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四周黑漆漆的。老王在磨牙，弄得她心里一阵抽搐，打了个激灵。那是塑料相摩擦时发出的那种折磨人耳朵的声音，似有似无，突大突小，从另一个被窝传来。伴着劣质闹钟走动时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人们翻身时床咯吱的声音，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厚重的鼾声，脑海里翻腾的笑声、叫声，孩子的啼哭声，丈夫的咒骂声……整个晚上被搅得心神不宁，心中的潮水便泛起阵阵涟漪，荡漾开来……

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她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她圆睁着双眼，望着反着夜的光彩的天花板，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她庆幸还有这么多的声音陪伴着她，让她觉得不只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着羊脂球的风韵、李清照的瑰丽，也有着玛蒂尔德的虚荣。她从来没有想过漂亮如她的一个女人竟然会落到如此地步。她用冰冷的眼光看着周围的这一切，被黑夜笼罩着的这一切。高高的屋顶，横七竖八的十几张双层的床，上面躺着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男男女女的人。白天里，这些人是她的同事——确切地说，应该是工友，可是她喜欢“同事”这个词，尽管意思一样，但是她就是觉得这个词不那么低俗，能让人联想到轻松愉快的办公室工作。丈夫不在，身边是酣睡的六岁的儿子，发出轻微的均匀的酣睡声，白白净净的脸颊粉嫩粉嫩的，白日里像黑珍珠一般睁着的大眼睛深深地嵌进眼眶中，睫毛长长的，很惹人爱。这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丈夫以外唯一的亲人了啊！

丈夫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业余撰稿人。除了偶尔在小报上或是社区的板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以外，也没有什么大的贡献。可是他却把这个当成是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事业，甚至可以为了它不要家庭，不要孩子，不要这么漂亮，这么另人垂涎四滴的老婆。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他吸着烟，用穿着袜子的脚趾轻轻地摩擦着另一只脚的脚踝，他栖息在他美满幸福而又神圣的文学殿堂中，就像一块没有溶化的羊油嵌在布丁里面，这就是他平稳的极乐世界。空荡荡的房子，墙角堆满了没有洗的衣服，散发着阵阵臭味。他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着，从报纸上神游世界耳朵里听着那破旧的音箱里传出的变调了的老歌，嗅着已经发霉了的面包的味道和臭袜子的味道，他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更不会想到他还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爱的反面是什么？是恨吗？如果是这样，她倒希望丈夫能恨她，这样至少他还会偶尔记起她，想起她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只是，丈夫对他总是不理不睬的，不管是她化了个新的妆容，换了个新的发型，还是为了博取他的赞美而特意穿上了跑遍了大街小巷买来的最漂亮最得体的裙子，或是在餐桌上摆上了特意为贿赂他的胃而忙碌了一个上午弄出来的最拿手的可口的饭菜。她是多么希望听到他的一两句赞美之词啊！她的心激动地跳跃着，她的耳朵聚精会神的聆听着，希望得到一句两句他的夸奖。她就像那忧郁的列那狐，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儿子尽心地奉献着，支持他们的生活工作，赞美他的事业、责任心，如同赞美那群乌鸦的歌喉，只是希望从他们嘴里掉下她所欲求的可口的肉块。可是……

有人说，女人是蝙蝠，因为女人是靠着反射波活着的。所以，没有镜子她就等于没有生命，她更在乎别人眼中的她。所以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绝对离不开赞美，尤其是来自亲爱的人的赞美，更何况是同床共枕的丈夫呢！她就这样活在没有镜子的生活里，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枯萎，她隐隐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那耀眼的昙花一样，只绽放最美的一季，就匆匆地凋谢了。她不甘于这种平淡得有点无聊的生活，然而她又害怕离去后那种沉浮不定的漂泊。她觉得自己想一个恶魔一般，一边温柔地亲吻着自己的丈夫，一边背叛着他，心永远向着更高更远更辽阔的天空，却又害怕在迷蒙的雾里丢掉了守望她的守护天使。她就这样在这种矛盾和愧疚中度过了四年，直到儿子六岁。她终于还是离开了，离开了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生活。

离开就离开吧，反正没有我她可以活得更好。他这样地想着，于是默然地点了点头，对着离婚协议签字。慢慢地收好笔，他甚至都不看她一眼，就又埋回他神圣的报纸中的天堂里去了。她感觉到好象有一盆冰凉的水从头顶泼来，浇灭了她刚刚升腾起的一股懊悔和自责的烈火，她从头上一直凉到了心上。于是，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坚定和执着，她毅然地扑向了另一种生活。

三天以后，她背上了行囊，里了那个沙漠般寸草不生的家，跟随着同乡的老王踏上了南下打工的道路。到了火车站，一路上，她一直想着这个陪伴了她三十年的城市，她想着那个陪伴了她七年的家，那个男人，她的眼里饱含泪水。她还能回去吗？她还能回到那个舒适的家中吗？丈夫是爱她的，只是太执着于自己的事业，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她关注她而已。男人谁能没有一番事业呢？正想着，刚踏上火车的那一直脚缩了回来，火车开动了，孩子吓得一阵惊叫。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老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连同它的儿子一起拉上了车。没有挣扎，她似乎没有力气去挣扎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我的故乡！”闭上眼睛，想清静会儿，眼幕上却总是丈夫的影子，家的影子。然而她还是踏上了远去的征途。

一路上，风景迷离，映在她满眼的泪花里。她不禁想起冰心的那段话：“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经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而此刻，她的爱，她的同情，却只能留在记忆的门里，这一经长途，弥漫着的是未知的迷离和诡异。走在生命的两旁，她此刻能播种的，惟有泪水，于是，她把泪水洒满了整个征途。

终于到了生命的另一个驿站，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地方，就是她正躺着的这个地方，这个被夜的光彩点缀着的黑暗的地方，肮脏劳苦的地方。每一天，她都像一个男人一般做着粗重的活，工作着，劳碌着，照顾着它生命里的寄托。她耐心地辅导孩子的功课，给他穿上漂亮的衣服，把他打扮得像一个小王子。她总是听着孩子甜甜的声音浅浅地微笑，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静静地入眠。她不再是一只蝙蝠，不再需要靠反射波活着。虽然有时候总会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但是，她却朦胧地感觉到她自己更像一个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