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化春节”这几个字,现在的年轻人是不了解和无法体验的。在我十三四岁时,就亲身体验了它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有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那是我读初中的时候,是文革中期。我在一所山村中学“学习社会主义文化课”(就是读书),每天下午放学很早,要回生产队“参加三大革命运动”(即“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所以那时节,我得天天回家,参加生产队的下午劳动。
那年头,社员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在村中的晒场集合,唱《东方红》,跳“表忠舞”,升红旗。那时节,生产队实行“劳动力严格管理制度”,社员们天天在地里干活,上街要经队长批准,更不准上街卖东西。因为生产队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公家”的,连卖柴火都不允许,谁卖了就是搞“资本主义”。实在穷得无法买油盐时,只好卖家中的旧木板、屋上的瓦片或旧家杂什么的。大石山里的劳动工分很贱价,一天10个工分都不值一毛钱。社员们天天出工,面朝黄土背朝天,“学大寨”、“战天斗地”、“治山治水”。因为种出的粮食除了交公粮之外,时常还要交“表忠粮”和“余粮”什么的,还要储存足够的“战备粮”、“备荒粮”,所以社员的生活却没有什么改善。尽管如此,社员们却没有一个敢出怨言的,他们个个“红心向党”、“立场坚定”、“斗志昂扬”。出工到哪里,红旗就插到哪里,“革命觉悟很高”。
那年头,生产队宣布,“破旧立新,过革命化节日”。不论是“五一节”、“国庆节”还是“清明”、“端午”、“中秋”节,生产队都不放假,照样“大干、快干、拼命干”、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与“帝修反争时间、抢束度”,“以实际行动向党表忠心”。那时我还小,不去多想大人们的事情。
文革前的时代,我和山里的孩子们一样,最欢喜的是节日的到来,因为节日多少可以吃到一些肉或吃较好的饭菜。最令我们这些孩子们盼望的是春节。春节来到了,我们高兴不得了,因父母会给我们买件把新衣服,吃鸡腿,放爆竹,给几分至一毛的压岁钱。若有客人来,我们更是高兴得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因为客人一进家门,总是给孩子们几个硬币的。有一年春节,因不断地下雨,没有客人来往,我们这些孩子们盼啊盼,到底还是没有客人来,几乎都想哭了起来。
文革中期的那些年,生产队废除了那些平常的节日。对此,我们这些孩子们还不算很扫兴,自寻些把戏玩玩就过了。不料,有一年春节将到,队长却宣布:根据上级的指示,要过“革命化春节”,要坚持出工,不休息、不放假!对此,社员们是怎样的心情和态度,我是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大年初一大人们都还在地里劳动,小孩们个个嘟着嘴,一点儿笑容也没有。那时我已经是大小孩了,我比较懂事,心中很忧伤,但不乱说话。
记得头一个“革命化春节”的除夕,放爆竹瘾头很大的我和我的弟弟,不顾大人的劝阻,凑合了我们平时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几角“私房钱”,爬过几座山坳到街上去买爆竹。那天时已黄昏,街上人影箫条。大概是要过“革命化春节”和破“四旧”的缘故,我们俩从街头搜索到街尾,连爆竹的影子都没有,我们急得真想哭。正在万分扫兴之时,忽见一个小巷深处,有一群小孩在排长队,我们本能地向那儿奔去。只见一个售货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双手乱摆,大声嚷嚷:“排好队!排好队!插队的不给!每人只准买12颗!”我和弟弟一阵兴奋,冲到那里一看,啊!果然是卖爆竹的!我们赶紧凑上去跟着排队。
我们看到售货员手上拿着一串爆竹,正在快速地、认真地分解,一粒粒地数着卖。那些爆竹,一颗颗小巧玲珑、红红绿绿、结结实实,可爱极了。在我们眼里,它不是爆竹而是金子!能买到几颗就是天大的幸运!我们看到售货员手上的爆竹已剩之不多了,可我们前面还有几十个小孩还排队着呢。我预感到要落空了,心中十分焦急,满身大汗。忽然售货员大声说:“后面的别排了,没有了!”。话音未落,队伍顿时大乱,几十双小手乱纷纷地向那售货员乱舞。他们挤挤撞撞,我心想,这样乱肯定要有打架发生。自知肯定打不过街上的小孩,虽然心有怯意,但又不肯离开那里。随着售货员一声“完了”的声音,我们和一群买不到的小孩,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从那儿四散开去。天快黑了,我和弟弟空着手儿,有气无力地挪向回家之路。想到明天是大年初一一声炮响都没有,心情十分沮丧。我俩彼此默无声息,低着头走向夜色迷茫的山路。
要说头一个“革命化春节”,是我们小孩卖不到爆竹的悲哀,那么第二个“革命化春节”则是大人们因贫穷而产生的深层次的悲哀。那一年的下半年,天特别的旱,人畜饮水都困难。另外那一年怪事多多,山村里显得特别的荒凉,天阴阴地沉沉,风箫箫尘扬扬。那一年山里不知来了些什么怪禽兽,不论白天黑夜,不时听到一些凄惨和恐怖的啼叫声。人们循声寻去,看又看不见,追又追不着。小孩们听了毛骨悚然,大人们听了面带惧色。村里人大多迷信鬼神,每当他们听到那种怪异的叫声,便交头接耳,喃喃地说:“这些年头革命化了,打倒迷信,逢时过节不烧香、不上供,鬼神们都饿得吵闹不宁。”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当然不足信。怪异之声自然有它的原因,只是不明罢了。
记得那年腊月二十八的黄昏,大人们与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地从地里收工回家。那天天空特别的阴沉,夕阳被西边的黄云遮着,山村里笼罩着昏黄的色调。人们很疲惫的样子,他们无意急着去弄那些老是玉米面加青菜的晚餐;他们大都是先在自家门坎上坐着歇一会儿之后再去办晚饭的。快要过年了,他们却看不到一丁点儿备酒备肉的热闹气氛,所以他们神情木然。我看得出,他们觉得生活很是乏味。我家隔壁的“安公”,为人历来豁达幽默。那天他不坐门坎,却搬个小凳子在他家门前的晒场上坐着望天。
正在无聊之际,突然从北山脚下传来“啊啊哑哑”的激烈的怪叫声,好象是怪物在拼斗。众人立刻脸上变色,相视无言。无疑,他们都认为又是鬼神吵闹了。正惊骇之间,“安公”忽然大叫:“过来看啊,北山脚下的“任豆树”上,有两只斑烂野兽在撕咬打架,双双从大树上掉下来了,不死即伤,谁胆大的跟我去收拾它们,过年的肉不就有了啦!”“安公”反复说了两三声,却无人响应。我奶奶低声骂道:“安公这个馋肉佬连鬼的肉都想吃了!吃什么吃,去吃影子去!”我上过学,知道鬼神是迷信之说,我也十多岁了,胆子也大了点,由于敬佩“安公”的过人气魄,便同意跟他结伴,去寻找那两坨“过年之肉”。“安公”带一把镰刀,我顺手拿了一条木棍,直奔事发地点而去。我们在那棵树下搜索了半天,除了树下有几片新落的叶子外什么也没找到。那两坨“过年之肉”,终成泡影。“安公”自嘲地说:“我们来晚了,肯定是别人先拿走了的!”
那年的春节,我们还是在锄镐的声音中度过,跟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
岁月悠悠,“革命化春节”一年过去又一年。第三个“革命化春节”就不用去说它了。
随着文革的结束,“革命化春节”一去不复返了。
但愿那种毫无兴趣的春节,不要再降临我们的后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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