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似乎要把肺都震出来的样子，而且每次都会有淡淡的血丝，仿佛天空在响了无数惊雷后附带赠送的几点雨滴，算是安慰人们受惊后的慌乱心情，也算是敷衍自己所应尽之责任吧。却搞的我的儿子和老伴的心情异常沉重，对我的关心也越来越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老的快要死了，可每当这样的说老伴时，老伴就会笑骂我老了老了还不改俏皮的毛病，但眼神中却分明搀杂着忧虑。

今天是五月十五日，刚好是我的生日，晚上的时候我硬是喝了几杯烈酒，却又引来一大阵的咳嗽，搞的儿子一直抱怨我逞强，几个兄弟也劝我有病在身就不要喝酒。但，只有老伴静静的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忧伤的理解，充满了执著而坚定的爱。我想她是知道我又吐血了，虽然我合着酒把它一起咽了下去，但却瞒不过老伴的眼睛，更确切的说老伴不用看也可以明白我做了什么，这是我们结合六十年来的默契，也是我们结合六十年来的相通。现在我已经老了，昔日健康的古铜色的皮肤现在已被时间老人和病魔刨去了颜色，只留给我皱巴巴的一层皮；老伴也老了，那两条诱惑我死命追逐的长长的辫子已经成了枯干的蒿草一样的垂在脑后，明亮的眼睛现在连看人都朦朦胧胧的，只有偶尔看我的一刹那，我依然可以体会到那双眼睛里的澈骨的纯净。

客人们都撒了，儿子扶我躺在了厚厚的羊毛毡上，回头去收拾那些食物了，养的几条大狗就在帐外摇尾晃脑的窥视着儿子手里的骨头和碎肉。意外的是老伴却没有去睡，往常的她都是早睡的，自然以前我们是睡在一起的，但自从我患上了咳嗽的毛病以来，我就强着性子换了个新的毡子，又在和老伴的毡子中间树了层厚厚的羊毛帘子，我怕我的咳嗽会惊醒睡觉向来很轻的老伴。可是每次我咳嗽完要喝水的时候，就会看到老伴端着水站在我的面前，然后扶着我喝下去，再用那双虽瘦却依然有力的手在我胸口轻扶着帮我顺气，直到我沉沉的睡去。

我躺在毡子上，拉起老伴的手，象几十年来一直的那样轻轻的抚摩着，象几十年来我一直那样的轻轻抚摩着。我知道我要去了，我听到了腾格里的召唤；我想老伴也知道我要去了，她这是要陪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短暂却最永恒的一程，她要拉着我的手，就象几十年前她拉着我的手一样的坚定有力，她要把她的思维和灵魂都通过这紧握的手传递给我，让我们彼此融化在一起。我们又好象回到了几十年前，我们合乘着一匹枣红色的健马奔驰在辽阔的大草原上，那长长的马鬃飞扬着，象是一团火焰在飞翔，似乎也要点燃我们心中的那一团爱火，我感觉得到她贴着我后背的胸膛里跳跃着的火焰，有着要融化我的炽热。我心爱人的长裙也在骏马的腾越中迎风飘荡，象是天边的一抹云，在火红晚霞的衬托中飘然为仙。奔驰的马背后撒满我们充满爱意的笑声，让草原上的花花草草都点缀了我们的爱，都开放出了蕴涵我们爱的花。那时的我们在彼此的热情中融会，可现在我们都老了，老了的我们就在这样的平静里相通。

收拾东西的儿子似乎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因为平静之中的爱比波涛汹涌的爱更容易渗入空气，更容易渗入周围的一切生命体，更何况那是我的儿子，创造爱的是他的阿爸和阿妈。儿子悄悄的来到我的面前，跪了下来，眼中有泪水在打转。我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心里充满了自豪，他------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的豪爽和磊落，也继承了母亲的温柔和体贴，他是一个优秀而出色的男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地地道道的男子汉。我轻轻的摸了摸他的手，说：

“阿爸就要去了，腾格里在召唤阿爸去了，你现在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了，要照顾好阿妈，要照顾好自己，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子，你是草原之王的儿子，你是我的骄傲，你是草原的骄傲！”

儿子低着头没有说话，握着我的手却在颤抖，肩膀也哆嗦着，嗓子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儿子，没有什么好伤心的，阿爸年纪大了，现在腾格里要给予阿爸另一个新的生命，阿爸会在那边看着你们的，儿子，你要做个男人，要有我们草原狼的坚毅和刚强，眼泪是不属于草原狼的，我要在你的眼睛中永远保持男人的血性，永远要保持草原狼的血性。现在，擦干眼泪，送阿爸上路！”。

儿子默默的站起身来，默默地转身去套了马车。

老伴轻轻的告诉我：“你先走吧，就象以前什么事情你都要冲到我前头一样。我知道你不是在出风头，我知道你要为我开路，你要用自己的胸膛去开辟属于我们的新生，你要用你宽阔伟岸的身躯给我最大的呵护。那时我没有拦你，现在我也不拦你，不过等我觉得你已经侍弄好了，我就跟着去，我们还在一起生活，儿子可以自己独立生活了。”

儿子把我抱着放在了马车上，然后紧紧的抱了抱站在马车旁的阿妈，就回头赶动了马车，眼睛里却充满泪水。我折起头来，向老伴挥了挥手，老伴也向我挥了挥，挥的时候眼睛里放射着那久违了的火热的光。

马车走了很久很久，却一直都没有快起来，我知道儿子是不忍心，但是我不想让儿子破坏了草原数千年来的规矩，那是每个老人的梦想。

“儿子，奔跑起来，让阿爸看看你的雄风，看看你儿马子样的豪情，看看你草原狼样的膘悍，奔跑起来！”我催促着恋恋不舍的儿子。

儿子没有说话，儿子现在已经说不话来，我只能听到儿子轻轻的啜泣声。然后就听见他发了疯似的抽那两匹他最心爱的马。马疯似的跑了起来，我听见飕飕的风声，我闻到了清新的青草的香气，我闻到了狼的带着血腥的呼吸，我闻到了腾格里来临的气息。马车也在疯狂的颠簸着，我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和她共乘一骑的从前，我仿佛又在那枣红色的马上奔驰了。我看着草原上无比明净的夜空，星星们都在眨着眼睛，我知道那是腾格里的眼睛，他要看着我投入他的怀抱，他不要遗漏他任何一个子民，他送来了他们，同样也要接受他们的回归。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从儿子的车上颠簸了下来，我知道儿子是没有察觉的，因为我知道儿子现在一定还在疯狂的奔驰，我知道儿子眼中一定蓄满了泪水，我知道儿子有着悲愤至极的疯狂。燃而，我又开始静静的躺着了，身下的青草软绵绵的，又象是躺在厚厚的羊毛毡子上了。偶尔有小动物从我身边经过，会惊异的停下来，看看我，然后再疑惑的慢慢走去。它们在疑惑什么呢，疑惑我为什么躺在这野外的草地上吗？还是在疑惑我为什么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哦，我想肯定是疑惑我为什么会大半夜的躺在这里看这大草原上千万年来都丝毫不变的夜空，虽然她是那样的明净，没有丝毫的人工污染。

仿佛是起风了，身边高点的蒿草在风的荡漾下轻轻的拂着我的身体，就象老伴轻轻的手。空气中也渗进了更多的清凉，我有点冷了，却已连哆嗦都不会，只有脑子还在缓缓地转着，只有心脏还在缓缓地跳动着。不知道老伴现在在做什么，在凝神的想我呢？还是在安慰着儿子？我知道老伴的坚强，因为我们生活了六十年，我也知道儿子在阿爸情感面前的脆弱，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想老伴一定是在默默的收拾着属于我们共同的东西，她一定会躺在我的毡子上休息，她要把我的体温也吸入自己的身体，就连一丝的气味也不放过。她也一定在看着我们合影的照片，用手抚摩着照片上的我的脸，有着最真挚的面容和最热烈的眼神。她一定在告诉儿子，说他的阿爸是好样的，是草原上最让人尊敬的头狼，是最血性的男人，是最值得依靠终生的男人。她一定也在告诉自己：老伴走了，老伴只是暂时的走了，老伴在腾格里那里会开辟属于我们两人的新生的，我也回去的，等我觉得到了该去的时候我就去了，去了······

忽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我可以看见地上躺着的我的身体。天上有一束白色的光芒直射到我飞起的身体上，那是腾格里召唤我的手，我在腾格里的召唤中飞升。

这时候，远远的有几条狼跑了过来，它们先是静静的注视着我的身体，然后围着跑了起来，一圈又一圈，踩出一个闪光的圆，圆心就是我躺着的身体，然后它们就蹲伏在我身体的旁边，高昂着头，尖尖的嘴直冲着天空的圆月，眼睛里放射出绿色的虔诚的光芒，发出惊天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月光此时也有了青蒙蒙的光辉，有着铁和血一样的寒意，冷冷的照射着这世间的一切，包括我躺着身体，包括昂首的狼，包括清凉的草原，包括我飞升着的灵魂。

我知道，狼们在进行着最庄严最虔诚的膜拜；我知道，狼们马上就要给我进行最隆重最崇敬的葬礼。而躺在地上的我的身体也开始发出圣洁的光，那是一丝不挂的，犹如初生的婴儿，我赤条条的来我就要赤条条的去，我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累赘，去的时候也要抛弃所有的累赘。

四周静极了，昆虫也停止了鸣叫声，似乎都怀着一份虔诚去送别一个生命的消释。狼们完成了我最憧憬的葬礼，然后它们就立于四个方向对着我的遗骨稽首，再发出低低的闷吼，似乎在唱着一曲送别的挽歌，声音低沉而浑厚，有着从地底来的憾人心扉的力量。

我要走了，狼们也要走了。我要飞向我心目中的腾格里，狼们也要奔向属于各自的天地。它们带走了我的身体，释放了我的灵魂；它们也带走了我托付的思念和托付的挚爱。我知道，只要它们在草原，它们一定会在草原，我的老伴和儿子就一定可以感受到它们所给予我的恩赐，也一定可以感受到我托付它们带去的思念和挚爱，因为狼就是我们所有族人心中的图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