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班长报告嘉红捅了二班薛畅肚子的时候,石一农正吃着晚饭。晚饭是鲁北一带极普通的地瓜黏粥,只不过这次熬制得比较出色。班长是冲进来报告这一消息的,其时,石一农恰巧含了块地瓜口舌热得稀流作响,他麻撒着眼睛,镇静自如地将到嘴的享受再按部就班地深入到肚子里。然后他才平静地问:“用什么刀子捅的?”听那口音石一农对这个“捅”字极其烦厌,在他看来,用刀子往死里整,那才叫捅。班长见老师镇静,也就不再慌张,他咽了口唾沫说:“是用宰羊的刀子……”。石一农的脑子立马就嗡了一下子,他急切地问:“捅了后怎么样了?”“薛畅只说了句,操你娘的骡子,你玩儿真的!就弯腰落谷到地上。我们架着他到电灯底下解开裤腰一看,肚子上一个血窟窿……老师你快去看看吧!”石一农极其烦厌学舌的照搬污言秽语,“操你娘的”是当代中学生语言?班长看不到老师的表情,只看到老师庞大的躯体铁塔一样堆在椅子里。石一农又问了句:“现在呢?”“二班班主任刘老师和二班班长架着他上医院了。”石一农转过身来,眼珠子瞪圆了盯着班长说:“你回班里看住嘉红,不能让他跑了!”石一农见班长走了,摇了摇头,然后舒了口气,他又端起黏粥碗,用筷子夹起一块地瓜。这地瓜犹如奶黄色的方糖,咬开来,中间是个白心儿。一经咀嚼,香甜满口。
骤然临之而不惊。我们的石老师并非崇尚魏晋风度,也不是玩儿深沉。这一级的调皮学生太集中了,大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石老师的神经已经被他们闹得麻木不仁了。
石一农看到的天空是灰暗的,无月的夜晚,也不见几个慵懒的星星;石一农感到周围的空气是凝重的,几乎没有一丝风。刘老师是才工作两年的青年教师,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知计将安出的迷茫;薛畅脸上弥漫着痛苦的波浪,这波浪把口鼻激荡得歪七扭八。乡卫生院的值班大夫一看肚子上的窟窿,又看了看年轻的刘老师,就对薛畅说:“报案了吗?”石一农惊奇了,你说这是什么大夫,不是赶快去给伤者看伤,而是急着向派出所报案!石一农制止了他,说:“学生之间闹着玩儿,又不是打架斗殴,好大夫,你快瞧伤吧!”大夫只是简单地给消了消毒,包扎了一下,让转县医院。石一农掏出烟来给了大夫一颗,然后说:“咱这里不能把肚皮缝上?”大夫摇了摇头说:“肚皮透了,肠子破没破?贸然缝合绝对不行,咱这里条件差,还是去县医院吧。”石一农扔掉烟卷说:“大夫,既然问题严重,那么我们当老师的也不能担待,且容他在这里呆一会儿,我立马通知他们家长。”刘老师急忙说:“把校长也叫来,石老师你可快点啊!”
石一农不想孩子哭了抱给他娘把事情汇报给校长。他来到学校径直来到班里,他找了两个薛畅的邻居,要他两个马上回去,告诉薛畅的家长去乡卫生院。这一头石一农放心,受害者的家长听到消息没有不按上兔子腿的。嘉红那头,他得亲自出马。石一农叫出嘉红,嘉红被恐惧折磨得脸色蜡黄,显得十分可怜。石一农不禁纳闷,一向焉不拉几的如同没有性别的骡子似的嘉红,谁知一出手就如此凶狠。石一农当胸给他一拳,把他打了个栽棱子,然后让他头前带路,石一农要家访了。
石一农见嘉红的父亲不在家,就叫嘉红出去找,然后抽烟喝茶与女人闲话。他不给女人说正事,母性大都护犊子,一感情用事,就会没理犯缠。况且他发现这女人抬头见识低眉心眼精明得阿庆嫂似的,与她斗法恐节外生枝。男人回来寒暄几句,石一农发现他吃秤砣拉生铁蛋没有几根弯弯肠子,于是正色道:“刚才红儿啊,捅了他同学的肚子,看来不轻,乡卫生院不接收,得上县医院。你准备一下咱立马就走。”男人震惊,怒目儿子,嘉红焉头耷耳一声不吭。石一农朗声道:“老嘉!先别审讯孩子,他们闹着玩儿的,现在救人要紧!一得拿些钱,二得弄辆车。”老嘉打开立橱从衣物里摸出个包来,摇着机动三轮车。石一农坐在车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掏出烟卷给了老嘉一颗,点上抽着,让他沉住气,小心驾驶。
石一农刚下了车,就见老薛两口子匆匆赶来。老薛见儿子躺在病床上两手捂着肚子,七分心疼三分愠怒地吼道:“怎么让人家捅得这么厉害?你个怂种!”石一农点化老嘉,老嘉急忙给老薛递烟打火,却遭到老薛的断然拒绝。石一农咳簌了一声,朗声说:“老薛!老嘉!咱前日无冤近日无仇,又联庄地土的,孩子闹着玩儿,没轻重,咱老爷们可得拿住了。事出了,救人要紧!咱得马上去县医院。来,先把孩子架车上,老薛,上车跟车走,我们随后就到。”
石一农见他们走了,就在医院的门台子上坐下来,掏出支烟点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刘老师凑到他跟前问道:“给校长说了吗?”石一农说:“没有。”小刘迷惑地又问:“咱还去吧?”老石说:“去。”小刘急忙说:“那咱赶快走吧,情况挺危险的……”老石笑了:“温其久的文化,你着的什么急?!刚才我骑车如蹬风火轮,跑到学校又跑到嘉红家,急急急,那是因为怕薛畅在这里出现异常,担心你担惊受怕。现在双方家长都认头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还急什么?安!”小刘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脑袋说:“老石呀,老石,老奸巨滑!来,也给我根烟抽抽。”
两个人坐在医院的台阶上悠悠地吸烟,到底小刘沉不住气,他问老石:“下一步咱怎么办?”老石反问道:“你看肠子有事吗?”小刘吟哦了一下说:“估计肠子没事,否则他折腾这么一大晚上了,早受不了啦!”石一农一边吸烟一边分析道:“肠子没事,可这老薛不是个善茬子,他必定踢腾踢腾……如若老嘉一应照办,倒也相安无事;如若他们出现僵局,我们还得从中调停啊。”小刘激动得跳起来:“你是说,我们是以调解员的身份出现在县医院里?老石啊,高!高!实在是高!”石一农冷幽幽地说:“唉!相机行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千万别让他们打官司,打了官司咱学校脱不了干系,因为学生是在学校出的事!”
夜晚的县医院楼前的广场如同秋风扫去了虫鸣蝉唱的旷野,冷冷清清,几盏灰白的华灯,只比满月朗照一般。门诊大楼的门厅中央站着老薛,他正一口接一口地吸烟。老嘉手持一张血液化验单迎上来对石一农说:“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刚才给看病的那个大夫。”石一农接过单子,用手拍了拍老嘉的肩头说:“别着急,晚上值班就是这样。”说完径直上楼,他不是去找大夫,他上哪儿去找大夫啊。他只是随便转转,做做样子,给他们个定心丸吃而已,他料定大夫不会走远的。嘿!这不,刚到二楼,就见一个白大褂忽忽地迎面走来。石一农急忙叫了声大夫,呈上单子。那大夫举起单子在走廊的灯下浏览了一下,便招薛畅进手术室上手术台,然后让大家出去。石一农本想留下看个究竟,被大夫一把推到门外。只听的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大夫这一推,虽然不曾十分用力,但是在以后的十几分钟里却使石一农的脑海造成一片空白。
手术完毕,大夫又笔走龙蛇划拉了一纸药方,叫拿了药去病房输液。取药时,因为一处字迹不清,药剂师让找医生予以明确。再找那个外科大夫,又不见了踪影。让别的大夫看看吧,一律说谁开的药方找谁,都怕担责任。
时令已是冬天,夜晚又生寒气。老薛见儿子狗样蜷在冷清清的走廊里,心情万分悲凉。他急躁地走近石一农说:“我看还是上省医院吧!孩子受着罪,这里大夫服务态度又不行。”老嘉一听急了:“这里又不是看不了,上省医院不是多余吗!”老薛瞪起两眼如同两颗汽车的前大灯:“伤的不是你的孩子,敢情你不心疼!走!去省医院!”刘老师一副和事姥的姿态说:“老薛,你消消气,你看这不都急着找大夫呢,都跑出汗来了……”老薛拧起了眉头,断然吼道:“跑断腿活该!找不到大夫,又不上省医院,孩子的刀口如果得了破伤风,出了人命,谁负责?安!谁负责?!”刘老师不依不饶地仍然阻挠说:“在这里确诊了……”石一农踢了小刘一下,踢掉了他下面的话。老薛掏出烟来递给石老师并且点燃。石一农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好!上省医院。那里大夫技术好,医疗设备也先进。”老嘉急得在背后一个劲儿地扯石老师的衣服,石一农不为所动。老薛伸着脖子急切地欲听下文,就见石一农掰着手指头一板一眼地说:“一得雇个出租车;二得随身带个医生,这么远的路,道上有个三长两短不好办;三得拿个万儿八千的钱,大医院,不交押金不行。”老嘉以如丧考妣的语韵说:“黑更半夜的,往哪里雇车求大夫弄这么多钱去呀……”老薛一听心里也凉了半截。
瓶子终于吊起来了,那无色透明的液滴持续有恒地注入薛畅的静脉,也似一味镇定剂镇定了忙乱了一夜晚的众人心。
石一农从病房里叫出老嘉来。老嘉敬烟并且给石老师点上。石一农吸了一口说:“老嘉,你孩子不晓得轻重,你可晓得厉害!持刀行凶那是犯法,报告了派出所,你儿子就的逮起来。俗话说,孩子作孽大人遭罪。一是在治疗上,二是在生活营养上,都得打发人家满意。否则人家恼了,一旦告了你,你是人才两丢!你也看到了,老薛不是省油的灯。”老嘉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他一副学乖了的样子说:“石老师,就凭你拦住他没去了省医院,我就彻底服了你了!石老师啊,我儿子跟你念书,要是能学个一招半式,这书就没算白念,这学费就没算白交。石老师,我一切听你的。”说着老嘉还迫了拍胸膛。石一农让老嘉回病房,然后又叫出老薛来说:“刚才没工夫细谈,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咱那孩子长的体格棒,而人家孩子弱吧。咱薛畅啊你说他坏,他也不是多么坏,就是寒贱,经常欺负人家。下午课外活动,都在操场看球,薛畅抽个猛子把人家嘉红摔了嘴啃泥,人家是被迫自卫。这个学校老师和学生都知道,再说你个人的孩子你心里也清楚。我刚才给老嘉说了,让他掏钱给孩子治疗。”老薛掏出烟来给石老师点上说:“我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从小长这么大我没舍得打他一巴掌。今天让他个废头二百五捅了这么一刀子,搁谁身上不心疼?!我这人就是个耿直脾气,他只要给孩子治好伤,咱不赖着人家。”于是一同回到病房,石一农对老薛老嘉朗声说:“咱都是连庄近土的,前日无冤近日无仇,孩子嘛都是生性顽皮,出了事咱都正确对待。孩子不知道深浅,大人别伤了和气。你们都要配合着医生给孩子治疗,下边有什么事咱再说,我们得到学校里看看了。”
第二日清晨石一农早早到班里点过名,训了几句话,便叫出嘉红来。从嘉红嘴里得知,老嘉昨夜曾经回家来,今天一早又去了医院。嘉红又掏出检查递给我说:“老师……别开除我,行吗?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地遵守纪律。”石一农看着嘉红两眼红肿面容憔悴像霜打了的茄棵,他用手摸了摸嘉红的头发,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怜悯之情。
石一农叫了小刘直奔县医院,县医院里熙熙攘攘。石一农刚走进门诊大楼的门厅,老薛就捏了一纸法医鉴定书气呼呼地迎上来说:“石老师法医裁定住院十五天,交押金三千,可是老嘉横竖不拿。”石一农横眉冷眼道:“不拿不行。”老薛仍然气咻咻地说:“昨天夜里说好了一块陪床的,谁心思他悄悄地溜回家睡觉去了。下半夜孩子痛得打滚,我一个人摁不住,折腾得跑针了,胳膊肿得跟气吹的似的,你说老嘉他还有人性吗?!我看他老嘉得了便宜买乖蹬着鼻子上脸,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我想到法庭告他。”石一农心中不觉一震,他抽出烟来给老薛抽着,然后一字一板地说:“告了他,要立案的话,属于民事纠纷,法庭不过也是调解。可是话又说回来,咱这边一告,那边就恼了,两下里僵局。他那边必定也忙着托人求情与你打官司,咱也得去法庭应付啊。那么孩子,孩子的伤谁管呢?依我看,现在不是给他斗气的时候。”老薛不言语了,石一农说:“我去找老嘉。”石一农找到老嘉,还没等问他,老嘉气呼呼地说:“石老师,我知道你是来劝我交押金的是不是?告诉他吧,我不交!蝎子钻裤裆里,爱咋蛰就咋蛰吧!石老师,你是个明白人。他孩子只伤了皮肉,五脏六腑活蹦乱跳的,输几瓶水吃几个土霉素药片子不就好了?老百姓哪有那么娇贵?他非要求住院,这不是明明作践咱吗?医院是逮着个蛤蟆攥出个尿来,三千块钱押金没有一个回头子儿。杀头不过碗大的疤,我豁上这百八十斤了!”石一农嘿嘿一笑说:“老嘉,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想劝你了。正好那边也不让管了,说是归法院。”说着他对小刘说:“那我们走吧。”
老嘉脸色立刻变了,他急忙拦住石一农说:“石老师,你可别开除我那孩子啊,我只有这么一棵独苗苗啊。”说着老嘉的眼窝湿润了,他接着说:“石老师啊,我明知道挨宰还往肥里长,我属猪哩。去年刚盖了五间房,拉了不少饥荒,我再往哪里借钱去呀。”老嘉说着眼角溢出一串浑浊的泪水,石一农鼻头也酸酸的。老嘉这段自陈心曲勾起了他艰难童年里辛酸往事。石一农取出颗烟点上,刚吸了几口,忽然看见一个胳膊戴红袖章的过来,便立即把烟卷掐灭揣到兜里。老嘉看过甚觉无聊,长长叹了口气,回家拿押金去了。
回来的路上,正好迎到校长。小刘把前后情况都做了汇报,校长听完后,冲石一农竖起大拇指说:“好!干净利落,咱一点也没锅伙进去。从现在起,天塌下来由我一个人顶着!你们都上课去吧,别管了。”到了下午,校长叫石一农去他办公室里,拿出好烟来给石一农点上,又给他沏了杯茶,然后说:“都没事了,都了啦。你把嘉红开回去,就都利落了。”石一农提醒说:“咱初中啊,可属于义务教育啊?”校长哈哈大笑说:“我的老师哎,像这两块洋姜,升学时各门功课都不及格,咱压根就没有给他们建学籍。好在他们一入学,咱都给他们讲到明处了,编外。并且预先告诉过他们,一旦违犯学校纪律,立即开除。”石一农呷了口茶,苦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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