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来一对鸽子,像两团雪,眼睛火红火红,一点也不怯生。我伸手去抚摸它们,也不躲闪,只趔趄了一下身子,之后还是向我走来。我心温热起来,决心喂养它俩。
并且立刻想到:今后只能用蝇拍拍蝇子了,不可喷洒毒药了;鸽子误食死蝇子,突然死亡,是很伤心的事。我想到这不虞之灾的时候,鸽子紧靠我腿侧一动不动,转动着灵活的脖项,频频望我,目灼灼生光。于是,我很快给它俩搭了个小窝,窝边放了清水、细沙、小米,还有青嫩叶片。
院里有了鸽子,整个院子都变了样。鸽子在绿叶红花间闪现,白得如仙。
鸽子一天天肥壮,翅翼也硬朗了——翅翼硬朗了也不飞出墙外。阵阵鸟儿从屋顶掠过,啾啾,啾啾。鸽子向上望望,也不离开我们。
鸽子雪花模样,和着红花绿叶,濡染了我们这个略嫌寂寥的小院,使得我们这个寂寥之家有了可凭的生机,朝霞和晚霞都灿烂起来了,笑语花香,漫过屋顶。
这个小院,贵人罕至。鸽子偎住我们不离去,是对我们的承认,是多次接近我们、确知我们并不伤害它们之后的承认,是知心了。动物的理性行为往往是有根据的。至此,它们成为我们家中一员了;或者说,我们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了。
想到如果有一天院中没有了鸽子,我们何以堪?
咕咕,咕咕.这文静而腼腆的声音发自雪白的体内,洗得干净,成为我们的心语,成为我们的慰藉。咕咕,咕咕,我们静静入眠……
我们怎能没有鸽子呢?
而鸽子也怎能没有我们呢?
鸽子有时飞上高天,也飞上墙外大树,也飞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夕阳西下的时候,如时如刻飞回,依偎住我们咕咕,咕咕,诉说着一日的惦念。
而这一天,暮霭已经笼盖了整个小院了,还不见还家。到了该还家的时候没有还家,就是焦虑,就是恐惧。
小院子一下子没有声音了,一下子没有色彩了,一切都枯萎了,人也枯萎了。
人,在恐惧中苦等;熬过难熬的一夜。
是吃腻了小米?是盘中水不洁净?是飞出墙外吞食了中毒的虫子?唉,更教人害怕的——是被人捉了煮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世上原本有此大悲啊!
不论是什么原因酿出这种大悲,责任都在我们——结论也明白:我们这个家连一只鸽子也养不住。
附近有几家喂养鸽子的。去问了,都说没有看见飞来陌生鸽子。
过了漫长的四五日……
我们无望了。
就在无望的这天黄昏,那只雄鸽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半周,一点也不犹豫就驻足院子中央,一点也不怯生就向我偎。我泪水就出来了,我用很细很细的声音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他,咕咕,咕咕,向小窝趋近。我问他:“你的她呢?”咕咕,咕咕,吃米,喝水。过了一个时辰,他飞出墙外。又过了一个时辰,他领着她,双双飞回。显然是他把她呼唤回来了。说:“咱回家吧?”说,“中啊。”
他和她,像往常一样,安闲吃小米,挠沙子;然后,又向人依偎,咕咕,咕咕,小院子完完整整,无边的平安。
过了多天,太阳一大早就露出了东墙,晨光灿烂,他和她,飞上高空,盘旋半周,向远处飞翔……
可是到了傍晚即到了该还家的时候,却不见还家。
第二天,也不见还家。
第三天,也不见还家……
我苦苦地想:没有委屈他们呀,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当然,我们也许有不周之处。那么,你们多住些日子,我们不就明白了我们的不周吗?何以不能忍耐就率然出走呢?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没有耐性。第一次出走之后又返回来,返回之后又住了很长时间。
这个“返回来”与这个“又住了很长时间”是很有人情味的,是很可细细思量的。
我记得十分清楚:“返回来”的那个傍晚,小院上空划过一道白光,喜出望外,如梦如幻,他,落地了。落地之后,啄了小米,喝了清水,又飞出院子。片刻之后,他和她双双飞回,双双趋近小窝,咕咕,咕咕……我们不懂鸟语,他飞出去,准是把自己对我们这个家的感受告诉了她,才把她呼唤回来。这其间是有个“商议”和“同意”的,言语之间,肯定是对我们这个家有了个“肯定”,认为我们尚好。如果我们能懂鸟语,当会听到那极富理性的人情话语的。
“又住了很长时间”,足可见他们是耐住性子的,耐住性子琢磨我们。琢磨了又琢磨,最终,又飞走了——这是对我们的终极判断;不可讳言,是对我们失望了,也算是决裂了,是那种不争不斗,充满人情味的决裂。
——两道雪白雪白的梦痕,划过天际成为我恒久的迷惘。这决裂的原因在他和她的心中是明白的;然而,知心难觅,且不说人鸟相殊.就连语言稠密的父子夫妻朋友兄弟姐妹,也是和和睦睦朦朦胧胧在暗中同行、而各自心中各有—个未曾展现的暗角的。
聚散无常,祸福难期,热闹和寂寥也是比较出来的。慈爱终究是一方沃土,希望是一个有生命的生命。我这一生经历过好多次梦幻成真的事情了,冥冥中,那两道雪白雪白的光亮还会划过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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