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国人提倡“微笑服务”已蔚然成为风景,走进大酒店大超市,扑面笑容真如百花盛开。
然而称为“温馨港湾”的家庭,似乎少见这种风景。
这是一个很老的“问题”了。是的,是很老了。几千年前孔子关于孝道回答子夏时就哀叹过“色难”,说子孙对老人脸色难看。到了今天似乎还未见好转,很可能还会“色难”下去。
孔子说供养老人吃穿并不难,难在态度上。父母卧床养息,儿子下班进屋,父母说要喝杯水。儿子就倒了一杯水,一言不发,搁在桌上,那就是说:“喝吧!”并不像大酒店服务员慢声细语说:“先生请喝茶”。
孔子对此有点气愤,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孔子把人比之于犬马有点言重了。不过,他提出的这个“敬”字,也是够我们反省的了。但是,孔子这个“敬”字还只是表象,不是发乎心而转为“爱”。比如我们给小女儿倒杯茶,亲尝冷热适度,然后,一脸笑,娇娇,乖乖,喝吧,一点也不存在“色难”的问题。我还听到一对老夫妇气愤地说:“现代年轻人把他们对情人态度分移给父母百分这一就算是大孝子了。”这对老夫妇有点迂,不明白对情人的“态度”只在天上有。这对老夫妇的企望太奢侈了。这是题外话,扯远了。
折回来还说孔子关于孝道回答孟武伯的那句话:“父母唯其疾之忧。”意思是以父母对儿女的病痛的那种担忧心情对待父母就是孝心。这话算是说到家了,在家庭中,父母对儿孙很少存在“色难”的问题。
“色难”在家庭中是难在晚辈对长辈,在社会上却相反,难在上级对下级。林则徐对下属发过怒,就自制“制怒”条幅高悬于室以自警。唐太宗李世民在马背上打下了一个大唐江山,够英明了吧!有一天,魏徵提醒他对臣僚太威严,有伤君臣情分,要他以后面带笑容。这位英主也真听话,就揽镜自审,练习微笑。为了君臣大伦和社稷大业,他练习得很有成效。李世民恐怕是开“微笑服务”的先河了吧。
微笑对修身齐家治国兴业似乎都算重要,但家中的微笑和社会上的微笑,从动机到效果可不是一回事啊。服务员对陌生顾客微笑是为了买卖兴隆,是一种操作,迹近面部体操;儿女对父母微笑则无动机,无目的,花自开,水自流。
行文至此,再回头细味孔子“至于犬马,皆有养”这句话。孔子是以犬马泛指动物的,并非专指犬马。犬马的母与子不可能厮守终生,常被人役使而遭永远分离,它们只有母慈而无子孝。乌鸦则兼备母慈和子孝,幼鸦不会飞的时候,母鸦衔食物喂养它;母鸦到了飞不动的时候,幼鸦衔食物反哺。幼鸦反哺妈妈的时候,有没有微笑,人们不会知道,但其心意是可以知道的: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颗谷粒,含在嘴中,忍住,不咽,飞了很长的路程,进窝,嘴对嘴喂妈妈,其心之诚已弥足可鉴了。
所以,“色难”与否,并不很重要。重在心诚,心诚则“色”自怡。
原载《中央日报》2005年1月5日
《参考消息》2005年2月1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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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
杨稼生
田田去她姨姨家两天,昨天回到家里,鼻尖上滴着汗水也不擦、就说要去看她的小树。小树一尺来高了,翠枝翠叶,是田田把一粒黑色树籽埋进土中变成的。田田两天没见她的小树了!我说:“田田哪,咱今天不去看小树吧,你歇歇吧,明天早晨去看小树行吗?”小孩子执着于一件事的时候大人应该让她三分;我好商量歹商量,田田才算同意明天早晨去看小树。
唉,其实小树已经没有了,是被人拔掉了。这对田田是一个晴天霹雳。人心惶惶,空气沉重。不给田田说这个消息吧,田田的心还嫩着呢!
还是去年冬天的时候,那天刮大风,田田在图书馆墙外捡了一把黑色树籽。这树籽很奇特,园鼓鼓地长在干燥了的花瓣上,如同花瓣上一粒宝石,黑亮黑亮的。我对田田说:“这叫栾树。你还记得吧,它的花穗很稠,一嘟噜一嘟噜的。开花的时候,红彤彤的,像是树上挂满了灯笼。”田田见过栾树开花的盛况;因此她就也想种一棵。于是就把树籽细心装进信封里,封住,信封上写了一行字:会开花的栾树籽。今年春天,田田把树籽埋进幼儿园附近的空地上。这是田田第一次播种啊!黑乎乎的土粒沾满了她的小手。
过了几天,小树芽儿真地拱出地面了,张开小小叶冠,闪动绿光,在风中摇。一粒黑籽会变成一棵绿树,可真是惊天动地,田田亲历了这个过程,田田的心被小树摄去了,偎着小树不想离开。后来经历了两次干旱。田田天天拿瓶子舀水浇。怕水流失,田田掬起小手捧来细土在树周筑起了环形土埂;怕人踩着小树,田田用枯枝在树周扎起篱笆。盛夏来临,雨水足,小树窜着长的,就窜到一尺多高了。田田颤声问我今年会不会开花。我说到明年就会开花了。田田就盼望着明年哩。
天亮了,早晨来了。田田一醒来,就说去看小树。我按住她小身子,说:“田田哪,咱就不去看小树吧。爷爷告诉你,小树已经没有了……”田田没有哭出声,大滴大滴眼泪往下落,湿了手背。事不在大,痴心则痛。过了很长时间,田田说还要去看看小树。不可违拗小孩子的心,我就同她去看小树。
爷孙俩站立小树旁。小树没有了。都空荡了。剩下土埂和篱笆。田田呆住。一动不动。我种了半辈子树,天灾的、人为的毁树惨状经历过许多,能体会田田这会儿心上的分量。.
世间平安因素有限。灾害常在意外。多虑不是多愁。我想说“前边还会有灾害呢,不光是拔掉小树”。却没有说出。说出来田田也不懂。再过许多许多年以后不给田田说田田也会懂的。今天田田读了这“第一课”,我作陪始终,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却替代不了她。
悲怆郁闷使人透不过气来,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说道:“田田哪,这很可能是哪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不懂事、把小树拔掉了;这儿离幼儿园很近。”我是想小孩子们之间怨心淡薄容易原谅;原谅能减轻痛苦。田田慢慢地说,慢得像是大人的口吻:“不对呀爷爷,你想这小树的根已经扎得很深了,小孩子是拔不掉的。”田田说的对。我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哪位清洁工在清除杂草的时候把小树当成杂草给拔了。”田田不吭声,使我慌慌地又说:“如果那位清洁工知道这是一棵会开花的树,他肯定不会拔掉的。你说呢田田?”
不把人想得太坏。田田同意了我这个判断。此刻田田已经用小手撑起灾难、又试图掀翻痛苦。这是田田的“第一次”啊!田田慢慢地说:“好吧爷爷,咱到冬天还去捡栾树籽,还种在这个土埂圈里。明年树苗出来了,立个硬纸牌,写上字:“这不是一棵草,这是一棵会开花的树。”
原载北美《世界日报》2001年3月22日——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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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鸡的故事
杨稼生
饭也香菜也香,一家人吃得开心,鼻尖上都冒着汗。
儿子漫天问道:“明天杀鸡吃吧?”说罢,把脸对准我作正式请示:“就杀那个下蛋最小的吧?”
女儿也附和哥哥说:“对,杀它不亏,谁让它下小蛋呢!”说着,伸出小手,拇指尖接着食指尖,圈成圈儿:“就这么点点儿!”
“不至于吧!”我印象中,四只鸡下蛋都一样大得喜人。
儿子停下筷子转身从蛋盒中拿出一枚鸡蛋说:“看!”的确,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
“这……”我沈吟起来。
“爸,杀它吧!它不光下小蛋,还下软蛋呢。”儿子要我裁决,又增补一条杀款。
“那么你弄清这枚小蛋是哪一只鸡下的吗?”
“也是,我们得观察观察。”儿子和女儿操着大人口气,显然也感到事关重大。
从此,兄妹俩一放学,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躲在鸡窝后边,屏息注目……
我心也凄紧,呆立阳台一角,看着四只云朵般的鸡。
蛋窝是个破铝盆,用细铁丝吊悬于鸡的头顶。它们吃饱了麸皮烂菜,就轻身一蹴跃入破铝盆。始而安详无声,继而咯咯答答歌唱下窝,无不喜悦无不夸耀,说它们下蛋了。
然后,娴静地走来走去,如淑女。它们身边那丛海棠的亮亮的叶片上,一闪一闪地印着它们如雪的身影。海棠那玉润玉润的胭脂花,像一枚一枚小铃,向鸡们叮铛致意。
鸡们惬意极了,不时抖落身上的尘垢,又细心叼除同伴们身上的草屑饭渣。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与海棠为伴,自洁洁人,默默奉献。
这会儿,鸡们跟往昔一样,从容地卧下,从容地走动,恬适、充实。并不知一个重大变故正在演进。
看见了:一只鸡卧进了蛋窝,另一只等候得不耐烦,也挤了进去。挤进去的这只鸡先是站立着等待先来者腾窝。后来则是迫不及待,也卧了下来。二者暗自比赛,都在努力,全身痉挛,致使羽毛根根可见。啊,脸色粉红,不避羞,表露着母性的细态;耐不住心上的喜悦,就微微呻吟——唉,生死攸关的物证马上就要在这个喜庆的时分从母腹中降落,谁吉谁凶便可分晓了。
唉,判决,判决在这个时刻!
我战栗。
天地无声。
海棠垂首。
两只鸡时卧时立,竭尽全力,痛苦地沈醉在临产的幸福中。
时间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进。我忍受不了,闭目求安。
扑扑楞楞,如同往日,两只鸡同声欢唱,一齐下了窝,窝里确实有个小蛋,软软的,颤抖着。但因那阵子的慌乱,无法确认是谁下的。我们指指点点,度情乱猜,终拿不准,只好作罢。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震慑力量,或者是一种浓重的恐惧,笼盖了我们的家庭。全家人心照不宣,承受着这骤然来临的严重气氛。
——杀那只下蛋最小的!
我匿身于鸡侧,盯住。然而,总不凑巧。它们绝似在互相照应,从不单独进窝;准是二只、三只乃至四只都进窝。鸡们拥拥挤挤,颠头倒尾,辗转反侧,最后是令人生畏地齐声欢唱下窝了,毫不隐讳遗落一枚可作杀身罪证的小软蛋,显示出它们的无知。
终于查明,就是它!我立刻用布条缚其双翅,它匍匐几步,竭力翻滚到伙伴身边,但其情状便与他人有别了。
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角落,我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唉唉,人啊!这般迟钝!我急急松开那鬼布条,它蹒跚几步,才站得稳,将身子紧紧贴在伙伴身边上——这画面凄惨悲壮。
也许我和它有了这场不寻常的交往,才认清它了,而且我也觉得它也认清我了。
我慑于正脸看它,连同它的伙伴。
呆立阳台,看家家炊烟,看天际云树,看江河行地,看日月、看红花。听邻舍婴儿嬉闹,听老人舒心叹息——这世界真美好。我和儿女,心绪常是互作感染的;但谁也不去说破。
又是饭桌上,又是吃得鼻尖冒汗,儿子提出了一句令人颤栗的问话:“什么是死?”
我和妻子骇然停筷,不敢作答。
女儿稚声稚气一字一顿答道:“是永、远、不、能、再、见!”
永远……永远!
又一天,儿子说:“鸡子下软蛋是喂养不对头。是书上说的。”
以和哥哥辩驳为乐的女儿,这时并没有马上驳斥哥哥:“四只鸡不是吃一样饲料吗?别的为什么不下小蛋呢?”而是附和哥哥说:“我发现那只下小蛋的鸡不爱抢食吃!怨我们不操心,不公道。”
海棠绽放出新枝,连日灌浇便花叶婆娑。我每来浇水,看海棠叶片里闪动着白云,心上一块羞,没勇气偏过脸去看看鸡们。
女儿倒坦诚,心上无芥蒂,和鸡们脸脸相照,在食槽里配食加料,信心诚心耐心都有了。
儿子在一旁掰着小册子,认真指点,钙呀,蛋白呀……
不久,小蛋软蛋全无了,蛋大如初。全家喜悦起来。
但这喜悦很快便逝去了,全家人一齐跌入抑郁之中,更觉是永远不能摆脱,如重锤撞心,如沈雷砸地:生死祸福原本在几句闲聊中决定,刽子手在霍霍磨刀之际也许还口叼烟卷哼着小曲哩。
儿子劝我说:“爸,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咱不还是四只鸡吗?”说罢,低头不语,用心捋菜叶,砸骨粉,嫩嫩的小嘴咕嘟着,俨然成人相。
摘自《杨稼生散文》台湾丝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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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姓人
杨稼生
我们这个家,到了60年代初,落叶般地剩下我们兄弟三人和母亲,像几粒尘土,相隔万里,遗落在地上。——二弟是个哑巴和年迈的母亲在老家晨昏相守听生产队敲钟上工土里刨食;三弟19岁盲流边疆喀什讨生;我在一个林场里劳动。
记得是1962年的一个秋夜,我在水边一个茅屋里看守林木,林涛水涛,夜凉如冰。我独自一人偎火守夜。火苗明灭跳跃,似在同我叙话。火苗越烧越旺;这时我唯一的愿望是想与人说说话儿。
第二天下霜了,霜重如雪。霜重日头红,果真是个艳阳天。下午收到三弟从喀什寄来一条粗线毯子,包裹皮下有个纸条上写着“山中冷,让哥哥冬天压脚”。到了晚上又抖出一个纸条,纸条上有一句话:“我多么想有个侄儿。”这是催我快找对象哩。细想我已过了结婚年龄,在农村该引起爹娘羞赧了,三弟这句“提醒”很难为人;你想,我当时的处境,谁要我?
回忆那时候,我看到有妻子的人都是神仙模样,单身汉才是正常的俗人。
有一天老场长找我谈话。他说;“让你再劳动一段时间就不让你劳动了。”老场长的话的真义应该是“让你再改造一段时间就不再改造了”。老场长避开了“那个”词,是不忍心往我头上泼脏水。他的话宣告了我今后的劳动就不再是“那个”意义了,纯属劳动光荣了。我很感动。就在我感动的时候,他很慈爱地说:“你该找个对象啊,得有个后代。”
其实,我不想有个后代;有后代了我的“原罪”就波及后代使我罪上加罪。我光想有个妻子给我说话就行了。
后来,我奇迹般地结婚了。婚事简单到隆重:茅屋泥墙上添了一张画,买一包糖散散。
茅屋就是家。土墙透风了,塞一把泥草就暖和了;这种暖和同样是有幸福感的。茅屋里的“我”变成了“我们”;“我们”可以说话;想说啥就说啥。这是我当初对“家”的重大感受。妻子压根就同情我,这是我们成为一家的根据。我对妻子的表示是用布票买来的一条比洗脸毛巾宽一点的毛巾和六尺灯心绒。
从住进茅屋那天起,妻子嘴上便挂起了“咱”字:咱妈、咱弟、咱老家,没有失口过一次。“咱”字是一团火,它超度了我的身和心。我月薪22块,妻子27块5,加起来也就快50块了。养活了儿子,养活了女儿,每年春节还给“咱妈”寄10块。妻子第一次回南阳老家看那房子露天了,请来邻人。给大家散烟、做招待饭,捣泥递坯,唯恐修不结实再漏雨。临走之前,用柴草烧热一锅水,给从未洗过头的婆母洗头。
妻子要统筹家事了。当务之急是给三弟找对象。记得是一个热天,妻子找来一张糖票买来一包白糖,斜踏刚割了麦子的农田、麦茬扎脚,去到一个村庄央媒人。尽管妻子不懈努力,跑了一家又一家,却没有一家允婚。那年月只有不明世故的人才肯嫁到我家。
过了一年,三弟竟然来信说他结婚了。妻子在邮局门前看了信,那喜悦应在我之上。真不知她在哪儿弄来10块钱,买一条床单两条毛巾,另有两双自己纳的袜底(那时人们穿袜子多半都上袜底),找来针线,缝个包裹便投邮了。妻子走出邮局,扳着指头对我说:“明年他们就有儿子了。”过了些时,喀什寄来一包葡萄干。那葡萄干真甜。妻子抓给三岁的儿子吃,说:“是婶儿寄来的,一个一个地嚼!”儿子却一把一把往嘴里捂,捂着问着:“啥是婶儿?”妻子大声说:“婶儿就是婶儿!”
1975年冬末一个黄昏,我和妻子正在做晚饭,忽然听到一声“哥哥!”穿林渡水,很清亮。我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又是一声“哥哥!”——不是做梦吧?是三弟,18年没见面了!我和妻子撂下炊事,搓着面手,扯住儿子和女儿,踉跄夺门奔出茅屋,穿过竹林,向峡谷小路跑去。途中又听到一声“哥哥!嫂嫂!”是四川女子口音,这是弟媳无疑了。一路喘息一路跑,温馨扑面撞怀。兄弟妯娌侄儿侄女八口人聚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三弟和弟媳扛着沉甸甸的提包、携儿背女,从喀汁到乌鲁木齐到哈什到郑州到漯河到舞阳,到舞阳就没车了,徒步负重行走几十里山路来到哥嫂居住的茅屋,这真是奇迹!大家一阵哽咽过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我伸出双臂揽腰抱起两个小侄,妻子又接过去,大家扯住,背着,往茅屋走,伯伯、娘娘(南阳人称伯母为:娘娘)、叔叔、婶儿、哥哥、嫂嫂,亲昵应答,响彻空谷,天和地都听见了,一家人暖热了这座寒山。
大家一夜畅谈,翌日清晨又起个大早。光灿灿的晨光照耀着山中茅屋。弟媳一点也不觉劳顿,绾起袖子同嫂嫂下厨,说着昨夜没有说完的话。四川人勤劳,弟媳一刻也不停歇,洒扫揩抹,搬搬挪挪。重活脏活,一声“我来!”抢先动手。嫂嫂姓曹、弟媳姓兰,悉心操持这个家。热烈商量,不言倦,心意长。此刻我和三弟在屋外和四个孩子玩,没事人一般。妯娌俩开心地看着我们消闲,我和三弟似乎成了这个家的客人。
到了腊月中旬快过年了,我们一家人背着扯着,浩浩荡荡从山中出发,步行四十华里到舞钢市首府搭车,经舞阳叶县方城到南阳,要回老家看母亲了,一片繁荣!
在南阳城里,妯娌俩撇开我们,肩并肩走向街市深处。原以为她们是去逛街景哩。过了一个时辰,远处看见她俩人怀抱手提、花花绿绿叮叮当当,才知道她们是去给没见过面的婆母买东西哩。妯娌俩依肩挽手,笑语飞扬,一个稍高一点,一个稍低一点,步态从容,一步一步向我和三弟走来,成为不泯的画图。
弟媳在万里外喀什给儿子起名杨立、给女儿起名杨林;嫂嫂在茅屋里给儿子起名杨凯、给女儿起名杨林杰。妯娌俩不谋而合,都巴望杨门昌盛。儿女们将来是善是恶,那是另一回事;而两个外姓女人却是在细心灌浇杨家的根苗的。哥嫂收入微薄,弟弟常贴补。原以为有了弟媳,这贴补就会遭到掣肘。其实不然!1981年他们调回河南,离我们近,行走方便,这贴补更是源源不断,其数量让人惊叹,人们都说是我们遇上了贤惠弟媳。弟媳每次来送东西都是一口不改的蜀音:“哥哥嫂嫂耶,让孩子吃好哦哟,身体好学习好啊!”这时候邻居们扒着门缝窥听,羡慕这妯娌好。
在南阳城逗留一天,归心似箭,一家8口人在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的傍晚到家,惊飞一院子归巢的鸡。母亲坐在没有窗户的农舍里,妯娌俩并肩进屋齐声喊“妈!”母亲颤巍巍站起,握住两个儿媳不松手,泪簌簌地流,哽咽着叫了“孩子”叫了“乖乖”,最后才又叫“曹姑娘、兰姑娘”(这是我们南阳乡村婆母对年轻儿媳的称呼)。一阵泪雨过后,婆媳三人就议起家事来了。执火传薪、香烟永续,从孩子上学读书到建房造屋,宗宗虑及。三个外姓人言语激烈稠密,我和三弟呆立一旁插不上言。
又过了些年,曹姑娘和兰姑娘也变成了婆婆,娶来两位儿媳。外姓人队伍更庞大了。
两位儿媳各生一女,从此打住。——我家不会再来外姓人了。
可我们不为没有男儿而沮丧,一点也不沮丧!大孙女叫田田、二孙女叫川川,不是掌上明珠,却是全家人心上的明灯!再过些年田田川川要收拾行囊、整妆嫁到别人家;广川良田,广田良川,都是希望!
杨家从此要动地拔土“入主”别姓了。这不能不算隆重!使我们在情理上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满足是由于杨家的形式散落而导致杨姓的美丽播洒。这美丽的播洒必成为美丽的传说。这传说首先是感动了我们、却不是冷落了我们,更不是灭了我们。
原载《世界日报》2000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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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洞庭
杨稼生
其实这事也没过去多久,仿佛就是昨天。三中全会以后,大约是1978年或1979年中秋节前,我和德田君到岳阳,打算翌日乘船游洞庭看君山,还有娥皇、女英墓、柳毅井。就近住在洞庭湖边码头上一家旅店。那时,百业复苏,旅游业也随之起步,街道居民匆匆办起了旅店。房子又高又大,上边没有天花板,下边用席子隔成小房间,一床一桌一凳尚可容膝。是简陋一些,但床褥倒很干净,中年女房东和和气气,送茶送水,没有国营旅社那种颐使气指漫不经心的作派。
办完登记手续天色尚早,我们急切切出去看洞庭。是第一次看见洞庭。真大呀,一走近湖边,湖风就吹动着我们的衣衫。
那天大约是阴历8月14或8月13,月亮不足盈满,悬在湖上;西天尚有余霞铺洒湖面。水波荡漾,正是范仲淹说的“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一点也没有走样。
稍顷,余霞收尽,湖水白亮,君山依稀在望,正是“白银盘里一青螺”。
极目潇湘云水,茫茫的。唉,洞庭八百里,“衔远山,吞长江,横无际涯,气象万千。”让人沉浸在初识洞庭的幸福中。
一千多年前范仲淹也是坐在这条石阶上观赏洞庭的吧?
此时,和我们同坐这条石阶的,还有两个少男两个少女。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湖南乡音,一脸稚气。衣著十分鲜艳,但其色调款式,让人一眼看出他们是乡下人。
四个人分两组坐定。两组之间有个小距离。每组各有一个包袱放在身边,伸手可抚。包袱皮是新扯的红布,鼓鼓囊囊,包住板板正正的新衣,新衣把包袱皮顶出了楞角。还有两卷同样的彩纸,横搁在各自的包袱上。
这是两对新人婚前进城购物的。湖水微漾,水色濡染湖边人,风吹彩衣,飘飘的;风吹鬓发,洒洒的。珊珊细音,一似缤纷落英。
肩膀微凉了,知夜露已降。大家起身回宿舍。宿舍门边夹竹桃在月光下,红花绿叶分明。我和德田君的房间就在这门边。四个年轻人聚拢在我的隔壁试穿嫁衣,戏谑逗笑,情窦初开,仍不乏两小无猜。农村随俗早婚,他们将猝尔走进婚姻。日后小夫妻如何?唉,但愿他们无悔无怨。
他们热闹了一阵,便分散回房。这时,悄声细语,时时传来,知他们并非分散为四个”,是分散为两“组”。
又过了一个时辰。闻脚步声,有人影闪动,经过我的门边,往里走,站定。年轻人们还在低语。片刻之后,房东才喊话:“派出所查店的,出来吧同志!”(那时无论男女长幼城市乡村全以“同志”称)。没有敲门,更没有踹门。一会儿,年轻人们走出房间了。人们敏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观者一忽儿可站满了走道。这旅店客人稀少,哪来这么多人呢?四个年轻人站在人前,窘态可怜。
那时派出所还没有着装,穿四个兜中山服,不威武。来的是个所长,五十来岁,跟公社干部差不多,乍看又像个乡下老中医。那时社会安定,有些派出所就只有一两个人。若是一个人的,他不是所长也叫他所长。
所长费了很多口舌让围观者离开。回头跟女房东将四个年轻人领进房间问话。房间和我隔壁。一席之隔,远不盈寸,我无异于列席旁听。从他们话语里,情况大略是:房东发现这两对青年分别抵足同歪在—个床上,便报了案。按说,这房东也太那个了。不过,此—时彼—时,七十年代跟今天可大不相同。那时住店必须持证明,同居必须出示结婚证。男女有别,无证同居就是非法,边沿清楚,没有解释余地。旅店业内人都十分警惕,男女混杂往往要出乱子。女房东为了本店无咎,她的举报,绝属责任,绝非“察察之明”者流。
房东说:“老所长,我给你说,这四个孩子确有大队证明。不过那只是证明他们进城买东西的;并不证明他们是……”
一个女孩抢上说:“大婶(房东),俺还有个证明哩。”(女孩掏出递给房东)
房东看了看说:“这是大队给您的结婚证明信呀,并不是……”
一个男孩接上说:“俺今天进城买了衣裳,明天回家顺路到公社办结婚证。”
房东说:“那是明天呀,可今天晚上……”
房东“认真”到可爱的地步,差点使我笑出声来。她像个“三年级”。
老所长却撇开房东的话题,直直地向四个年轻人追问另外一个问题:“你们今晚住旅社,事先给家人说了没有?嗯?”
四人默不回答。
老所长说:“天到这般时候,家人不见你们回家,要出动四家人找你们哩!你们想到了没有?光顾你们自己,想咋着就咋着!”一个女孩抽泣起来。“再一,家中人心急火燎找人,又不敢声张。农村有农村的风俗。你们这样做,四家人脸上都无光,村上人要捣脊梁筋的!事情弄乱了,这婚事还咋办?你们太不懂事了!”
所长和房东商量了几句,便说:
“旅社把住店证明还给你们,你们付半价房费。现在还不晚,离家三十来里,趁早赶回去。如果遇不上车,我给你们想办法。9点钟以前到家,什么事也没有了!”
女房东激动地说:“唉,这好,这好,谁都放心了。明个可光光彩彩办喜事了。”
两个女孩很感激,同声喊道:“大婶,大婶!”
执法是拿人短处的。一开始听房东说“派出所查店”,围观者看热闹,我真替这四个孩子捏一把汗,不知事态会演到哪—步。
房东和所长处理此事全过程,安慰了人心。
这位所长保守,不新潮。处事简约明白、通俗易懂。法规在他手中不是“武器”,是“我负责”,负责理顺,纳入良性循环。
处置方法是双刃刀,可以导善,可以导恶;可以抚平,可以搅乱。此等事,若换了一个人,为所欲为,花样百出,或小煎,或大炒,说不定会演成闹剧、惨局,逼人以无路,甚或成为悲剧,让人不寒而栗。唉,幸也年轻人!
房东作为一个女人,深知这种事对于一个婚前女孩是不可率意的。她的“举报”是善良的。幸也年轻人!
翌日,我们在湖上飘游,心绪好,想到今天有四个家庭正为孩子操办喜事哩。秋高气爽,“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身在洞庭,不以物喜,却以他人喜。
匆匆地三十年过了。四个年轻人也该进入管束自己儿女的岁月了,想他们不会忘记那位所长和那位房东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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