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泡洞浓荫里采着山花嚼着山菜长大的。
我和哥哥跟爸妈在山中的茅屋里不知住了多少年。平时我跟哥哥上山捡小枯树枝给妈妈烧火用。春天栽树季节,爸就让我们帮他剪泡洞根,一节有钢笔那么长,顶端是平面,下端是斜削面,一点不能马虎。修枝剪又笨又大,一会儿我们的手就磨出了血泡,爸只好让我们数泡桐根。
那时哥哥能数一百个数儿了。我还不能。爸就耐心教我识一百个数儿。说咱们没地方上学不识字,但要识数儿。
爸用葛条把泡桐根一百根一百根捆扎住放在地窖里,就跟乡下人扛着镢头上山挖梯田。茅草工棚搭在山下,他们吃大锅饭,大家围住一口大锅,吃金黄色苞谷馍;他们干活抓的很紧,脱去棉衣抡镢头,头上还冒汗。
在梯田上每隔三尺埋一个泡桐根,我问爸泡桐根只几寸长,为什么这沟槽要挖三尺深。爸说叫泡桐根暖和暖和伸伸胳膊伸伸腿儿,明年后年就长成大梁。我看着爸欢欣地笑,不知是真是假。
几场雨水,泡桐根发芽露土了,紫红紫红毛茸茸像冻红的小手。心想,它会不会长成大梁?
野草不几天盖住了泡桐芽子。锄草就会误伤泡桐芽子。谁知爸早有防备,在埋泡桐根的时候,就合并插上一根小木条,举出地面像一杆旗,锄草时候看着小木条就不会碰断泡桐芽子。
山草疯了一般,锄完头遍就该锄二遍了。活很紧,天不明就趁凉快上山锄草。山上毒蛇多,咬着就没命,爸和乡下人的脚上腿上用六六六粉袋子廛住,像个怪物。
锄着锄着,真是像爸当初说的那样,夏天没过完,那钢笔大小的根子就一丈多高了,不知有几千万棵,叶子软乎乎油乎乎的,绿得没法形容。树下的草没有了。黑瘦黑瘦的爸笑了,找个破笔在石墙上写道:“此地无闲草,只缘众手忙。”张伯伯念给我,我也不懂,只惊奇爸也会写字。
忽然山外来人说给爸爸落实政策。爸一下子呆了,话更少,天天去锄草。原来爸爸以前的手是拿笔的,不是拿像笔一样的泡桐根的。爸爸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又一天,山外来人说爸栽种泡桐得奖了。
又一天早上,妈叫醒我,给我梳小辫,扎蝴蝶结。我问妈咋了,妈说今天北京来人给泡桐拍电影哩。我莫名其妙地高兴。
小晌午,张伯和林场场长韦爷爷领一群人来到俺茅屋里,他们的衣服和说话声音都跟我们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汽车。汽车上装许多东西,张伯说那是拍电影用的。
吃罢饭,真是拍电影了。他们艰难爬上山顶,又艰难地进入谷底,一上一下,一脸汗。我和哥哥狠劲儿在绿油油的泡桐林中跑,韦爷爷正在山半腰锄草。黄伯伯在远处喊:“加油,孩子!”我们回望,摄像机正对准我们和韦爷爷。
十年生死两茫茫,也许太多的夸张。三十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真的是很漫长。爸爸落实政策后,不种泡桐了,拿起怯生生的笔,又开始了他的老本行,写文章。但爸爸天生属于实干的那一种类型,他又以文章闻名海内外。
山中生活是闭塞的,但人的思想永远不会被封住,有追求就有收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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