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我是最喜欢听说书的,那时候村里没有收音机,人们还不知道刘兰芳是何许人也,说书先生都是些串乡的民间艺人,他们并不是专吃这碗饭的,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他们能识文断字,不管是拜过师傅的,还是自成一家的,都能说上几部书。秋收秋种忙完了,说书人便带了板鼓到村里说书,挣点钱补贴家用。
那时村西有个大土台子,原本是用来村里戏班子唱戏用的,后来戏班散了,土台子便成了说书的场地。村里来了说书的无异于过节,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都早早地吃了饭坐在土台子下等着。等说书先生带着徒弟和拉二胡的师傅一到,人们渐渐安静下来,说书先生的徒弟忙着支鼓架,放好鼓,把梨花简、醒木、折扇、鼓棰一一放在桌子上,沏好茶,调好汽灯的亮度,拉二胡的师傅则在一旁“龙格儿龙”地和弦。等这些准备好了以后,先是由学徒的唱个小段,为的是等等那些还没到场的人,对徒弟也是个锻炼的机会。徒弟们唱的大都是传统段子,象《包公》、《喝面叶》、《小寡妇上坟》等。等小段唱完了,说书先生才放下茶杯清清嗓子站起来,把醒木一拍说道:“天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跳了,狗也不叫了,请各位稳坐哑言,听我慢慢地背诵一段。”我见过的说书人大都以这一句作为开场白,然后才说“今天我讲的这部书是某某书”。记得那时候说的以公案书为多,象什么《包公案》、《海公案》、《狄公案》、《施公案》、《刘公案》等,也有说武侠书的,比如《七侠五义》、《响马传》等,说现代书的很少,在我记忆中,只有一位姓周的先生说了一部叫《宿北战役》的,说的是陈毅元帅的故事,具体情节记不清了,只记得书里有个地主婆叫“破鞋”,因为这名字与村里一个小寡妇的外号相同,所以印象特别深;后来又来了一位姓于的先生说了一部叫《平原游击队》的,是部现代书,之所以记住了这个书名,是因为那时太小,最喜欢听打仗之类的故事。
每天晚上说书说到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说书先生就要倒下来歇一会儿。趁这当儿,坐在人群中的人赶紧出来方便,孩子们则是跑去零食摊上买瓜子、花生、糖人,女人们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有时人们也嚷着让拉二胡的师傅给大家拉段小曲,拉得最好的要数一位姓李的瞎子,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大家都喊他“瞎子”,他也不恼,大家叫他拉一段,他就翻着白眼笑嘻嘻地拉。他能用二胡学人说“大家晚上好,你吃饭了吗”,惟妙惟肖。有一次听他拉《刘巧儿》中“过桥”一段,用二胡学巧儿的唱段,那腔调和新凤霞一般无二,而细听中间穿插的旋律,竟有锣鼓之声,令人不禁暗暗叫绝,二胡声一停,喝彩声一片。经过片刻的休息,说书先生还会接着说下去,一般要说到午夜时分,临了说书先生留下一个“扣”,比如说:“眼睁睁英雄性命不保,要知后事如何,明天晚上再讲。”每到此时,人们便嚷嚷“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先生先是假意解鼓架,拾掇家什,倘若见人们执意坐在那里,也就再说上一小段再散场。
在这些说书先生当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位是刘书堂先生,另一位是王清霜先生,二人各有千秋。刘先生善讲,尤其是善于把“扣”留得恰到好处,也就是说把“扣”留到最热闹的时候,即便是人们嚷嚷叫他再说一段,等到结束时又留下一个“扣”,人们还是个闷葫芦,只好明天晚上早早到场听先生“圆扣”。说完一部书恐怕要几个月的时间,队里自然吃不消,所以刘先生凭着留“扣”这手绝活,引得一些书迷经常跟着刘先生到邻村里去“圆扣书场里达数百人,那场面比生产队开会还要热闹。相比之下,王先生更善唱,乍听王先生唱时并不甚入耳,那嗓音有些沙哑,可时间稍微长一些,便觉得这沙哑声里有无穷的妙处,仿佛吃了怪味豆,那滋味远不是酸甜苦辣一般的味道所带来的感觉,那时王先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嗓音并不是很大,但所有在场的人是字字入耳,令人称奇。王先生在唱悲腔上尤为见长,例如《小寡妇上坟》能让男人们鼻子发酸,女人们落泪,让村里年轻妇女哭出声,令人嗟叹不已。
听书成了我童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都分。真弄不懂说书先生那一向干瘪瘪的肚皮里到底装了多少故事,说完了《杨家将》,又说《水浒传》,说完了《水浒传》,又说《三国演义》。也许他们从来都没想过他们说的故事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什么,不过着实给了村人许多快乐。在他的说书声中,乡亲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难挨的夜晚,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如今想来,我真的要感谢这些说书先生,是他们给那段艰苦的岁月添了一份乐趣,给我呆板的童年生活注入了一丝生动,那段段悲欢离合的故事,成了那个年代人们在吃了高粱窝头,喝了野菜汤以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我至今还记得刘先生最后来村里说书时留下的“扣”:“前有高山挡道,后有大军追兵,眼睁睁罗成性命不保,要知后事如何,下次来的时候再讲。”刘先生再也没来过,如今已经是三十余年过去了,我竟然还是不知罗成的“后事如何”,更不知刘先生现在怎样了。几年前,我曾经听人说刘老先生生活的很好,几个子女都很有出息,只是现在不说书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刘先生的消息,倘若老人家健在的话,算来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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