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了外婆。

想起外婆的缘由很简单。电视里在介绍古代的焚字塔，古人出于对文字的敬仰，写过字的纸不会随意扔掉，而是收集起来专门焚毁，叫做“敬惜字纸”。

我一下就理解了外婆。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家，门边上有一张纸，我毫不在意地一脚踏上去，外婆马上跑过来，双手把纸捡了起来，一边吹着灰尘一边说：“这上面有字，要爱惜。我在街上看见有字的纸，我都捡起来，这些是不能乱扔的。”我当时听了只觉好笑。外婆有时连街上没用的广告都捡回来，给她解释半天也没有用。因为外婆根本就不认识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她根本不相信写了字的纸会没用。此刻的我，终于理解到不识字的外婆对于字，对于文化是何等的敬仰！外婆的爸爸妈妈共生育了九个儿女，在根本谈不上营养，连吃饱都是一种奢侈的生活中，外婆在四、五岁才学会走路，读书识字更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情了，而那内心深处对于识字的渴望，对于文化的敬畏，没有识字的外婆是无法述说的，无法述说的外婆就只能恭恭敬敬地捡起一张张的字纸。我想，面对子孙的不理解甚至责备，外婆的内心一定是无比的寂寞。

不识字的外婆是无法表达自己的寂寞的。外公死得早，外婆不会看书，不会打牌，唯一爱看的戏曲也只能评价剧中人物的脸黑不黑，胡子长不长，甚至至死都分不清川剧和京剧。于是外婆开始喝酒。妈妈他们担心外婆的身体，不让她喝，外婆就想方设法偷着喝，矛盾激化的过程中难免言语冲突，外婆更加伤心，酒更成了外婆不可缺少的陪伴。不会吟颂“一醉解千愁”的外婆，不知是在喝酒中更多的领会了自己的寂寞，还是在喝醉酒中全然感到寂寞的解脱？

我以县城应届文科状元而考上了大学，忙碌的日子里，谁也没注意到外婆，直到我即将远走他乡求学的那一天早上，外婆特意赶来送我，用她那一双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然后塞给我一包糖果，在推辞的时候，我猛然发现外婆的眼里泪花闪闪。接过轻轻的糖果，我的心沉甸甸的，生活拮据的外婆是怎样节约下来自己的钱，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去买下这些东西？外婆在和别人拉家常时，常常会提到我这个外孙女儿，不会华丽辞藻的外婆总是用一句长宁方言来表达：“我的外孙女儿在行（háng）”(“在行”——争气之意)。现在想起来，我考上大学是对外婆怎样的慰籍，她一生中不可望更不可及的梦想在自己的外孙女身上实现了。我终于理解了外婆的激动，理解了“在行”这个普通的词语表达出的一个没有文化的老人多么沉重的叹息和多么巨大的自豪！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当今天的我终于理解了外婆的时候，外婆早已离我们远去了。外婆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从容而安祥。也许，对于外婆来说，死亡并不是痛苦，而是寂寞的解脱？

外婆，一路走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