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炼钢铁”是我国“大跃进”时期的全国性运动。“大炼钢铁”运动大约是在1958年左右兴起的，那时全国总动员，可谓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对于这个运动的利弊得失自有权威学者评说,其功过成败，在此我也无意加以褒贬，但是这个运动却是历史的事实。“大炼钢铁”运动，事隔将近五十年了，它所遗留的痕迹就简称“炼钢遗迹”吧。由于岁月的消磨和“农田基本建设”的反复翻腾，加上人们心中也不太愿意保留它的原因，所以“炼钢遗迹”哪怕在全国范围，都已经很难找到了。

我的家乡在桂北山区，几十年来，尽管建设步伐较慢，但以前好多诸如“采矿场”、“大窑炉”、“炭坑”等等的“炼钢遗迹”，还是几乎全部消失了。然而，我的故乡至今还有“大炼钢铁”时期遣留下来的矿堆，它就在我老家那个村屯的山口。那矿堆在那里已经静静地躺了四五十年，没有人去动它，它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每当我回老家经过那里时，“这是大炼钢铁时遗留下来的矿堆”这句的老话，就会自然地在我耳边回响。我对这堆矿石并没有多少感情，也没有保护这堆矿石的意思，然而是它使我依稀回忆起我三四岁时耳闻目睹的，有关“大炼钢铁”的零碎往事；是它使我想起老人们讲述的，有关“大炼钢铁”的许多故事来。

曾记得我三岁的时候，我还离不开妈妈，不论她走到哪里，我都拉住她的衣角不放。我们走过村口的采石场，看见一帮面孔生初、口音不同的人，他们从山脚到山腰排成一字纵队，每人相隔丈把远。最上面的人把石块撬下来，石块滚到谁的面前停住了，谁就加一把力往下推，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直到把它滚到山脚为止。那些石头大如磨盘，滚下来惯性很大，速度又快，发出“嘣嘣叭叭”的巨响。常见他们蹦蹦跳跳地又躲又闪，他们毫无惧色。我和妈妈经过山脚，十分害怕，妈妈尽快地跑，我的手脱离了妈妈的衣角，跌跤在地哭了起来。那帮汉子却呵呵大笑，我和妈妈被他们取笑着。离开那里后妈妈告诉我，他们采石是要做“大炼钢铁”的窑炉；为使群众一心一意地炼钢，上级把本地的人调往外乡去，把外乡的人调到我们这里来。刚才那邦全是外乡人，他们很久不能回家了，见了女人就起劲。

记得有一天，我家突然来了几十个外乡人，他们都挑着矿石。他们一个个面皮黝黑，手筋爆突。到了我家就乱哄哄地忙乎，刷我家那口煮猪糟用的大铁锅，挑水造饭。柴火不够就把我家围园的篱笆全拆了烧。那天我家只有我和爷爷在，爷爷说随便他们吧，反正现在我们都吃“大食堂”，没有私人的牲口和菜园了。他们用外乡的壮话问爷爷：“有兔子（豆子）没有？”爷爷答：“我们从来不养兔子的”。他们用手比划了一番，爷爷才明白，应道：“豆子和粮食全交队里食堂了，私人家不准起火造饭的。”他们正要吃饭，忽见有几个外乡人挑着矿石从门前经过，他们议论道：“这是某某乡的人，政策规定，吃饭不开钱，见饭就吃，我们还是叫他们一声才好”。于是他们其中有几个嗓门大的，同声大喊：“吃饭不开钱！吃饭不开钱！”那邦挑着矿石的人听到口号，就都放下担子，一齐加入吃饭的人群。我觉得有些不解，他们为什么那么起劲地号召路人吃饭呢？好象怕饭吃不完似的。从他们的言语举动来看，好象他们把吃饭当作一种恶作剧似的。吃完饭，他们又一齐挑起矿石上路，可是到了下顿饭时间却不见他们回来，他们又都到哪里去开火了呢？我是小孩，不得明白。

记得有一次，爸爸拉着我的手去一个比较远的村屯开群众大会，大队部设在那里。我看见路边有一个硕大无朋黑乎乎的土窑，窑边乱七八糟地撒满一地矿石和燃之未尽的柴头。从现场看，工棚没了顶，只剩下东倒西歪的一些残柱，土窑也被扒开了，里面露出烧焦的土层，可知场地早就停工了的。爸爸说这是我们大队炼钢的窑炉，已用尽了所想到的办法，可是一两铁也没炼出来；烧了十多天的柴火，扒开看时石头还是原来的石头。我们走到大队部旁边，那里还有一大堆未烧过的矿石。有一个社员随便捡起一块来看看，却被不远处的一个大汉看见了，那大汉嗡声嗡气地吼道：“阿吉！你想偷矿石吗？那是国家的财产！国家的宝贝！一块矿石一两金！人民的血汗换来的！我要抓你去坐牢！”我信以为真，胆怯起来，生怕马上就要看到绑人的事件发生。可是那个阿吉只顾“格格”地笑着，毫不理会他。那汉子走近了，却与阿吉一同“格格”地笑着，我当时莫明其妙。

后来的几年里，我听到许多有关我们那里的“大炼钢铁”的传闻轶事。

听说，“大炼钢铁”一开始就有人预言绝对炼不成，那个预言的人立刻被划为“坏分子”。那时“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经常挨批斗，他自然是有罪受的了。

听说有一个社员被安排上夜班烧窑炉，他对来接班的人说：在他烧窑时，看见天上降下几尺宽、几丈长、一白一黑两张布条来；布条落在窑炉边，一落地就变成两个怪人，一个牛头，一个马面，它们自称是日游神和夜游神；它们说炼钢是白费工夫，劳民伤财，不会成功的。来接班的人听说后十分害怕，接了班后就溜了，使炉火熄灭了。后来上级知道这件事，给那个编故事的人定了“造谣惑众，破坏炼钢”的罪名，也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那个开溜的人也受了处分。

听说当初也有一个“专家”来指导炼钢的。他说，炼钢需要用“焦炭”，而“焦炭”是用炭和石灰炼成的。他叫群众砍伐大量的森林，烧制大量的木炭和石灰，然后再将木炭和石灰混合烧炼来制备“焦炭”，结果消耗了大量的木炭和石灰，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焦炭”也没制成。有些人为了烧木炭和石灰，因窑塌丧命。在我老家村口的另一个地方，那时有一个炭窑，据说那里就埋葬着一个烧炭死去的人。

听说由于炼钢的窑炉构造不科学，竟然不设烟囱，烧窑时滚滚浓烟笼罩地面，“专家”就叫几十个社员轮流用扇子煽，结果还是无济于事，真个是万般无奈，徒劳无益。

……

“大炼钢铁”的故事，真是说也说不完！如今那些窑炉、那些炭坑、那些工地和许多矿堆都已经彻底铲除了。唯一遗留的“炼钢遗迹”，只有开头所言的那个矿石堆，它是无言的倾诉者，它是“大炼钢铁”历史的见证。每当我经过那里，我好象听到“叮叮当当”的锤石声，那可是千百人离家弃室，用小铁锤一块一块地敲击出来的啊！它虽然是一堆废物，但它能提醒人们，不是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能够炼钢炼铁的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