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坪里永远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受。打从懂事起,我就为它现实的沉闷而困惑,更为它超现实的神秘而倾倒。座落在它东边的唯一一座半圆形山丘似乎永远以一种智者的姿态向我讲述脚下古老村庄不为人知的故事。小时候,我不明白太阳为什么总是那么丝毫不差地从那座形似馒头的山丘后面爬出来,圆溜溜的,宛如小姑娘红朴朴的脸,我于是产生一种想为它而死的冲动——这种情怀一直延续至今。说真的,我洗不掉与生俱来的泥土气息,注定一辈子与这个生我的地方分离不了,尽管成年后我绝大部分时间辗转他乡,流离失所,但我把这块“风水宝地”一古脑儿揣进心里“南征北战”。
每当夜深人静倍感寂寥的时候,我就把这座玲珑精致的村庄微缩模型拿出来仔细端详。
我看见一群簇拥的老式房屋呈“凹”字型摆在田野中央,座北朝南,一律的青瓦,一律的土砖墙;东北角一眼水塘,西北角一眼水塘,正南方一眼水塘,闪闪发亮。直到现在,我还疑心正是这三眼水塘赋予古老村庄以灵性,使她千百年来立于“不倒”之地。
我看见两岁的我蹒跚地走在“下堂屋”,那条快要腐朽的门槛几乎高及我头,同样黝黑的大门在夜晚和清晨两次发出沉重的钝响,把一切都挡在门外。我只好往里走,穿过八方门,哇,豁然开朗,从左右两个天井放进来的阳光,象新生婴儿的哭声吸引了我,从此我认识了雨雪,认识了飞鸟,我产生“飞”出去的念头。
我看见三岁的我竭力攀登那条门槛,终于一个跟头,我滚到外面,阳光、鸟鸣使我无所适从。我仓皇而逃,奔入西边的“上堂屋”,深遂得仿佛没有尽头,令人不寒而栗(后来我知道那是全村停柩的地方),我夺门而出,窜过东边的“穿堂”,来到一片空旷地,面对田野大吼一声,内心的恐惧随之消散。
这就是我童年的村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村庄。今天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我仿佛又看见——
八方门旁终日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手里拿着一根杂竹,一边不停地敲打地面,一边不停地发出“嘘嘘嘘”的声音;我至今也开不明白她是不准外面的鸡进去还是不准里面的鸡出来,总之,每次打她身边经过时我都提心吊胆,生怕她一杂竹打在我身上。
我仿佛看见堂屋尽头的神龛旁放着一把油光发亮的太师椅,有时空着,有时坐着一个眼窝深陷的“僵尸”(我管她叫“眼子阿婆”),一动不动,使我从不敢靠神龛一步。
我仿佛看见神龛上方是颇具匠心雕刻的“天空”,上面盘旋两条龙,好象随时俯冲下来要叼走我似的;四个天门洞开着,好象随时会蹦出什么东西来似的——这座我童年钟爱的“宫殿”无不散出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给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震撼。
终于有一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一天“杂竹老娘”蓦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猫狸精!”跟着“眼子阿婆”跳了起来,附和着大叫:“我看见猫狸精了!”紧接着,从各家的门里跑出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一个劲地跟着大嚷:“猫狸精来了!”有人甚至拿出脸盆,边喊边用力地敲着。
那虚张声势的、近于绝望的、乱作一团的叫喊在我日后的梦中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主题,屡屡响起,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恐怖的成份日渐淡薄,代之而起的是悲凉,仿佛历史的回声。
后来发生的事更匪夷所思。半小时后,当这些老太太们喊哑了喉咙颤颤地回去,七斤老太又从屋里“射”出来,一边惊慌地喊着:“我的米被猫狸精吃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大哭起来。我想不明白,不就是几斤米吗,怎么比我挨了妈妈的打还伤心呢?但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猫狸精到底是什么模样,我居然希望猫狸精再来一次。
然而猫狸精终究没有再出现。“下堂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杂竹老娘”仍然打着她的杂竹,“眼子阿婆”仍旧僵坐在太师椅上。对我幼小的心灵来说,这一动一静的姿态随时可能爆发一场恐怖。果不其然,大概一个月后,“杂竹老娘”神秘地对“眼子阿婆”说:“秀娥生了个儿子!”
“她没有结婚啊。”“眼子阿婆”表示惊讶。
“怪就怪在这里,”“杂竹老娘”压低声音,“那孩子的脚是猫狸脚。”
“啊……”“眼子阿婆”象被火烧似的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
“听说他们今天晚上烧了它。”
我听了倒抽一口冷气,烧死一个活生生的婴儿,无论如何是一件毛骨悚然的事。
那婴儿到底怎样我不得而知,但第二天我看见秀娥姑姑神思惚恍的样子,变了一个人似的,不时地仰头对着青天长嘶:“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当我迢迢地回到久别的家乡,那凄厉的声音犹在已成废墟的大宅第上空回荡。
本文已被编辑[青竹文书]于2006-8-1 12:00:23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缩成雨点小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