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家,到了60年代初,落叶般地剩下我们兄弟三人和母亲,像几粒尘土,相隔万里,遗落在地上。——二弟是个哑巴和年迈的母亲在老家晨昏相守听生产队敲钟上工土里刨食;三弟19岁盲流边疆喀什讨生;我在一个林场里劳动。
记得是1962年的一个秋夜,我在水边一个茅屋里看守林木,林涛水涛,夜凉如冰。我独自一人偎火守夜。火苗明灭跳跃,似在同我叙话。火苗越烧越旺;这时我唯一的愿望是想与人说说话儿。
第二天下霜了,霜重如雪。霜重日头红,果真是个艳阳天。下午收到三弟从喀什寄来一条粗线毯子,包裹皮下有个纸条上写着“山中冷,让哥哥冬天压脚”。到了晚上又抖出一个纸条,纸条上有一句话:“我多么想有个侄儿。”这是催我快找对象哩。细想我已过了结婚年龄,在农村该引起爹娘羞赧了,三弟这句“提醒”很难为人;你想,我当时的处境,谁要我?
回忆那时候,我看到有妻子的人都是神仙模样,单身汉才是正常的俗人。
有一天老场长找我谈话。他说;“让你再劳动一段时间就不让你劳动了。”老场长的话的真义应该是“让你再改造一段时间就不再改造了”。老场长避开了“那个”词,是不忍心往我头上泼脏水。他的话宣告了我今后的劳动就不再是“那个”意义了,纯属劳动光荣了。我很感动。就在我感动的时候,他很慈爱地说:“你该找个对象啊,得有个后代。”
其实,我不想有个后代;有后代了我的“原罪”就波及后代使我罪上加罪。我光想有个妻子给我说话就行了。
后来,我奇迹般地结婚了。婚事简单到隆重:茅屋泥墙上添了一张画,买一包糖散散。
茅屋就是家。土墙透风了,塞一把泥草就暖和了;这种暖和同样是有幸福感的。茅屋里的“我”变成了“我们”;“我们”可以说话;想说啥就说啥。这是我当初对“家”的重大感受。妻子压根就同情我,这是我们成为一家的根据。我对妻子的表示是用布票买来的一条比洗脸毛巾宽一点的毛巾和六尺灯心绒。
从住进茅屋那天起,妻子嘴上便挂起了“咱”字:咱妈、咱弟、咱老家,没有失口过一次。“咱”字是一团火,它超度了我的身和心。我月薪22块,妻子27块5,加起来也就快50块了。养活了儿子,养活了女儿,每年春节还给“咱妈”寄10块。妻子第一次回南阳老家看那房子露天了,请来邻人。给大家散烟、做招待饭,捣泥递坯,唯恐修不结实再漏雨。临走之前,用柴草烧热一锅水,给从未洗过头的婆母洗头。
妻子要统筹家事了。当务之急是给三弟找对象。记得是一个热天,妻子找来一张糖票买来一包白糖,斜踏刚割了麦子的农田、麦茬扎脚,去到一个村庄央媒人。尽管妻子不懈努力,跑了一家又一家,却没有一家允婚。那年月只有不明世故的人才肯嫁到我家。
过了一年,三弟竟然来信说他结婚了。妻子在邮局门前看了信,那喜悦应在我之上。真不知她在哪儿弄来10块钱,买一条床单两条毛巾,另有两双自己纳的袜底(那时人们穿袜子多半都上袜底),找来针线,缝个包裹便投邮了。妻子走出邮局,扳着指头对我说:“明年他们就有儿子了。”过了些时,喀什寄来一包葡萄干。那葡萄干真甜。妻子抓给三岁的儿子吃,说:“是婶儿寄来的,一个一个地嚼!”儿子却一把一把往嘴里捂,捂着问着:“啥是婶儿?”妻子大声说:“婶儿就是婶儿!”
1975年冬末一个黄昏,我和妻子正在做晚饭,忽然听到一声“哥哥!”穿林渡水,很清亮。我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又是一声“哥哥!”——不是做梦吧?是三弟,18年没见面了!我和妻子撂下炊事,搓着面手,扯住儿子和女儿,踉跄夺门奔出茅屋,穿过竹林,向峡谷小路跑去。途中又听到一声“哥哥!嫂嫂!”是四川女子口音,这是弟媳无疑了。一路喘息一路跑,温馨扑面撞怀。兄弟妯娌侄儿侄女八口人聚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三弟和弟媳扛着沉甸甸的提包、携儿背女,从喀汁到乌鲁木齐到哈什到郑州到漯河到舞阳,到舞阳就没车了,徒步负重行走几十里山路来到哥嫂居住的茅屋,这真是奇迹!大家一阵哽咽过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我伸出双臂揽腰抱起两个小侄,妻子又接过去,大家扯住,背着,往茅屋走,伯伯、娘娘(南阳人称伯母为:娘娘)、叔叔、婶儿、哥哥、嫂嫂,亲昵应答,响彻空谷,天和地都听见了,一家人暖热了这座寒山。
大家一夜畅谈,翌日清晨又起个大早。光灿灿的晨光照耀着山中茅屋。弟媳一点也不觉劳顿,绾起袖子同嫂嫂下厨,说着昨夜没有说完的话。四川人勤劳,弟媳一刻也不停歇,洒扫揩抹,搬搬挪挪。重活脏活,一声“我来!”抢先动手。嫂嫂姓曹、弟媳姓兰,悉心操持这个家。热烈商量,不言倦,心意长。此刻我和三弟在屋外和四个孩子玩,没事人一般。妯娌俩开心地看着我们消闲,我和三弟似乎成了这个家的客人。
到了腊月中旬快过年了,我们一家人背着扯着,浩浩荡荡从山中出发,步行四十华里到舞钢市首府搭车,经舞阳叶县方城到南阳,要回老家看母亲了,一片繁荣!
在南阳城里,妯娌俩撇开我们,肩并肩走向街市深处。原以为她们是去逛街景哩。过了一个时辰,远处看见她俩人怀抱手提、花花绿绿叮叮当当,才知道她们是去给没见过面的婆母买东西哩。妯娌俩依肩挽手,笑语飞扬,一个稍高一点,一个稍低一点,步态从容,一步一步向我和三弟走来,成为不泯的画图。
弟媳在万里外喀什给儿子起名杨立、给女儿起名杨林;嫂嫂在茅屋里给儿子起名杨凯、给女儿起名杨林杰。妯娌俩不谋而合,都巴望杨门昌盛。儿女们将来是善是恶,那是另一回事;而两个外姓女人却是在细心灌浇杨家的根苗的。哥嫂收入微薄,弟弟常贴补。原以为有了弟媳,这贴补就会遭到掣肘。其实不然!1981年他们调回河南,离我们近,行走方便,这贴补更是源源不断,其数量让人惊叹,人们都说是我们遇上了贤惠弟媳。弟媳每次来送东西都是一口不改的蜀音:“哥哥嫂嫂耶,让孩子吃好哦哟,身体好学习好啊!”这时候邻居们扒着门缝窥听,羡慕这妯娌好。
在南阳城逗留一天,归心似箭,一家8口人在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的傍晚到家,惊飞一院子归巢的鸡。母亲坐在没有窗户的农舍里,妯娌俩并肩进屋齐声喊“妈!”母亲颤巍巍站起,握住两个儿媳不松手,泪簌簌地流,哽咽着叫了“孩子”叫了“乖乖”,最后才又叫“曹姑娘、兰姑娘”(这是我们南阳乡村婆母对年轻儿媳的称呼)。一阵泪雨过后,婆媳三人就议起家事来了。执火传薪、香烟永续,从孩子上学读书到建房造屋,宗宗虑及。三个外姓人言语激烈稠密,我和三弟呆立一旁插不上言。
又过了些年,曹姑娘和兰姑娘也变成了婆婆,娶来两位儿媳。外姓人队伍更庞大了。
两位儿媳各生一女,从此打住。——我家不会再来外姓人了。
可我们不为没有男儿而沮丧,一点也不沮丧!大孙女叫田田、二孙女叫川川,不是掌上明珠,却是全家人心上的明灯!再过些年田田川川要收拾行囊、整妆嫁到别人家;广川良田,广田良川,都是希望!
杨家从此要动地拔土“入主”别姓了。这不能不算隆重!使我们在情理上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满足是由于杨家的形式散落而导致杨姓的美丽播洒。这美丽的播洒必成为美丽的传说。这传说首先是感动了我们、却不是冷落了我们,更不是灭了我们。
原载《世界日报》2000年4月28日
通联:河南省舞钢市垭口温州路组织部宿舍楼一楼东户
电联:03757928060电邮:linjie3366@163·com
邮编:462500
-全文完-
▷ 进入罗雀堂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