞥了他一眼,黄钺自觉失言,闭上了嘴。
在吴林香家吃了早饭,黄钺对吴林香说:“我去卫生室了。”
吴林香说:“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黄钺说:“不麻烦了,村里安排我在食堂吃。”
吴林香说:“那有空过来玩。”
黄钺说:“好。”
他站起身,发现头并不疼,只是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走上几步,也没问题,只是腿还有点软,于是便走出房门,一步步走下楼,走到村里的卫生室。
吴灵芝还没有来。黄钺又走到门外,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街上的景色。
侗寨的早晨是迷人的。阳光在远处的青山、周围的吊脚楼和过往的行人身上流动,洋溢着一层金黄色的、温暖的色彩。侗族妇女们挑着竹篓,牵着水牛、矮脚马,赶着鸡、鸭、鹅和羊群,从街上走过。老人们用绣花的背袋背着幼儿,在墙脚下或立或坐,晒着太阳。一条白色的母狗拖着胀鼓鼓的ru*房跑来,三只褐色的小狗迎头拦住它们的妈妈,蹦着高地和妈妈亲嘴,然后又钻到妈妈肚子下面吃奶。母狗很慈爱地劈开腿,让孩子们吃。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稻草和牛粪的气味。不远处还能听到牛鸣以及肥猪拱门的声音。
吴灵芝从山坡上的吊脚楼间走了过来,她和黄钺打着招呼:“黄医生,没事吧?”
黄钺摆了摆手,说:“没事,就是胸口有点堵得慌。”
吴灵芝说:“要不要喝点葡萄糖?”
黄钺说:“不用,歇歇就好了。”
吴灵芝说:“我们侗族的米酒不伤人,就是后劲有点大,头一次喝,要过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黄钺问:“吴师傅呢?”
吴灵芝说:“见你还睡着,他先回县里去了,行李放在我那儿了。”
黄钺说:“一会儿咱们找书记、村长商量商量住院分娩的事。”
吴灵芝说:“行,你先洗把脸,然后吃点饭,要不身体受不了。”
黄钺说:“我已经洗过了,也吃过了。”
吴灵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三
经过村“两委”、村民小组长和村民代表层层开会,又用大喇叭向全体村民作了宣传,有关住院分娩的事算是布置下去了,小学老师吴显荣还在一面山墙上刷上了“住院分娩,母婴健康”的大红字标语。
一个星期后,县妇幼保健院给村里运来了手术床,还送来了一些常用的药品。为了鼓励村民们住院分娩,县卫生局出台了优惠政策,给村里每一例住院分娩补贴200元钱。凡是村民愿意到卫生室分娩的,一个孩子奖励50元。但村里最近没有临产的孕妇,卫生室里整天静悄悄的,只偶尔有几个村民来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病,拿上几片药就走了,黄钺和吴灵芝觉得很轻松。
可这天早上,黄钺刚起床,吴灵芝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说:“黄医生,你快去看看,吴行坏的孩子快不行了!”
黄钺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背上药箱,跟吴灵芝来到吴行坏家。
还没进门,黄钺的头就撞到了在门楣上挂着的一把绿色植物的叶子上。他抬头看了看,吴灵芝告诉他:“这是用来避邪的。谁家生孩子或者有病人都挂它。”
上到二楼,黄钺又看到一个老人蹲在地下,手里拿着一束香,口中念念有辞。他面前的小凳上摆着六个酒杯,酒杯被分成两组,一组三个,其中一组酒杯下面还铺着一张黑色的塑料布。酒杯中间摆着一把折叠起来的水果刀。老人不时把刀子朝小凳上掼着,仿佛在威胁着什么鬼怪。酒杯上方的墙上,用竹钉钉着六把糯禾,每把糯禾上都粘着一张黄裱纸。
吴灵芝见黄钺狐疑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他们家请鬼师在念经。”
黄钺没有停留,径直跨进吴行坏的卧室。只见吴行坏泪流满面,抱着出生才一个星期的孩子泣不成声。他丈夫吴老明站在一边,急得直搓手。
黄钺看到孩子面色青紫,双目紧闭,就用手在鼻子下面试了试,已经感觉不到呼吸。用听诊器也听不到心跳。翻开眼皮一看,瞳孔已经放大。他朝吴灵芝轻轻摇了摇头。
吴行坏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的丈夫吴老明。吴老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黄钺接过孩子,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在检查头部的时候发现孩子的头部肿起了一个大包。他问吴行坏是怎么回事,吴行坏说:“生孩子的时候,头直接冲到了地上,撞的。”黄钺对吴灵芝说:“这就是孩子死亡的原因,颅内出血。”
吴灵芝对吴行坏两口子说:“往后生孩子还是到卫生室去生吧。”
吴行坏两口子相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从吴行坏家出来,黄钺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对吴灵芝说:“我们应该抓住这件事,在村里大张旗鼓地宣传住院分娩的好处。要是住院分娩,吴行坏的孩子就不会死了。”
吴灵芝点了点头。
回到村委会,吴灵芝就打开了广播室的麦克风,用侗话向全村村民讲述了吴行坏家的事,引得在家的村民们侧耳细听。
黄钺还通过吴灵芝的男朋友、小学老师吴显荣找到了村里的小学校长,请求学校每星期安排一堂大课,由他来给小学生们讲保健知识,校长非常支持,立刻安排了讲课的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黄钺在青山寨已经住了三个月。每天,他和吴灵芝一起,对全村0—5岁的儿童全部建立了卡片,除了按时给儿童们注射疫苗外,还要求每个0岁的婴儿都要到村卫生室检查一次身体,并告诉家长们怎样护理和喂养婴儿,并免费发放必要的药物。对新婚和已经怀孕的妇女,每月检查一次身体,无偿发放叶酸片,以防止出生缺陷的发生。对于产后一个月的妇女,他们还上门看望一次。
没事的时候,他便拿出从吴显荣那里借来的小学侗语课本,一个单词一个单词、一句话一句话地学习侗语。不懂的地方,他就在白天问吴灵芝。一学才知道,侗语有10个声调,比汉语多出6个声调,许多音还是汉语里没有的,黄钺那蹩脚的发音经常引来吴灵芝的窃笑。但几个月下来,黄钺已能听懂简单的侗话,而且可以用侗话和乡亲们交谈了。此后,他还拜吴灵芝为师,学着唱起了侗族大歌。
白天忙的时候,黄钺总感到时间不够用。可是到了夜晚,黄钺一个人住在卫生室里,不免感到有些孤独。他开始频繁地给女朋友打电话,但女朋友经常不在家,而村里又打不了手机,黄钺的心情也有些烦躁起来。
因为水土不服,黄钺得了痢疾,一会儿就要去一趟厕所。
寨里没有公共厕所,黄钺每次都是到离村委会最近的农户的鱼塘里上厕所。
农户的厕所是一个设在鱼塘边的小木棚。木棚的三面是用半人高的木板围起来的,正面是用两根圆木搭的小桥。踩着小桥走几步,跨过还没有小腿高的栅栏,就进到了厕所里面。厕所里仍然是那两根圆木搭的脚踏板,下面悬空在鱼塘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面。在往下蹲的时候不能脱裤子,因为那样就会“原形毕露”,只能在快要蹲下去之前脱下裤子。排泄之后,鱼塘里的鱼就会浮出水面,争相把排泄物吃掉。如果这时从鱼塘边走过一个人,就可以把厕所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对于一个从城里来的女士来说是极为不便的。好在黄钺是一个男人。
俗话说:“好汉顶不住三泡稀。”连续的泄痢使黄钺浑身乏力,头晕目眩。他只得躺在床上静养。
这天傍晚,黄钺正百无聊赖的时候,住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吴林香端着一个瓦罐走了进来。
黄钺赶紧挣扎着坐起身。吴林香说:“黄大哥,别动,我给你做了点汤。”
黄钺把头靠在床边的墙上,见吴林香把瓦罐放在桌上,从瓦罐口翻过一个饭碗,变戏法似地从手心里拿出一双筷子,伸进瓦罐,搛出一块块鸡肉一样的东西,放到碗里,然后又捧起瓦罐倒进碗里一些汤,这才端着碗走到黄钺面前。
黄钺伸手要接碗,吴林香说:“你身上没力气,我来喂你。”
黄钺不好意思地说:“这。。。。。。”
吴林香用筷子搛起一块肉,递到黄钺嘴边,堵住了黄钺的嘴。
黄钺细细地嚼着,感觉味道鲜美,还有一股清香味,便脱口赞道:“这里的土鸡味道真好!”
吴林香抿嘴一乐,说:“这可不是土鸡,这是石鸡。”
“石鸡?”黄钺知道,石鸡的学名就叫鹧鸪,是古代诗词中时常吟诵的对象,因为它的叫声近似“行不得也,哥哥”而被文人们赋予了游子和怨妇的艺术形象。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文学圣殿中独占一席之地的珍禽如今竟成了自己的果腹之物,黄钺感到有些羞愧。
吴林香看到黄钺的表情有些异样,奇怪地问:“怎么了,黄大哥?”
黄钺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实情,只是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说怎么和土鸡味不一样呢。”
吴林香听黄钺这么一说,兴奋地说:“听我爷爷说,一只石鸡顶九只土鸡,吃了它可以开胃、长力气。”
黄钺问:“你们这里有石鸡吗?”
吴林香说:“这就是在我们这里的山上捉到的呀。”
黄钺说:“等过两天我病好了,你带我去找找它好吗?”
吴林香高兴地脸都红了,说:“行啊,咱们一起去。”
两人正说着话,吴林香的表哥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朝吴林香小声地说了句:“林香,你出来一下。”
吴林香问:“干吗?”
表哥说:“你出来嘛!”
吴林香对黄钺说:“你把剩下的汤都喝了吧,我去去就来。”
黄钺说:“你去吧。”
吴林香跟表哥走出了房间。
等吴林香再回来的时候,黄钺看到她的脸上仍然余怒未消,就问:“出什么事了?”
吴林香说:“没什么。黄大哥,汤喝完了吗?”
黄钺把空碗递过去,说:“一滴不剩。”
吴林香收好碗筷和瓦罐,说:“黄大哥,你好好休息吧。”
黄钺说:“辛苦你了。”
吴林香又瞪了黄钺一眼,吓得黄钺一吐舌头。
临出门的时候,吴林香盯了一句:“黄大哥,你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吧?”
黄钺问:“什么话?”
吴林香噘起嘴,责怪说:“看看,刚说过的话就忘了?”
黄钺问:“你是说找鹧鸪的事?”
吴林香说:“是啊。”
黄钺说:“没问题,一言为定。”
吃了吴林香送来的鹧鸪肉,黄钺感到身上确实有了力气。第二天,黄钺就能下地走路了。第三天,他便约了吴林香一起,爬上了村边的大青山。
这大青山海拔有1000多米高,因为是青山寨的后山,被村民们视为龙脉所系,所以这里的树木也都被视为“风水林”,一律不准砍伐,因此山上长满了高大、茂盛的杉树、松树和枫树,树林间花草艳丽,百鸟齐鸣,到处鸟语花香。行走在大山里,黄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望着满眼青翠,听着喜鹊、画眉、野雉的鸣叫,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当他们走到一处悬崖底部时,突然从灌木丛中“扑楞楞”飞起一群白喉、红腿、褐色斑点的山鸡。吴林香大叫:“石鸡!黄大哥,石鸡!”
黄钺停下脚步,抬起头,仔细听着石鸡“钩舟搁磔”的叫声,辨别着它与“行不得也,哥哥”之间的相似之处。但由于过于专注,反倒没有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密切的联系。黄钺有些失望。吴林香却拉着黄钺往刚才鹧鸪飞起的地方跑。在一堆乱石中间,吴林香发现了一处石鸡的巢穴。黄钺看到,那是一个浅浅的土坑,里面铺垫了一些干草。在干草上,吴林香找到了一枚棕白色的石鸡卵,蹲下身子,刚要捧起那枚石鸡卵,黄钺却说:“别动!”
吴林香回过头,看着黄钺,不明所以,问:“为什么?”
黄钺说:“要是有生人的气味,它的妈妈可能就不会孵它了。”
吴林香这才收回手。
两个人在山林里采摘野果,畅饮清泉,吃饱喝足后才踏上了返村的路程。
一路上,黄钺向吴林香讲述了鹧鸪的传说,吴林香听得入了迷,不时向黄钺投来倾慕的目光。
吴林香告诉黄钺:“我们侗族也有唱鹧鸪的歌。”说着她就唱了起来:
装呆傻,
故意装傻痴站,
去那山薅靛。
进入山林,
听只画眉叫。
钻大青山,
听只画眉鸣。
进入丛林,
听只鹧鸪鸣。
来到深山高岭,
遇到面熟人。
人生在世,
兴嫁娶。
郎君人材英俊,
他走在先,
我就随后跟。
有情有意,
六十还嫌短。
无情无意,
嫌那六十长。
人有情意,
白天登上高山耕种,
没有话说,
他会寻找话来讲。
人无情意,
白天登上高山耕种,
想到埂上坎下,
他也眼不瞧。
男若休妻,
自有祖业在。
女想离夫,
只有跳悬崖。
男儿心高,
讨得好妻子。
女儿心高,
谁人敢来娶。
六十一世,
不算久。
若不嫁他,
又怕老来临。
黄钺基本上能听懂歌词的大意,也听出了吴林香的弦外之音,有好半天没有说话。
四
几天的工夫,青山寨似乎变成了树根的海洋。街道两旁和空地上堆满了白色的杉木根。黄钺不知是怎么回事,就问吴灵芝:“挖这些树根有什么用吗?”
吴灵芝说:“上个星期,从福建来了几个老板,专门收购杉木根,100斤能卖七块五,所以村里好多人都开始上山挖树根去了。”
黄钺有些担心,他说:“这么挖起来,大青山很快不就成了秃山了吗?”
吴灵芝说:“没事,这大青山上的杉木挖三年也挖不完。”
黄钺说:“不行,如果把树根都挖出来了,会造成水土流失,一发山洪,青山寨就危险了!”
吴灵芝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走,咱们一起去找书记、村长说说。”
他们先找到了村长吴贵龙。吴贵龙是个复员军人,在部队的时候受过环境保护方面的教育,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便和他们一起找到了老支书吴继业。
吴继业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咱们村穷啊,挖树根卖钱对村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如果不让他们挖,恐怕他们不会答应。”
吴贵龙提议:“不如我们晚上开一个会,把参加挖树根的村民召集起来,和大家说说这件事。”
吴继业同意了。
不一会儿,大喇叭里就传出了村长吴贵龙的声音:“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今天晚上九点,请参加挖杉木根的村民一家派一个代表,到村委会开会,商量一下有关事情。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
晚上九点钟左右,村委会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村长吴贵龙把这件事情的后果一说,村民们可就炸了窝。
有村民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些破树根能卖钱,我们做梦也想不到。”
也有村民说:“我们这里不比城里,吃饱了喝足了,就想多活几年,享享福。我们可是农民,没有工资,只能土里刨食,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都得用钱,不让我们挖树根,钱从哪里来?”
更有村民指桑骂槐,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看我们有点钱就眼红?”
黄钺听了村民们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着大家吵成一团,吴继业书记说:“不管谁出的主意也是为我们好,真要是把树根都挖完了,一下大雨把山上的泥土冲下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村民们不再吭声。
吴继业书记说:“我看这样吧,不管是谁挖了杉木根,挖一个坑给我种一棵树,大家看怎么样?”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这个主意好!就怎么办。”
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黄钺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仍然充满了忧虑。
吴贵龙劝慰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
又过了几天,黄钺发现,不仅街道两旁和空地上的杉木根越来越多,而且在村里的小河边还出现了几处窑场。
一些福建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装石油的大铁桶,用电锯拦腰锯断,再焊到另一个大铁桶上,然后把挖来的杉木根劈成劈柴大小的木块,用铁丝捆成捆儿,放到土窑里,封好窑口后就用零碎的柴禾在下面烧。连着土窑的是三个大水池,水池上用竹管连通,经过几个水池的过滤,从竹管里便流出了一种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大铁桶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糊的气味。
黄钺问一个福建老板:“从这里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老板看了他一眼,说:“是一种化工原料。”
黄钺追问:“是什么化工原料?”
老板说:“说了你也不懂,是苯丙胺。”
黄钺的神经一下子崩紧了,因为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学过,苯丙胺是一种致幻类药物,也是制造“摇头丸”的主要成分。他感到事情远比他原来想的要严重得多,于是又一次找到村长吴贵龙和书记吴继业。
黄钺严肃地说:“现在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破坏生态环境的问题,很可能是为制造毒品提供原料,那可是违法的大事啊!”
吴继业书记面色有些不悦地说:“现在也不能根据这一点成分相同就一口咬定炼杉木油是为生产毒品提供原料,况且我们这届班子在上任的时候是向村民们拍了胸脯的,在任期内要让村民的年人均收入翻一番,我们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黄钺求援地把目光移到村长吴贵龙的脸上,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支持,但吴贵龙面带难色,四处躲闪着黄钺的眼神,没有发表意见。黄钺有些绝望,垂头丧气地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
第二天,当吴林香晚上来找黄钺玩的时候才发现,黄钺失踪了。吴林香有些焦急起来。她问了吴灵芝,问了舅舅吴贵龙,问了爸爸吴继业,甚至问了福建来的老板,但他们都不知道黄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青山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回到家里,吴林香赶走了前来行歌坐月的表哥和小伙子们,早早地就上了床,蒙头大睡。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吴林香还没有起床。
妈妈进来看了几次,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也没有搭腔。妈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烫手,只是因为头上盖着被子,脸蛋上热得通红。
妈妈问丈夫吴继业出了什么事,吴继业没好气地说:“你当妈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妈妈又问弟弟吴贵龙,弟弟说:“林香怕是得了相思病了。”
妈妈问:“她看上谁了?”
吴贵龙说:“我看八成是看上县里来的小黄了吧。”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就是心高。”
吴贵龙说:“成不成只能听天由命了。”
“林香!”随着一声怯生生的低唤,门缝里探进一颗人头来。
吴林香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表哥来了,她仍然脸朝墙躺着,没有理睬。
吴林香听到一串轻轻的脚步声,知道表哥进了屋,她也没有睁开眼。直到她感觉脸上被羽毛一样的东西蹭得痒痒的,才回过头,睁开眼。这一睁眼不要紧,吓得吴林香大叫起来。原来她的眼前是一只死鸡样的东西。她“噌”地坐起身,喝道:“你干吗?”
表哥陪着笑,扬起手里的猎物,说:“你看,我给你打了只石鸡。”
吴林香没好气地说:“你拿走,我不要!”
表哥说:“我听姑妈说你病了,特意去打的,想给你补补身体。”
吴林香说:“我没病。”
表哥说:“没病就好。我走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吴林香皱了下眉头,没有说什么。
她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表哥一直是她的“护花使者”,她也一直感到有这么个哥哥挺好。但是,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她觉察出表哥对她的关心里,已经包含了另一种成分,这使她越来越不安。因为她并不爱表哥,况且她听说表兄妹结婚对后代不好,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但表哥却一如既往地向她献殷勤,使她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随着黄钺的到来,在她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但她分明感到自己已经有点离不开黄钺了。
吴林香躺到中午,感觉肚子有些饿,这才爬起身,从灶间找出一盘早已煮好的糯米饭,随便抓了几把塞到嘴里,连酸菜也没吃,就往门外走。一不小心,头碰在了柱子上,疼得她捂了半天才松开手。
她先是到村卫生室,吴灵芝告诉她还没有黄钺的消息,吴林香百无聊赖地随意穿过村子,爬上大青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苗族村寨。
这个苗寨是青山寨的一个自然村,有40多户人家,100多口人,距青山寨的其他侗族自然村有五六里路,因此平时与侗寨来往并不多。但村里有吴林香一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只是没有去过她家。因此,吴林香只好站在村头发愣,想找个人问一下。
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吴林香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正是她的好朋友汪花红,不由地大叫:“花红。”
汪花红见是吴林香,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十分高兴地拉着吴林香的手,说:“你怎么来了?走,到我家玩去。”
吴林香跟着汪花红来到她家的吊脚楼,径直钻进汪花红的房间里说起了悄悄话。
汪花红看着吴林香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样子,追问道:“林香,你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
吴林香嗔怪地打了汪花红一巴掌,说:“你才失恋了呢?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汪花红说:“不对,你瞒不过我的眼睛,赶快坦白吧,我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吴林香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地向汪花红讲了自己和黄钺之间发生的一些事。
汪花红问:“你想不想得到他的心?”
吴林香瞥了汪花红一眼,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当然想。”
汪花红神秘地说:“那你跟我来。”
吴林香不知汪花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病急乱投医,也就跟着她来到一个农户。
汪花红隔着老远就喊:“姑姑、姑姑!”
听到喊声,从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汪花红附在她耳朵旁,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妇人用眼角瞥了吴林香一眼,然后先向四周看了看,就进屋去了。
吴林香问汪花红:“你跟你姑姑说了什么?”
汪花红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就小声地对吴林香说:“放蛊啊!”
“放蛊?”吴林香不由地浑身一机灵,她听爷爷说过,放蛊就是把逮来一些毒虫放到罐子里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把活下来的毒虫研成末,放到别人的饮食里,让别人中毒,而只有放蛊的人才有解药,这样就可以让心仪的男人离不开自己。她一想到这个后果,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连连摆手,说:“我不要!我不要!”然后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撒腿就跑。
汪花红在她身后大叫:“林香!林香!”
吴林香跑得更快了。
五
傍晚时分,随着一辆吉普车“吱”地刹住车,吴师傅拉着黄钺回到了“花楼”前。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帮着他从车上卸下了一个像冰箱一样的机器,还有一笼鹧鸪。黄钺告诉大家:“这是孵化机和从美国进口的种鹧鸪。”
黄钺这次回县城,和柳怡文闹了别扭,心情很不愉快。因为柳怡文一门心思想出国,整天都在背单词、念英语,连和黄钺说话的情绪都没有,更别说亲热了。黄钺终于忍不住,和她大吵了一顿。
黄钺说:“我就看不出,出国对你就那么重要?”
柳怡文说:“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求上进!”
黄钺说:“我怎么不求上进了?我们学医是为什么?不就是为病人解除痛苦吗?青山寨那么缺医少药,我为他们做点事,有什么不应该?”
柳怡文说:“别那么虚伪好不好?为病人解除痛苦,我看是你看上哪个侗族妞了吧?”
黄钺十分气愤地大喊:“我不许你用这种口气说她们!”
柳怡文说:“看看,我没说错吧,还没怎么着呢,就替她们说话了。”
“你!”黄钺气得说不出话来,摔门走出柳怡文的房间。
柳院长听到他们的争吵,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见黄钺气呼呼的样子,问:“小钺,你们怎么了?”
黄钺强忍怒火,说:“没什么,明天我就回青山寨去。”
柳院长朝女儿房间大喊:“小文,小钺要走了,你也不送送?”
柳怡文也在房间里大喊:“走就走呗,有什么了不起!”
柳院长喝道:“小文,怎么能这样?”
黄钺说:“柳叔叔,没什么,我走了。”
柳院长只好说:“那你走好。”
黄钺说了声“柳叔叔,再见。”就走出了柳家。
吴林香听说黄钺回来了,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几天来的担心、委屈一股脑地通过泪水奔涌而出。等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够了,才止住哭泣,呆呆地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扑哧”一声笑了。
她打来一盆清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又略微抹了点护肤霜,盖住了颧骨处红肿的印迹,临出门前还抹了点口红。
来到黄钺的住处,只见屋里已挤满了人,吴林香就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没有进去。
黄钺对乡亲们说:“有了这个机器,我们就可以成批地孵出鹧鸪来,一来可以拿到集上去卖,二来可以送到饭店,这样我们不就能富起来吗?”
看着黄钺神采飞扬的样子,吴林香的心头感到由衷的高兴。
等乡亲们陆续散去,吴林香才走到黄钺身边,嗔怪地说:“你走了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黄钺说:“我看到乡亲们为了脱贫,不顾后果,心里就着急。我想,如果能发展养殖业,不就可以让乡亲们尽快富起来吗?”
吴林香说:“那你也应该告诉人家一声啊!”
黄钺说:“对不起,我的脾气是说干就干,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吴林香看着黄钺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地说:“晚上你到我家去吧,我还给你熬鹧鸪汤喝。”
黄钺问:“你们家哪来那么多鹧鸪?”
吴林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表哥打的。”
黄钺说:“好吧,我正好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养鹧鸪的事。”
吴林香挽住黄钺的胳膊,说:“那就快走吧。”
黄钺有些不自在,想抽回胳膊,但吴林香好象生怕他再跑了一样,抱得很紧,黄钺也就没有再坚持。两个人就这样出了门。
月亮已经从大青山顶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给整个寨子镀上了一层银色。吴林香有些自豪地挽着黄钺的手臂,心里充满了甜蜜。
看到女儿挽着黄钺的胳膊进了门,村支书吴继业的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他一改以往对黄钺敬而远之的态度,张罗着给黄钺端饭端菜,又从塑料桶里倒出两碗米酒,与黄钺对饮起来。
吴林香依偎在黄钺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黄钺的每一个表情,不时为黄钺搛着菜。
这时,黄钺和吴林香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那是吴林香妈妈的眼神。
黄钺向吴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吴继业说:“你的想法是好的,可是我们这里穷啊,老百姓经不起折腾,要是养了鹧鸪卖不出去,他们会埋怨我的。”
黄钺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先试着养养,成了再让大家养。我已经打听好了,销路不成问题。这台孵化机算我无偿支援村里的。”
吴继业说:“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明天我就开村两委会,把这件事布置下去。”
黄钺高兴地举杯相邀:“来,干杯!”
吴继业也举起小竹筒,说:“干!”
两个人一饮而尽。吴林香又为他们斟满了酒。
不知喝到什么时候,吴继业起身离去,吴林香把黄钺扶到了自己的屋里。黄钺已有些醉了,嘴里不停地喊:“高兴,我今天特别高兴!”
吴林香把黄钺扶上床,又帮他脱去一件件衣裳,黄钺没有阻拦,任由吴林香所为。
当黄钺被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和裤衩时,吴林香没有再帮他脱,而是拉上一床被子给他盖在身上,然后起身关上了房间里的灯,又插好门,这才一件件地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钻到了黄钺的被窝里。
此时,黄钺已经睡熟,胸口一起一伏,均匀地喘着气。
吴林香侧身躺在黄钺身边,头枕着黄钺的胳膊,手搭在黄钺的胸脯上,慢慢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当黄钺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躺在村卫生室,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吴林香家过的夜。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于是急忙起身,走到屋外。
这时,只听“咚、咚”的楼梯响,吴林香端着一个瓦罐走上楼来。
看到黄钺的第一眼,吴林香有些羞涩地低了下头,然后就笑咪咪地招呼黄钺:“起来了,快去洗把脸,来喝鸡稀饭。”
黄钺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小声问吴林香:“昨天晚上,我做什么了?”
吴林香瞥了他一眼,说:“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
黄钺说:“我。。。。。。没对你怎么样吧?”
吴林香瞪了他一眼,说:“喝你的鸡稀饭吧。”
黄钺洗完脸,喝着吴林香为他熬的鸡稀饭,心里像开了锅。
从那天起,吴林香白天上山给种鹧鸪割青草,晚上和黄钺一起在自家的仓房里饲养种鹧鸪。这一公四母的种鹧鸪在吴林香和黄钺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生下了4窝蛋,每窝有10—12枚。经过孵化机的孵化,几十只活泼可爱的小鹧鸪破壳而出,仓房里整天回响着“唧唧喳喳”的鹧鸪声。三个月后,第一批50只鹧鸪被拉走,黄钺和吴林香赚到了300元钱。他们高兴地又蹦又跳,紧接着又把第二批鹧鸪蛋放进了孵化机。
与此同时,他们的关系也一天天亲密起来。
吴行坏又怀孕了。这是吴灵芝在为她进行妇科检查时发现的。吴行坏很高兴。吴灵芝嘱咐她要注意身体,不要干重体力劳动,要增加营养,但吴行坏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
吴灵芝不放心,这天又来到吴行坏的家里,一眼就看到吴行坏正在自家门前的屋檐下踩着木锤在石碓里舂米。吴灵芝立即上前制止,她对吴行坏说:“你怎么能舂米呢?你不怕孩子流产吗?”
吴行坏笑着说:“我们农村妇女没那么娇气。”
吴灵芝说:“不行,这样大的震动,胎儿怎么受得了?”
吴行坏说:“不怕,我们侗家的孩子都皮实。”
吴灵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还是注意点好。”
吴行坏反问吴灵芝:“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吴灵芝脸一红,说:“还早。”
吴行坏说:“还是赶紧结婚吧,要不男人的心就不在你身上了。”
吴灵芝说:“不等他甩我,我就先把他甩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临走的时候,吴灵芝说:“让你丈夫晚上给你买点肉,做点肉丸子汤喝。”
吴行坏答应了。
晚上,果然有人看到吴行坏的丈夫吴老明从卖肉的摊子上拎回家一条肉。
这天上午,黄钺正在卫生室坐着,猛听得隔壁村委会办公室里又响起了电话铃声,他跑过去抓起电话,原来是柳院长打来的电话,要黄钺回县里上班。柳院长说:“你在村里已经住了半年了,很辛苦。院里研究决定,让石医生去替换你,你收拾一下,准备回来吧。”
黄钺觉得很蹊跷。他不明白为什么院里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追问柳院长:“这里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让我回去呢?”
柳院长说:“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吧,院里已经给你安排了其他的工作。”
黄钺问:“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柳院长迟疑了一下,才说:“小钺,既然你这么问,我也就不瞒你了。临走的时候,我嘱咐过你,要你注意处理好民族关系,可你。。。。。。”
黄钺说:“是因为我和吴林香的事情吗?但我们是正当恋爱,没有违法啊。”
柳院长严肃地说:“可是,吴林香原来是有男朋友的,是因为你去了以后,她才和男朋友疏远的。”
黄钺说:“您是说她表哥吗?可他们是近亲啊,法律是禁止他们结婚的。”
柳院长说:“可那里是民族地区,情况特殊啊!”
黄钺说:“再特殊也不能违法啊。”
柳院长有些生气,说:“让你回来你就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黄钺也犯了牛脾气,说:“我不回去!”
柳院长真生气了,大吼一声:“黄钺!”
黄钺“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吃过晚饭,黄钺对吴继业说:“大叔,我想跟您谈件事。”
吴继业看了黄钺一眼,说:“那我们进屋谈吧。”
吴林香看了爸爸一眼,又求援似地看了看妈妈。妈妈叹了口气,收拾起碗筷下楼去了。吴林香看着爸爸和黄钺进了堂屋,想跟进去,但爸爸随手把门关上了,吴林香只能在外廊上等候。
进了屋,黄钺还没开口,吴继业先发问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黄钺回答:“我爸爸叫黄一鸣。”
吴继业“唔”了一声。
黄钺问:“您认识我爸爸?”
吴继业点点头。
黄钺又问:“那您一定也认识我们柳院长吧?”
吴继业抬头看了黄钺一眼,说:“当然认识。”
黄钺说:“我听爸爸说,他和柳院长年轻的时候来过青山寨。”
吴继业问:“你还听说过什么没有?”
黄钺说:“好象柳院长在这儿犯了错误。”
吴继业沉默了。半晌,才说:“你知道柳院长喜欢的那个姑娘是谁吗?”
“是谁?”
“就是林香的妈妈。”
“啊!”黄钺惊讶地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巧。
吴继业说:“你刚来的那天,我就觉得你有点面熟,没想到你真是黄医生的儿子。”
黄钺沉默了。
吴继业问:“你不是要和我谈件事吗?”
黄钺迟疑了一下,说:“嗷,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吴继业说:“那好吧,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谈。”
黄钺点点头,站起身,走出了堂屋。
一直在外廊上等待结果的吴林香迎了上来,问:“我爸爸同意了?”
黄钺没有说话,径自往吴林香的卧室走,吴林香焦急地跟在他身后。
进了屋,黄钺一下躺倒在床上,用双手枕着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吴林香觉察到黄钺的情绪有些不对劲,细声细气地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黄钺说:“没有。”
吴林香又问:“累了?”
黄钺摇了摇头。
吴林香有些焦急了,说:“那就是讨厌我了?”
黄钺一把搂过吴林香,用嘴唇亲吻起她来。吴林香开始吃了一惊,很快便顺从地任由黄钺亲吻起来。亲着亲着,黄钺的两行泪水顺着两腮流到了吴林香的嘴里。
吴林香惊异地抬起头,望着黄钺,问:“你怎么哭了?”
这一问,黄钺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吴林香抱着黄钺的头,轻抚着黄钺的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哭完了,黄钺才一五一十地向吴林香说了电话里的事。
这下轮到吴林香流泪了。她伏在黄钺怀里,伤心地哭起来。
黄钺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的头发。
哭完了,吴林香抬起红肿的双眼,轻声问黄钺:“你,爱我吗?”
黄钺回答:“爱!”
吴林香又问:“那你会和我结婚吗?”
黄钺说:“如果我们结婚了,我就会像我们柳院长一样,一辈子窝在县里,再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了。”
吴林香听了黄钺的话,哭着说:“你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黄钺无言以对,只是把吴林香搂得更紧了。
六
动身的日期一拖再拖,直到吴师傅拉来了替换黄钺的石医生,第二天就要返回黎平县城,再也不能拖下去了的时候,分手的时刻来到了。
晚上,吴林香又为黄钺熬了一罐鸡稀饭。吃完饭,黄钺想进吴林香的屋,却被吴林香推到了门外,说:“你等一下再进来。”
黄钺不明所以,只好在门外等。
半晌,屋里才传出吴林香的声音:“你,进来吧。”
当黄钺走进屋时,不由地惊呆了。
只见吴林香身着侗族盛装,满身挂满了银饰:在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银花、银簪;头上戴着银抹额、银花冠;胸前戴着银项圈、银挂链、银压领、银胸牌;上衣饰有银衣片、银围腰、银吊牌、银扣;手上戴着银戒指,腕上套着银手镯、银手链;脚上饰有银脚镯、银脚铃。真是光采熠熠、环佩叮当。
黄钺问:“你这是。。。。。。”
吴林香低下头,小声地呢喃着:“我,想让你看看。”
黄钺一阵激动,上前想把吴林香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地推了出来,说:“你再出去一下。”
黄钺只得遵命。
当房门再次打开时,吴林香已卸去了全身的银饰,只穿了一身旧便装,脚上还穿了双草鞋。
黄钺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吴林香说:“今天就算我们的婚礼吧。”
黄钺问:“那你为什么不戴银饰呢?”
吴林香说:“这是我们侗族的习惯,新娘子是不穿新衣服的。”
吴林香从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方绣着一对鹧鸪的手帕,递给黄钺,说:“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黄钺说:“可是,我没有准备呀。”
吴林香说:“你把你随身用的东西送我一件就行了。”
黄钺在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像点样的东西,吴林香说:“你就把你的听诊器送给我吧。”
黄钺说:“我的听诊器还放在卫生室的药箱里呢。”
吴林香说:“那我们一起去取吧。”
黄钺喉头哽咽地说:“好。”
临出门的时候,吴林香点燃了一盏马灯,递到黄钺手中,说:“我们绕寨子走一圈,再去卫生室吧。”
黄钺点了点头。
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走出了家门。
走在大街上,吴林香突然高声唱起了侗族大歌:
留伴玩,
留伴一天又一天。
白天留伴楼脚唱,
伴若没歌,
放伴回家去过年。
留伴玩,
留伴一月又一月。
白天留伴楼脚唱,
伴若没歌,
放伴回家去过节。
留伴玩,
留伴一年又一年。
白天留伴楼脚唱,
伴若没歌,
放伴回家跟妻去薅棉。
黄钺也用新学会的侗族大歌唱道:
走了伴,
折枝榕树插塘边。
榕树抽尖,
我们去又转。
榕树四季常青,
我郎转回乡。
走了伴,
折枝榕树插池边。
榕树抽尖,
我们去又转。
榕树四季常青,
我郎转回程。
走了伴,
折枝榕树插河边。
榕树抽尖,
我们去又转。
榕树四季常青,
我郎回家园。
吴林香又唱道:
伴莫走,
莫折榕树插塘边。
榕树抽尖,
我姣留伴住。
等到榕树开花,
姣会送郎转回乡。
伴莫走,
莫折榕树插池边。
榕树抽尖,
我姣留伴住。
等到榕树开花,
姣会送郎转回程。
伴莫走,
莫折榕树插河边。
榕树抽尖,
我姣留伴住。
等到榕树开花,
姣会送郎回家去种田。
黄钺不知该怎样接唱下去,因此止住了歌声。
听到他们的歌声,寨里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也纷纷打着手电筒,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
他们走过了雕龙画凤的鼓楼,走过了油漆彩绘的花桥,走过了神圣肃穆的“萨坛”,走过了宽敞平坦的踩歌场,在围着寨子绕了一圈后,黄钺和吴林香双双来到了村卫生室的门前。
黄钺走进卫生室,从药箱里取出听诊器,郑重地挂到了吴林香的脖子上。
众人齐声喝起采来。
当吴林香转身要走的时候,黄钺也想跟她一起走,却被吴林香拦住了。吴林香说:“按照我们侗族的规矩,新婚当晚,新娘和新郎是不能在一起的,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听了吴林香的话,黄钺禁不住热泪盈眶。
吴林香劝道:“不要哭,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
黄钺强忍住泪水,紧咬嘴唇,点了点头。
吴林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伴他俩一同前来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也都陆续散去。
黄钺凝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如刀绞。
尾声
又过了三个月,吴行坏住进了村卫生室里,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因此成为村里第一个住院分娩的妇女。
吴林香没有嫁给表哥,而是远嫁他乡。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她坚持给孩子起名“吴有文”,取“有文穷不久,无文富不长”之义。她常常拿着黄钺送给她的听诊器,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给孩子听心音。
因为黄钺和吴林香的离去,种鹧鸪也被全部卖掉,孵化机成了一堆废铁。村民们仍在每天挖着杉木根。
黄钺回县城后,父母又为他联系好学校,去国外学习了三年,拿了个硕士学位,归国后在贵阳医学院当了一名教师。他的女朋友柳怡文并没有跟他一起回国。黄钺至今仍是单身。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8-3 15:58:18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黄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