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欲坠,树叶被风沙沙地吹响的时候,我能感受树干的冰凉。街灯开始一盏一盏熄灭,窗户的灯光却越来越璀璨了。鸟开始归巢的时候,树们在彼此凝望。
树是幸福的,纵使孤单,也有一群同样孤单的树友陪着。你见过方圆十里突兀孤立的树吗?反正我是没有见过。树被砍了,做成梳子,树和树分离了,树本身也割裂开来,成为若干……不是棵,而是把,一把梳子的把。
在公园散步,不可避免地就由树及梳,由梳及人地想到了祖母,还有祖母的木梳子。不知道伍尔夫看到墙上的斑点的时候,意识是否像我这般流淌。总是,祖母的影响婆娑了我的泪眼。
小时候,奶奶帮我梳头,羊角小辫。在四合院的墙边老树底下,小木梳轻轻地按摩着我的头皮,一上一下,甚是舒服。几分钟之后,奶奶说,好了。我便蹦蹦跳跳地跑进妈妈的房间,躲在大镜子旁边上上下下看个十几遍才舍得出来。奶奶的手像织锦的仙女。在我学一篇现在已经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关于“织锦”的文章的时候,我这样说。奶奶乐得两只手总是把我胖嘟嘟的脸揪来摸去,我也挤眉弄眼,哈哈大笑。那时候,木梳就像奶奶的手,轻轻地按摩着我小小的心脾。
一年一年,我长大了,木梳却老了。木梳上面原本上了油漆的吗?我问。奶奶说上了桐油的。桐油是什么油?我辫子一甩,两只大眼睛扑棱扑棱地眨着。我已经学会了自己织辫子,可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桐油,连香油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依稀想起那把木头梳子,经历时光的打磨,已经光滑油亮。那细腻的光滑中又脉络尽现,树的年轮纹路一个一个,清晰明了。我大了,木梳也老了!而伴随我们一起的奶奶,也逐渐老去。
木梳是奶奶的宝贝,在奶奶看来,那甚至比她手指上金亮的戒指和耳朵上漂亮的耳环还要珍贵。奶奶总是轻轻地把梳子托在手心,另一只手缓缓地慢慢地悠悠地摸过去,就像在摸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
是爷爷送的吗?那个时候对感情的表达开始有了一点萌芽的我,歪着脖子问。奶奶点点头,细细密密的木梳,似乎栓满了奶奶细细密密的少女情丝。
上中学的时候,我离开奶奶,奔赴新的求学旅程。奶奶去看过我几次,每次去的时候,都不忘用那木梳帮我梳梳头。
“孩子,把头发松了,奶奶梳梳。”奶奶扬着梳子对着镜子边的我。我微笑着拆了刚刚梳好的辫子。在我从哈哈大笑变成微微一笑的这几年里,木梳子似乎又老了些。人老了,牙齿就掉了,梳子也会掉牙齿吗?我没问,因为我看见,看见奶奶的宝贝梳子上已经缺了一根齿,因为我看见,奶奶满眼的苍凉。奶奶似乎正在以十倍二十倍的速度苍老着。
“孩子,被难过”,奶奶温暖的手在我的长发间穿梭,却没有以前灵活。奶奶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我无声地哭了,眼泪掉下去的时候,打湿了奶奶的衣襟。
“孩子,你看见了,梳子已经开始掉齿了……爷爷一定是想奶奶了……”奶奶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扑倒在她的怀里了。
奶奶的预感是对的。不久,就查出了奶奶的癌症晚期。奶奶走的时候已经是皮包骨了,而我却不在身边。
奶奶定是抚摩着那木梳走的,就像偶尔会抚摩着木梳入眠一样。那木梳,陪伴了奶奶四十几个春秋的梳子,也只有它才能懂奶奶的心情吧!也只有它才知道梳子里有多少爷爷奶奶浪漫的爱情,也只有它才知道里面有多少她宝贵的亲情吧!
风似乎越来越大,江城的夜总是这般的凉!从花园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妈妈正在家门口给一个小女孩梳辫子,也是轻轻的柔柔的。女人一脸幸福。小女孩的怀里搂着一个洋娃娃,手也在把玩着洋娃娃的长辫子,一脸天真。这应该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了吧!想必,奶奶当初帮她的女儿,帮她的孙女儿梳辫子的时候,表情也是这样的温暖祥和?也是这样温馨?
孩子,想我的时候,就摸摸这梳子,这里有我细细密密的爱,也有你爷爷细细密密的爱。奶奶最后一次帮我梳头的时候这样说。
我点点头,哽咽了。
那个女人对着我点头,那个女孩对着我微笑。
我匆匆一笑,我只想快点回家,看看那珍藏的木梳,看看那木梳上的流年。
2006-08-0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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