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早就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病重了,是不是回家看看。
算起来,离开家里已经有五年多了,早就知道父亲身体不好。也是的,父亲一共养育了十一个孩子,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基本不能做怎样的重活了;但是“弯了扁担不折”,尽管父亲病病恹恹,但一直没有大碍;三哥说,主要是气管炎犯了,父亲的身体已经快做不到把喉咙里的痰咳出来,什么时候就被痰给噎住了。
因为在外工作的关系,一直不能回家,终于等到暑假开始,就马上飞机、火车、汽车、三轮车地往家里奔去。
路过家乡小镇的时候,我跳下车来,到小超市里买了一三轮车的送给老父的零食。
妈妈知道我要回来,早就搬一条凳子坐在门前的小石桥上守候,数着东大路上来往的三轮车的声音,等三轮车到了跟前,我看见了妈妈如夕阳般灿烂的皱纹。
洋洋果然已经高出我一厘米,长成一米七六的小帅哥了,飞奔着拥抱了我。
哥哥们全都来了,见我给父亲买了许多吃的,三哥有点不高兴:“父亲好吃,但是他已经有口无福,会吃坏身子的。”
母亲一趟一趟地往父亲的身边搬运东西,我说:“我来吧!”
“不用,你先歇着,你父亲要把这些东西放在身边才放心。”母亲说。
“????????”我有点迷糊了。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三哥在一旁说道。
“随他去吧,年纪大了,都是这样的,前庄你大爷不也是这样的么?”二哥把我拉进屋里。
三哥在细数了父亲的种种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父亲过了75岁生日之后,思维方式和言谈举止就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比如说,他竟然和妈妈“争风吃醋”,说我们几个兄弟回家都是先叫妈,然后不是去厨房就是做事,“我在屋里,就是没一个人来理我!”再比如说,他变得很贪吃,我们回家都得给他买东西,谁要是连续几次空着手,他就不高兴;可是人家是能吃能受,他却是能吃不能消受,吃过了往往闹出病来,最后买的东西都没有他治病花的多;可是他还是要吃。有一回,我买了一包火腿肠回家,侄儿在身边,我就给了他一根,父亲连忙叫母亲拿起来收到箱子里去了;等洋洋放学,父亲抓着洋洋的手就进了里屋,偷偷塞给一根火腿肠。还比如说,他很贪玩,身子一旦好一些的时候,就会找前面的人家打牌,输了回家,赢了就买一些吃的,总是输的多,赢的少,我们寄回家里的钱,不几天就没了;还会很晚才回家来,这样几次过后,又会累出病来,少不得又要在床上躺上好几天;用三哥的话说,就是“作踏人”。
妈妈收拾好了过来,拉着我去了父亲的房间,父亲久不能走出去,房间里满是老人味道,怪不得洋洋说,爷爷给的东西我都不想吃。
父亲确实是老了,曾经伟岸的身躯已经佝偻成秋天入地的土狗,岁月的沧桑全部堆积在他那深陷的眸子里,刀削一般的身板,刀削一般的四肢,还有那只在《新龙门客栈》电影里才见过的那个武功高卓的屠户在沙漠中激战大内高手的时候让那个大内只剩下骨头架子的手,和父亲的一般无二;眼窝完全深陷,令人想起老鲁先生笔下的祥林嫂那“间或一轮”的眼睛;难怪人们经常把老人形容成枯树,即将凋零的年轮不是枯树又是什么?
坐着和父母闲谈,刚才刺鼻的老人味也渐渐消失,我向父亲坐近了一些,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要母亲冲兑着给父亲吃,母亲的手脚也已经很不灵便了,我便端起碗来给父亲喂,母亲在一边就絮絮地说起父亲的病来,说是人年纪大了不如老去,省得这样受罪而拖累儿孙;我说人之生死皆由天意,硬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一埋就“海汰”(家乡话完蛋的意思),既然没死,就要好好地活着,家里儿女这么多,你们吃好吃足就是今生没有遗憾了,不要想那么多。
父亲抬手示意说是吃饱了,母亲便把父亲抱着靠在怀里;母亲说,听说我要回来,父亲的病已经好多了,身体好了,就想吃好点,你知道父亲就喜欢吃猪肉,可是因为你六哥在这里养猪,不许买猪肉来吃,其他养的鸡鸭因为瘟病,都死光了,剩下六只鸭子,下了不少蛋,可是你父亲说鸭蛋吃腻了;父亲说,身体没什么病,就是站不起来,身子一点劲也没有。我说,那我扶你出去走走吧,在这个屋子里太久了,父亲说好。
晚烟即将弥合,远近的虫鸣声依稀传来,我和母亲扶着父亲走出了屋子,来到小河边,父亲说,外面真好;我说外面蚊子多,明天再出来;母亲说,平常我都不能扶他出来的,你哥哥们事情忙;我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谁也不能做到天天如此的;母亲说,人老了,就什么都没用了;我说我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们能不老吗?
因为去县城办事,洋洋欢天喜地跟着我走了,事情没有办成,洋洋说要吃烤鸡,我们就直奔超市,家里不让吃猪肉,是怕买来了病猪的肉,超市的猪肉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在给洋洋买了两只烤鸡了以后,我一下子买了十五斤肉,也给父亲买了两只烤鸡。
给每个哥哥家分了猪肉了以后,我正准备把烤鸡给父亲送去,三哥说,你还不知道,今天父亲因为昨天晚上的贪吃,拉肚子了,刚请医生挂了吊水呢。母亲来了,从我的手里接过了烤鸡;三哥没办法,就对母亲说,给他少做一点,不要吃那么多了,糟蹋人。
吃饭的时候,母亲过来,做贼一般悄悄到厨子边。
“怎么,你还要给他喝酒?赶快不要给他喝,不要!”三哥大声说。
“就两口,就两口!”母亲小声说。说着说着,已经起开酒瓶,倒了一杯酒,端着飞快地走了,“他要喝,是他要喝。”母亲边离开边说。
看着母亲和三哥的对话,我很想笑出声来,原来,人真的是越老越小了,曾经严厉的父亲,曾经粗暴的父亲,曾经吼声穿过十里的父亲,现在竟然如小孩一般淘气和不听话。而且,是完全父子颠倒过来了。
想起今天带儿子出门的情景,洋洋对我的依赖,就如现在的父亲依赖我们一样,父亲母亲都已经“返老返童”,难免会有老年幼稚症,难免孤独,难免要像孩子一般需要关心。种种可笑的举动,不过想要孩子们多关心他们一些,多一些问候。就说吃吧,他又能吃多少呢?母亲说,就是在生病的时候,儿女们才都会来看望,有几次是故意生病呢。
突然想起有个小品的名字叫《老父如子》,现在我才有了切身的体会,父爱如山,想想自己对待儿子,我在他身上花的钱、费的心,已经远远超过了给予父亲的总和,养儿方知父母恩,我们所能回报的,不过是草芥罢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在我回家的日子里,给儿子买衣服,必然给父母都买上,看着他们穿上新衣服的开心样子,真如和儿子穿上新衣服一样,带他们出去走走,回想一下从前,坐看朝阳升起,笑对夕阳降落,父亲真的好了很多。
本文已被编辑[古渡闲人]于2006-8-2 8:04:4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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