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藤吗？”

平将酒杯斟满，问。

“藤？”我愣了愣。

“不记得了？”

那当然不是。

几年前，我在南方一个小城打工。那天接到老乡平的电话，说他的朋友藤途经我所在的小城时遇劫了，钱被抢光，手也受了伤。正在汽车站旁边的一间诊所包扎。叫我过去关照一下。我在平的生日聚会上见过藤一次，彼此并无往来。倒是常常听平提起。说是个写诗的，在一个山区小市的文联工作。平似乎很自豪有这么个朋友，但我颇不以为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种人平时把自己看得挺高，到用得着时却往往全无用处。

我初出来时曾受过平的接济，他朋友有事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我当即拿了抽屉里仅剩的三百元钱赶了过去，见藤左手缠着绷带，绻缩在走廊的长椅上，旁边站一个葫芦瓜似的中年女人，正叉着腰很不客气地催他交钱。藤仰头解释着，一脸的低声下气。望着藤窘迫的样子，我想：如果我现在转身走了，藤会怎样收场呢？大概不会把自己卖给葫芦瓜吧？我走过去笑着向他伸出手。“藤？”，藤错愕。“是平叫我过来的”，藤听见，起身扑过来，也顾不得臂上的疼痛，将我的双手紧紧攥住。给我的感觉以其说是激动，倒不如说是怕我溜了。“手伤得不重吧？”，“没事没事，划破一层皮而已。”藤说。“打起来了？”我指指藤的手问。“钱掏慢了些，刀就下来了。”藤脸红了一红。我笑了起来。帮藤付了药费，出了诊所，便邀藤去吃饭。藤迟疑了一下，谢绝了。说要急着赶回单位开会，背包里还有面包。叫我别破费。既然藤拒绝，我更没勉强别人花自己的钱的道理。到了汽车站，我帮藤买了车票，藤连声说着谢谢，脸上却有点尴尬。我心里一直在犹豫，想到以前平的帮助，终于还是掏出了一百元递给藤。藤红着脸推辞，我将钱塞进藤的口袋。藤这次是真感动了，眼睛里就有了泪花。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过一阵子再来看你”。意思是要还我钱。

出门在外，谁都有求人的时侯。我向别人借过钱，也借过钱给人，借时都说还，但谁也不会为那一`二百块钱认真。出乎我意料的是，半个月后，藤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居然真从一百多公里外专门来还钱给我！藤将钱给我后，很坚决地邀请我吃饭。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我们就近找了间小酒店，要了几样小炒。一瓶白兰地。我以为文人都喜欢口若悬河，但藤却是相当沉默，话语不多，只好闷闷喝酒。喝了几小杯，藤有了酒意，开始说自己。说他坎坷的经历，说他的怀才不遇，说他长兄为父的艰辛。之后又说起他的妻子。说她的温柔美丽。说她如何深爱他和他的诗。说话时藤一直低垂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以其说他是对我倾诉，倒不如说他是在自我渲泄。藤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得涕泪交流。在我差不多要怀疑他是不是为了这顿饭钱装出来的时，藤突然象一条死鱼似得滑到了桌子底下。我只好自己埋了单。搀着藤回到我租住的出租屋。我将藤扔到床上，就赶回厂里夜加班。第二天早上下班回来，藤已坐在屋里等我了。他连声向我道歉，然后向我告辞。我自然不会挽留。藤走后，我收拾床铺时从枕底翻出一个很精致的本子，里面夹着一百元，随手翻翻本子，上面贴满了从报刊上剪下来的诗。那自然是藤的作品了。我觉得文人会很看重这种东西，不明白他为何会将它留给我。

读高中时，我曾为一个爱诗的女孩迷恋过诗歌。但那已是遥远的青春的旧梦了。漂亮的爱诗的女孩自然是留不住的，但阅读的习惯却留了下来。无聊时，偶尔也会买一`二本所谓的纯文学杂志看看。所以也知道海子卧轨，顾城自缢。也知道咱中国曾有一班鼓吹用“下半身”写诗的混蛋。不知藤的诗是不是用“下半身”写的呢？我看了几首，没一首看得懂。这不怪藤，怪自己的生活离诗太远。我笑着将藤的本子随手扔进一堆旧杂志里。

交友之道，我历来信奉相忘于江湖。虽然有藤的电话，也曾几次经过藤所在的地方，但我从不觉得有找他的必要。那年春节我是在出租屋里度过的。当新春的钟声响起，手机短信响了，一看，是藤。“友谊不必碰杯，友谊不说友谊。友谊只不过是，我们不会忘记！新春快乐！”我想了老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两个字：“谢了”。

自此后，每逢节日，我都会收到藤的祝福和问候。我历来不在意这种形式的东西。开始时还复一复。次数多了就连回复的兴趣也没有了。但藤似乎并不介意，仍然乐此不疲。这一点倒是令人佩服。

一天，　正和女朋友呆在屋里。短信来了。竟是藤。我就奇怪了，

藤平时是从来不会发短信来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很爱他妻子，最近发现妻子红杏出墙，他问我怎么办？你说呢？”女朋友看见就笑了，一把抢过手机打了回复：“如果你朋友是个男人，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不是个男人，那就说什么也没用。你说呢？”。十多分钟后，藤复了一张笑脸。

藤最后跟我联系是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搓麻将。藤打来了电话。“藤？”藤应了，之后就不说话。“有事吗？”我问。电话里是一阵很深的沉默。我就不耐烦了，“我正忙，等会再打电话你吧！”。说完就关了手机。打完麻将已是深夜。打藤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之后我没再打电话给藤。此后，藤再没同我联系过，仿佛突然间消失了。我和人交往历来就缺乏热情。自然是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与藤的交往，算是断了。断就断吧，对我来说，藤只是一个意外，萍水相逢，藤其实并没有在我心里停留过。

“藤倒是常常提起你，知道吗？藤死了！”

平仰脖将酒喝干，说。

“死了？”，我一怔。

“老婆有了情人，藤要砍那个男人，反被人揍了一顿，自己跟自

己过不去，自杀了。”

那一晚，我和平都醉了。回去就吐了一地。酒醒后，一个人呆在黑暗里，想起藤，心突然难受起来。翻箱倒柜找藤送我的本子，却再也找不着了。我又掏出手机，按出藤的号码，下意识地拔了起来，拔了好几次。手机里传来一把女声：“对不起，你拔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关了手机，一阵迷茫薄雾似的漫上心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