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夜晚,熊羿佩向我说起夏红飞的。
她告诉我,当她一走出××厂子弟校校门,看见“夏红飞书摊”的那张白纸黑字,她就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走出了这个故事的开头。
她看到的是用几个旧木条拼钉成的木板上,零零落落放着十来本《故事会》、《读书》等月刊杂志及文革时期的旧书籍。小摊的主人不在。羿佩却留意到“夏红飞”这五个毛笔字写得那么方正规矩。
一连好几次,她路过书摊,都不见夏红飞其人。
也记不得是哪一天,她才看见夏红飞坐在书摊的后边。她信步走了过去:“你这书是借还是卖呢?”
“不卖的。是租出去看的。”
羿佩停住脚,随便翻翻。
夏红飞也随便问上一句:“你是高中几年级的?”
羿佩纠正他的猜测:“我是老师。”
“你是老师?!这么年轻!”
“我也是从学校分来不久。”羿佩笑着向他解释着。
从这以后,夏红飞只要见到羿佩,远远就要礼貌地喊一声:“熊老师好。”羿佩每次总很愉快地答应着,偶尔停住和他聊几句话。
不久,令羿佩万万没有料到的,在旁人眼中,夏红飞却是一个疯子。
听旁人讲,夏红飞是随母亲农转非来到沙湾,他父亲是××工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嗜酒,是有名的醉酒烂坛子,母亲没有工作却没在外找事做,像是因为她脑子有病。在学校,夏红飞一直是全年级成绩居首的特优生。却在初中的毕业会考上,从第一名落在十五名上。有知情的人说是他在考场上突然发病,在试卷上乱画的缘故。会考后的那个暑假,家里人也带他去医院治过,进高中开学不到一个月,病又发因此退学。
关于夏红飞病疯的原因,众说不一。有人言夏红飞是成绩滑坡大脑受了刺激。也有人联想到与他家境贫穷,父亲酗酒,待母子不好莫不有关。更有揣测夏红飞是母亲的遗传。
究竟怎样的情由,熊羿佩也不能更确切地知道。以上也只不过他人道听途说,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学校有位慈母样的老校长提到夏红飞,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却也没有更多的话。
一次,夏红飞喊住她说:“熊老师,我推荐一本书给你看,你喜欢看散文。我妈妈就喜欢看这本书,不过我不喜欢看这本书。”
羿佩好奇地问:“你妈妈喜欢看书哦?”
他脸上浮起骄傲的神色:“怎么不喜欢呢!不然她也不会叫我摆书摊了。”
这本《女儿》也是文革时期的书,羿佩阅后很是感动。《女儿》是一本好书。羿佩不禁想到,那些现在很少看到也买不到的旧书可能是夏红飞母亲年轻时拥有的宝贝。
夏红飞常常在学校转悠,他大多时间都不在书摊上。他常常会去找老师请教疑难问题。他曾不止一次有点自以为聪明地对羿佩说这么一句:“我要问老师题时,就去拍他们的马屁。”
夏红飞的兴趣是多方面的,他有次画了一张达蒙。丽莎的素描,急急地跑去给学校的美术老师看。
他不知怎么找到羿佩的办公室的。他很认真的样子:
“熊老师,这段文字我是这样理解的,你看对不对?”
他会准确无误地背诵古文,他的数学题推证计算也是对的。
有时候,羿佩故意胡乱回答他的提问。他还会笑羿佩:
“嘿,熊老师不是专门学这个的哦!”
羿佩说:“你还坚持学习高中课程?”
夏红飞很明朗地回答:“我要自学高中考大学。”
又一次,在菜市场,羿佩遇见夏红飞买了一个烧饼。
“你一个饼子就吃饱了?”
他说:“吃饱了。我一天就吃一个饼子就够了,我不饿。原来读书时爸爸每天早上拿两角钱给我买包子吃。我不吃,把钱存起来去买书。”原来这一本本杂志也有这么不寻常的来历。学校里的学生还常常借他的书不还给他,或看后不给他租金。不过,他似乎也并不太在意。
羿佩在心里真正的怜悯这个孩子,不由地说:
“那你平常身体有没有会感到不舒服呢?”
第一次,夏红飞在羿佩面前显得沮丧:“我身体很好。”他慢慢地说:“我早上有时还起来跑步。今上午我就在学校里打了会儿篮球。……我只是,脑子有时一片昏暗,很痛。眼前,眼前就一下全黑了。”
羿佩跟夏红飞的交往,早有人对羿佩讲不要继续下去了。唯一的原由还是——夏红飞有神经病,是疯子。不知怎么一回事,这个“疯子”的称呼从别人的口中说出的同时,羿佩的脑里常常蹦出的却是“天才”。
直到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某一天,夏红飞离开了羿佩办公室不久,邻桌老师发现桌上一个学生的日记本不见了。邻桌老师顿时朝羿佩发脾气:
“就是刚才夏红飞这个疯子偷走的。你说怎么办?你必须负责。以后办公室就会因你而不得安宁了。晓得他脑子有病,还要跟疯子……
羿佩气愤地回撞了一句:“他不是疯子。我看他的智商比你差不了多少。”两个人便大声地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闹的很不愉快。
这件事未了,羿佩又听别的老师说,夏红飞常向人打听:“看见熊老师没有?她借我一本书还没有还。”
羿佩看完《女儿》早还给夏红飞了,而且找借口给了他一份数目不少的租金。尽管她不免猜测这不过是夏红飞找她的一个理由,可这种方式羿佩不喜欢,她不成了一个无赖了吗?羿佩开始真正地意识到和一个被众人视作有神经病的人来往,只会平添一些无谓的烦恼和忧虑罢了。
算是一种摆脱也是一种责罚,再次路过书摊时,夏红飞叫“熊老师”的时候,羿佩视而不见,硬着心肠自顾自地走了。这样连续几次,夏红飞也不再叫了。
正当羿佩感到日子又像从前一样平静的时候,夏红飞连人和书摊都不见了,其间学生的日记本是在别的老师桌上找到的。
羿佩又开始放心不下,向旁人打听他的去处,有人告诉他:
“又翻病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已是夏季烈日天。夏红飞出现在羿佩的办公室里,说声::“熊老师好”,便转身要走。
羿佩见他只为专门道声好,酸了心叫住他,同他一起走出办公室,边走边问:“你热不热?”
“不热。”他摇了摇头。
羿佩自顾自地问下去:“你想吃什么?雪糕,还是娃娃头?”
他自尊地说:“我不吃什么。”
一同出了校门,羿佩径直走到小贩的冰柜前,坚持要他表态,他才说:“我要一支棒冰就可以了。”
他们在旁边卖冰粉的小摊前坐下来,羿佩面对面注视夏红飞:“前段日子怎么没看见你呢?你去干什么了?”
夏红飞说:“我胃子痛,看病去了。”
羿佩见他吃完棒冰,又问:“还吃不吃冰粉?”
他开始还是不吃,羿佩拿起一碗给他:“我都要喝。”
卖冰粉的老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同他,仿佛她也是一个疯子。
羿佩想起了什么:“你怎么去拿别人的日记本呢?”
夏红飞的辩解十分天真:“我当时真的很想看,不拿走你说怎么办呢?”
他见羿佩并没再说什么,隔了一会儿,突然问:
“熊老师的家在哪里?离这不远吗?”
羿佩的退怯,像是出于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
“熊老师的家你不需要知道。”
他听了若有若无“哦”了一声,也不再问什么。
这次,仅仅过了几天,夏红飞又不见了,直到现在一年过去了,既没看见他在学校里踱步,也不见他的书摊。
又有旁人说:“又翻病了。”像是一句话末尾的那个句号,经那么轻轻一点,不着痕迹。
随着夏红飞的再次失踪,故事也只能讲到这里了。
末了,我突然问羿佩一个她一直遗漏没有提到的内容:
“夏红飞是什么样子?”
羿佩想了想,告诉我:“个子高大,大约一米七几。很胖。不过是那种吃了药,激素形成的胖。他原来读书时据说是很瘦的。五官长得到是很端正。他那时大约十七、八岁吧。只是他平常走路漫不经心的,眼神有点恍惚,像始终在考虑什么问题。”
夜深了,外面刮起了风,风撩起了窗帘,发出悉沙声。
我和羿佩沉静下来,两个人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传染了一种比夜还深又无法言喻的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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