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雨里,泪在雨里。滚滚的梦,清醒着,看曾经的过往却淌成游戏的河流。
原以为过往的一切,已是淡远了,可是,不设防间,却伤我更深。
从来,你都是在那里的。从我三两岁开始记事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在那里!可是,这一次,我来了,却听到你已成灰的消息。
从来,你都在那里的。不是吗?你一直都在那里,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在做什么,你都是在那里的。五年前,我回家,你在不远处的地里忙活,忙得很齐整,忙得似乎根本没发现漂了五年而今回来的我,起码那一瞬我是这样认为的。尽管,如今,站在雨里,回想,每一次我来,你都会在不远处,安淡地做你手上的事。是巧合吗?不,不是,从我三两岁记事起,你一直在不远处,一直在那里。劲舞的文字里,你在;漂香的残墨里,你在;寂寥的落叶里,你在;迷醉的眼眸里,你在。醉你也在,醒你也在。我去了,你在,我来了,你在。你一直在,所以,我一直没在意你的存在。你的在,原本就是长在我生命的一种习惯罢了。如家门前那棵树和树上世世代代的喜鹊。
你安详,你平和,你悄无声息地在那里,看着我漂在有着千年胡杨的乌鲁木齐,看着我漂在繁华迷人眼的深圳,看着我漂在皇城根儿漂在北京,看着我漂在丝竹苦雨的江苏小巷。你在那里,你一直在,你轻淡,你淆然,你悄无声息地在那里,看着我挽起松松的发髻做了新娘,看着我浅吟低唱弹写那些缠缠绕绕地文字;看着我在灿灿的笑意里做了母亲,你在那里,却没有一丁点你在的痕迹。安详平和,你只是在那里,在能看得见我的地方,尽管,离上一次看到我,已经整整五年。但你一直在那里。
可是,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来了,如曾经的那些以往,你在与不在,与我,本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可是,来之后,却在不设防间,猝然听到你不在了,你已化作了灰烬。那一刻,才惊觉,这一次,我来,没有你。我竟然没有发觉,没有发觉这唯一一次的例外。
坐在亲人的温暖里,猝然听到你不在了,猝然听到你已化作了灰烬。那一瞬,我心底泛起的,竞是深深地恨意!你走就走吧,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呢?怎么可以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走呢?你离开的时候,你唯一必须打个招呼再离开的那个人是我,你怎么可以不打个招呼就走?那一瞬的恨之后,我才恍然明白,你长在我的生命里,早已是一种习惯。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罢了,准确地说,是从来都没有留心罢了。
或许,你是明了的,你知道你打不打招呼,都是一样的,你也许早已习惯了我的不在意,是这样吗?我好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从来没有这一刻,我是这样悔……站在雨里,泪在雨里。泪是苦的,雨也苦。邻家的孩子踢踢踏踏在雨里奔跑,童年地笑声,如你,如我。
第一封信,是你写给我的。这也是三十三年来我唯一收到的一封称我为“尊敬的云”的信,收到这封信的那一年,我十六,你十九。十九岁的你已经是一个建筑工地上的资深工人了,而混沌的我,还在父母兄长的呵护看顾里,乖乖地做着三好学生。我暑假,你回家,回家的你,穿着帅气的蓝色劳动装,闲散地坐在我的书桌前,闲散地翻看我的涂涂画画。你捡起漂在桌下的一张纸,纸上乱糟糟地写着投给校刊的一纸约稿——栀子梦。你无声地读着,看得出,你很激动,但你不说。我顺手接过来,攥成一团,扔在了桌旁的纸缕里。后来,每逢我假期回家,你总会托人带来几份你的手稿,有小说,有诗,有散文,手稿最上面,总是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字,无非是请“尊敬的云”多多指教之类的。我觉得你很牵强,我觉得你很做作。但我从没敢懈怠你的手稿,每一次,我总会把它们带给我的老师,请他帮忙看看,他总会认真地写下他的评议。曾经有一次,他提及你,说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青年。我很是讶异。我眼中的你,向来唯唯诺诺,无半分豪侠之气——那时候,我认同的才气,是等同于豪侠之气的。虽然现在看来,这种认同是没有丝毫地道理。但那个时候,十六岁的女孩子,这种认同根深蒂固。现在想来,是不是你的谦卑助长了我的骄?十六岁,是不配当称“尊敬的”,是你培养了我骄。
只是错失了。
他称赞你的时候,我认真地看了你的手稿——我甚至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读过,你的经历之于我,是太深太苦了。80年代的十六岁的好学生,是不闻窗外事的。我哪里能懂你十五岁就踏上的打工路途里品出的苦?
错失了也是因为你。在他评议你的手稿的时候,我走近了他。他刚刚大学毕业,他才气纵横,他抽烟,他抽烟的姿势非常迷人。他率性,率性地欣赏着,欣赏我小小年纪,精灵异常。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只是谁也不说罢了。而你不同,我知道你抽烟,你的同学我的哥哥说的。但我从来就没见过你抽烟。因为我的父亲的身体一天天损伤在抽烟里,你知道我是痛恨抽烟的。所以,你捎来稿件,我就去送,送去是因为他喜欢看你写的东西。而且,送去稿件的时候,他之于我,则是一个能谈文论武的好朋友。我喜欢这种感觉。其实,那时候,我很想把这种喜悦说给你听的,但你从来都是捎手稿给我,尽管很多时候,我都知道你在家里,而你家之于我家,十步之遥而已。我不懂,不懂你为什么明明在,却不自己来送?十六岁的我,似乎只能如此想当作明白:你只是想请人帮你评阅手稿,我呢,只是一个小小的传声筒或者小小的邮差而已。初始,我会跑去你家,兴冲冲地告诉你他是如何如何出色地评议了你的手稿。看着你无可无不可的淡然,我会突然没有兴致。再后来,他评议你的手稿之后,我会把他的口述工工整整地记录下来,你很开心,拿着手稿连同誉写的的评议欢快地跑掉。那是唯一的你留在我眼里的快乐。只是好短暂,短暂到要不是今天猝然听到你已化作了灰烬的消息,才张皇地在雨里,在雨的尝着苦苦地泪的时候才发现我的生命印迹里居然有一个你欢快的背影!
只是错失了。
错失了也是因为你。
我考上了遥远的那所学校,去了我喜欢去的地方。
你也去了,去那座城市打工。我上了三年的学,没有回过家。你打了三年的工,没有回家。
待我回家的时候,才从村人那里听到你在那座城市打工的消息,恼,然后,便淡然——你既在那里,如此近,尚且不愿意去看一眼离家千里的我,枉我从小小的时候,就喊你作“五哥哥”。不看也罢。
二十一岁的女子,唯一靓处是傲气——傲气的盲目且固执。
自那之后,见你,常常是相隔多年才偶然相遇。此刻站在雨里,品着泪,我才发现,那不是偶然,那每一次的相见,都是你匠心地安排。我在深圳,你在宁夏,但我回家时候,却正是你探亲之期;我在北京,你在西藏,我探亲之期,却正是你归家之时。至今,细细想来,不知道你,费了怎样的心思,才不着痕迹地在村人那里中转着我的消息。你又花费着怎样的心血,才巧妙地安排着那每一次连我都不曾觉察地相遇。我只是知道,你在那里,在我不远处地某个地方,不紧不慢地忙着。要不是今天站在雨里品着泪想着已化作了灰烬的你,我又怎么会想到:我漂泊在外已是十六年,而归乡的日子从无定期。每一次的归程,有时候于我,也是一次突然,我无法想像,你为了每一次“不经意的偶遇”作了怎么样精心的设计,又趟过了多少困难的河,才得以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着一个我,然后只是轻轻淡淡地问候一声:“来啦?”!
是的,这种浑然一体的淡问,我从没觉察这其间,藏着多少的心意。
那个周末,放学晚了,错过了车,步行回家,55里的路,我得一步步走过。农村的夜来得真是早,恐惧着这黑,无望着孤单,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令我心惊,每一丝庄稼的拂动都令我不安。就在那样的一个孤单的夜晚,你与一个朋友凑巧路过,你让他先骑单车走了,因为我们三个人,无法同时被一辆单车带走,而如果只是你一个人在如此的夜晚路过,却是不件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不是你归家的路。于是,那一个夜晚,因此美丽,因此温暖。一路上,你拎着我沉重的书包,静静地走,长长的一路,你准确无误地一直错后我身侧半步,从没有并排的脚步,更没有落开过一步,只是半步,从没有听到过,脚步声竞然也会惊心动魄。一声声,静静地震耳欲聋。如果说,此刻,我还有勇气站在这雨里,那响彻云霄的50里的脚步声该是支撑?
站在雨里,泪在雨里。却连走近埋葬你骨灰的那抔黄土稍稍伫立的理由也没有。
说起你走了的原因,村人们无非淡淡地一句:“喝酒喝死了”!生长的那个偏远的小村落里,青年人喝酒本已是大逆不道,何况你酗酒。何况,你除了酗酒,你骂人,你打架,你不是贤夫,你不是慈父,你不孝子。你在新婚之夜,与新娘吵了个天翻地覆,你至你走,你的婚姻存续整整七年,过了三十四岁才成家,在村子方圆百里,你是唯一。三十四岁识文断字的你,却在新婚夜里摔门而走,村人眼里,你还是个人吗?他们说,醉里,你会打孩子;他们说,你从没正眼瞅过你的妻子;他们还说,你挣了钱,从不孝敬双亲,你只是买书,你只是喝酒,他们说你不是个东西。在你我成长的这个小小村落里,古朴地传承着中国千年的避讳文化。一个人走了,从不说“死了”。“走了”,“不在了”,“没了”等等,即使小小的孩子,也说“糟蹋了”,没人会忍心说“死了”,凡说“死了”的人,会被其它村人轻看甚至诘斥的。但说到你,他们却无一例外地说“死了”。
泪在雨里,站在雨里。这苦的,不仅仅是你已化作了灰烬呀!
关于你的算是正面的唯一的身后论,是来自于你的亲亲的兄长:从来不知道他那么苦哪!到死,那腿上身上的伤还都在,上杆子时勒出的那於青,满身都是!要知道他那么苦,就不会太怪他了。
据说,你是在一个野外工程队里随队施工的。简单地说就是捆上保险带套上保险绳爬上高高的电线杆去架线。这样的活,你作了整整七年。
在我们的小村里,你是唯一被化作了杰烬的。你母亲刚刚去世不久,又正值麦黄时节,黄胆型肝炎,你被送进医院,送去医院的时候,你几乎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们说不方便把你再送进家门了,所以,你被送进了太平间。大概,你也是村子里唯一住过太平间的人,他们,就算死,也会在断了呼吸的那一刻,一直坚守着,坚守到进了家门,才会安心地咽下最后那一口气。然后安然地等儿女亲朋们搭起繁华地灵堂号啕着将他们送进厚厚的棺木里,埋在深深地黄土里。你呢?你为什么不坚守?你的确无可留恋了吗?
你一直在那里,我一直不经意地习惯着你的在。
可是,今天,此刻,我站在雨里,你却化作了灰烬,决绝地没留下一丁点念想。没有遗体,没有墓碑,没有葬礼,甚至,你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泪在雨里,站在雨里,我无声地问,你可否听见?告诉我,你真的无可留恋了吗?你既要走,你应当,应当告知我一声才是。虽然,没有任何这样要求的理由。甚至,连以上这种种的细腻,也只是我的推测。我没有任何的证据,来告诉我自己:你曾经那样渴望能够站在我的生命里。
可是此刻,站在雨里,我惶惶地发现,你长成了我生命里的习惯!没有了你轻描淡写的那一声问候,小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发现?
很想,很想,找一点证据来告诉我,在你的生命里,我是否存在过?
心底里千回百转,想拿到你曾经的手稿,曾经拼命挣钱拼命换来的那些书籍。
虽然,我可以想见,手稿也罢,书籍也罢,那几大箱子,都蒙尘了罢。
跟你当年费尽周折不着痕迹地打探我的消息一样,我费尽周折打探你的手稿的下落,最终的结果是:在你刚刚去了没多久的时候,你的妻卖掉了好几大箱子的费纸!据说那几箱子的费纸卖了七十多块钱,据说她拿那七十多块钱去了趟镇上,卖了件漂亮的衣衫。
怎么办?就这样站在雨里,等泪风干?
不,我不甘心!
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在你的生命里,我是否存在过?
至少,你该留一点儿的痕迹给我,一部手稿,一纸信件,或者,一片顺手摘下夹在书页里的青叶也成,唯有你知道,这是我的习惯。
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你的半生的心血,你用命换来的书也罢,你在昏烛的灯光下一夜夜不成眠留下的手稿也罢,那龙飞凤舞遒劲潇洒的书法也罢,最终涅磐成七十多块钱纸钞,最终化作了你妻子身上的一件衣衫。
雨停了,人还湿着,泪犹在。
恍惚间,你飘在雨里的脚步缠缠绕绕,如游戏的翻版,真实地虚幻,如梦。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高处,等风,把我吹干!
2006年7月27日午夜于平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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