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女儿的几个同学在一起商量填写高考志愿。当得知我的女儿选报北方一所学府时,她们几乎一致反对。她们不仅对北方的学校嗤之以鼻,而且还对北方的人的生活习性调侃了一番。弄的女儿一时拿不定主意。听了她们的对话,我的心情很不平静。这时,我突然想起几年前不知如何而吹起一阵讥贬上海人之风,我因另有看法,在一家网站上写了一篇短文,替上海人说了几句话,也捎带着贬了几句北京人的不是,这下惹了众怒,很多北京人提出抗议。其实我是何苦来着?自己既非上海人,也非北京人,原犯不着向着谁的。应谈说,北京人的优点我并非不知,上海人的苦头也曾吃过的,只是一篇短文怎能面面俱到?那阵讥贬上海人的风吹过之后,近来好像又谈河南人遭殃了,除了说河南人坏、喜欢骗人,还津津乐道他们的穷,似乎穷也是一种罪过.不过,这回我不打算出来多嘴,倒不是怕再得罪什么人,而是觉得这种议论根本就没意思。
以地域论人,从里面讨些虚荣,不单可悲,而尤其可笑,一次会上,大家闲聊之际又说到地域话题,某卷舌如鸟音的南方女士笑曰:“在我们那里,你们都算‘北佬’。”在场者中,不但有通常公认的北方人士,也有上海人,据我的观察,如此突然沦为“北佬”,上海人脸上岂止不自在,简直有些愠色了。这叫我暗暗好笑,因我知道,上海人一向以南人自居,在他们眼里,南京人已经算北方人了,因此瞧不起;而上海人内部也还有更细的划分,祖籍浙江和苏南者,是会比“江北人”多出许多骄傲荣光的,但万没想到,这种骄傲荣光却经那位更南部省份的女士之口,倾刻瓦解,一古脑地也和“江北人”一道被蔑为“北佬”!且不管上海的朋友如何不悦。当时自我看来,那女士的兴高采烈尤属莫名其妙,倘使她知道连她引以为荣的“卷舌如鸟音”,正禀承自一千年前中原人亦即河南人,她还有心情嘲笑什么“北佬”么?说起这一层,上海人中的“江北人”们听好了:日后你们同城的“江南籍者”若对你们露出鄙意。你们正不妨跟他们提一提宋代北人南渡之事,没准他们的祖先碰巧就是<清明上河图>里的某个撑船的艄公抑或街迎酒肆忙着擦桌子的店小二亦未可知。
这并非一味调笑,以中国历史之久,其变迁之大,远超乎一般所知。除上面提到的南宋时北人大规模南渡外,明代宣德年起,也因大地主豪强的土地兼并、天灾等缘故爆发过全国范围流民潮,在约百年时间里,成千上万的流民四处流移,北直隶、山西等处流往河南,河南的流往荆襄,四川、西北流民聚于陕南汉中。广东,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流民则有相当部分出海谋生,在东南亚垦荒。或单以一地历史论,比如北京,元、明、清三代分别为蒙、汉、满三族统治,每次易手,人口成分大变,谁又堪称真正的“北京人”?再说姓氏,李氏为汉族大姓,可它所以成为“汉族大姓”,据说跟唐代随便将它赠人有些关系。隐约记得哪位长辈说过,我们这个城市里的李姓就是由新疆一带迁来,只是到了我们这里,多少年以后才“汉化”而已。
说来说去,寻常人们执着不舍的东西,弄不好本来竟是子虚乌有。然而之所以仍有不少人乐此不疲,我看只能出于狭隘与无知,沿海人瞧不起内地人,南方人在北方人面前托大,无非因为中国沿海及南方较为发达富有,这固然是事实,可是怎可以只因贵郡富庶便有理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呢?于是有论证道:南人如何聪明,勤快,开化,北人如何愚笨、懒惰、封闭,两者的贫富是由人的素质不同而定,这又是胡言。一直到汉,中国的发达地区无疑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南部除荆楚一块,则皆蛮野,扰是现今已属“内地”概念的江淮地区,那时也称“淮夷”,显见得是“化外之民”。更不必说闽广桂了。中国经济文化重心是唐代后方始南移,仅以文学言之,唐代大诗人尚多产于中原,以后,尤其明清才轮着江南人才辈出。如此,南北文明的兴衰嬗替,其实是一个历史现象,怎能断言南北两方人的素质有优劣之分?最可叹者,这种地域歧视竟已变成抽象的符号,凡事与“南方”沾上边就风行和有市场;我多次听到土生土长的东北歌手,捏腔尽如广味,真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当他抛弃自己最最熟悉的声调的时候,实际上他正在失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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