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是一道诱人的风景。

窗帘诱惑人的，不是它的色泽，款式，竹帘，串珠，还是百叶儿，而是风吹帘动后，留给窥视者无尽的联想，那帘子后面的人儿长的什么样子？此刻，她在干什么？在被帘儿过滤了的柔和的光线下看书？针织？还是和夫君正在做着什么？一扇洞开的窗户，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当挂上窗帘，那神秘感便款款而来。窗帘诱惑人的,还有一个,就是窗与窗，人与窗，被窗帘隔开的彼此间的距离。文化名人杨绛女士在她的散文《窗帘》中，开篇就说：“人不怕挤。尽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挤不到一处。像壳里的仁，各自各。像太阳光里飞舞的轻尘，各自各。凭你多热闹的地方，窗对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挂上一个窗帘，只要拉过那薄薄一层，便把别人家隔离在千万里以外了。”　

所以，窗帘之于家庭的作用，在于“并不堵没窗户，只在彼此间增加些距离……欺哄人招引人的距离。窗帘并不盖没窗户，只隐约遮掩……多么引诱挑逗的遮掩！所以，赤luo裸的窗口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掀动的窗帘，惹人窥探猜测，生出无限兴趣。”

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读书的时候，在山村街巷，亦或学校宿舍，谁没有在心上人的窗下徘徊翘望，注视过窗内的灯光，谛听过室内的动静，巴望着她打开靠床的窗子，投给你一朵微笑或许给你一个诺言呢？我们之中谁没有这样苦恼的时刻：“砰”地一声，心上人的窗子紧紧关上；你无限忧伤，伫立久望，直到窗内灯灭人静，只得痛苦地离开这个你最留恋的地方？

钱钟书说的更加直接，“门是造了让人出进的，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这和缪塞《少女做的什么梦》那首歌剧中的一句妙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致意思是，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媒婆介绍来的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须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情人为什么喜欢爬窗子呢？你进前门，先要敲门，引逗得看门狗先汪汪，主人才会出来开门，进去了还得寒喧几句，唱些过门的诺，方能说明来意，再看大人的脸色，既费心思，又费时间，是否能拿到通闺关牍，进了女儿家的房间，与情人说些个热乎乎的话语，则又是八字不见一撇的事儿，那像从后窗里面爬进来直捷痛快。

可是，有些窗在二楼上，爬不上去的。于是，就有了另一道风景：你站在窗帘内窥人，人在窗外窥你。比如潘金莲，嫁给卖炊饼的武大郎，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怎能满足潘金莲的淫心，勾引武松不成，她就每日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二楼窗帘下站立，搔首弄姿，惹来街巷市人的一瞥。三月时分，春光明媚，春情浮荡，潘金莲岂能让自己的青春如翠帘一般在时光中褪去了颜色。

一日黄昏，潘金莲在窗帘后，站得久了，估摸着卖烧饼的武大快要回来，手里就拿了叉竿，去放帘子。忽一阵风来，将叉竿刮倒。此时正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妇人手一松，叉竿落了下去，不端不正，打在那人头上。潘金莲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却是个有着张生的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两双眼睛一碰，就都有了意思。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风流纨绔的西门庆，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潘金莲呢，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自此，一段孽缘风生水起。窗帘成了一个色媒人，说合了这对风流男女。无奈楼高窗高，西门庆爬不进窗子，只好通过卖茶的王婆，风流快活。有一段时间，西门庆娶了孟玉楼，整日价与玉楼云雨作爱，没有来紫石街上溜达，把个潘金莲日日里急的，天天装点新妆，站在窗帘下望眼欲穿。武松离开清河县时，已经观察出了潘金莲的淫荡，曾吩咐武大，日日卖了烧饼，早早回来，关好窗帘。武松不知道，帘子，横竹纵苇，能掩住金莲的身子，却掩不住金莲的yu火。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你看看，武大是不是个大大的傻b啊！憨实得可怜而又可笑。有诗为证：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就想，《金瓶梅》中，潘金莲的窗子若不在二楼上，西门庆那厮，决不会央求卖茶的王婆，从中周旋了，与其费银子费时，倒不如直接爬窗子便当。李瓶儿住着平房，却有高高的院墙，西门庆都敢搭梯子翻墙呢，那潘金莲的窗子，有什么不敢爬的？

在窗帘的诱惑中，潘金莲这出戏，算是最为出格的了。乡下人爬不了情人的窗子，便听别人的窗根，曾经也是民间的一件雅事。“听窗根”，也叫“听床”。新婚之夜，洞房窗上，内有遮得严严的窗帘，外有厚实的玻璃，没有古时的纸窗可捅，好奇者，爬上窗台，就想让自己的眼睛变成透视机，穿透玻璃，穿透窗帘，看到些什么，但炷光摇曳里，只有柔柔的光线透出窗户，给人朦朦胧胧的感觉，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爬在窗跟下，用耳朵听洞房里的动静和声音。周立波短篇小说《山那边人家》中，“听窗根”又叫“听壁角”。描写的那“山里人”去参加婚礼酒席，一伙青年男女闹洞房，然后是在别人新婚之夜里偷听“壁角”，在窗子下面总想探个究竟。人为什么爱听窗根呢？诱惑处，还在于那些个五颜六色的隔人与外的窗帘。隔着窗帘，分明无意窥见却做着窥见的遐想，有意窥见者又有窗帘遮挡，效果还是听见窥不见的妙趣。没有窗帘，谁还有听窗根的兴趣？怕是一眼撞见室内的景致，早已无趣而逃了。所以，窗帘给人的诱惑美，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是一个味道，真偷着了，对一个有品味的人，怕是后悔驴辈子呢。

我的家乡，就有浓浓的听窗根的风俗。那首《闹五更》的民歌，唱的就是“听窗根”。第一段是过门：

姑娘二十一，打发到婆家去。

一根葱的那个身坯儿，越看越稀奇。

一更里照明灯，来了个铺床的人。

核桃和那个枣儿哟，啪啦啦地满炕滚。

这场面，家乡的男人女人都熟悉。那是她们浪漫的开始。新婚那夜，快到一更了，闹洞房的人才走，小两口急不可奈，拉严窗帘，偏好事多磨，娶亲的嫂子又来铺床，念叨一些吉利的话，便把核桃枣儿扔上一炕。核桃，代表娃子；枣儿，代表丫头。这是大人对小两口的希望。等铺床的嫂子一出门，上花轿前的青春骚动与爱情，终于如干柴遇了烈焰，燃烧起来，再也不顾窗外猫腰儿蹲着的后生了。第二段便唱：

二更里吹灭了灯，小俩口嘴套上亲。

有心说句知心话，又怕有听床的人。

听下了听下吧，小妹妹不怕它。

盘古爷遗下的，有那个听床的人。

人们忌讳别人了解自己的隐私，又允许别人在新婚之夜听自己的窗根，还说是盘古爷留下的乡俗。这是中国民俗文化中的又一景观。小时候，跟着大人，闹过洞房，听过窗根，图的都是热闹。即使长大了，也并不懂得热闹后面的文化因子。思考到现在，才知，那是独具中国特色的成人仪式。婚礼上，夫妻俩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交换了礼物，再当众拥个抱抱，亲个嘴嘴，并不是成人仪式的点睛之笔。关键还要看洞房里，你能否将童年时玩过的家家，演译成人生最精彩的响动和呻吟。就象足球场上，你即使大汗淋漓，奔波了两个小时，但没有将球射进对方的大门，你便不是一个好射手一样，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表演好了，让听窗根的玩笑着说出去，对家族是一种荣耀，老子听见，都觉脸上有光。说明儿子媳妇生殖功能正常，等着抱孙子便没了问题。表演不好，死气沉沉，有声音，也不是令听窗根者火烧肾府的呻吟，而是配合极不默契的推推拖拖，嗡嗡之音，话传出去，当大人的便会忧郁，说明不是小两口关系不好，便是其中一个有生理缺陷啥的。　

在那个靠媒人牵线的封闭时代，父母不可能直接过问儿女那话，新婚之夜“听窗根”，表面上，是允许人的偷窥欲的一次合理发泄，实质上，“听窗根”起了一个帮主人间接写婚检报告的作用。过了新婚之夜偷窥，就是不正常的“窥视”了，它牵涉的是人的品质和道德问题。《金瓶梅》十三回“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一章中，就有这么一段。迎春儿帮李瓶儿把西门庆从墙头上接过来，两人并肩叠股，交杯换盏，做下的风流事和说下的风流话，全让迎春儿这丫头给窥听了个明明白白。“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环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头，今年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爬到窗根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视——。”这往里“窥视”，便是有偷窥的“耆好”了。接下来描写的李瓶儿看见的境头，莫非“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之类艺术化了的语言，生活化的情景，你即使不想看，也可想而知了。

一般来说，生活中，会有那么一些人，对于别人的“隐私”，总喜欢产生有一种“窥视”的欲望与冲动。现在的书籍，电视，电影，还有《窥视真过瘾》那样的影碟片，常把窗帘内的景色赤luo裸搬到窗外。这种做法，虽然满足了迎春儿这些人的“窥视”欲，却也败了更多人的雅性。就连老百姓听窗根，妙乐在于朦朦胧胧地听，而不在于真真实实地窥见啊。故尔，那些镜头，不是民俗的再现，而是艺术的下作。湖北女作家方方则很好地处理过这一问题，她在中篇小说《埋伏》中写了一段，“原来马主任只不过说了个笑话。他家对面楼里新搬来一家人，窗帘没装好正好看到，附近建筑工地上的灯又亮，那夫妻俩做爱，他放自家窗帘时正好看到，便笑说只当看了黄色片。”马主任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爱好，却过了窥视的瘾。方方正是通过马主任一个无意间看到的境头，提出了一个“关于涉及到窗帘隐私”的问题。

我不知道，方方是不是受了杨绛女士散文《窗帘》的影响。但杨绛女士早已对这一问题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人家挂着窗帘呢，别去窥望。宁可自己也挂上一个，华丽的也好，朴素的也好。　如果你不屑挂，或懒得挂，不妨就敞着个赤luo裸的窗口。不过，你总得尊重别人家的窗帘。”这段温婉中不失刚强、淳朴中不失灵秀的文字，充满着对人生的理解和尊重，涵蕴着杨绛所特有的那种淡泊、宁静的文化情怀。

（2006年7月19日）

本文已被编辑[古渡闲人]于2006-7-28　8:06:3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