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也香菜也香,一家人吃得开心,鼻尖上都冒着汗。
儿子漫天问道:“明天杀鸡吃吧?”说罢,把脸对准我作正式请示:“就杀那个下蛋最小的吧?”
女儿也附和哥哥说:“对,杀它不亏,谁让它下小蛋呢!”说着,伸出小手,拇指尖接着食指尖,圈成圈儿:“就这么点点儿!”
“不至于吧!”我印象中,四只鸡下蛋都一样大得喜人。
儿子停下筷子转身从蛋盒中拿出一枚鸡蛋说:“看!”的确,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
“这……”我沈吟起来。
“爸,杀它吧!它不光下小蛋,还下软蛋呢。”儿子要我裁决,又增补一条杀款。
“那么你弄清这枚小蛋是哪一只鸡下的吗?”
“也是,我们得观察观察。”儿子和女儿操着大人口气,显然也感到事关重大。
从此,兄妹俩一放学,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躲在鸡窝后边,屏息注目……
我心也凄紧,呆立阳台一角,看着四只云朵般的鸡。
蛋窝是个破铝盆,用细铁丝吊悬于鸡的头顶。它们吃饱了麸皮烂菜,就轻身一蹴跃入破铝盆。始而安详无声,继而咯咯答答歌唱下窝,无不喜悦无不夸耀,说它们下蛋了。
然后,娴静地走来走去,如淑女。它们身边那丛海棠的亮亮的叶片上,一闪一闪地印着它们如雪的身影。海棠那玉润玉润的胭脂花,像一枚一枚小铃,向鸡们叮铛致意。
鸡们惬意极了,不时抖落身上的尘垢,又细心叼除同伴们身上的草屑饭渣。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与海棠为伴,自洁洁人,默默奉献。
这会儿,鸡们跟往昔一样,从容地卧下,从容地走动,恬适、充实。并不知一个重大变故正在演进。
看见了:一只鸡卧进了蛋窝,另一只等候得不耐烦,也挤了进去。挤进去的这只鸡先是站立着等待先来者腾窝。后来则是迫不及待,也卧了下来。二者暗自比赛,都在努力,全身痉挛,致使羽毛根根可见。啊,脸色粉红,不避羞,表露着母性的细态;耐不住心上的喜悦,就微微呻吟——唉,生死攸关的物证马上就要在这个喜庆的时分从母腹中降落,谁吉谁凶便可分晓了。
唉,判决,判决在这个时刻!
我战栗。
天地无声。
海棠垂首。
两只鸡时卧时立,竭尽全力,痛苦地沈醉在临产的幸福中。
时间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进。我忍受不了,闭目求安。
扑扑楞楞,如同往日,两只鸡同声欢唱,一齐下了窝,窝里确实有个小蛋,软软的,颤抖着。但因那阵子的慌乱,无法确认是谁下的。我们指指点点,度情乱猜,终拿不准,只好作罢。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震慑力量,或者是一种浓重的恐惧,笼盖了我们的家庭。全家人心照不宣,承受着这骤然来临的严重气氛。
——杀那只下蛋最小的!
我匿身于鸡侧,盯住。然而,总不凑巧。它们绝似在互相照应,从不单独进窝;准是二只、三只乃至四只都进窝。鸡们拥拥挤挤,颠头倒尾,辗转反侧,最后是令人生畏地齐声欢唱下窝了,毫不隐讳遗落一枚可作杀身罪证的小软蛋,显示出它们的无知。
终于查明,就是它!我立刻用布条缚其双翅,它匍匐几步,竭力翻滚到伙伴身边,但其情状便与他人有别了。
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角落,我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唉唉,人啊!这般迟钝!我急急松开那鬼布条,它蹒跚几步,才站得稳,将身子紧紧贴在伙伴身边上——这画面凄惨悲壮。
也许我和它有了这场不寻常的交往,才认清它了,而且我也觉得它也认清我了。
我慑于正脸看它,连同它的伙伴。
呆立阳台,看家家炊烟,看天际云树,看江河行地,看日月、看红花。听邻舍婴儿嬉闹,听老人舒心叹息——这世界真美好。我和儿女,心绪常是互作感染的;但谁也不去说破。
又是饭桌上,又是吃得鼻尖冒汗,儿子提出了一句令人颤栗的问话:“什么是死?”
我和妻子骇然停筷,不敢作答。
女儿稚声稚气一字一顿答道:“是永、远、不、能、再、见!”
永远……永远!
又一天,儿子说:“鸡子下软蛋是喂养不对头。是书上说的。”
以和哥哥辩驳为乐的女儿,这时并没有马上驳斥哥哥:“四只鸡不是吃一样饲料吗?别的为什么不下小蛋呢?”而是附和哥哥说:“我发现那只下小蛋的鸡不爱抢食吃!怨我们不操心,不公道。”
海棠绽放出新枝,连日灌浇便花叶婆娑。我每来浇水,看海棠叶片里闪动着白云,心上一块羞,没勇气偏过脸去看看鸡们。
女儿倒坦诚,心上无芥蒂,和鸡们脸脸相照,在食槽里配食加料,信心诚心耐心都有了。
儿子在一旁掰着小册子,认真指点,钙呀,蛋白呀……
不久,小蛋软蛋全无了,蛋大如初。全家喜悦起来。
但这喜悦很快便逝去了,全家人一齐跌入抑郁之中,更觉是永远不能摆脱,如重锤撞心,如沈雷砸地:生死祸福原本在几句闲聊中决定,刽子手在霍霍磨刀之际也许还口叼烟卷哼着小曲哩。
儿子劝我说:“爸,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咱不还是四只鸡吗?”说罢,低头不语,用心捋菜叶,砸骨粉,嫩嫩的小嘴咕嘟着,俨然成人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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