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永远不老，永远新鲜。

心开窍于目，看人，莫过于看眼睛。语言，虽然能增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但只能“说透”某一个问题，说不透某一个人。人的心灵，只有通过眼睛才能“看透”，尽管不说一句话。老百姓常说，“我把你这人看透了”，甚至“看扁了”，却不说“我把你这人说透了”，“说扁了”，就是这个意思。

人在通过眼睛了解别人时候，也希望别人的眼睛了解自己的内心。否则，人与人之间就会太隔膜，太陌生，太孤单。看电视，常见情人接吻时闭眼的镜头，就觉如瞎子亲嘴，一片漆黑，老土。干嘛不睁着眼睛啊，那样就能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底里爬到嘴唇来。钱钟书说“跟戴眼镜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对。”歌德恨一切戴眼镜的人，也因为他能看见对方脸上的皱纹，却看不清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玻璃片后面的心境。谁又能猜透一个瞎子的心思？我们班上，留在城里的十几个同学，唯有我一个不戴眼镜。有次联欢，我耍了一个小聪明，他们说，你心里有多少小九九，我们还不知道啊！我戏谑道，我却看不清你们这帮四只眼的东西，心是黑是白啊！就得最初益于歌德的理论。

其实，眼镜是眼睛的窗帘。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自己的秘密。这样的隐私和秘密，只有独自一人，泡一杯浓浓的咖啡，在昏暗的灯光下，在不眠的枕侧，牛倒脉一样地咀嚼一生，才是幸福的。故尔，人在渴望别人了解自己时，同样渴望别人不要窥视自己心里的秘密，渴望自己的心灵不被外在的污垢浸染。于是，我理解了一些不近视的人，为什么也喜欢戴眼镜的原因。太阳镜，墨镜，这些有色眼镜的作用，不独是遮挡夏日太阳的强光。更因为有些人，窥探别人隐私的欲望，比高原的太阳光还强烈，需要用有色的眼镜阻挡过滤。有色眼镜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心虚和真实的面孔，至于心虚的原因，那就多了，自己无能、无为啦，害过人、贪过钱啦，或正去嫖妓啦，总之是做过亏心事，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要戴一幅墨镜，遮虚遮丑。

但眼镜只是外在的形而上的东西，它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形而上的。我们只有给心灵戴上眼镜，拉上心灵的窗帘，才能确保自己的心灵不受污染，或不污染别人，图害别人。电视屏幕上，常给一些检举揭发贪官污吏的人、犯罪嫌疑人、风尘小姐的眼睛打马赛克，也就是帮她们戴上一个眼镜，保护她们的隐私、真实面孔和人生安全。这样，即使最擅长于“相人眸子”的孟子，也无可奈何，认不得是谁了。可惜，这些眼睛上打马赛克的人，除了检举揭发者，往往是最不擅长给自己纯洁的心灵戴上眼镜，拉上窗帘的人，到最后，什么物欲啊，性欲啊，私欲啊，贪欲啊，苍蝇啊，等等肮脏的东西，就都钻进了她们的心灵。

同样的，窗户也是家庭的眼睛。

屋子的本意，是供人回来过夜的，把门关上，算是保护。没有窗户的屋子，关了门，是一个漆黑一团的世界，如同宇宙黑洞，如同瞎子。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人会心生鬼蜮，恐惧不安，寂寞难奈，看不到一点亮光，绿色，人生的乐趣和希望会在这样的漆黑世界中慢慢死亡。但在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屋子便有了亮色和生气，即便关了门，也可以在里面生活，晚上又有柔和的月光钻进来，洒在屋子里，星星钻进来，点亮人生的灯盏。有了窗户，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象墙和屋顶，在确保人的安全，与嘈杂的世界隔开一段距离的同时，也给自己制造了牢笼，使人失去了与自然的联系。也不象门，在供人进出的同时，又增加了人的生命疲劳。因为开门还是关门？出去还是进来？如同“生还是死”的命题，天天这样面对句式类同的问题，免不了叫人沉重。只有窗户，能提高家庭的境界和品味。看着窗户有多潇洒啊，分明无意出去却做着出去的遐想。分明没什么进了来，却生出迎接的幻想。

窗帘是窗户这只眼睛动情的睫毛。人开窗户的目的，并不仅仅限于通风透光、了解自然这样简单。这里面，最神秘的一个物件，便是窗帘。没有窗帘的屋子，就象穿着开裆裤的孩童，一旦将生命的构件，一览无余地展露到村庄里时，过路的人，便不会好奇，更不会窥视了。一旦在窗户上挂上帘子，窗户便徒添了神秘之感，便会引起路人的注意。人就这样矛盾，一方面希望安全，建个家封闭自己；一方面又希望勾通，留个窗子让外人窥视，还要挂个窗帘引诱世人的眼睛。每当风吹帘动时，就好象少女的睫毛在扑闪着，暗送秋波，谁见了这样的窗户，不会动心一盼呢。

窗户能使人消除惊惧。敲门叫人警觉，敲窗叫人心动，手指叩在玻璃上的声音，无疑比叩门板动听，哪怕是老僧所敲的月下之门。有人敲门，你总得去开，那骤雨般咚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徒然让你心紧，血压回升，你不知道是村庄里发生了什么急事，亲戚邻舍里出了什么变故；那咚——咚——咚——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又让你害怕，什么人这样做贼心虚，不敢敲门。各式各样的敲门声，也许是过路的醉鬼，也许是串门的邻居，也许是亲戚来了，也许是有人借债，也许是有人讨饭，也许是游子回家，也许是骗子上门，你愈不知道，怕去开，又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开，总是带着疑惧和希冀。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来，只要轻轻地掀开窗帘，你就知道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招呼着你，风，花，雪，月，雾，雨，还是暖暖的阳光。亦或一只鸟儿，正在窗台上为你歌唱。一切都清代清清楚楚，何来紧张和恐惧之有。

窗户能使人触发灵感。窗透光通气，将人的目光伸到远方，假如光是月光，气是清气，目光又恰巧落到美丽或伤感的（或又美丽又伤感的）什么地方，常常会触发人的灵感。那是一定要想象的，构思的，做诗的。有一次，屠格涅夫到莱茵河畔旅游。晚上，他去划船。他躺在小船上随波飘荡，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浏览着周围的景色。前面岸边有座两层楼的小屋，他看见一个老太太从下层楼的窗子里朝外张望，同时，上层楼的窗子里，也有一个姑娘探出头来。他受到这一情景的触发，思索起来。她猜想，这姑娘是谁呢？她是怎样一个人？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幢房子里，她和老太太之间是什么关系？他的想象延伸着，延伸着，一部中篇小说〈阿霞〉，就在莱茵河的水波上诞生了。据说曹禺童年时代，一个雷雨夜的晚上，他看见一道闪电蓝森森地一亮，突然照出了窗外的一个人影，把他吓了一大跳。后来，他把这一难忘的印象，写成了〈雷雨〉第三幕末尾。

窗户能使人看到希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最有诱惑力的，只有两种窗子。一种是“寒窗”。一种是“铁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不清纯，那里有美的诱惑，更有恶的引诱。年少的人，好奇性强，但分不清美丑，就必须禁锢在寒窗下苦读，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增强识别美丑、分辨问题的能力。但有些人天性好动，是奈不了寒窗之苦的，坐在寒窗之下却看不见寒窗上五颜六色的冰花。走向社会，还得另交学费，再坐一次窗下。但这一次，面对的不是寒窗，而是铁窗。不论是战争年代囚禁在监狱里的革命者，还是和平年代囚禁在监狱里的罪犯，从这扇铁窗里窥到一角蓝天，一束霞光，半牙月亮，几片树叶，一只鸟儿从蓝天中划过，那种渴望自由的心，就徒然升温了。这两种情况下，窗外的事物对人是最有诱惑力的。人生存的欲望，向善的欲望，自由的欲望，便化作一种动力，促使生命从窗户之下，如藤蔓紧紧地攀住窗棱，向窗外爬去了。

窗户能触动人的情思。春天，李清照贮立窗前，听着一帘潺潺的春雨，等待的将又是一个不眠的长夜。不，何不温一壶酒，将九曲的愁肠熨暖，换它个一宿好梦。春梦虽好，总有梦醒时分。经历了一夜风雨的海棠，仍然是你最大的牵挂。于是，你忧伤而问：“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秋天，李清照再次伫立楼头，两扇小小的窗扉，轻轻地推开又轻轻地掩闭，寂寞就如那傍晚深深紧闭的庭院。正因为重阳的日子在人们的心头太重太重，所以今天你失重的感觉也就太强太强。就这样，在子夜时分，思念催你再次披衣起身，秋风早已为你撩开窗帘。倚窗而立，月光朦胧之下，小径上已有数朵菊花殒落在地。再偷偷对镜，镜中人竟然比飘零的菊花还要憔悴！你又感时幽怨：“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离开家乡的日子里，我飘泊在外，常常思念家乡的唯一寄托，就是站在窗前，遥望天边的明月，遥思远方的家乡，我那住在天堂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今夜，你们都好么！　

（2006年7月19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