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一个位于混乱爆发前夕的时代中,加缪从小便饱尝苦难的姿态,并一直处在荒诞的现实中,有着对荒诞本质的体验和到位的思考。而描写默尔索这样一个淡漠如古代隐士的人物形象,表面上似乎是对俗世的声讨——“冷漠的制度将人的本性消磨殆尽,令人丧失了善良”,或者“他是世俗与社会意识形态双重压迫下的悲剧人物”,又或者“他是消极无为的”?
类似的解释我看过不少,然而从来都不满于他们对加缪的曲解;他们甚至认为加缪仅仅因谦虚而置身存在主义之外;当加缪与萨特分道扬镳时,竟有无数人为之扼腕——世人皆将加缪与萨特相提并论,谓之“存在主义大师”,我对此却不以为然,力图颠覆前人的谬误。萨特向来被我当做“极端虚无主义者”的靶子进行批判;而于他作品中“存在-自由选择”的思想,我也一直持怀疑态度。不同于加缪的外冷内热,萨特作为一个狂热的左翼分子,一直都积极地进行他所谓的对这个世界绝对化的革命。荒谬是他拥护的存在,因而在他心中,只有暴力的征服以及消极的仇恨,少有对他人的爱。
但加缪是完全与之决裂的。仔细阅读他的作品,不难发现,他总是以一种寡淡的笔调,勾勒普通市民(大多数都是社会的弱势人群)的苦难及未泯的希望。而这才是我所理解的加缪的信仰:善,美,爱。它们遵循这样的真理:荒诞-觉醒-反抗-自救。
比如《局外人》中的默尔索。这是一个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小市民,他似乎对一切选择都优柔寡断——雷蒙问他能不能和他做朋友时,“我说做不做都可以”;当“庭长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我考虑了一下,说了声‘没有’”——他向来都对他人及社会强加给他的一切默默接受,他是如此渺小,以至于从未想过依靠暴力革命的方式来争取命运。(判了死刑后,他所思考的逃脱死亡的方法和刑罚制度的改革,讽刺意味颇深。)当时的社会需要的是扭转局势的强者,是将“他人就是地狱”(萨特语)当做座右铭的强权者。从这个角度看,懦弱而另类的他不过是社会在膨胀的征服欲中排除异己的牺牲品罢。
但他同时是唯一的胜利者。世人称颂的存在主义者们不过简单地质疑着自身生存的荒谬,却对诞生于荒谬背后的绝望无可奈何;而从未体验过真正灾难却延续了尼采的激进的萨特们,无病呻吟地将消极的意识形态嫁祸于现实中,热衷于激烈的革命,投身于各种政治矛盾,完全背离了脚踏实地的存在的本质——“我感兴趣的不是荒诞的发现,而是其后果。”(《荒诞的墙》)荒诞之后的出路何在?加缪的论证独到而完善。他尽量冷静地为我们刻画默尔索这一冷漠的形象,并将他置身于一个能被世人理解的矛盾重重的社会环境中,从而更加显出此男子的突兀与怪异;然二十六岁的加缪尚未像他后期那样对情感的收放拿捏自如——那时的他还学不来纪德彻头彻尾的冷(而卒章显志倒是他前期作品的一大特点),于是在末章让默尔索爆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尽管加缪自称,“《局外人》写的是人在荒谬世界中孤立无援,身不由己”,我却宁愿任性地认为,不在乎、无所谓,是一种无声的抗争;看似浑浑噩噩,其实完全明白自己的前路、自己的理想。而“人总是要有点什么错”的积极意义在于意识瞬间爆发时觉醒的力量。并且觉醒以后的幸福感甚至远远超过了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空虚感。因而这是超越一切的自信,自信自己活得比他人理智,自信自己死得比他人从容;他决定了自己的生死,便也是决定了不以极端的自杀来终结荒诞圆圈的轮回。这是一种温和却极具潜力的反抗。只不过斗争进行在顺流的核心中,竭力出世而又从不做无谓的挣扎;“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存在于这样一个不存在的超现实世界中,为着心中的理念而淡然处世——加缪便在沉默的反叛中寻求到了苦难与阳光的契合点,也即“对苦难的拒绝以及对美好的执著”(《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
正是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使得死亡的国度在加缪笔下也成为一项非必然的追求真理的方式。在《局外人》里,幽幽的死亡气息始终贯穿着小说。从开头“今天,妈妈死了”到后来默尔索被判死刑,加缪都没有花太多笔墨来渲染那种肃穆的气氛。相反,在去葬礼途中的散步,使“我对妈妈有了理解”,尽管只是模糊的雏形,却给后来与神甫的冲突作了重要的铺垫。正是在这次不录入回忆的混乱经历里,“猛烈的太阳”作为一项隐喻,既是诱发他后来失手杀人、被判死刑、最终迸发的契机,也是扰乱他理智,或者说促使他朝高处跃迁的动力,同时还表达了加缪对纯粹死亡(即萨特、马尔罗宣扬的以自杀求解脱)的由始至终的蔑视——他从来都独到而深刻地揭示表象下的内在:“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此话发自死囚之口,确实令人吃惊,令人不由联想到萨特那令人夸张的不可理喻的“自愿死去”;但结合后面“我设想的那种可以回忆现在生活的生活”便知道,一句“颇不值得”中深埋了多少反面的希望和令人心碎的激情?生存下去,其实是默尔索一直都未放弃的信念。无论生活多么无趣,社会多么无望,现实多么无奈,他默默地随波逐流,以自己的方式热情地维护他弱小而不屈的尊严——多次拒绝见指导神甫,在某种程度上便表现了他坚定不移地遵守为自己定下何种道路的诺言。冷眼相看世事变幻,漠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是屈服——或者可以说,默尔索是这样一个矛盾体,一方面他沉默寡言不理世事(某些情节加缪将其刻画得过于天真,在我看来稍嫌做作);一方面他不断拒绝并采取类似折衷的反对——是否与加缪早期偶尔出现的虚无思想有关我不愿深究,但加缪对感性(或智力的反面、非理性)的重视,使得他怀有一种诚实的态度来面对“当代人的良心问题”(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辞)。因而在《鼠疫》中,死成为人们虽千回百转也无法避免的命运,于是才有里厄等人积极而入世地完成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虽时不时会有痛入心扉的无力感困扰着他们,但终其一生,皆是现实且为人所接受的。两者皆是抗争,对比之下,默尔索的孤军奋战显得何其悲壮。
“动身的时刻到了,你们去生,我去死,何者为佳?唯上帝知道。”(苏格拉底)相对我们这些局外人来说,默尔索完完全全明白他所要承受的重负。社会的动荡只是一个方面,他真正要直面的是过去与未来过渡处的冲突,以及由外界传递给他的尚存的一丝对自我的批判——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有罪的了。最后是神甫的一句话撕开了最后的幕布,“您不明白这一点,因为您的心是迷茫的”。曙光降临,默尔索一瞬间明白自己以前没错,以后也永远不会错;谁也没有权利评论他的生活方式,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他放浪不羁的抗争方式,因为谁都了解不了他如痴如醉的快乐与幸福,谁都决定不了他的命运。“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西西弗的神话》)即使存在决定意识,但只有意识才赋予存在真实的意义。当他清楚应该如何思索痛苦与幸福时,死亡已不再是与生同等重要的事了;或者说,任何都不再入他之眼;在发现与觉醒中,他早已达到不朽的极致,剩下的,不过是将一切付诸于行动——当然,这需要足够的勇气。世上最凄烈动人的勇气不是对前路一无所知、盲目拼命,而是将艰辛了解得一清二楚再动身。这样的悲剧美,像极了被诸神抛弃的西西弗,机械重复推石上山的动作。惩罚是不可逆转的,但命运是自己创造的。由是,西西弗在一遍又一遍劳而无功的循环中,体验着和默尔索相同的,由与困苦、与外部、与自我斗争所带来的无限充实感。这大概也是加缪穷一生尽力完善的“荒诞-反抗”哲学体系所要表达的审美思想。
如同前文所说,《局外人》的前半部分一直保持它冷峻的局外人身份。但毫无疑问,结尾部分用诗化的语言将所有矛盾集中在默尔索——这个涅磐后新的理性的默尔索——梦呓般的理想中,包括他很早以前就懵懂的母亲的超然,包括他与整个社会的不容,包括他对自己整个生命的诠释。如此温情中泛着感人张力的结局无疑是全书最震撼人心的部分,它将加缪对荒诞、对存在的理解,以及(我认为最重要的)对这个他为之反抗至死的世界的深爱,阐述得淋漓尽致;他对生命的悲悯与热爱也在此露出某种预兆——“……是否知道有一条通往安宁的道路。‘有的,那就是同情心。’”(《鼠疫》)
在接触加缪之前,每有所思所想,皆以为无人能及、无人能解;直至加缪,才一语道破我那些长久以来碍于口拙而向来无法诉诸他人的种种想法。因此,请原谅我看到此时的泪流满面;人间别久不成悲;当我们试图作局外人时,我们不如他的自我流放来得潇洒;当我们试图作局内人时,我们不如他像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积极斗争、不停思考的人。而只有记忆般的思想才是人类曾经活过的证明;当那终将到来的一天訇然降临,任何都将被挥霍完全,最后剩下的,唯有加缪隽永的思想。而我们,也许总有一天能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为了摆脱绝望而反抗,斗争,“为受害者而斗争”,终获得通往幸福的安宁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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