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公路的路标不多，我又没有地图，问路会引起太多的惊诧，所以想从克山火车站出发，步行沿铁道线去克东，省去问路的麻烦。这是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二日植树节，但黑龙江从来无法在这一天植树，植树节的设置不具有全民性了。

从克山宾馆向西走，县交通局门前有标号为3的里程碑，过一座桥，县物资局向右是通往克山农场的路，距离五十六公里。国营农场这一事物，是一九四七年陈云主持东北财经工作时的创意。县气象局门前2号里程碑。经克山师专（是克山境内最高学府，本创建于德都县，当时名称是萌芽乡村师范学校，一九五二年迁到克山）、广播电台和烈士陵园，向左转，第二粮库前为1公里，0公里就是克山火车站。

克山火车站位于齐北铁路（齐齐哈尔至北安）上，每天共有三次列车停靠，齐齐哈尔至北安的303/304次，齐齐哈尔至三棵树的573/574次，齐齐哈尔至哈尔滨的577/578次。站内牌子显示上一站为古城，下一站郭家，我便向郭家方向走。站台上也少不了口号，“上标准岗、说标准话、干标准活、出标准果”。站台是能让中外许多诗人产生诗情的地方，雁翼曾说：“有两种站台，设置在人生旅途的两侧-/一个是寂寞，一个是欢乐/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生灵/热闹中烦恼，去追求寂静/寂寞里难忍，又寻找热闹的生活/在热闹和寂寞之间，我来来往往”。

“羊裘五月披还惯”的黑龙江，虽是三月，仍是严冬，没有“叶壮菜畦花灿蕊”的绿色植物，到处是白色塑料大棚，供应城市居民的蔬菜消费。铁路线基本与乌裕尔河平行，且在北侧有公路并行。我是看路旁电线杆的数字计算距离的，从一六o多一个数一个数地减少，用《易经》中的话就是“大往小来”，有一些桥梁，如一一七、一o五号电线杆都对应着桥。一oo是个整数，也正好对着一个叫新民的屯子。向前有一片松林，夏季的风景一定好看得很。o六四是新联屯，o四一为新农屯，以新开头的屯子，都是新中国开发北大荒新建的居民点，村落的历史也是短暂的。ooo号电线杆就到了郭家站，是一个叫郭家店的村子。站牌指示下一站为克东。

走铁路线虽然不象公路那样平坦，但决不会迷失方向，电线杆标号又从一八三开始计算。一六一是新发屯，再往前就告别克山进入克东境内了。一二七对应的治安已是克东县的村屯。o九o是长发，这个名字的村屯在黑龙江至少有数十个之多，因为诗味最浓，源于《诗经·商颂》的篇名：“濬哲维商，长发其祥”。用长发做地名的村屯起初可能的确是殷人的子民，后来只取长发后“其祥”的意思也把居住之地叫“长发”也就多了起来。

长发对面乌裕尔河南岸金城乡古城村有一九八八年被列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金代蒲峪路故城遗址。金的都城上京，下设路、府、州、县，“路”相当于现在的省一级政权，当时上京共设三路，有胡里改路、速频路和蒲峪路。蒲峪路辖域比较宽广，据《金史·地理志》记载，南至上京六百七十里，东至胡里改路一千四百里，北至外兴安岭火里火疃谋克（在今苏联境内）三千余里，西至嫩江。“蒲峪”即为女真语“低洼地”之意，因为地势较低洼，多沼泽草甸，故因势因地筑成椭圆形。据考证，这座繁华的省城地处小兴安岭西南丘陵地带，故址周长三千米，东西长一千一百五十米，南北宽一千零二米，总面积一百零四万两千三百平方米。城墙由夯土筑成，基宽二十三米，顶宽一点五米,高一点七至三点二八米,设有南北二门,门外有瓮城,城门都镶有青砖。古城濒临乌裕尔河南岸，横亘于东北西三面沼泽草甸的怀抱之中。在我国历史上，女真民族与辽的中央政权发生冲突，自立为金。金曾是宋的敌人，“杨家将”故事中的辽国也就包括了现在的这个地方，而“岳家军”故事中的“金”，这里更是其腹地，不过无论是“杨无敌”的杨家将，还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岳家军，都没有攻入到这里，中原文化对这一带是知之甚少，详尽的记载更少，这里是“铁马渡河风破肉，云梯攻垒雪平壕”的对象，是“万里腥膻如许”使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的地方，史书也只是说“金之攘地封疆，东极吉里迷，兀的改诸野之境，北自蒲峪路以北三千余里，火鲁火疃谋克地为边，右旋入婆罗火浚界壕”，蒲峪路同今天黑龙江省一样，是北部边境的一个行政区，然而又不一样，它的边境线比现在还要向北到外兴安岭、向东到库页岛一带。缺乏路标，不熟悉情况，我这次并没有去凭吊这一重要古迹。最精彩之处，待准备好了的时候，再去瞻仰不迟，在瞻仰中深刻地思索。画画不要把画面画满，留有空白，那么游览也不必把景点游尽，留一点空间给心灵去想象。

走铁路最安静，一天才有六次火车经过，没有其他的车能上来，没有闲杂人到这里，只有“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脚下铁轨是两个马屁股的宽度，铁马却比千里马速度还快。轨距是钢轨头部顶面下十六毫米范围内两股钢轨作用边之间的最小距离，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所采用的铁道轨距的宽度都是一点四三五米。这个宽度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公元前五十五年，古罗马的军队曾坐着具有上述宽度车轮的战车侵入大不列颠岛，在英国的道路上到处都深深地留下了两轮间距离为一点四三五米的车辙。当时英国人为了方便四轮马车行驶，也把马车轮制成了同样的宽度，并相沿成习。后来，英国制造出了火车，铁轨也仍采用了这个宽度。标准轨宽则是七十三毫米，正负零点三毫米。o五三到杜家屯，经六马架，到了克东站。克东站并不在克东县城，而是克东县宝泉镇，距县城还有十五公里。如果继续沿铁路则到达北安市，但我觉得到了一个县，不去县城，好象不曾实实在在来过这个县一样，所以弃铁路而走公路。我向人问路，却告诉我，得坐车，六毛钱一张票。全天有十九个车次之多，很方便，但我的确不是图方便来坐车的，于是不再问路，尾随着车的背影开步向南走。有的机构挂牌是宝泉镇，如“宝泉邮电支局”、“银行宝泉办事处”，有的机构挂县的牌子，如“县酿酒厂”、“县第二招待所”等，都隶属于县直管的。我把对我不坐车而步行的种种议论扔在背后。经过跨乌裕尔河一九六七年所建红卫大桥，地名保留当年的名称不随意改变，才是尊重历史，可惜许多文革时代的地名都改了，正如文革中把一切不革命的地名改了一样，这种同时代的变迁而连地名也变迁的做法其实并不高明。里程碑从20开始，25公里是油光发亮的沥青路面，但有许多裂缝，大概是下面多年冻土层而冻裂的。路上光秃秃没有树，风较大，两侧或是良田，或是草原，即使在冬天也能看得出来。一大片低洼地上被凿了许多的冰窟窿，可能是捕鱼或抓蛤蟆而致。我走在从来没来过的陌生地方，不会有重逢的喜悦，也不会有告别的伤感。但我克制不住想走，诗人胡昭写过：我向往/一切尚未到过的地方/笔直的山，深广的湖/辽阔无垠的海洋……

清泉村挂有县淀粉厂的牌子，本县土质为黑土，是世界著名三大黑土带之一，土地肥沃，有机质含量达到百分之五以上，适合马铃薯、大豆、甜玉米、玉米、亚麻、甜菜等农作物种植。

29公里到了名山乡，临街房上全是标语口号，有时不知道我们落实上级政策精神，是看实际效果呢，还是看标语口号，或者是这样的标语口号对农民宣传最易接受？内容也不过是“十分珍惜和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耕地是我国的基本国策”、“珍惜土地人人有责；保护土地，家家有方”、“全乡人民动员起来，打一场整治社会治安的人民战争”等。草地上到处是掘出一尺见方的窟窿。30公里路边见到了树木，是落叶松。天晴气爽，道路是如此平坦，我的心情也非常开朗，别人也都感到这是一个好日子了，路边的沟壁上甚至放牛人把自行车扔到一旁，侧蜷着身子在过往车辆的隆隆声中安睡如猫。32公里向东为二克山，一路平平，忽有一个制高点，我欣然去看。

峰顶南北走向呈马蹄形，海拔高度四百二十七点八米，相对高度一百四十二点七米，是在距今一万年前第四纪晚期的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大小二山相依，距大山西北约一公里处有一座小山独卧，双峰一丘宛如双亲携子，情趣盎然。路边的小树被涂上了一块块蓝色，春天将届，应该是防止病虫害采取的措施。除了我，只有一辆马车，一个老板子赶着车，另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自己坐到马车上，仍用双手推着自行车在地下走，心情也是轻松的，才会如此贪玩。

山南坡之下有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烈士塔，塔始建于一九五五年十月，克东曾是东北抗联与日寇英勇奋战的战场，一九三九年先后有第六军第八团团长姜福成、十二团团长耿殿君、冷团长及八团陈连长等十余名烈士阵亡在克东境内。山顶有微波接收站，也是取这里为全县最高的特点。这一带本为平原，山皆为火山。民国八年游方道士邹明和云游到这里，认为此山是吉祥之地。亲自主持求布募捐，方施主大兴土木，在南山北口建禅房，修神祠、筑扁楼钟阁，凿长仙狐仙二洞，在北山的南山脚下建造孔、关、岳三圣庙，娘娘庙，南山顶修筑一处凉亭一座庙宇。每到庙会，远近善男信女扶老携幼竟相前来，秉烛焚香，顶礼膜拜，施善因、唱台戏，非常热闹。一九四九年冬，在土改斗争中，一些群众出于对封建统治阶级的仇恨，将禅堂神祠捣毁。

城区村子的墙上也刷满了各种宣传标语：“不准侵占耕地”、“加强路政管理，坚持以法治路”、“坚决打击盗伐公路树木的犯罪行为”、“加强土地监督，严格土地执法”等，从口号的语气也可看出政府的工作态度，是缺乏人民公仆的诚意，充斥高高在上的教训口吻，都说农村工作难做，是因为没有用心去做。如果换一种亲切的口气，换一种真正把农民当兄弟姊妹的态度，农民也就不把政府当对立面了。“以法治国”是生冷的字眼，“以德治国”比较亲民，却没有几个干部来实施。县城的楼群已清晰可辨，向两侧望去，平原上的村落显得太渺小，脚下的路伸到远处也象是大地的毛细血管，距离目的地很近，35公里跨过小铁路，这是窄轨，不是标准轨，窄轨铁路的轨距为七百六十二毫米或者一千毫米。从宝泉通往克东的，每当我看到目的地的城市，心中都有一种坐飞机安全着陆的感觉，安全塌实，并有对休息和饮食的渴望。口号也是在昭示政权的触手可及，“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公路两侧严禁堆放垃圾”，“人多地少，人均耕地不足是我国的基本国情”，“国以土为本，民以食为天”等。

进了克东镇南北大街，柏油路变成了水泥路，克东是农业县，县城的企业也不是很多，县粉丝厂、县皮革厂、县塑料制品厂、呼兰养路总段克东养路段、客运站等。

名气最大的是克东县腐乳厂，二克山牌克东腐乳是惟一一家采用十三味中草药为调料，和独一无二的“微球菌”酿造技术，而独步天下的“中华老字号”，并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健脾补阳，温中散寒，防癌抗癌等保健功能。七十年代初，计划经济时期，克东腐乳每年调剂出近三分之一的产量，运往北京、天津两地，克东腐乳在京、津成了千家万户百姓餐桌上的一道东北小菜。

我住进了县招待所最高档的228房间，带有套间，只有里间有一张床，是欧式的，床头有天使丘比特的图案。另有一个带大镜子的衣柜，外间两张桌，写字桌上摆有一个小冰箱，冰箱上有电视机，脚下铺着地板革，宿费十五元。服务员说这个房间是全县最高档次宾馆最高档次房间，前些日子接待过西德一位客人，欧式床和地板革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我几乎没见到其他客人。

殷勤的服务员年龄已经不小，见我随身没有任何行李，就张口说有个农村亲戚，想放暖气水洗澡，可否用一下我的房间。那就用吧，我并不介意与人方便，也正好出去吃饭。我知道服务员主要是想借此向亲戚炫耀一下自己工作单位的优越。我这是头一次在一个县城里误打误撞地住进了全县最豪华的一个房间，在县里也就相当于总统套房了。

我回来时，服务员亲戚已经走了，整个宾馆也没见到其他客人，克东县很小，面积才二千零八十三平方公里，其中耕地一百四十万亩，地理坐标为东经126°01ˊ至126°41ˊ,北纬47°43ˊ至48°18ˊ之间，有两镇十乡两个国营林场，人口二十六万，其中非农业人口五万，工农业总产值二亿元多一点，距省会哈尔滨二百八十三公里，距市府齐齐哈尔二百零二公里，不属于交通枢纽或中心城市，客流量不大。

暖气供一阵儿就没有了，屋里非常冷，难以入睡，电视机却连个旋纽都没有，只能看一个黑龙江电视台的节目，高间也享受不到一点儿什么舒适的感觉。我默念着一首印度诗歌避免让自己陷入世俗的低级欲望中：

享乐如天上云端轻盈电光一闪，

寿命似风卷云层中纤弱雨滴一点，

青春嬉戏时短暂，

应念此即人间，

智者啊！要修炼收心入定，

切莫迟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