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地理老师何泽龙
我上初中时,刚刚结束“文化大革命”,教师很短缺,学校不得不从其他单位或离退休人员中聘请一些代课老师,其中年龄最大、学历最高的是地理老师何泽龙。他是我国著名物理学家何泽慧(钱三强夫人)的兄弟,解放前曾是留学日本的法律研究生,一个大知识分子,他为什么到了一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极其偏远的小镇,又为什么舍法律而教地理,我们都无从知晓。给我们教课时,已老态龙钟,又高又胖,脑袋很大,双手颤抖,一身或黑或灰的旧布衣裳,没有老师的威仪,只是一个动作笨拙的老头儿。他戴着一副眼镜,仍是认不了几个人,不是因为看不清,而是根本记不住,他连校长和其他老师都未必认识,更何况我们这些学生了。他已脱离了烦恼障,无所谓炎凉之态,嫉妒之心。据说他不肯依附姊妹过舒适的都市生活,执意不去北京。但学校请他来教课,却不是同情他或照顾给他一份收入提高生活水平,而就是因为他能讲好,比我见过的其他地理老师讲得都好。
他甚至不照课本讲课,发的地理教材我们基本用不上,他全是讲地图。当时没有幻灯片等电教手段,他只用粉笔在黑板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幅准确的地图来,让我们记住山脉的走向,河流的走向,各地区的形状,长江流域有哪些省,有哪些河流汇入长江,哪一带有什么矿产,哪里产小麦,哪里产荔枝,广东的荔枝怎么香,新疆的葡萄怎么甜,哪里夏天最热,哪里冬天最冷,哪里雨水最多,哪里干旱最长,在他口里如数家珍,讲得兴起跑了题也是常有的。那时我们的知识获得途径非常有限,求知欲却非常强烈,而他这样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却可以讲给我们许多或年代久远所发生的事情或距离遥远所未见的东西,也是教材中所没有的。淘气的学生经常故意提刁钻问题引他由此及彼地跑题,他不自觉就顺口讲下去,待回过味来也只是憨憨一笑,同学们都是无比开心地开怀大笑。他给我们的作业就是填地图,考试也是填地图。那时没有打字、复印设备,都是在钢版上刻蜡纸然后油印,他几乎每堂课都要发下来地图让大家填。由于兴趣,我经常陪同课代表放学后帮他油印地图。
看似他很糊涂,但讲课从不出错,判分也决不马虎,我喜欢他的课,喜欢他天马行空的讲课方式,喜欢他随手间勾勒的万里江山。他如果讲了二十条河流,二十个山脉,二十种物产,二十种气候,二十个城市,你都听全了,试卷也答全了,却也只能得九十分。只有爱锦上添花的我,总是把许多他课上没有讲的也都填到图上,直至没有空隙可加字为止,才得到满分一百。即使我多得几次一百分,他照样也不能记住我的名字,但我却还是喜欢听他的课,喜欢他无所不知、动辄跑题而引发的课堂笑声。我憧憬着以后也能行万里路,把祖国的山川大河都铭刻在脑子中,到老也不会忘记。我于是喜欢上了地图,到现在也最爱看地图,收藏各种地图,到其他地方只要见到地图从来没有放过的时候,只是没有何老师随手间就画出来的本事。
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何老师大概早已离开了红尘,我也毕竟没有机会行万里路,平日聊天,当同事们津津乐道哪一方风土人情、哪一次旅行见闻时,没有几次旅游机遇的我只有默不作声,甘当一名虔诚的听众。如果再拿地图来填,我依然是纸上谈兵,没有同事们的切身感受深刻。
我也同何老师一样,不再从事自己所学的专业,有志难酬,有劲难使,几许辛酸,几许无奈,使我终于损之又损,忘无可忘,忽然更多地理解了何老师,对于历史对于古人我仍记得很清楚,而对于身边闻达之士、豪门之家,却总是十分陌生,所谓“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良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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